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特下班回家,公寓里飘着浓重的油漆味。墙壁平整干净如初。文字和数字已经消失在厚厚一层(也许两层)涂料之下,这颜色多半有个漂亮的名字,比方说古典白、蛋壳白或桦树白。
他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叹了口气。他们至少拍了很多照片。他把背包扔在蒲团上,花了几分钟开窗。新鲜空气、街边屎尿和拐角面包房的气味与油漆味扭打片刻,最终获胜。
半小时后,他看够了无穷无尽的蛋壳白。这就像一面空白条幅,时刻提醒他失去了什么。他没关窗户,上楼去看日落。
他走到房顶上,蒂姆举起酒瓶向他打招呼,“昨晚睡了吗?”
“睡了,”内特答道,“三四个小时。”
“看上去倒是挺有精神。”
他耸耸肩,“在办公室补了一觉,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
蒂姆咧嘴笑道:“我在办公室就睡不着,坐着睡觉会打鼾。”
内特从装满碎冰的纸板箱里抽出一瓶啤酒,“你的气色倒是非常好,还是每天早起跑步?”
“一向如此。”
“怪人。”
“习惯成自然。”
内特坐进他旁边的甲板躺椅。思考片刻,他用后跟和脚趾蹭掉运动鞋,运动鞋掉在凉台地板上。他在袜子里活动脚趾。
“感觉好吗?”
“好极了。”内特说,两人碰碰酒瓶。
“薇科呢?”
“还没从圣莫妮卡回来。”
蒂姆点点头,“对。”
两人沉默地坐了几分钟。太阳落向世纪城,云朵从白色变成金色。
“工人粉刷了我的房间。”内特说。
蒂姆点点头,“还有我那儿。”
“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等我了,我穿衣服准备上班,他们就站在走廊里。”
“我看见他们了,”蒂姆点头道,“九点半就刷完了你那儿,然后来我家。花了他们两个钟头。因为我的公寓墙比较多,空间小,滚筒刷施展不开。”他坐在那儿,模仿一个人用长杆滚筒刷在小房间里工作的样子。
“奥斯卡呢?”
“从头到尾一直站在那儿,但一个字也不和我说。他稍微冷静了点,但还是很生气。”
内特吞下一口啤酒,“他其实很开心吧。”
“确实是个挫折,但你能克服的。”
内特扭头看着蒂姆,“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
“怎么会变成我领头了?薇科在这儿住了一年多,克里夫也是。你当老大的经验明显比我丰富。但为什么大家都指望我领头?”
蒂姆耸耸肩,“因为就是你在领头啊。”
“这不算回答问题。”
“你要我怎么回答?我们悄悄开会,从帽子里抽出你的名字?”他又耸耸肩,“有时候就是人人都明白谁在领头。不是每次都这样,但时有发生。生意场、军队、政坛,参与者就是明白——他就是我们要服从的那个人。这次轮到的是你。”
内特喝着他的啤酒。
“介意我老成持重一分钟吗?”蒂姆问。
“早该有人这么做了,最好就是年龄最大的那一位。”
“年龄最大的那一位还能揍得你屁滚尿流,”蒂姆用酒瓶打个手势,“你给我记住。”
“抱歉。”
“这些年我和许多各种各样的专家打过交道。有大人物也有小人物。他们每一个都认为自己站在世界最高点。在他们的行当里是头号大拿——有些人确实是。你知道区别在哪儿吗?”
“不会是正式服装和职业领带吧?”
蒂姆又用酒瓶指了指他,“对他们来说,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达到目标。假如他们想得到什么,那他们就一定能得到。假如他们需要除掉竞争对手,那就杀个寸草不留。他们是成功者,是所有人眼中的榜样。”
内特喝一口啤酒,“你想说我拥有猛虎之眼?”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总而言之,解决这地方的谜团变得对你很重要。这份重要性,也就是你的热忱,感染了我们其他人。”
“薇科也感兴趣。第一个感兴趣的是她。”
“她感兴趣,”蒂姆点头道,“但你想弄清楚。得到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
内特又喝一口啤酒,看着身旁的朋友,“你就是这样的人吗?杀得竞争对手寸草不留?”
