初三,是姐姐要离家的最后一天了。昨夜一个通宵,她们娘儿仨谁也没合眼,不过,谁都很少开口。
姐姐把煤油灯拨亮,把亚丽揽在怀里,拿把旧木梳,默默地为妹妹梳头。轻轻地,一下一下,像姐姐的性格一样,慢悠悠地。姐姐想对亚丽说些知心话。多难得的机会呀,多艰难的生活呀!说几旬鼓励话,也是姐妹的常情。可是,姐姐张不开。鼓励妹妹什么呢?让她好好照顾妈妈?活生生的事实早已令姐姐坚信,妹妹对妈妈的照顾,已到无微不至的地步。再说不是多余的么鼓励妹妹勇敢地生活下去吗?妹妹承担的重量已经超过成年的常人了,怎么能忍心再给她增加分量呢?
姐姐把亚丽的头梳好,把自己头上的铁卡卡、橡皮筋,还有当年爸爸送给她的一对塑料水晶球--那时候还是最新产品,她一直当成珍宝藏在身边。这次回家,再也找不到可作纪念的东西了,才把它戴上--像插在自己头上一样,金都插在妹妹头上。亚丽转过脸,对姐姐说:姐姐,全给我了?姐姐点点头。
另昏你呢?
姐姐对亚丽微笑笑,用手拾起妹妹头上换下来的卡卡、绳绳。
姐姐,亚丽说,那对水晶球你带上吧,是爸爸给你的。剩下的,我全要。
丽丽,姐姐对亚丽说,爸爸的东西,代表爸爸的心。爸爸的心对我、对你都是热的。姐姐留给你,是该留的。懂吗?
亚丽懂事地点点头名她从姐姐怀里站起来,默默地想:姐姐要走了,给姐姐点什么呢?她想呀,想呀终于想起19件没有卖出去的毛衣。她用一片旧布包好,拿列姐姐面前,说:姐姐,我想把这件毛衣给你。
啊?姐姐摇着头说;不,不行。那是你生日的礼物。是爸爸妈妈的一片心呀不,爸爸妈妈的心意,我都领过了。这是另一件,是老瑞爷爷用三只鸡给换的那一件。姐姐,老人家的心咱得知道,还是你带着好。
姐姐故意说:丽丽,你的毛衣小,姐姐穿不下。
不小。亚丽说,是照着成人身个结的。就是小,还可以拆了再结,不够的话,也可以结成背心。总之,姐姐你得收下。
姐姐接过毛衣,像捧着一颗火热的心,紧紧地抱在怀中。
妈妈一直不停地走进走出。她一声不响,拿起一件东西,又放下;又拿一件,再放下。
妈妈,你坐下歇会儿吧。亚玮说,我有事对你说。妈妈没有坐,她立在一旁,擦着泪水,说:亚玮,妈也不知你缺什么?妈手里也实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难过、伤心,觉得对不起你。
妈妈,姐姐说,你说我还缺什么?往天,最缺的是勇气。回家这一趟,看到了你,看到了小丽,看到了你们战胜困难的真情实况,又看到了乡亲们对咱的支持和帮助,我的勇气就足了。今后,不管困难有多么大,我都能克服。妈妈,你相信吧,这比什么礼物都贵重!
粥妈知道亚玮的心胸开阔,便默默地接受了她的意见,没再说什么。
初三这一天,亚玮整天在各个邻居家告别,午饭是在老瑞奶奶家吃的。老瑞奶奶把尚未喂成个的小鸡杀了一只。吃饭的时候,又来了几家婶婶和奶奶。亚玮回到家,已是傍晚了。她本来想认真地为弟弟亚虎收拾点什么,可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又匆匆地走出去。
亚玮轻轻地推开生产队长刘大川的屋门,见队长正看一个文件,便轻轻地喊一声:大川叔大川抬头一看,忙站起来,一边拉板凳,一边说:亚玮,快坐下,坐下。
大川叔,亚玮没有坐,她只点点头,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崔亚玮,你坐下。刘大川把板凳朝她身边推推,说,你想说的话,我知道。你不用说了。大叔虽然比你爸小十几岁,可咱们也是三代人的邻居了。你回来,大叔本该去看望你,大叔没有去,因为大叔我是生产队长,不能去,去了反而不好。我可以对你说。只要我队长能挡住的风,大叔决不让它刮到你们家里去。咳,大叔的身影太小了,亚玮呀,你也得体谅我一二呀
亚玮扑通跪倒在大川跟前,流着泪,说:叔,能有你这句话,我就是永远不能回来,也放心了。
大川忙弯腰把亚丽拉起来,心里七上八下,就地转了几个圈子,从桌洞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包,走到亚玮身边,说:大侄女,叔知道你脚前脚后要走了,没啥东西送行,这是我准备了二年的一点钱和粮票,打算在万不得已时逃跑用的。你把叔看成亲人呢,就接过去,要觉得叔只是一般的过路人,你也别勉强。日子都在难中,算礼也轻得可怜,权当一点心意吧大川的话还没说完,亚玮早伏倒在他身上,泣不成声了......
