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女孩,双肩背着一个挺时髦的小旅行包,头发很短,就像男孩子那么短。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她就径直往我们这边过来了,她请父亲让开,然后也请我让开。
我们弓着背站了起来,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在弟弟床上的那堆杂物里翻来翻去。
父亲很小心地问道,你在找什么?她头也不抬,说不在找什么。
然后她又转身在那张满是没洗的饭盒、酸奶瓶、教科书的桌上乱翻开来。
她看起来很急躁,我们也就没再问什么,翻完以后,她似乎有些失望,也不跟我们打招呼,就往门外去了。
她这就走了?我仍然没有看清她的脸。
我对她说,等等,你是来找朱武的吗?她停了下来,说,她知道朱武不在,她是来看看朱武有没有留条给她。
那么,你是朱武的同学啦?她说,不是同学,是朋友。
你们也是来找朱武的?父亲点了点头。
这位女孩从门口折了回来,坐到了我们对面的那张铺上。
这下我看清了她的脸,还算秀气,不过,看她脸上那副自信的神态,我想她本人肯定以为她自己那张脸要比她实际拥有的那张来得精彩得多。
她告诉我们,朱武搬出去住已经有两个月了。
我说知道。
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在这等下去?我对她说。
我们去朱武现在住的地方找过了,他不在,所以我们到这里来碰碰运气,你看运气来了,也许你会告诉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她笑了笑说,她只知道最近他搞乐队想买新乐器,所以晚上都到歌厅里去弹琴挣钱,但是到底在哪家歌厅她也不知道。
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但是我发现她此刻越来越出神地看着我。
“你是他哥哥?”
我点了点头,并且向她介绍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头发铮黑的偏大一点的小伙子就是朱武的父亲。
她稍微有了些拘谨,红了脸,匆忙向父亲友好地点了下头,然后又看着我。
这会儿她像一个女孩了。
“朱武跟我说起过你,说你是个还没有成名的作家。
我还读过你的东西《关于一九九零年的月亮》,对吧?”
“是朱武给你看的?”
“是的。
他对我说,你看看,以后我如果搞音乐没有成功,我就去写作,我动起手来肯定比我哥强多啦。”
“他是这么说的?”
“对,他还说,你现在堕落了,没有希望了。
看来得靠他一曲成名,然后拨点钱给你,让你出本小册子。”
我注意到父亲在一边笑了。
这个王八蛋怎么能这样说我,而且还当着一个女孩的面。
弟弟所说的“堕落”,大概就是过性生活的意思。
有了性生活,他就认为你堕落了。
他自己不过,也不允许别人隔三差五地过上一回,这算什么事。
不过,我很佩服他,可以整夜和一个女孩躺在一起聊天就是不干那事。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是不是就是和他躺了一整夜的那位。
我刚想问问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但是她抢先开了口。
“其实。
其实。
我自己很喜欢你的作品,真的。”
每当碰到这种时候,我总是很得意,一点也不掩饰。
于是我一下子就找到感觉了,我主动向她介绍了我已写出的作品,在哪可以找到它们。
以及我正在写的作品,我将要写的作品。
她听得很入神,而且不断地带着迷惘的表情重复我的要点,这就对了。
父亲在一边显然被冷落了,但是我佯装不知。
这会儿房间里如果有只篮球,父亲肯定就来劲了,他会抓起篮球尽他所能地玩出最拿人的小花招来,直到把这位姑娘的视线全吸引过去。
在父亲的咳嗽声中,我把自己的住址给了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希望她没事尽可以过去找我玩。
玩什么?我问自己,当然是能玩什么就玩什么。
小燕是师范大学的音乐系的学生,她的脸不像刚进来时那么焦躁了,有了些模糊的亮色,她乾脆把肩上的包都卸了下来,很想和我继续谈下去的意思。
但是,父亲发话了。
“你吃过饭了吗?”
“过来的时候,在街上吃过了,你们还没吃吗?”
