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河北大平原显得有些萧疏了,白洋淀的荷花荡也只剩下一派残叶枯梗,田野里的稼禾都进了村庄,大地茫茫一片。
几阵西风,气候也寒冷了。
村道上,几辆从湖泊洼淀里拖着芦苇的太平车,晃晃悠悠地朝村庄走去。没有喊牛声和鞭子响,赶车汉仿佛就是想享受这份悠闲。
新任陆军第六镇统制段祺瑞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由防地保定匆匆朝天津城走去;他身后随着几名护卫的士卒,也在扬鞭催马。
频繁的调任,段祺瑞的生活显得焦急不安,心情在动动荡荡中。在六镇任职,他的心却一直在三镇。那里才是他的根基,兵将都是他一手栽培的,他不能离开他们,他们也不能离开他。任何一个军阀都懂得:没有兵不行,兵越多越好;而必须是自己的兵,是亲兵,是父子兵更好。段祺瑞明白,六镇的兵源,虽有武卫右军的成份,但较多的还是南洋自强军。编练成镇之后,是由王士珍作首任统制的。王士珍也是北洋班底,“三杰’’之首,袁世凯应该对他放心的,为什么又要调职呢?段祺瑞了解王士珍,知道他对袁世凯忠心耿耿,但其人处世颇独到:不露锋瓦,不树敌,遇事从无疾言厉色,没有那种武将的威风。“难道就为这,他才不能作统制的吗?段祺瑞又想点头、又想摇头。
段祺瑞在总督衙门外下了马,独自走进去。袁世凯坐在一座小客厅等着他。
袁世凯情绪十分低沉,满面蒙霜,眼神都有些儿呆痴。段祺瑞进来的时候,他显得有点惊讶,好像段祺瑞不是他叫来的,而是段有急务要向他报告。“你来啦!?”袁世凯声音低沉。
段祺瑞点头应道:“知道大人有事找我,我匆匆赶来了。”“好,好。”袁世凯这才定定神。“我有事,有事。”
段祺瑞在他一旁坐下,聚精会神,等他训示。可是,袁世凯竞摇着头没头没脑地说:“我朝自咸、同以来,军队都是从地方先发展壮大起来的,这情况你大约也清楚。最早的湘军,后来的淮军,都是这样。曾国藩曾大人、左宗棠左大人,还有你的贵老乡中堂李鸿章李大人,都曾主宰过军队……”
段祺瑞插话说:“正因为这几拉大人治军有方,这时的中国军队也显见得像一支军队,像一支强军。”
袁世凯冷冷一笑。“你哪里知道,祸也由此而起。”“祸?”段祺瑞不解。“什么祸?”
“他们都是汉人!”
段祺瑞心时一惊。“汉人怎么样?”
前事莫谈了。袁世凯说:“这几年,咱们注意了抓军队,还不是想为朝廷练编出一支能够强国的军队吗。这也有议异。”
“什么议异?”
我们到天津来还不到二年,有人就说咱们总督衙门是中国的‘第二政府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段祺瑞说:“抓军队,光明磊落……”
“不那么简单。袁世凯说:“传言到了京城,就成了大问题。”咱们就不能采取点手段?”段祺瑞觉得手中有军队,军队的威力是巨大的,怕什么。“不行就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给谁?”袁世凯笑了。“八国联军?义和团?匪盗?他们都是有形的敌人,选择好目标,进攻就是了。这可不行,可畏的人言,又是飘渺无踪,吃了苦头,也不知吃在何方神仙手下?’,停了停,又说:“你大约还没有觉察到吧,朝中出现了一股力争君主立宪的潮流,满族亲贵认为是汉人要夺权。其实,要从汉人手中夺权的倒是满人。前儿我就听到传言,宫里谣传,说:‘汉人肥,满人危,这岂不是一个信号!”
“大人让我来,是不是……”段祺瑞仿佛明白了。
袁世凯竞狠狠地摇手。“这事,无非是让你知道知道就算了,还用不着你去做什么手脚。”
“那……”段祺瑞有点糊涂了。他觉得此事仅只让他知道,袁世凯是不会把他找到天津来的。找来了,必有要事。
袁世凯把面临的大形势讲明之后,觉得该交任务了。于是才说:“由于这件事引起的,是两种可怕的事实,既有人说咱们的新军有夺权之势,又有人说咱们新军与旧军无别,还是一群经不得一击的乌合之众。朝廷决定,最近在河问一带举行一次南、北两军大会操。我是为这事找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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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明白了,什么“大会操”,还不是南军北军来一次大比武!他还明白的是:北军,实际上就是袁世凯的北洋新军组建的陆军六镇,南军,自然是其他军队了。六镇新军,段祺瑞和袁世凯一样熟悉。差不多全是小站练出的人马。他毫无顾及地说:“袁大人,大会操就大会操吧,我不信咱们的军队就进不得大战场!
