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万里无云,碧蓝碧蓝。
送爸爸的汽车开走了。人们潮水般围拢过来,拥挤看,伸长着脖子,翘高着脚板,对这父女俩的不幸遭遇,投过来一种同情和关切的目光。他们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感情,但从那一双双火热的眼睛里,父女俩充分感受到了这一点。
宋玉扬超双手,微笑着频频点头,表示对乡亲们的谢意
老瑞爷爷蹲在墙角边,闷着头一个劲地吸着旱烟,一锅未尽,磕掉。又装一锅。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爸爸一手抚摸着亚丽,一手表示着谢意,声音和昔日一样宏亮地说:大家都放心吧,放心吧!我挺好的,挺好的。只是这娘几个在村上,给大伙增添了许多麻烦,我得谢谢大家。谢谢了人们不忍心看这个不幸家庭中的不幸父女,他们低着头,转回身,热泪满眶地离去了,然而,又觉得不应该离去,觉得还应该给父女一点什么,哪怕就是几句贴心的话也好,可是又觉得无济予事。
亚丽扶着爸爸走进家里,让爸爸坐在那新铺好的床铺上,好好休息休息。然后,她正要去给爸爸打水洗洗脸时,老瑞奶奶匆匆走进来,拉住她,问:亚丽,给爸爸准备饭了?
亚丽摇摇头。
你去弄洗脸水吧。老瑞奶奶说,我家去做饭。奶奶,你拿点东西去吧。
拿啥呀?老瑞奶奶说,你只管去烧开水,等着我奶奶,怎么能总是连累你呢?
你说啥?奶奶不高兴了。去问问你爹,咱两三代人可曾分过家?
咱后三代人还不分家亚丽说。这就对了老瑞奶奶走了.
老瑞爷爷是最早赶到爸爸身边来的,他蹲在离爸爸最近的地方,人都走了,他跟着爸爸回到家里来,还是蹲在离爸爸最近的地方。老瑞爷爷铁青着脸,闷不作声,只管一袋接一袋地吸烟。荷包吸空了,他把烟袋空空弛含在口里,还是咂巴着双唇,一下一下地吸。
叔爸爸不忍心让极端的痛苦折腾这个喝着黄连汤水过来的人,故意平静地问:这几年,你身予骨还好?嗯老瑞爷爷只瓮声瓮气地回答一个字。
吃饭还好吗?嗯
能睡着?嗯
关节......爸爸的话还没说完,老瑞爷爷早巳嗯了出来。爸爸不再说下去了。屋子里静默下来。
不一会儿,老瑞奶奶用面筐筐端来白花花的一筐鸡蛋。筐筐放在桌上,她一把抓起三只,走进了灶屋,半顿饭工夫,便端出一碗滚沸着热气的蛋茶。大玉,你回家了,就得把头抬起来,把身子养好,可不能只顾流泪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日子不是更难,更苦给,把这碗蛋茶先喝下去。这是大婶给你冲的,我看着你喝下去。喝老瑞奶奶放下蛋茶,站在一旁,又说:我叫元元去打酒了,今儿晚上咱好好地庆贺庆贺,喝个醉
老瑞爷爷把烟袋掖到腰窝里,站起身来,只说一句:我回头再来。便走了。
午后,爸爸坐在地铺上,默默地听着亚丽诉说这几年苦难的历程,诉说妈妈和妈妈的死......她,小心灵又重新经历了那令人心酸的岁月,她几次被悲伤击昏了,双手捂着流满泪痕的脸,诉说不时地中断。
爸爸很平静,除了双眸分外呆痴以外,没有泪水,眉宇间也不显悲伤。他紧紧地搂住女儿,不时地为她擦泪--家中的所有变化,仿佛他早已明白!每当女儿中断了话语的时候,他便重复着一句呆板的话;好了,好了。爸爸不是回来了么!小哥哥和你都比往日长高了。咱得像老瑞奶奶说的那样,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对于妈妈的死,亚丽并没有说得太详细。她知道爸爸对妈妈的感情,她怕对爸爸刺激太重。然而,亚丽毕竟是个孩子,艰难的生活毕竟是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她还缺乏高度的克制能力呀她哭了,放声地哭了,扑倒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
爸爸流泪了。从他那深陷的双眼里,晶莹的泪水在盈盈外溢,缓缓地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爸爸不揉它,不擦抹,任它外溢,任它滴落。紧闭着的嘴唇,微微在嗡动,拳头握得紧紧的......