小燕说。
是的,父亲说,然后一扯我的胳膊,建议我该去吃饭了。
我问小燕是不是一同再去吃点。
她正在犹豫,父亲说,人家女孩子都是从不多吃的,怕发胖。
我们就不要难为人家了。
我说爸爸,你这么做想干嘛?小燕笑了笑,天啦,还有两个流光溢彩的酒窝。
她说,她不怕发胖,但是今天不想再吃了。
我和父亲出门的时候,父亲回过身关照小燕,如果见到弟弟的话,请转告他晚上一定去他哥那一趟。
外面已经完全黑透了,右边的篮球场上好像还有人在打篮球,但是我们看不清打篮球的人。
奔跑的声音和篮球叩地的声音,然后是篮球撞击篮板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忙乱奔跑声。
我知道有一次上篮无可挽回地失败了。
父亲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脸来,轻声地问我。
“你想干嘛?啊,你想干嘛?”
我弯下腰对父亲说,没有啊,我不想干嘛。
我说的也很轻。
算了,你的德行我清楚,明摆着,你想打小燕的主意,我早看出来了。
父亲用一种无庸置疑的口吻说道。
“好,好,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我说得仍然很轻,因为我们注意到楼梯口有个人下来了,正在那开自行车的链条锁。
那个人好像就是小燕。
“可以?”
父亲更加压低了他的嗓门:“小燕说不定是弟弟的女朋友,说不定就是,你也不搞搞清楚,就敢下手?”
我刚要说什么,父亲伸手制止了我。
小燕上了自行车,哼着歌,从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滑了过去,滑过路灯下时,我们清楚地看到了她白色的背影。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对父亲说:“我很希望自己能六亲不认,实际上我未必就能做到。
如果做不到,到时候我自己会阳萎的,我的身体会帮我掌握尺度,你不要担心。”
“我担心个屁!我看你是完了。
走,吃饭去。”
这顿晚饭吃得不算愉快。
父亲要求喝一点白酒,看这样子,他是不打算晚上再和我出去瞎转了。
翰林饭店就开在学校附近,专做学生生意的,价格相对便宜一些,但是人特别多。
菜上得特别慢。
在第一道菜与第二道菜之间,我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小睡了那么一觉。
我觉得有些累了,闭上眼睛,那种性生活刚进行到一半的心境又涌了上来。
王晴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老女人,但是老得不算厉害,她是属于从里向外一层一层老开去的那种,眼下还颇有几处说得过去的地方。
父亲用筷子很响地敲了敲桌于,对我说,菜来了。
我到底怎么看待自己,怎么看待自己的写作?我想,我了解自己,我清楚自己正在干的这件事情,我有能力对这一切负起责任来。
你应该对我──你的儿子坚定起信心,他在过一种他应该过的生活,他在过一种有希望的生活。
他希望和你做永远的朋友,而不希望变成你的敌人。
他喜欢女人,越来越多的女人,越来越漂亮的女人,越来越令人难忘的女人,但是女人不会将他毁掉。
如果存在看什么危险,那危险只来自他至今不肯放弃的对伟大爱情的信仰──多么幼稚又多么固执。
他渴望金钱,血管里都是金币滚动的声音,他希望他诚实的劳动能够得到诚实的尊重,能被标上越来越高的价码。
价码是最诚实的。
别的都不是。
他相信在千字一万的稿酬标准下比在千字三十的稿酬标准下工作得更好,他看到美元满天飞舞,他就会热血沸腾,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遏止不住的灵感。
与金钱的腐蚀相比,贫穷是更为可怕的。
我非常尊敬我的前辈,那些历尽磨难的老作家们,他们对钱不感兴越,也没有睡过十个以上的女人,所以他们没能写出什么东西。
再看看稍后一些的作家,他们终于尝到一点金钱和女人的甜头了,但是谈起来要么扭扭捏捏,要么装腔作势,所以我们也不能希望他们能干出什么像样的事情来。
但是再后来就不一样了,一夥贪婪无比的家伙双眼通红地从各个角落里冲了出来,东砸西抢,骂骂咧例。
他们是为金钱而写作的,他们是为女人而写作的,所以他们被认为是最有希望的。
但是其中若干角色支撑不了多少时间就精疲力尽了,他们的肾有毛病,谁也帮不了他们。
我说爸爸,能说的我都对你说了,喝吧。
父亲的话比往常都多,他跟我聊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断地有我从没听过的往事可以告诉我。
我听完当然觉得很新鲜,我对他说,妈的,你真不够朋友,我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但是你对我还是有所保留。
说这话时,我觉得我舌头有点发硬,我知道我喝得也有点多了。
但是我要喝下去,因为我们刚喝出一点气氛,我最喜欢把老爷子搞倒,然后把他扛在肩上,哼着小曲回家。
当然这不太容易,父亲喝起酒来狡猾得很,就像变戏法一样,你觉得他喝了不少,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并不是怕喝醉,只是觉得这样做有乐趣。
在我印象中,和我在一起喝酒时,父亲才实在些。
现在他的双目半开半闭,身体软若无骨,顺着椅子的靠背往下滑。
在我们的身后,站着不少心怀不满的人,他们在等我们开,好占有这张桌子。
有两位大概站得累了,乾脆在我们桌边坐了下来,叼着咽卷,盯着我们的举一动。
他们越是这么做,我就越吃得慢条斯理,想叫我难受,没门。
我早就是一个你没法让我难受的人了,很多人挖空心思,想叫我难受,最终只能使他们自己觉得没趣。
但是只要我一开口,很多人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了。
“我还是,要求你一件事。
答应我,好吗?”
