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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与革命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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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今日,在繁荣兴旺的资本主义工业国度里,若以叛乱骚动,以及群众运动的古典模式引发社会革命,这种可能性如今根本没有人认真考虑了。然而就在西方繁荣的最巅峰里,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最核心内,各国政府却忽然意外地——刚开始甚至甚感不解地——发现自己竟面对着一种仿佛类似旧式革命的现象。此中现象,透露了貌似稳固、却实有漏洞的政权的弱点。1968-1969年间,一股反叛狂飙,吹遍了三大世界(至少其中的一大部分)。暴动的浪头,为一股新生的社会力量——各地学生——送往各个角落。此时甚至在中型的西方国家里,学生人数也已经以数十万计,不久更要高达以百万计(见第十章)。更有甚者,学生除了人数众多,更有三项政治特征助其威风,愈增其政治要求的效力。其一,他们全部聚集在硕大无朋的知识工厂中,动员容易,比起社会真实大工厂里的工人,空间时间绰绰有余。其二,他们通常都在各国首都大城之内,随时在政客的眼目及媒体的照相机紧盯之下。其三,身为受教育的阶级,经常也是殷实的中产阶级之后,而且更是供本国社会擢取统治新秀的来源(举世皆然,尤以第三世界为最),当局对他们自然多有容忍,不会像对付下等阶级般轻易开枪扫射。在欧洲,不论东西,甚至在1968年5月的巴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暴乱及街头格斗当中,学生都不曾遭到严重的伤亡。有关当局小心谨慎,全力避免造成烈士。至于在确有重大屠杀事件发生的地方,如1968年的墨西哥城——在军队驱散一次公共集会的骚乱中,根据官方统计,共有28人死亡,200人受伤(Gonzalez ova,1975,vol.ii,p.564)——墨西哥政治日后的轨道,因此而永久地改变了。

        学生人数的比例虽然不高,但是由于以上缘故却极有影响。尤其在1968年的法国,以及1969年“炎秋”的意大利,学生暴动引发了巨大的工人罢工浪潮,甚至造成全国经济暂时瘫痪。然而,它们毕竟不是真的革命,也不可能发展成真正革命。对工人来说,他们加入些行列,只是从中发现一个机会,原来自己在工业中具有讨价还价的能力;而这个讲价实力,他们已经默默积聚了20年而不自觉。工人,不是革命者。至于第一世界的学生骄子,他们对推翻政府、夺取权力这类锱铢小事,更不看在眼里。不过1968年5月法国的一场学生大乱,却也差点使戴高乐将军跌下宝座;事实上,也的确缩短了他的统治生涯(戴高乐于一年后告老退休)。而同一年美国学生的反战示威,则将约翰逊总统(L.B.Johnson)拉下台来(第三世界的学生,对权力的现实面看得比较清楚;至于第二世界的学生,则深知自己对权位最好敬而远之)。西方学生的叛乱行动,文化革命的色彩较浓,是一种抗拒的表现,排斥社会上由“中产阶级父母”价值观所代表的一切事物,其中细节已在第十章和十一章内有所讨论。

        尽管如此,这一代反叛学生里面,毕竟有相当数目之人因而开始注意政治,他们自然都接受了激进革命及全面社会转型的教导,以他们的精神领袖为导师——即非斯大林派的十月革命偶像马克思以及毛泽东。自从反法西斯的时代以来,马克思思想第一次走出家门,不再限于莫斯科正统理论的禁锢,吸引了西方大批年轻的知识群众(对于第三世界来说,马克思思想的魅力自然从来没有停息)。这是一个奇怪的马克思学说现象,不以行动为战场,却在讨论会中、学术场上喋喋不休,再加上当时学术界流行的各类思潮,有时还凑上其他形形色色的意识思想、国家主义、宗教学说。这一片花花世界的声音,完全从课堂上进发而出,而非工人生活的实际体验。事实上,这些思想、讨论,与这一群马克思新门徒的实际政治行为毫不相干。他们大声疾呼,主张进行激进的战斗手段,而这种战斗行为,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研究分析。当初的乌托邦理想如泡沫散灭之后,许多人又回到——或可说转向——左派的老路上去(如法国的社会党,即在此时重整,意大利共产党是另外一例),而如今的左翼党派,在年轻新鲜血液的注入后,也颇有部分振兴的气象。这既是一场知识分子的运动,自然也有许多成员被拉入学术圈的阵营,在美国的学术界里,便因此造成政治文化激进分子空前地众多。另有部分人,则视自己为继承十月传统的革命者,遂纷纷参加或重建列宁式训练有素的小团体,最好是秘密性质的“先锋”型干部组织为佳,以向大型团体渗透,或以恐怖行动为目标。于是在这方面,西方与第三世界合而为一,后者也有数不尽的非法战将,磨拳擦掌准备以小团体的暴力,补偿前线大规模的败退。70年代的意大利,曾出现各种名目的“红色旅”,可能便属于布尔什维克一系在欧洲最重要的劲旅。于是一个奇特的秘密世界从此冒出,在这里,国家主义的行动团体,与社会革命意识的攻击部队,共同在国际密谋网中相结合。其中有“红军”(一般规模甚小)、有巴勒斯坦人、有西班牙巴斯克叛乱分子、爱尔兰共和军,以及其余形形色色各路人马,并与其他非法地下网络相重叠,同时又为情报组织所渗透,受到阿拉伯与东方国家所保护,必要时甚至予以援助。