爸爸捧起女儿消瘦的脸蛋,注视了半天,而后,心情颇为轻松地说:亚丽,你还是应该高兴的。三年前,爸爸有个估计;妈妈的死,是预料中的。她那个身体,她那个好强的性格,这种日子怎盔蘸得下去呢!一年也不行。她竟过了两三年小哥哥我不担心他,谁给点东西,都可以活他的命。姐姐和你,也都经不起生活的强压至于我,我只坚持一条,不自绝。但我也估计,他们会下毒手。孩子,咱们这一家人,如今竞活下来四个,这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嘛爸爸,亚丽收住泪水,说:瞧你这身体......
这比死,还是太轻太轻了爸爸说。
亚丽被振奋了。爸爸的胸襟真开阔爸爸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亚丽搂着爸爸说:爸爸,n自们到北京告状去吧!爸爸摇摇头,淡淡地一笑。爸爸,去吧!我储了钱,咱们有路费。亚丽揉揉眼,说,路费不够也不怕。咱们只要去,一定可以到北京的爸爸还是摇摇头。
亚丽沉默了。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愿意去告状,难道就这样认了吗?......
亚丽觉得爸爸一定是太累了,她要爸爸到床上去休息一下。爸爸笑笑,点点头。但是,他却没有动弹,他的泪痕斑斑的双眼,微微闭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家,对予爸爸该是熟悉的I但又该是陌生的。爸爸一去三四年,让他好好地看看这个家吧!家会对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有安慰的!今天,特别是这样。亚丽这样想着,便不声不响地离开爸爸,向那个破烂的锅屋走去。
丽丽。爸爸在叫她。
亚丽转过身,问:爸爸,你要什么?
爸爸向她轻轻地招招手。亚丽来到爸爸身边。爸爸问,丽丽,我想问你,咱的两件东西不知还有没有?
啥东西?爸爸。亚丽问。
我的那方旧砚台还有没有?笔呢?爸爸问。
--爸爸有一方六角旧砚,虽然不是珍贵之物,可常在爸爸身边。爸爸外出时,便由妈妈精心保存起来。爸爸写文章写累时,就叫亚丽或者小哥哥为他磨墨。一边磨,爸爸一边给他们讲历史故事或讲。亚丽和小哥哥都把磨墨当作一种享受。墨磨好了,爸爸就铺开纸,不是画一片残荷,就是画一束幽兰,有时候还抹几株墨竹。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爸爸不画兰了,先是天天画荷,后来又天天画竹。爸爸的画画得不好,常常画完之后便填到废纸篓里。妈妈劝他去拜一位名师,爸爸说:现在不拜。因为现在工作忙,同时还有许多文章要写。一心不可二用,若三用更会一事无成可是挨批斗时,爸爸竟然真的去拜一位国幽大家为师,并且坚持天天画。妈妈这时反而劝他说:瞧你画的,不是荷就是竹。要叫造反派看见,又该批你是t资产阶级情调了。爸爸笑着说:批就批吧,画我还是要画的,并且下决心要画好!妈妈说:算了吧,画好了有什么用!名声高,摔得重......爸爸叹声气.摇摇头,说:中国人,多么需要荷一样的入污泥而不染,又多么需要竹一般地高风亮节呀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劝他,并且还常常去为爸爸磨墨,为爸爸洗砚、洗笔。
难道爸爸又要画荷、画竹?亚丽望望爸爸,说:爸爸,你休息吧,晚天我给你找砚和笔。
爸爸有急用。爸爸说得很坚定。亚丽心里激动了:难道爸爸要写状子,要给中央写信,给毛主席写信?想到这里,她对爸爸说;好,我就去拿爸爸的笔和砚是妈妈给封存起来的,为了防止被别人查抄砸坏或扔掉,妈妈把它放在小哥哥的百宝箱底下。亚丽搬出那只小箱子,自然又勾起了一阵辛酸。当她把砚、墨、笔全找出来时,对爸爸说;爸爸,你休息吧。我去先慨,回头就磨墨。墨磨好了,我再叫你。
太阳朝西山顶靠近的时候,漫天张起了灰纱。夜要早降临了。
房子里的光芒渐退,昏暗从角落里汇拢过来。亚丽磨着墨,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爸爸,生怕在不注意的一瞬间,爸爸又被什么人绑架了去--她觉得那是很可能的,因为人被绑架是极其寻常的事。