父亲斜着眼看着我,说得结结巴巴的。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尽管讲!讲!”
我的目光发直,我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父亲放在桌上的酒杯,然后一仰头把杯中的酒喝了个乾净。
我觉得酒已经漫到我的嗓子眼了。
“不要,不要去做一个作家。”
父亲冲我无力地摆着手。
这会儿,我没有工夫回答他,因为我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身边的那几个家伙慌忙让开,虽然足够敏捷,但是其中一位的花衬衫的袖子难免沾了点光。
我没有和他争吵,也没说抱歉,因为我的头脑虽然是清醒的,但是浑身没有力气。
刚才昏昏欲睡的父亲出人意料的精神抖擞起来,就像没喝过酒一样。
他站了起来,镇定从容地处理了这一摊子事情,然后非常有力地托起我的臂膀,扶住我绕过乱哄哄的桌子,向饭店外面走去。
妈的,爸爸,你又赢了我一回。
到了门外,混杂着各种欲望的气息的凤迎面吹了过来。
我甚至觉得这九月的风很强劲,我知道是自己此刻太虚弱了。
我挣脱了父亲的手,然后和他并肩向大街上走去。
我的头有些疼,父亲的影像在我眼里被变了形,显得飘忽不定,有时我觉得父亲正行走在那一排梧桐树上。
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以后,我告诉司机到我那怎么走,我住的地方比较偏,司机总是听不明白。
父亲把两边的车窗统统摇开,他劝我想睡就睡吧,他会一路告诉司机应该怎么走的。
就这样。
那辆红色的夏利车在这个城市最繁华嗜杂的大街上穿着。
商场大多还没有关门,政府鼓励甚至规定它们越来越迟地关门,因为世界就是这样一桩做得越来越大的生意,我们都是生意人,这个向现代化迈进的城市需要夜生活,需要那些明明灭灭的光,需要那些五彩斑斓的色彩,需要一种可以刺激消费的情感,需要你在不知廉耻的氛围中变得更加不知廉耻,以顺应不知廉耻的未来。
未来就是离末日更近的一个时间,你在盼望未来,是吗?所以我认为,父亲比我幸运,我比我儿子幸运,我儿子又比我孙子幸运那么一点。
每当我看到新出生的天使一般的婴儿,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怜悯之情。
你们怎么才来啊?真是太不幸了。
车窗外的噪音好像离我很远,越来越远,这辆夏利车就像一只卑微的小甲虫,一步一步地无声地爬进我此刻情绪的中心,那里什么也没有,是绝对而又喧嚣的空白。
我转脸看着父亲额前稀少而又凌乱的头发,流下了眼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流泪,但我清楚我的泪水是廉价的,我的情感是廉价的。
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廉价的人,在火热的大甩卖的年代里,属于那种清仓处理的货色,被胡乱搁在货架的一角,谁向我扔两个硬币,我就写一本书给你看看。
我已经准备好了,连灵魂都卖给你,七折或者八折。
不过别忘了,我要的是他妈的美元。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长时间,因为我一头倒下以后,就开始觉得时间的刻度就像一根橡皮筋,一会儿拉得很长一会儿缩得很短。
告诉你,在我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感觉是清晰的,清晰得如同浑噩之海上的一盏航灯,那就是性生活刚进行到一半的感觉。
我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父亲坐在床边,鼻子上架着老花镜,凑在台灯下,手里捧着一叠我的手稿。
说实话,这已经让我非常感动了,我已经得到了父亲颁发的文学奖。
至于他如何评价,我是可想而知的。
“生活中除了性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我真搞不懂!”