时间总是那么不留情鸡啼叮,东方鱼肚白了,红红的太阳又从东方地平线上无忧无虑地!卜起来。
昨日的午饭改作晚饭了。
昨日的晚饭又改作今天的早饭。妈妈和亚丽送亚玮出门的时候,那费了心机和努力备办的饭菜。依然原样未动。
这一天,太阳只升起半竿子高,就被乌云接去了。天,灰蒙蒙地,又阴了。
那阴沉沉的气氛,笼罩着黄河故道上这个小小的村庄人们目送亚玮走上出村的小道,望着那紧靠在一起缓缓走去的娘儿仨......
姐姐走后,这个小小的家庭,仿佛变得窒息起来,叹息、沉默、忧伤交替着致人昏醉。
半月以后,亚丽忽然把自己藏存的书籍又拿出来,掸去蒙在面上的尘沙,放到太阳光下,一本一本地展开,让它们承受着春光的洗礼!
妈妈过来了。她今天被女儿的行动给振奋了,脸上鼷出了微笑。
亚丽,妈妈的声音也响亮了,我想到学校里再给你订一套课本,在家里你还是要坚持自学。
妈妈,我正想跟你商量呢!亚丽偎到妈妈身边,说,姐姐那天夜里就鼓励我读书。她对我说小丽,你在妈妈身边,条件好一些,一定要挤时间读书。文化是没有角了,谁有文化就打倒谁。咱们不想别的,有了文化,要把爸爸的冤枉事全写出来,留给后人,让后人知道,这场革命是什么样的革命?妈蚂,你能当我的老师吗矿
妈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说。矗亚丽,你在家,我出去一趟备哪去?亚丽问。
听说老瑞爷爷昨天回来了,我去看看他。
据说是因为春天来了,要抓革命、促生产,县以下办的学习班,暂时都解散,让大家回家去促生产,老瑞爷爷才获特赦。
老瑞爷爷在学习班,前后经过十二场批斗。要他交待的唯一反党事实,就是说他付破坏大炼钢铁。直到斗了他七场,他才想起了有这么回事一
大炼钢铁那阵子,他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那是要亲自挂帅,老少一起开赴钢铁基地的。可是,他却只把十五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人带去了。这事被领导发觉,他受到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造反派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抗?老瑞轻描淡写地说:因为时间没赶巧,大炼钢铁和秋收大忙弄到一起了。铁得炼,庄稼更得收。
他这回答被认为是狡辩,不老实,后五场便给他加温了,如今,他的左腿还红肿着......
造孽呀,老了老了,又落得吃苦受罪老瑞奶奶一边给老伴用温水洗肿腿,一边唠叨。
妈妈正巧在这时走进来,看见这情景,心痛地问老瑞爷爷:瑞叔,伤重不重?
没事。老瑞爷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跟着又荧心地说;矗丽她妈,我正要去找你,听说玮玮回来了一遂可是咱家的大喜事,咱玮玮在那边生活好不好,身子怎么样一妈妈坐在老瑞爷爷对面,把亚玮的情况告诉了老人,说的尽是些宽心的话。她不忍心让老人操心太多......
亚丽正在翻晒书籍,生产队长刘大川来了。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问亚丽:亚丽,你娘呢?