        这是一个大千世界,是谍报小说恐怖故事作家笔下最好的素材,对后者来说,70年代真不啻黄金时光。这是西方历史上残暴与反恐怖行为并行的最黑暗时期,这也是现代残虐暴行的黑色时代。死亡与绑架者的魔爪伸延,还有那标志不明、使人“神秘失踪”的汽车横行——可是人人都知道那些车辆来自军警、来自特务谍报单位、来自已经脱离政府掌握,更别说民主手段能控制的超级组织。这是一场难以启齿的“肮脏战争”。甚至在拥有深厚宪法程序传统的国家,如大不列颠,也可见到这种不堪手段的运用。北爱尔兰冲突初起的早年,便曾出现过相当严重的状况,引起“大赦国际”(AmyIional)关切,纳入其有关虐待状况的报告书中;而最恶劣的例子则出在拉丁美洲。至于社会主义国家的情况,虽然并没有太多人予以注意,不过它们却并未受到这股邪恶风气的感染,它们的恐怖时代已经抛在背后,国境内也没有恐怖分子活动。只剩下一小群持不同政见者深深知道,在他们的处境之下,笔的力量远胜于剑。或者可以说,打字机的威力(再加上西方公众的抗议支援),远胜过炮弹的破坏力量。

        60年代末期学生的反抗运动,是旧式世界革命的最后欢呼。这个运动,从两方面看皆具有革命意义。其一,在于其古老的乌托邦理想追寻,意欲将现有价值观做永久性的翻转,追求一个完美的新社会。其二,在其诉之以行动的实际运作方式:走上街头,登上山头,架起防栅,爆炸袭击。这也是一股国际性的革命运动,一方面因为革命传统的意识思想,从1789-1917年,始终是普遍性国际性的追求——甚至连巴斯克主张分离运动的自由党,这种具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团体及60年代的标准产物,也宣称自己与马克思有些瓜葛。而另一方面,也因为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个世界真正成了一个国际性的社会——至少在那些高谈阔论思想意识的学生圈里,世界的确是一家了。同样的书刊,纷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罗马、汉堡各地的书店出现,而且几乎同时出现——1968年时,马尔库塞的著作,更是这些书店架上必备的一本——同样的一群革命者,穿过大陆,横渡大洋,从巴黎到哈瓦那、到圣保罗、到玻利维亚。60年代末期的学生,是将快速廉价的电传视为理所当然的第一代人。索邦(Sorbonne)、伯克利(Berkeley)、布拉格,无论何地有事,学生群都能毫无困难地立刻体会,因为这是同一个地球村发生的同一事件的一部分。而根据加拿大大师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60年代的又一时髦人物)的指示,我们都生活在这同一个地球村中啊!

        然而这一场仿佛像是的革命,却不是1917年那一代革命者所认识的世界革命。它只是一个已逝的春梦,梦想的事物其实早已不存在了。其中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自欺的假象,好像只要我们假装战斗的壁垒已经筑起,它就真的筑起,在共鸣的魔力下自动筑起。难怪那位保守派的才子阿龙(Raymond Aron),会将巴黎的“1968年5月事件”打趣成一出街头大戏,或是一场心理实验剧罢了(psya)。