父亲把那叠稿纸扔到了一边,频频摇头。
他被我的性恼怒了。
“我倒是要问你,你怎么从我的小说中就只看到性呢?”
“一个作家应该给人带来一些积极向上的东西,理想、追求、民主、自由等等,等等。”
“我说爸爸,你说的这些玩艺,我的性里都有。”
我觉得心里空洞极了,我讨厌自己嘴里的那股胃酸的气味。
房间里的一切都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胃酸味。
在台灯的光线下,父亲的脸庞,那高高的鼻子以及一侧鼻子的阴影,椅子,床,烟缸和烟缸上正在消散的烟,在这一刻都深陷于一种难以摆脱的无意义之中。
每当有人用父亲一样的立场评价我的作品,我就有一种与这个世界通奸的感觉。
知道吗?你们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内心充满疑虑、焦灼、不安的通奸者。
但是我现在准备继续充当这个角色。
父亲拿过桌上的一张纸条递给我。
是弟弟留下的,他在纸条上写到,他等了一个下午没见到我们,晚上他要在金港夜总会弹琴,我们可以去那找他。
我翻身看了看枕边的闹钟,才九点多一点。
怎么样,应该说时间还不算太迟。
与其在我作品中的性上打转,不如到现实生活中去嗅嗅实实在在的女人的气味,你看呢?我们出了门在路边等了很久,想找到一辆的士,但是的士都很少从这走,这里太偏,这里没生意。
最后我们叫了一辆马自达。
在这种天气里乘坐这样一辆以星空为顶篷的车,穿行在这个腐烂的夜里,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父亲和我的心情都在愉快地上升。
到达金港夜总会的时候,我们的心情正达到愉快的顶点。
我们带着这样的好心情,买了门票,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这种场合我很少光顾,虽然我清楚里面有好东西,原因很简单,没钱。
只有当有钱的朋友从外地回来,而且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我们这些穷光蛋才有了进来开开眼的机会。
今天父亲来了,我很高兴,一高兴我就觉得自己挺有钱。
欢乐从来不是什么希罕之物,只要你有钱,没有的东西都可以为你现做一个。
一位丰满大方的服务小姐把我们引到靠墙的一张台子边,环境不错,当然我一眼就看见了东面的那面墙下坐着一溜鲜艳夺目的小姐。
她们此刻正用猎人的目光审视着我们。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是那种绿茵茵的光线,照在那一溜收拾停当的光腿上,真是妙不可言,它们的质地看起来和美妙一个样。
“先生,用点什么?”
那还用说吗?用点我们最想用的东西。
把她们放在托盘里统统给我端来。
但是父亲说,来两杯可乐。
“除了可乐,还想要别的吗?”
当然,那还用说吗?但是父亲说,就这些。
父亲表情非常严肃,因为他意识到弟弟没准就会在哪个角落里出现。
至少在弟弟面前,他仍习惯于维持他那副老成持重的令人尊敬的姿态。
舞池就在我们的右侧,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小舞台上放着全套电声乐器,但是没人在那。
我期待着弟弟从哪个休息室里走出来,带着他迷人的忧郁,抱起他的吉他。
多少年来,我一直期待着听到属于他自己的卓尔不群的音乐,我是他最热诚最急切的观众。
但是他出了问题。
他不缺乏音乐的才能,却没有生活的才能,去搞两年女人,再来搞你的音乐吧。
他听不进去,他出了点问题。
我的脸向左转,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慢慢地从头欣赏着那一溜小姐,刚才进门时,我只看到了一大堆晃眼的激动不已的色彩,却一张脸也没有能看清楚。
而父亲的脸此刻却向右转,盯着乐池,等待着弟弟的登场。
在柔和的萨克斯的催眠下,十几对男女正在舞池里跳着两步。
我注意到,有几个美丽的姑娘已经被几个猥琐的男人带走了,对此我只能干瞪眼,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对我这样一个喜欢主持公道的男人来说,生活无疑是一个痛苦的折磨。
像我这样出色而又满怀柔肠的男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
你们的悲哀就在于你们的美丽在枯萎之前没有得到相称的尊重,就像我的才能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一样。
后来货币变得日益重要起来,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它无与伦比的媒价作用赋予了我们更多的避免被埋没的机会。
所以,我们要尊重钱,它腐蚀我们但不是生来就为了腐蚀我们的,它让我们骄傲但它并不鼓励我们狂妄,它让我们自卑是为了让我们自强,它让我们不知廉耻是为了让我们认识到,我们本身就是这么不知廉耻。
从在这个星球上出现的第一天起,它就坚定地抱着帮助我们的善良愿望,它们四处奔走,缓解了我们的窘迫,我们应该公正地对待它。
这时,那令人心碎的萨克斯终于停了,舞池那边的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我看到父亲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弟弟和他的骨骼乐队就要出现了。
但是在片刻的宁静以后音乐大作,从后台鱼贯而出的却是一个个身着时装的模特儿,一个报幕小姐面带微笑地说,现在是时装表演时间。
由于失望,我们都无心观赏。
其实事后我想起来,那种时装表演是很过瘾的,虽然都是些业余水准的模特儿,但她们尽了她们最大的努力来满足你们,她们自有她们的可取之处。
看来我们不能再消极等待下去了,我们是来找弟弟的。
我向站在墙边的那位服务小姐招了招手。
“先生,你们还要点什么?”