袁世凯笑了。“大意不得哟!也自满不得哟!你知道调出会操的军队是哪两支军队吗?”
段祺瑞摇摇头。“南军是谁?不知道。”
袁世凯说:“北军便是你的陆军三镇,南军是新近组建的、由张彪作统制的陆军八镇。”
“张彪,八镇?”段祺瑞说:“是他,榆次张虎臣。”“对,是他。”
不就是作了中军官,坐在戏台子上抓住盗贼的那个姑爷吗!”段祺瑞有点蔑视他。
不能轻敌!袁世凯说:“他除了节制二十一混成协外,尚有护路营、巡防营,并另带江防楚字舰队。还有,他是湖广总督,即将调京调重用的张之洞、张孝达的部将。”
“大人不仅是总督,还兼着北洋大臣呢。”
“这就是一件麻烦事了。”袁世凯说:“两支强军会操,朝廷决定派陆军部大臣铁良和我两人为阅兵大臣。可见其重视程度!”他又说:“这次会操,我决定由你指挥北军,你务必夺魁。现在,你仍回三镇抓紧操练。”
段祺瑞答应着,从总督府退了出来。
此时,段祺瑞已在天津安有住处,他几年来培植的亲信也多在天津。因此,段除军务之外,总要在天津家中稍住几日。不想,此次一回到家,他便忽然想起了有关徐树铮的一件事——
段祺瑞在家中把事办完了,便到自己的客厅坐下,喘气片刻之后,便命人“把徐书记请来,就说我有事。”
一个侍从答应着,退了出去。
——徐树铮在段祺瑞身边眼看着就有4个年头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为他、为袁世凯,都献出过颇见锋芒的计策,使得这两个人分外器重了他。就说当初袁世凯去不去就任直隶总督一事吧,徐树铮的意见就颇令二人惊讶!
按照袁世凯的素志,他想在山东这片平静的地方再住二年,以便发展,壮大队伍;力上朝廷虽有意让他北上,却也还是令他“署理”。所以,他便想呈个奏折,缓就直隶。段祺瑞是赞同袁世凯意见的。但是,袁世凯无意中让徐树铮说说意见时,徐树铮便狠狠地摇摇头。
袁世凯惊讶地问:“此事不妥?”徐树铮说:“大为不妥!”
袁世凯猛然想起了当初徐树铮给他的那份《国事条陈》,他知道这个年轻有头脑。便说:“请明言。”
徐树铮见袁世凯诚心听他的意见,便不慌不忙地说:“山东,没有经历大的战争,洋人涉足也不重,袁大人在这里的兵力很大,威望甚高,发展下去,山东自然是能够成为一片立足之地。不过,据学生所见,山东毕竟只是中国的一隅。以一隅而牵动全局,并非易事。朝廷既有诏大人督直隶兼北洋大臣,虽局面艰难,却可左右中枢。控山东而远天下,握中枢而天下归!大人若是只想安于作齐鲁之首领,据山东也是个办法。但能否长治久安?令人费思。大人应以鸿鹄之志,鹏展凌云:据直隶督署,统北洋军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到那时,齐鲁岂不仍是大人根基!”