爸爸没有去休息,他只沉默地坐了片刻,便立起身来。他的目光在昏暗的房子里缓缓地扫视着,像是要认真地看看这个陌生的新居。
亚丽明白了爸爸的心思,她丢下手中的墨,找着火柴,点上那只油灯。枣核般的火苗,驱散了昏暗,四壁清晰地展现在爸爸面前。她把小灯朝高处放下,亮度似乎又增强了许多。灯放下,她朝爸爸看了曼。那仍然呆滞的目光,仿佛把爸爸引向了遥远遥远的地方......她忙低下头,她怕自己的泪水再给爸爸增添忧伤。
爸爸的目光没有去审视那空空的四壁。迟疑片刻,他走到他破烂堆似的、伴随他度过三个春夏秋冬的那个行李卷--回家快一天了,他没有去动它,还是亚丽把它从院子里抱回屋里来的。这时,爸爸弯下腰去,把行李卷朝亮光处移了移,然后慢腾腾地去解绳。
亚丽的目光像被一块强磁铁吸引了过去。
--在她的记忆中,爸爸有无数次离家又还家:开会、学习、旅游、体验生活,三五天,或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每次回来,爸爸总是先把亚丽叫到面前,一边开提包,一边神秘地问:丽丽,猜猜看。爸爸为你带什么东西来了?亚丽眨眨眼,摇摇头,调皮地说:是最好最好的东西果然,当爸爸的提包打开以后,亚丽总会有最喜欢、或最新颖的礼物到手。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对亚丽说:丽丽,对爸爸表个态度吧,上学就是大孩子了,要一心学习。以后不要爸爸再捎东西了。亚丽听妈妈的话,对爸爸这样说了。可是,爸爸每次外出,仍然给她带点稀罕东西,有时候还偷偷地塞到她小书包里呢!
现在,现在是什么情况?爸爸是从地狱一样的地方回来的,能有什么呢!亚丽想不看那些伤心的物品。可是不行,那些物品都成什么样子了,爸爸是怎样凭着它们度过这漫长岁月的?当她的目光投向那个破烂的行李卷时,爸爸已经从裹在被子里的衣物中拿出一件棉袄,正抖动着手捧在胸前。啊?那不是妈妈用她唯一的一件料子布给爸爸做的么!两年了,还是那么新亚丽走上去,从爸爸手里接过棉袄,趁着灯光仔细打量,她发现还是和当初一样,没有一点污迹。
爸爸,这件棉袄你没有穿?她问。
爸爸点点头,说:丽丽,知道这件衣服料子的来历么?
亚丽说:知道。
爸爸对不起你妈妈。妈妈一生无时不在关怀和体贴爸爸,可我......爸爸伤心的垂下头。
爸爸。现在别想这些了。等到你的问题平反了,咱们,再好好地说。
爸爸从亚丽手中接过衣服,说:丽丽,你去磨墨吧。亚丽转过身去,捏起那只蜡烛头似的黑墨,轻盈地在砚中继续磨起来。
爸爸把棉袄打开来,对着灯光,轻轻地抚摸,仔细地观看,好像是刚刚从妈妈手中接过来;又好像是在商店柜上挑拣。他看得十分认真。然后,又轻轻地放在床上,用手摊平,依原样儿叠好,双手捧着,来到书橱前。
爸爸怔住了,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来--爸爸回家之后,还没有认真地看他的书橱呢。亚丽想:爸爸大概想起了他许多心爱的书,想起了买书橱时和妈妈的拉扯想起了......啊,爸爸把棉袄放在床上,匆匆去看那书橱的腿了。一股酸流涌向亚丽心头。她想起了书橱被造反派砸断三条腿的情景,又想起妈妈是怎样把断腿接上的情景......那天晚上,大约也是这个时刻,爸爸挨批斗回来,第一件事就去看他被砸断腿的书橱。当他看见那断了的三条腿被妈妈接得和原样毫无差异的时候,爸爸哭了。他对妈妈说;淑苹,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这样做对我鼓舞再大了!今天,显然爸爸又回到当初那激动的时刻,他抚摸着那三条断而复合的书橱腿,沉默着,垂下头,抽泣起来。
亚丽放下手中正磨着的墨,走到爸爸身边,搀扶着爸爸,说:爸爸,你别伤心。墨快瘩好了,你静静心好写平反报告。
爸爸抬起头,用衣袖揉揉泪花,站起身来。片刻,他又去捧那件棉袄。仍然捧副书橱前,拉开底边小橱门,用袖子掸了掸积下的尘灰,然后又找一片旧报纸铺上,这才把棉袄轻轻地放进去。本来已经放平了,他还用手扑了扑。爸爸把书橱门紧紧地关好之后,转脸问亚丽:墨磨好了?