我告诉她,我们不要什么。
请问乐队表演什么时候开始?她说,已经结束了,每天晚上八点半到九点是乐队表演时间,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那么乐队的小伙子还在吗?她说不知道。
我告诉她我们是找那个吉他手的,能不能帮我们到后面去问一问。
她说可以。
没一会儿,她从后面转过来了,依然带着那种标准的微笑,对我们说,他们一表演完就走了。
你们可以明天再来,请记住是八点半到九点。
父亲马上对我说,我们现在就到弟弟住的地方去,一定会找到他的。
我反对这个建议,我说你明天还要早走,那就算了吧。
并且我答应父亲,明天或者后天,我一定去看看弟弟,那么大的人了,他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父亲这才在他的座位上安静下来。
我冲他一笑,然后下巴往我的左侧一指。
既然弟弟不在,我说爸爸,我们就可以干点其他事情嘛。
父亲开始注意坐在墙边的那一溜浓妆艳抹的小姐了。
他眼睛一亮,好像第一次发现她们一佯。
怎么说呢,爸爸,你比你的儿子狡猾多了。
“她们都坐在哪干嘛?”
我不知道父亲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告诉他,她们在等生意,她们可以陪你聊天,或者陪你跳舞,或者让你带回家去。
当然这一切首先是一次商业活动,受价值规律的支配,同时宏观调控也是可以实现的。
“这怎么可能?这些全是?”
父亲觉得难以置信。
她们可以组成两支篮球队了,一支北上,另一支南下。
我仍然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不清楚,应该说,老爷子算得上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了。
但是年过半百的父亲的造作是我此刻可以接受的一种造作,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她们看起来都很漂亮,也很会打扮。”
父亲继续说到,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在这里做生意的,身价要高一些,没本钱是站不住脚的。
但是我坚信一千块搞一把的女人比五十块搞一把的女人要精彩二十倍,这也该算是一条真理。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这也该算是一条真理。
“但是──她们看起来,年龄都很小。”
父亲说完,脸上难免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萎缩的神色。
我说爸爸,你一定要克服住你的心理障碍,那是不必要的,额外强加给你的。
我说过,对我来说和像妈妈奶奶那么大的女人睡一觉,以及对你来说和妹妹孙女那样大的女人睡一觉,同样都是我们男人对自己的一次挑战。
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挑战,我们不要让自己失望,也不要让别人失望。
来吧,和你六亲不认的儿子一起做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
我和那个长得像中学生的女孩乘一辆出租,我们是先到的。
那个女孩长得娇小玲珑,很合我的胃口。
在车里我就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搂着她,她也很自然拿出小鸟依人的姿态,妈的,我们太像一对情侣了。
我们都进入了角色,神摇步随。
她让我叫她“小铃铛”,多好听的名字。
我知道我只要轻轻地一摇她的身体,她就会发出一串美妙动听的风铃声。
我在路上已经计划好了,我独此一间的房子如何分配。
小铃铛一下车就抱怨怎么没有路灯,怎么这么偏僻。
我对她说,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们都是厚道人。
我说得非常认真,在我印象中,我不记得还有比这更认真的时候,父亲他们的车随后就到了。
父亲那一头新染的无可争议的黑发先从车里钻了出来。
我看着父亲走到车子的另一边,得体而又富有风度地为那个叫孪红的姑娘打开了车门。
我的天啦,父亲为一个婊子打开了车门,并且殷勤地扶她下车。
每一个动作都闪烁着经典的光彩。
我说爸爸,我真的为你感到自豪,虽然看起来有点慌乱,但是你已经足够伟大了。
李红是那一溜婊子中最老的一个婊子,之所以如此选择,完全是因为考虑到父亲的那个一时半会儿难以克服的性欲界限。
李红比她的同伴们老得多,这是很显然的事实,当然也老不到三十以上去。
这个据说还在一家手表厂上班的业余婊子对自己今夜的“中标”感到意外之余是颇有几分得意的。
但是得意的婊子谁见了也不会喜欢。
我们四个人分成两拨,一前一后,向我的住处走去。
外面已没有什么行人了,我估计也该到了子夜时分。
父亲撇开李红,从后面追上来,神色紧张地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有个不好的预感,真的。”
“什么?”