这一番话,说得袁世凯心服口服,他决定即刻北上直隶就职。袁世凯就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了,段祺瑞也跟着北上。不久,他便出任陆军三镇统制。徐树铮呢?水涨船高,升任了镇部的一等书记官。也就是现职。
徐树铮是个不安于寄人篱下的人,他想创自己的基业。可是,他又自知自己的根基不牢,没有显赫的身份。当时,中国正处于一种留洋镀金热潮,而许多人热衷于日本的士官学校。徐树铮也想到那里去镀镀金。
不过,除了官派之外,日本那个地方没有大钱是去不了的。徐树铮盘算一下,袁、段对他虽然印象尚佳,但自己毕竟是寸功皆无的,指望官派,可能性极小。自己筹资,却也十分困难。目下,妻子夏红筠从萧县老家赶来了,日常生活都觉得有点困难。
事出无奈,徐树铮竞假借段祺瑞的名义致书段的一个叫吴凤岭的同僚,说“家中欲置田产,尚缺数百银元。”向吴暂借。吴凤岭是段祺瑞至交,又与徐树铮是同乡,自不他疑,即转来银元5百。徐树铮想待到日本后再函告段祺瑞。谁知尚未成行,段、吴在一次直隶藩台的宴席上无意间说明了此事。段祺瑞甚觉愕然,由此也甚为不满。“他今天可以以我的名义借款,明天岂不可以以我的名义借兵,后天呢一气之下,鼻子都歪了。所以,他想找徐树铮,把此事问清楚,然后批评几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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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一到家便命人叫徐树铮,徐树铮便感到了“事情不妙”。他已经知道段、吴近日见了面,借钱事可能会谈。他也明白,段平时虽然是轻薄钱财的,那多是为了收拢人心,沽名钓誉。而今,假借他的名义借款,对他无益,且有损名声,恐怕就不会那么慷慨了。徐树铮想到这里,便也作出退一步的决定:“好吧,见面他若问及此事,并且见责,我便直说,并尽快偿还此款。而后,远走高飞。离开他姓段的,总不至于找不到栖息处吧!”徐树铮已经不是济南街头卖字时的徐树铮了,他觉得他有处去,甚至可以到袁世凯那里去。听得有人来请,他便匆匆随去。
坐下等待徐树铮的时候,段祺瑞的脑门忽然冷静下来了:“这件事不能冲动,徐树铮是个谨慎人,他能够这样做,准是万不得己。他能够敢于以我的名义借款,说明他自觉跟我的相交很厚。不就是5百银元吗,5百银元留住一个朋友也值得。何况是一个谋士,一个人才!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反而坦然起来。“我要好好跟他谈谈心,问明情况。”
徐树铮进来时,段祺瑞正悠闲的吸着烟。一见面,段便说:“树铮,快坐,快坐!”
徐树铮坐下,侧目一看,倒觉奇怪:段祺瑞很平静,鼻子也没歪,没有生气。“难道不是为借钱事?’’他也平静地说:“回来,这几天事情挺多吧?”
“多。事情太多了!”段祺瑞说:“这一阵子不见你,心里空空落落的。几件事都想同你商量一下。所以,一回来就想见你。”接着,便把会操的事说了一遍。“你看这事咋办才能办好呢?”
徐树铮觉得借钱事既已是事实,何必再瞒下去呢,不如早说明。于是,表明了对会操的意见之后,还是主动地把借款那事说了出来:“前些时,内人夏红筠意欲东渡就读,我手中一时拮据,便以大人名义在吴统制吴凤岭大人那里暂借5百元应急。内人因琐事缠绕,一直未能成行。我正想拜托大人将此款奉还吴大人。此事事先没有秉明,便以大人名义,实属不妥,还请大人见谅。”
段祺瑞笑了。“噢,5百大洋,不就是借了5百大洋么!那吴凤岭怕早就忘了。要说奉还,也无需你破费,我不过一张支票就完了。你既有急用,就留在身边用吧。不介意的话,就算我支助红筠的学费。如何?至于吴大人那里,以后你就别再提此事了。
徐树铮听了段祺瑞如此说,虽然感到意外,但还是十分感激的。“承蒙大人厚爱,我代表内人向大人深深致谢!”说着,便深深鞠了个躬。“至于借款么,还是我还好了。,,
段祺瑞一见徐树铮施大礼,忙说:“又铮,你这不是见外了吗,万万不可。”人情既送了,段祺瑞便想“不如把人情送到底!他心里明白:什么是内人东渡就读,还不是他自己想出去镀镀金!于是,又笑着说:“又铮,这些日子我太忙了,想到一件事总也来不及同你商量,今儿清闲,咱们谈谈。”
“请大人吩咐。”
“不是吩咐,”段祺瑞说:“是想要你照办。”“那就请人大人吩咐吧.”