亚丽说:磨好了。
要磨得浓浓的。这是千百年都永存的文字呀
亚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转身要为爸爸去找纸。爸爸说:不用了,我已经有纸,ti说着,爸爸又去翻他的破烂行李卷。最后,从撕烂的被头一端的棉胎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纱巾--亚丽认得它,那是妈妈一生中唯一用过的纱巾,是妈妈用它为爸爸包衣服带走的。没想到,爸爸还那么精心地藏存着。
爸爸,写在这上面?对!
那......她想说,那是妈妈心爱的......爸爸明白
爸爸把纱巾铺开,摊平,用两只碗压住纱巾的两只上角,这才拿起笔,像平时写文章一样,眉头微皱,双目有神,沉思了片刻。然后,他把笔在砚池中浸饱,又在边沿上掭了掭,便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最近一个很长的时问内,亚丽把告状的事儿当成家中最大最大的事;爸爸回来了,更增加了她的勇气。她要看看,爸爸是怎样写申诉书的--这是妈妈告诉她的名词,说申诉书就是旧书上说的状子--她知道爸爸一提起笔来,一定会像小河流水一般,哗哗啦啦,一行一行,转瞬之间,就会写出来。
往天,爸爸写字时,亚丽就常常拉个高凳儿,放在爸爸桌边,爬上去,伏在爸爸桌子角上,两只小手把下巴一托,默默地看爸爸写文章。现在,她不用搬凳子了,她早已经长大,站在爸爸的旁边,就可以看到爸爸所写的一切了。亚丽站在桌边,抬眼一看,爸爸微闭着双眼,两行泪水正夺眶而出,滴落在桌上。爸爸,爸爸,你怎么了?当她的目光转向爸爸面前那片纱巾上时,她的心也酸起来:清白的纱巾上,爸爸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八个字:
悼念我敬爱的淑苹
啊!爸爸是在为妈妈写祭文。亚丽又伤心、又高兴s是该给妈妈写祭文妈妈是个好妈妈,是个苦妈妈,是个最值得敬仰的妈妈,该给妈妈写一篇长长的文章,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都向她鞠躬亚丽多么希望爸爸能够像往天写文章一样,笔不停歇,唰唰唰唰,一口气就写满纱巾可是,爸爸却一直处于痛苦的沉默之中,除了那两行涌流不停的泪水之外,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亚丽明白爸爸的心情,又似还没有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她仅仅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呀她有失去母爱的悲痛,她有被生活戏弄的忧伤,她有爱憎、分明的纯情。可是,她没有爸爸对妈妈那种几十年相依为命、冷暖与共的水乳厚意!此时此刻的爸爸,悲痛、怀念、忧伤,把所有的文思都冲击得一干二净了!即使那八个字,也不是写,而是随悲伤和泪水滚出来的......
爸爸的泪水流了许久,亚丽默默地望着爸爸许久;亚丽没有再对爸爸说什么,爸爸也没有看一眼女儿小屋里,只有昏沉、暗淡的灯光,还在有气无力地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狸狸过来了,它轻轻地走到亚丽身旁,轻轻地跳上小板凳,而后又轻轻的跳到爸爸面前的桌上,在那片洁白的纱巾边移动几步,拣一片空档的地方,默默将身子伏下,那两只时明时灭的小眼睛,时不时地朝爸爸打量着--它离开他久了,和他大约陌生了;然而,它仿佛又并没有忘记他。从他踏进这个院子的第一步起,它就影子一般地追随在他左右。现在,它又和他同样陷入了悲伤和沉默......爸爸放下笔,站起身来,用衣襟擦去泪痕,然后对女儿说:亚丽,你陪爸爸出去一趟行吗?