·“朱武可能来了,正在你的房间里。”
。
在我们说话的同时,李红和小铃铛就汇合到一块去了,这不能不算是一大失策。
我回头注意到,李红一边用眼睛盯牢我们,一边小声和小铃铛商量着什么。
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来到了楼下,仰头看到我那扇窗黑漆漆的,没有灯光。
一楼还有一家亮着灯,不时地传出一阵咳嗽声。
但是她们这时拒绝和我们上楼,就在楼梯口站了下来。
我小声而又焦躁万分地冲身后挥挥手,冲啊。
但是她们就是不走了。
“我们先把钱谈好。”
李红说。
“上去再谈不好吗?三楼,不高。”
“不,还是在这里吧。”
她说得非常肖定。
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尊重她们的意见。
同时父亲也请她们尊重我们一点,和我一道站到车棚那边去,不要站在别人家的窗下谈他妈的价钱。
父亲一个人继续站在楼梯口,我认为这种事我出面就可以了。
经过几次反复,李红终于先报了价。
“一千。”
我知道,我知道一千只是很小的一笔钱,但是很遗憾,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得不承认它是不小的一笔钱,相当于我一个中篇的稿酬。
按时下的比价,折合一百二十五美元,你看,这样听起来就不那么吓人了。
也就是说,她半小时的劳动相当于我至少一个月的劳动,这有点不公平是吗?我把脸转向一直没发言的小铃铛,我对这位纯洁的姑娘还抱有某种真诚的期待。
“那么,你呢?”
她对我的问话似乎感到十分意外,她说,当然也是这么多,她们是一起出来的。
小铃铛,小铃铛,你太伤我的心了,我一直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和你们不是一家人,也算得上是亲戚啦,你们怎么能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呢?在我热诚的感染下,她们终于把价钱降到八百,也就是一百美元,但是没有再降的余地了,她们说,我可以去问问,在金港的,或者龙门混的,都是这个价,她们不能坏了规矩。
我请她们等一下,然后我来到父亲身边,低声问他,身上有多少钱?父亲说也就三、四百吧。
我估计我身上连硬币都算上,大概也最多这个数。
这会儿我的头脑特别清醒,我回头看看五步开外的,在月色中亭亭玉立的两个姑娘。
她们站立的地方离我很近,就一百美元的距离。
我口袋里的那个阿位伯数字的后面如果不是¥,而是$,就好了。
美元就是美丽的元,美好的元。
最后不得已我作出了痛苦的决定,这次我就算了,就夹紧双腿吧,把我们两人的钱并在一道就成全我父亲吧,他大老远来的,不容易。
但是父亲听了我的话以后,似乎大吃一惊,什么?她们要多少?父亲一口否决了这个价钱,他的态度比她们对这个价钱的坚持更为坚决,更为不可动摇。
说到底,父亲他们始终是一个可以完全否定自己性欲的一代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爸爸,是八百块钱就应该得到八百块钱的尊重。
但是你真正了解八百块钱吗?她们值这个价,她们童叟无欺。
我再三克制住自己,我不想和父亲就此大吵一顿,惊了别人的好梦。
我只能埋怨自己,你瞧瞧,我有多可怜,在两个不可改变的意见之间,像个满头大汗的小丑,东跑西奔,上窜下跳,最后只好放弃我的努力。
看起来她们一点也不同情我尴尬的处境,毫无傀色地接过我给的五十元钱,小声议论着顾自到大路上去叫出租回家。
她们就这么走了,我不能原谅她们,虽然我心里其实对她们很欣赏。
她们本身就是原则的一部分,我只是奢望这个原则能有那么一点人情味而已。
正是这个不时出现的不肯泯灭的奢望,对人情味的这样或那样的奢望,在毁灭中造就了我,使我不小心成了一个艺术家。
父亲在我的前面步履沉重地上楼,我在后面跟着,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等我们打开门,打开房间里的日光灯以后,父亲和我不禁都惊得叫出声来。
胡子拉碴的弟弟合衣睡在我的床上,鞋也没脱,但是人已经睡着了。
经这么一折腾,我发现父亲一下子就老了下去,头发都无力地耷拉着,脸色蜡黄,额头全是皱纹。
他双手摊开,坐在椅子上,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照着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使我不忍心正视这一切。
看来这也是天意,弟弟还需要一个体面的没有污点的父亲,我们眼下仍然还需要一个体面的令人尊敬的父亲。
弟弟不愿意和我在那张沙发床上将就,更不愿意和父亲在那张睡过很多人的木板床上将就,他执意要回去,实际上他被灯光刺醒以后,爬起来就走了。