“我想让你去日本东京留学。”段祺瑞十分诚恳地说:“东京的士官学校,是当今的名牌军校。我想你应该到那里去深造。你去那里,我自然为你办理官费。”
徐树铮有点受宠失措了,他本来想这次同段祺瑞会有一场“火拼”。借款的事烟消云散了,他已经感激不尽,不想段祺瑞又给了他一个官费留学的机会,他感到事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来不及思索。他迟疑着,惊慌着,竟然连句感激的话也不知该如何说。
段祺瑞不急不躁地站起身来,走到徐树铮面前,认真地望着他,语气有些忧伤地说:“又铮,凭心而论,我是一刻也不愿让你离开我的。有你在,办什么事我心里都觉得扎实,觉也睡得甜,饭也吃得香,碰到什么事都不慌神。你要真的走了,我会咋样?”他深深地叹息一声,说:“我真不想让你走呀!”他望望徐树铮,对他点点头。又说:“又铮,我得让你走。人么,是应该有远见的,将来中国之事,项城(袁世凯)必挑大任,你我都应该倾其心力辅助。可是,现实又是不可避免的要论资排辈。更可恶的是,崇洋媚外成风,又不能不崇。因而,我必须送你去日本!你得理解我的心呀!你在日本深造几年回来,就可以大展鹏翅,作为一番!你说对不对?不必犹豫了,着手准备吧。”
徐树铮虽然看明白了这是段祺瑞高价收买他,但也觉得这种自我“出卖”是值得的。“只有这样,我才能首先自我翅膀硬起来,作为一番!他对着段祺瑞拱起双手,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一躬!然后说:“树铮得到大人如此厚爱,终生不忘。今后有生之日,便是报效大人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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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忙去阻拦:“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不久,徐树铮便去了东京……这一去便是5年。5年之后,徐树铮真的大鹏展翅了,他对段祺瑞忠心耿耿,他成了段的“小扇子军师”,成了写入历史的“合肥(段祺瑞)魂”!这是后话,暂不赘述清军大会操在一片无际无边的荒原上进行的,以一条天然的东西向河道为界。段祺瑞的北军在河北,张彪的南军在河南,双方阵地临时各设置了一些掩体和目标,并布置了一些假村镇和山丘。河的一端高高搭起了阅兵台。
会操那一天,秋高气爽,晴空湛湛,阅兵台上高高插起龙旗,表明此举为钦定。龙旗四周还插满彩旗。阅兵台下临时搭起了营房,供阅兵官员住宿和临时会议、休息之用。阅兵大臣铁良、袁世凯早早来到宿营;同时来的还有会操中央审判长王士珍,北军审判长良弼、南军审判长冯国璋以及各省督抚派来观操的代表。
会操开始的这天早晨,段祺瑞匆匆来到袁世凯的营房,向他汇报了准备情况。话尚未说话,袁世凯便摇手阻止他。“准备情况不要说了,我培养的军队,我还不了解他们的情况?现在的问题不在军队强弱……”
段祺瑞心中一惊:“两军会操,就是强弱较量,怎么不在强弱呢?”他有点不解。他皱起了眉。
袁世凯叹息一声,说:“阅兵大臣和南北审判长共是4人。你看清了吗,旗汉各半。”
“我看清了。”段祺瑞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了不得?”
袁世凯还在摇头叹息:“你哪里知道,这里边有文章,以后你便会明白的。”袁世凯本来想对他说明,铁良和良弼这个旗族大臣都是他的死对头,在朝中影响大,反袁也最力。可是,话到唇边又收住了。最后,他只说:“我希望你的队伍能取胜。到那时,咱们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
段祺瑞还想再问些什么,袁世凯挥挥手,说:“什么都别说了,争取会操胜利!”
段祺瑞退出袁的营房,匆匆赶回自己的营地,他把自己属下的协统、标统、管带都叫到面前,作了最后一次训话,要他们“务必要把会操当成实战对待,官佐都要到前线;注意协、标配合,迎战时机要抓准,攻击要猛!只准获胜,不准失败!”
会操共进行了一周,段祺瑞的北军无论装备、还是战斗力都远比南军为优,他获得了会操的全面优胜!
段祺瑞的北军会操全胜了,可是,会操不久,朝中便有御史提出对袁世凯提出参奏。袁世凯知道,这是要夺他的兵权的,他抗拒不了。他不得不交出部份兵权。于是,在朝廷尚未下旨之前,袁世凯不得已地将自己精心组建的陆军六个镇中的四个镇兵力交给陆军部直辖,其中就包括段祺瑞指挥的、会操取胜的第三镇。这是袁世凯升任总督以来第一次遭受的挫折,也是旗族亲贵向汉族大臣夺兵权的第一次胜利!
段祺瑞的日子相应的不好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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