到哪儿去呀?亚丽拉着爸爸的手问。去看看妈妈。
亚丽点点头。
一、爸爸弯下身去,拍拍裤管上的灰尘,然后直起身把上衣扯扯,又将蓬乱的头发捋捋......那动作和神态,简直像是要去参加一次隆重的集会,或者去接待一个十分尊敬的宾客。而后说:亚丽,把纱巾带着,咱们走纱巾?亚丽说,你还没写完哪!
已经写完了。爸爸说,妈妈会明白的。
日落了,黄河故道上尘沙弥漫了一天,这时反而寂寞、静谧起来。几只出外觅食的乌鸦,扑打着长阔的翅膀,从高旷的天空飞来,寻找着它的巢,大道上,几头消瘦的牛驴,拉着农具朝村中走来,各家家院的鸡婆、羊崽,也都懒洋洋地朝自己家中走去。淡淡的炊烟,从不同的房顶上朝空旷的天空飘浮......唯独亚丽,她依偎在爸爸身旁,和爸爸一道,迈着沉重地脚步走出家,走出村,走向荒野那片静悄悄的坟地。洁白的纱巾,在亚丽手中轻轻地拂动,映着落日的余辉,它显得分外洁白晚上,老瑞奶奶端着菜,老瑞爷爷提着酒来了。爸爸经过休息,精神多了。老瑞奶奶又去邀来了大君奶奶,他们使围着家里唯一的一张方桌坐下,喝起酒来。
老瑞爷爷还是很沉默,一盅一盅地只顾喝酒,老瑞奶奶今天的话特别多,滔滔不绝地诉说了妈妈受的终生苦,又说起了亚丽这几年受的窝囊罪。她边说边骂,仿佛爸爸是一位上天派来调查情况的钦差大臣,只要把一切对他说明白了,天大的冤枉都能昭雪老瑞爷爷不阻拦她,也不帮腔。似乎他来就是为了跟爸爸面对面地喝几盅酒。
爸爸不激动,也不伤感。好像老瑞奶奶不是说他不幸的一家,而是在讲一些年代,地点都不可信的山海经。他只是偶尔端起酒盅,对老瑞奶奶微微一笑最不安的,应该是亚丽了。爷爷奶奶进门的时候,她就猜想:今晚一定要商量一个顶好顶好的办法,一定把告状的事商量好。说不定明儿一大早,老瑞爷爷就会离开家,然而,眼前的事实,却有些使亚丽扫兴和不解:
老瑞奶奶的话说完了,瓶里的酒也被爸爸和老瑞爷爷喝了一大半,小屋子里渐渐地寂静下来。她望望老瑞爷爷,老瑞爷爷还是默默地守着酒盅;她看看爸爸,爸爸还是不嗔不怒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还没有想好意见吧?多大的事呀,总得仔细想想。
起风了。轻风裹着细小的尘沙,从门缝、从窗洞朝屋里飞,碰在窗纸上的就进不来了,但发出阵阵轻微的沙沙声,惹得狸狸不安起来,以为老鼠要出来觅食呢!它从床下轻轻地走出来,瘸着一条腿,在桌凳边停停,在亚丽脚边伸了个懒腰,然后朝旮旯里走去。枣核似的煤油灯头,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投映在四壁上的身影,也跟着摇晃起来。
亚丽,走,咱娘儿俩到我家去。老瑞奶奶是个坐不住、不爱沉默的人,她一边起身,一边拉亚丽。给他们拾掇点菜来,让他们好好喝I喝个痛快!
亚丽看看爸爸,爸爸点点头。亚丽跟着老瑞奶奶走了。屋里,只剩下老瑞爷爷和爸爸了。爸爸满满地斟一盅酒,双手捧着,说;瑞叔,你喝的不少了,再喝这一盅吧。几年没喝了。
老瑞爷爷接过酒盅,一仰脸,喝尽了,顺手也倒了满满一盅,但是,他没有给爸爸。只原地放在面前,摸了摸灰白的短须,说:大玉,昨天的事,都过去了,抹不掉,忘不了。咱爷俩的酒也都差不离了,老叔想问你一句话。下一步棋怎么走?