和父亲没有说上两句话,他明白这样会面的目的就是让父亲见他一面,既然见到了。
他也就可以走了。
我陪他走到楼下。
弟弟是骑车来的,当然还是骑车回去,不过,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路。
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和父亲多说上几句呢?你以后会认识到,他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朋友。
弟弟说。
他困了,下次吧。
我也就没再说什么,我脑袋里空空的,这会儿不管我说什么,都会首先让我自己感到意外。
弟弟埋头推着车来到外面的大路上,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跨上车去,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他。
弟弟的自行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打了个缓慢的转,重新停在了我的面前。
“什么事?”
弟弟快睡着了似的。
我告诉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问他是不是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带信叫他来的。
他说是的。
我说,奇怪,她怎么就能一下子找到了你呢?弟弟说,那你该问问她,我怎么知道。
“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
她可能总以为是吧。
干嘛?”
不干嘛。
我预感到小燕会来找我的,现在我有更充份理由和她以我简洁明了的方式相处了。
真是太好了。
想到这里,心里那种性生活刚进行了一半的感觉重新升腾起来。
弟弟晃晃悠悠的背影终于在路的一端消失了。
我还在路边站着,我想到父亲,心里有了些内疚。
女人嘛,对我来说,总归是有的,没问题,但是对父亲来说就不一定了。
我让父亲和我穷折腾了一天,却什么也没有捞到。
一头豹子寻觅了一天如果没有找点吃的,晚上当它面对一窝小豹子时,它会内疚。
同样,一头已经足够健壮的小豹子,面对一只因为年老伤病或其他原因而不能再出去捕捉猎物的老豹子时,它不应该感到内疚吗?所以,当一辆送客归来的马自达飞快地从我的左侧驶来时,我便机械地伸出了我的左手。
王晴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睡眼惺松,她一开门劈头就骂我疯了,说我又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这个时候找过来。
而且平常她是从来不邀请我到她的住处去的。
我知道她住这,但我是第一次来,我已经违反了我们约定俗成的规则。
她看我神不守舍可怜巴巴的模样。
大概动了一个老女人的恻隐之心。
王晴让我快进来,就像我是什么被通缉的地下党似的,她还探头看了看门外.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看来还算幸运,我没有和王晴这棵树上的另一只或者另几只猫头鹰撞车。
我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睡裙下清晰可见的力士香皂味的身体。
它的温度比此刻宜人的室温要高上十至十五度。
我的手插在裤兜里,这时碰到了一团凉冰冰的东西。
我把它拽了出来,是那条值零点二五美元的银项链。
王晴眼睛一亮,她说这是送给她的吗?我说好吧。
她把项链随便地缠在手上,并不怎么当回事的样子,我知道她一眼就看出它的实际价值了。
她早就练就了这样一副眼力。
王晴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问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就问她,(是的,我想尽可能地说得坦率一些,)我们除了通奸关系,是不是应该说还有一点友谊?或者说,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对吗?王晴回答得很谨慎,她说,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真的。
说完我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另外此刻我双眼因为发涩而满含泪水,这使我的目光更有份量了。