        再没有人指望西方世界会真的爆发社会革命了。多数的革命者,甚至不认为工人阶级——那被马克思誉为“资本主义掘墓人”的一群——在根本上属于革命的同路人;只有那些对正统教条依然忠心的人,才会抱着这个说法不放。在西半球,无论是拉丁美洲坚守理论的极左派,还是北美学生的实际行动派,旧有的“无产阶级大众”甚至被他们嗤之以鼻,被视为激进主义的大敌。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无产阶级”也者,如今若不是享有优惠的劳工贵族,就是爱国心迷的越战拥护者。革命的前途,现在只在第三世界(人口正在迅速减少之中的)农民手里了。然而这些小农百姓,必须靠远处而来的武装福音使徒——在卡斯特罗、格瓦拉们的率领之下——才能觉醒,才能将他们从过去的被动服从中摇撼出来。这个事实,却显示旧有的信念似乎已露疲惫:所谓“地上被咀咒的一群”(damned of th)——那被《国际歌》颂扬的一群——必将“全靠我们自己”挣开他们的锁链的说法,这种历史必然性的推论,显然不大说得通了。

        更有甚者,即使在革命已经成为事实,或极可能发生的地方,它还真能保有它的世界性吗?60年代革命者希望所寄的各种运动,事实上根本与传统革命的普遍性背道而驰。越南、巴勒斯坦,以及各式殖民地的游击解放运动,其关心焦点,都只集中在本国本民。它们之所以与外面较大的天地有所关联,只是因为其领导人或是共产党之故。而只有共产党人,才有较为世界性的任务在身。另外一个原因,则是由于冷战世界体系之下的两极结构,自动将它们归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旧有的普遍取向,如今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从中国即可明证。而目标超越国界的革命,只在某些区域性的行动中保存下来,如泛非、泛阿拉伯,尤其是泛拉丁美洲等冲过水的稀薄运动。这一类运动,倒也拥有某种普遍程度的真实性,至少对于讲同一种语言、并能在各国之间自由游走的好战派知识分子是如此(如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如那些流亡者及叛变行动的策划人。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之中某些人的确具有国际性的色彩——尤以卡斯特罗一路为最。格瓦拉本人,使曾在刚果作战;而古巴也曾于70年代,派军队往非洲合恩角及安哥拉协助当地的革命政权。但是出了拉丁美洲左派的大门,到底有多少人真心期待社会主义的解放,能获得一场全非洲或全阿拉伯的胜利?由埃及、叙利亚,加上附带的也门,三角组成的短命“阿拉伯联合共和国”(United Arab Republic,1958-1961),不久即解体。叙利亚和伊拉克,虽由同样主张“泛阿拉伯主义”与社会主义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执政,两国间却时起摩擦。岂不恰恰证明,超国家的革命主张的脆弱,及其在政治现实上的不实际吗?

        世界革命已然褪色,最戏剧性的证据,却正来自致力于世界革命的国际运动的解体。1956年后,苏联,以及在它领导之下的国际运动,开始失去独家控制,不再能一手掌握革命目标,及其目标背后具有团结效力的理论意识。如今已有许多不同类型的马克思主义者,几种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甚至连那少数于1956年后,依然在旗帜上保留斯大林肖像的共产党,也有了两三种的不同模式[中国、阿尔巴尼亚,以及与正统印度共产党分家的印度共产党(马列)]。

        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国际共运,在1956-1968年间瓦解。1958-1960年间,中共与苏联正式决裂,并呼吁其他各国效法,退出苏联集团,另行组织共产党派与之较劲(不过成果甚微)。而其他共产党派(以西方为主),则在意大利领头之下,公开表示与莫斯科保持距离。甚至连最初的1947年“社会主义阵营”,如今也开始分裂成对苏联效忠程度不一的各种队伍,从全面效忠的保加利亚起,一直到完全自己当家作主的南斯拉夫。1968年苏联军队侵入捷克,其目的在于以另外一套政策,取代当时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实行的新政策。苏联此举,最终断送了“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从此之后,甚至连执行莫斯科路线的共产党派,也开始公开批评苏联,并采取与莫斯科意见相左的政策——如“欧洲共产主义”(Eurounism)。种种唱反调的现象,便成为正常状况。国际共运的落幕,也是其他任何一种主张国际路线的社会主义或社会革命的尾声,因为这些异议分子与反莫斯科人士,除了各成宗派之外,再也无法组成有效力的国际组织。唯一尚能模糊唤起全世界解放传统印象的机构,只剩下社会主义国际(Socialist Iional 1951)。这个组织,如今代表的却是已经正式放弃任何一种革命路线的政府和党派,其中多数在西方;更有甚者,多数甚至连对马克思思想的信仰也完全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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