到老瑞爷爷家里去了。
我对你说一件事。生产队交给你一个任务:村头上这块地,被鸡糟蹋得很厉害,你天天在田头看鸡吧。不让鸡吃庄稼,你要比鸡起得早,鸡宿了你才能离开地头。现在看青苗,以后看桃花,再后就看桃子,给你固定工分。行吗?只要队里分派,我一定好好千。亚丽迟疑一下,又说;我跟妈妈商量一下,行吗?
不用商量了。队长说,这是队里定的,你明天就去看麦。
亚丽有固定的事情干了.妈妈的心也放宽了。虽然还是忧忧伤伤地惦记着爸爸和姐姐,但比起过去,日子过得算比较平稳了。天天晚上吃过晚饭,妈妈就教亚丽一点新功课。这是她的唯一的一点精神寄托。
麦子收获了。
桃树也由开花、生叶、结果到果子渐渐长大了。
生活能像过去的这几个月一样,亚丽就满足了。累点她不怕。
然而,日子怎么会平静?日子平静了,不是有人就没。有事做,就要失业了吗生产队仅存的一行桃树,果实累累,坠得树枝都快碰到了地面。夜间刮了一阵大风,一些桃子被摇了下来。亚丽挎着柳条篮子,钻进婆娑铺地的桃树下,一个一个拣起来,放进篮内。和她一起看桃子的小女孩对她说:丽丽姐,落地的桃子别拾了,咱们还是到树下乘凉去I里,真热呢!
亚丽说:tt你先去歇歇吧,就这几棵树,我拣完了就去。
亚丽钻在桃树下,一边拾,一边想:能有这么几棵桃树,可真不容易呀!每个桃子,都是老瑞爷爷的一颗心。这么多桃子被风摇落,多么可惜
亚丽把落地桃子拣完了,来到地头大树下,发现那个小女孩又在吃一只最大最好的桃子。亚丽责备她说:搿小妹妹,你怎么又上树摘桃子了?
小女孩从地下拿起两只,一边递给亚丽,一边说:亚丽姐,我给你留了两个呢!一
亚丽说:我不吃
多傻呀小姑娘说,谁看桃不拣最好的吃呢!亚丽说:小妹妹,咱们队几十户人家,只咱俩看桃。要是咱只管这样吃,那怎么行呢?你想想:看桃的吃桃,看棉花的往家带棉花,看麦子往家拿麦子,保管粮食的保管员把东西随便拿回自己家,那成什么样子呢!
小女孩直瞪眼,她瞅着亚丽说;亚丽姐,我以后不再吃了。这次我已经摘卞来了,怎么办呢?
亚丽想了想,说:描这样吧你已经吃的一只,你就吃了吧;剩下的两只放到篮子里,送给队长,让队长分给各家
小女孩点点头,把摘下的另外两只桃子全放进篮子。亚丽挎起篮子向村里走去。走出不远,那小女孩追上来,说:亚丽姐,这几天,我一共吃了七个桃子。你对队长说,就少给我们家七只吧。
亚丽放下篮子,抱着小女孩的脖子,高兴地说:小妹妹,你进步真快!然后又嘱咐小女孩;你好好看着,啊,小妹妹。凭谁来,都不许摘一只!我把桃送到队里就回.来。
嗯小女孩答应着,你走吧,亚丽姐,我一定看好
黄河滩上桃林少了,矗物以稀为贵,许多人的目光都盯住这一行桃子,就连那个靠割资本主义尾巴最凶的高月生,也常常骑着车子围着桃园转。
中午,亚丽冈到桃园中间,忽然发现桃行一头有个人影。她心里一惊有人偷桃!可是,她又想谁能在大白天偷桃呢?她冲着桃行大叫一声:那是谁呀?干啥的?她一边叫,一边匆匆忙忙地朝那人走去。
到跟前一看,原来是高月生。他正拿着个塑料袋在边摘边装。亚丽一见,上去夺下他的塑料袋,大声问。谁叫你摘桃的高月生一看是亚丽,便笑着撒了个谎说:亚丽!县里来了几位首长,听说你们的桃子很好,想尝尝!我,我已经向刘队长说过了。刘队长叫我摘的。
亚丽说:文队长叫你来摘桃子,他怎么不来?高月生说:他?他忙呀,他说他不来了。
档你胡说!亚丽瞪着眼,我刚刚还见着刘队长的。他怎么没有说你摘桃子的事你放下,不能摘。
高月生一看软的不行,把脸一变,吼着说{这桃子是贫下中农的,你黑崽子能怎么样?你敢不叫我摘桃!我就敢!亚丽把值的袋子一提,拉着他的衣服,说走,咱们见队长去,问清楚了你再摘!