王晴显然被我从来没有过的严肃所感染,她说,只要她能帮的,她一定帮我,平常她也是这么向我标榜的,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挺能干的女人。
我说,我想请你和我父亲睡觉,好吗?他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爱戴的人,你会像我一样爱他的。
王晴脸色一阵发白,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我完全可以避开王晴的巴掌,但是我没有避开,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右手划了一个完美的弧线,然后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左脸上。
在承受这个巴掌的过程中,我心情非常平静,我想到了小铃铛和李红,还有更多的更出色的婊子们,她们比王晴实在多了,很多问题,我和她们一定会谈得很好,谈得很投机,因为我们坐在一张像草席那么大的美元上交谈,牙齿一叩就是金币的声音,所以我们都能做到诚实。
但是,很多道理我是没法让王晴也懂得的,因为我和王晴从一开始,就处于他妈的那种什么也不是的虚幻不真的关系之中。
再接下来的事情,稀松平常。
半个小时以后,我躺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上昏昏欲眠,难以克服的厌恶在一个单身女人的卧室里漫延开来。
恍惚之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已经过去的一天里什么也没做,哪也没去,只是和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在虚无的中心终于干完了一件可以干的事情。
〈全文完〉附录:你是流氓,谁怕你!简平(朱文小说集)通篇写的是一个“我”(根据评论者对我们的提醒,作者和笔下的人物具有同一的“互文性关系”),整天想着把所碰见的任何一个女人(不论年龄美丑)往床上抛,还帮着自己的父亲“找乐子”,满城满市地找妓女,当父亲看到那些姑娘还是孩子。
想起自己的女儿以至不忍下手时,他便振振有词地诘问:“你的女儿就不可能成长为一个像样的妓女了吗?”
在和妓女讨价还价时,因为口袋里的钱不够,就希冀着天上降一场大雪。
雪片都是一百面额的美元,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美元就是美丽的元,美好的元!”
对于这样满是流氓腔的下流、无耻的文字,竟有文学评论家欣欣然为此击掌欢呼,称一代“文学新人”正以新的姿态在迎接二十一世纪的到来,不仅为其打出所谓的“新状态”的文学旗号,还煞有介事地用各种玄乎的新名词为之作理论上的提升和包装。
令人费解的是,具有很高声誉的作家出版社也来推波助澜,还堂而皇之地在封底打上标签,宣称这是“现代人结束精神流浪的悲壮努力”,其谄媚、恶俗和麻木昏庸非但使人震惊,更使人愤慨。
随便选书中的一些文字,就是耸人听闻的。
“我们都要向钱学习,向浪漫的美元学习,向坚挺的日元学习,向心平气和的瑞士法郎学习,学习它们那种绝不虚伪的实实在在的品质。”
“那些历尽磨难的老作家们,他们对钱不感兴趣,也没有睡过十个以上的女人,所以他们没能写出什么东西。
再看看稍后一些的作家,他们终于尝到一点金钱和女人的甜头了,但谈起来要么扭扭捏捏,要么装腔作势,所以我们也不能希望他们能干出什么像样的事情来”……任何时代,所有社会秩序和价值体系的重建,都是对人类自身的一次完善和提拔,而这种自吹全新的“根本理解”一听便知是彻底的根本性的倒退,不仅极端的下流、腐朽,最为恶劣的是侵犯了整个社会的利益,毒化了社会风气和人的心灵。
相对地摊上的黄色读物,更具欺骗性和误导性,因为它打着纯文学的旗号,用“文学理论”来作包装,使公众(特别是虔诚的文学爱好者)在惊吓失望之余,认为文学已到了如此不可救药的无耻、堕落的地步而远离文学。
已有一段时间,我们似乎听不到文学批评界坦诚而正直的声音,对当下的文学创作,一些评论家不是自愿放弃自己的声音,就是加入不痛不痒、吹吹捧捧的媚俗的合唱,要不便不负责任、哗众取宠地为这样的“流氓文学”摇旗呐喊。
不客气地说,目前的文学批评界与其说是不景气,倒不如说是自暴自弃。
而有的出版社也因为“我爱美元”,丧失基本的原则立场。
为劣质品打开绿灯,不惜毁弃自己的声誉、不惜损害文学事业。
正是这样的背景,使一些作者的流氓习气得以恶性扩张,并渗透到文学创作之中,无所禁忌,全然不顾社会影响而四处抛售龌龊委琐的东西。
(原载于1996年5月6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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