爸爸微笑笑,反问了一句:瑞叔,这一场运动,你受的害也不轻,筋骨是不是伤了?元气怎么样?
老瑞爷爷把脖子一挺,朝爸爸瞪了瞪眼。但是,没有说话,只把酒盅端起来,又饮了个底朝天。
老叔,我就要你这个老劲不减!爸爸兴奋了,他把身子朝前移了移,压低了声音说:瑞叔,你的党龄比我长,你的经历比我多,我所以顽强的保住这条命,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我要看看这场运动怎么个结局,我要用我的笔,把这段血淋淋的历史写下来,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看看,这是一场什么样的t革命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这些家伙最后必然要被人民起来把他们打倒,恢复我们党的真正面貌。说得对,孩予老瑞爷爷又端起盅,你有文化,比老叔想得远。世上总是好人多,坏人少,毛主席他老人家总有一天会处置这些共产党的败类的。咱们等吧!......
皿丽回来的时候,老瑞爷爷和爸爸又都恢复了平静。直到瓶里的酒都喝完了,老瑞爷爷要走了,那反常的平静还没有鼯冻。亚丽拉着老瑞爷爷的衣襟,焦急而又低沉地问。爷爷,你走?
嗯!老瑞爷爷点点头。
上北京告状的事你们商量了么?老人摇摇头。
爷爷,亚丽更着急了:难道爸爸的冤枉就这样算了吗?
亚丽!老瑞爷爷不紧不慢地说,你看爸爸的身体多虚弱。如今,顶当紧顶当紧的事,是照管好爸爸,让他的身体强壮起来没有人祝咱永远健康咱们自己保自己永远健康......
说罢,老瑞爷爷就走了。亚丽呆愣在那里,直到爸爸叫她......
不知不觉问,日子一天一天地朝前走去。爸爸回家快半个月了,因为身体虚弱,他几次想去参加劳动,都被亚丽阻止了,老瑞爷爷和大川队长也不同意。高月生大概接到了什么指示,也没来催逼过。家中又恢复了妈妈死后那样的平静。老瑞爷爷常来,但从不提起亚丽最关心的告状的事。难道就这样安静下去吗?爸爸再不提他的问题了,甘心接受了?我们这个家就永远这样下去了?深更半夜时,亚丽躺在床上常常这样想。
但一想到爸爸那被折磨得十分虚弱的身体,亚丽心里忽然又埋怨起自己来亚丽呀你知道爸爸是那么虚弱,不能远出,告状的事,你为啥不能承担呢?难道说要爸爸交待你,要爸爸提着耳朵对你说了你才去吗?你看不见爸爸日IE夜夜地沉默吗?爸爸心里难过呀要是爸爸能出远门,他早到北京去了亚丽长长地出了F气,又在心里嘱咐自己:亚丽呀你不能犹豫了,你都十四岁了,算半个大人了,得拿主意呀
两天来,亚丽把爸爸和小哥哥的衣服、被子全部洗了一遍。她的腰累酸了,手麻木了。晚上,身体一沾床边,就立刻想躺下,睡上两天两夜。
但是不能,她知道自己的责任。这天,她端着煤油灯,先给爸爸盖好衣服,又去给小哥哥盖衣服。她发现小哥哥的衬衣不能再穿了,小得下摆刚刚只能遮住腰部。该给小哥哥做一件衬衣了!