高月生一看亚丽强硬起来,心里发虚,要是真到村里去,就不好办了,村里还有个犟老头子老瑞,要是被他撞上,一定更没有好果子吃。便一边摸自行车,一边说;键走走,我这就去找队长。
亚丽还以为他真的骑上车子去见队长呢,谁知高月生车子一蹬,飞快地朝公社窜去,那个塑料袋子也不要了。亚丽瞪着眼,望着高月生飞去的影子,狠狠地骂道s孬种亚丽把塑料袋和桃子交给队长,队长表扬她说:亚丽,你真勇敢,做得好!往后,凭什么人到桃园,你只管顶,天大的事我承担谁知,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高月生跑到生产队找着刘大川,把桌子拍得矗遭通响,大声地说霜我问你,你们生产队里还有没有人?嗯,贫下中农都干什么去了?
刘大川心平气和地说:有。上百人口的生产队,能没有人吗?
有人怎么叫反革命子弟看桃?说这话的时候,亚丽正挎着篮子来到办公室门外,心里想:你高月生偷桃的事还没有处理呢,来咋呼个啥?我得听听。亚丽把篮子放下,又走到窗子底下,屏着气,听下去。
只听得高月生说:你是几十户人家的当家人,为什么不照顾影响呢?你们队里没有造反派,没有贫下中农?为什么偏偏叫个五类分子的子弟去看桃?嗯,你这是什么立场,什么态度?
队长说:这也能归到立场、态度上去?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想着派谁去合适,谁能看得最牢稳,我就派谁去。
你,你......高月生急了,瞪着眼,一本正经地说。你脑子里阶级斗争这根弦,就是拉不紧。在阶级社会里,任何事情都属阶级斗钒就是山上的石头块、田里的杂草,路旁的树,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一个生产队长,怎么能光拉车不看路呢?不看路你把群众领到什么地方去?领到资本主义社会去?你得好好学习,提高认识。要从脚下起,立即把那个小崽子换下来。
队长说:往哪换?亚丽看桃是全体社员推选的,换她得经大家同意。我不能随意换。
你为什么?高月生愤怒地瞪着眼,吼着说,你这是借口,是对抗公社,是无政府主义。你要立即给我换了她!
刘大川对高月生偷桃的事还没消气,哪里吃他这一手。便说:高委员,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是基础。我们有自主权。农活安排谁,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安排定了,我们就不轻易改变。有意见你对革委会提,革委会今天宣布撤我的职,我马上就不干!只要我干,我就得当家......
你反了?你目无组织......高月生又挺着脖子叫起来。亚丽大吃一惊:原来还是因为我看桃的事!我看桃有什么错?就是不让你摘
亚丽挎着篮子,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把篮子往队长面前一放:队长,我不看桃了,我去干别的吧!干什么都行。队长问:为什么不看桃了?
亚丽说;我看桃有人不放心,不光不放心,还碍着人家不得手偷。我不干了
高月生明知是说他的,把眼一瞪,肉一横,说:你这个小黑秧子,放什么臭屁什么碍事、不得手?
亚丽把脸转过来,冲着他说;你说话干净点,我们家三岁的孩子骂人,爸爸都说他是坏蛋,是大坏蛋你是大干部,你能偷桃吗?你不能干那样损害贫下中农利益的丢人事。你别心惊,我是说偷桃子的人的......
你,你......高月生涨得满面通红,大吼道:不准你进桃园,你立即滚出桃园亚丽也顶上去说:你不是我们队的人,你没有权决定!亚丽又转身对队长说:队长,你批准圯,我不看桃了队长脸一绷,说:不,这桃还得你看!
亚丽头一昂说:好!我去看桃。我保证,以后不管什么样的人,想摘走一个桃子,都是做梦说罢,抬步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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