可是,用什么做呢?亚丽想到了妈妈的那一件白衬衣。这件衬衣,在妈妈病逝百天的时候,亚丽曾剪下两只袖子,扎了两朵白花。剪下的袖,如今还没有缝起呢?亚丽从旧箱子里找出那件衬衣,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起来。一边缝,一边又想着上北京的事--
皿丽坚信,只要能到北京,把爸爸的事情对毛主席说了,毛主席一定会生气,会挥起大笔写出给爸爸彻底平反四个大字。她坚信毛主是英明、伟大的这个小女孩出生的时候,我们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已经度过她十二周岁的生日,当小亚丽懂得事情的时候,我们国家正是欣欣向荣、莺歌燕舞的年月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人民的领袖毛主席,人民心中多么崇敬他呀!亚丽矗咿咿呀呀学话的时候,她会唱的第一支歌就是《东方红》。她在他们小屋子里唱,在院子里唱,跟妈妈逛公园的时候唱,跟爸爸上剧场的路上也唱,一天唱到晚。有一次,她在爸爸的办公室里唱,爸爸正跟一个叔叔谈工作,爸爸向她摇了摇手。亚丽把脸转过去,还是高高的嗓门唱: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那位跟爸爸谈工作的叔叔笑了。他夸奖说:简直像小百灵鸟啊!然后又说;小百灵,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我们谈完工作再唱给我们听,好不好?
亚丽不唱了,她站在爸爸身后,一直噘着小嘴,两眼还偷偷地盯住叔叔。后来,叔叔谈完工作走了,还扬手跟亚丽说:再见亚丽理都不理他,只向他噘噘嘴,还瞪了他一眼,翘了一下鼻子
叔叔走后,亚丽对爸爸说:爸爸,那个叔叔是坏蛋爸爸惊讶地问:是吗?你怎么知道这位叔叔是坏蛋?亚丽说:他不叫唱《东方红》!不爱唱《东方红》的人都是坏蛋!
爸爸笑了,直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
从那以后,亚丽就不再搭理那位叔叔,过了很久,直到背着书包上学了,见了那位叔叔还噘嘴呢!
亚丽把衣服缝补好,放在小哥哥床头。心里略略松快了一些。然后,她觉得该做的事情还多。要离开家了,丢下体弱的爸爸,丢下神经失常的小哥哥,怎么放心呢!他们的吃呀,穿呀,用呀,谁来照顾呢?亚丽又犯愁了,她觉得爸爸和小哥哥都离不开她。
这些年,生活迫使这个正是佩戴红领巾的女孩子,常常要考虑比她年龄大两倍的人考虑的问题。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生活逼死吧!
亚丽想到了老瑞奶奶、老瑞爷爷,她觉得只有这两位老人最知心,最能帮助她了。可是,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去北京怎么办呢?对,得瞒着爷爷、奶奶她把灯吹灭,悄悄地躺到床上。
在静悄悄的深夜里,亚丽独自把门关上,从缸里端出山芋干粉,悄悄地做着远行的干粮。她足足蒸了十斤面的黑馍馍。然后,找出一只旧旅行袋,把黑馍馍装好又将脚上的鞋子换一双稍微好一点的,把妈妈留给她的一件旧夹袄穿上--亚丽有妈妈那样高了,妈妈留给她的夹袄,她穿上很合身。她换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衣兜里还有五元钱。那是姐姐临走时留给妈妈的,姐姐流着泪说:妈妈,这是我出差领的茶水钱,留给你吧。你贴补贴补身子,也算女儿一点心意
亚丽捧着姐姐的钱,她又哭了。她把钱轻轻地掖在爸爸身下。
为了不惊动爸爸和小哥哥,亚丽在黑蒙蒙的黎明,就收拾好了东西。她站在爸爸床前,泪水滚滚,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爸爸说。可是,说什么昵?亚丽咬咬牙,把旅行袋往肩上一背,走出了家。
黎明前,天空还是暗暗的,稀落的星星在闪光。亚丽出了村,才忽然想到:上北京去的路还不认识。
她愣了片刻,清爽了:火车通往北京。北京在北边,沿着火车道朝北走,准可以走到。
她匆忙来到铁路边,望着那黑亮笔直的两条铁轨。铁轨的一端,是从遥远的地方过来的铁轨的另一端,又伸向遥远的地方去。那前边遥远的地方,便是北京
亚丽抖擞了一下精神,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天亮了,她也走累了。当她刚刚停下脚步想休息片刻时,她身后传来眯--,的一声轻叫。啊?狸狸跟来了。挚回头一看,狸狸拉着一条折断的腿,一瘸一瘸地追随在她身后走来亚丽抱起狸狸,紧紧地抱住它,亲亲地吻着朝霞缤纷晨光明媚。亚丽在铁道旁缓缓地走着。那身影渐渐地缩小着.缩小着,终于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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