蒂姆喝一口啤酒,太阳碰到了世纪城的建筑物屋顶。“有一段时间,”他说,“有很长时间。三十多年。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生命中还存在更值得关注的事情,不该成天琢磨把对手碾成齑粉。”
“还有听着他们女人的哀号。”
年长的男人瞪了他一眼,笑道,“诸如此类吧。”
“听上去放弃出版业是一步好棋。”
“好得你都没法想象。”
他们听见噔噔的脚步声。罗杰走到阳光下。他一只手拎着六瓶装的啤酒,另一只手是一小袋冰块。“兄弟,”他说,“我说过这个星期我买的。”
“你尽管买,”蒂姆说,“我猜今天人数比较多。”
罗杰点点头,“看见薇科了,她说过几分钟就上来。”他把啤酒放在蒂姆的纸箱旁,拿出一瓶啤酒拧掉瓶盖。
“干杯。”蒂姆说,他举起酒瓶和他碰酒瓶。
罗杰和内特碰碰酒瓶,“我的公寓刷了油漆。抱歉,兄弟。”
“又不是你的错。”内特说。
“那些算式看懂了吗?”
内特摇头道:“但我们又有别的发现。”
“是吗?比方说?”
他们说了百年前血写的文字,只有在黑光灯下才看得见,现在被新刷的蛋壳白涂料盖住了。罗杰边听边喝完了半瓶啤酒,等他们说完,他说:“这个,是他妈一等一的怪事。”
“嘿。”薇科在防火门口喊道。她身穿蓝色衬衫,没有塞到裤腰里,松垮垮地系着领带。加上眼镜,她显得不像已经上班的专家,更像还穿着制服的女学生。内特瞥了一眼罗杰,看得出罗杰也在转这个念头。
“还以为你赶不上日落了呢。”蒂姆说。他望向西方,太阳染红了办公大楼的屋顶。
她把内特的腿推到一旁,贴着他的膝盖坐在甲板躺椅上,俯身拎出一瓶啤酒,碎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用衬衫下摆包住瓶盖拧掉,衬衫上留下一块湿斑。“天,”她说,“整个星期我都在盼这个。”
内特看着她说:“坐在屋顶喝啤酒?”
“和大家一起坐在屋顶。”薇科喝了一大口,他们看着天空变成橙色,太阳在大楼之间沉落。“他们粉刷了我的房间。”
“对,”内特说,“似乎刷完了所有人的房间。”
“我们可以再剥掉,”她说,“小心一点就是了。”
蒂姆摇摇头,“没有意义,我们已经有了我们所有人公寓的照片留档。要再剥涂料,也得换别人的公寓去剥。”
“那么,”罗杰说,“你为什么认为那些字是用血写的?”
薇科瞪了他一眼,“血?”
“是啊,”罗杰说,朝内特摆摆脑袋,“他墙上的字。”
薇科张着嘴巴愣了片刻,“是用血写的?”
“不是那些,”内特说,“我又发现了其他文字。”
她讶异道:“什么内容?”
他们又从头讲了一遍。
薇科摇头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说你有事啊,忘了吗?我不想打扰你。”
“可你去叫醒了希拉。”
“我没有叫醒她。”内特说。
“但你去找她了。”
“她的相机最好。”
薇科咬住嘴唇,然后狠狠喝一口啤酒,“我以为咱们是一伙的。”
“真是对不起,”内特说,“你说你没有时间,我以为意思是……呃,你没有时间。”
“兄弟,”罗杰又打开一瓶啤酒,“你不知道怎么和女人打交道吗?她们有话从来不直说。”他对薇科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嘟囔道,“我是说过我没时间。”
“对。言下之意是你想和他多待一些时间。”
她放下酒瓶,“不,意思是我很忙,没有时间。”
罗杰对她使个眼色,点点头。
“我有工作,你们知道。”她吼道。
有人清清喉咙,声音很拘谨,“打扰了。”
安德鲁站在屋顶的门口。他还是老一套打扮,卡其裤、马球衫、套头马甲。他所有的衣物肯定不是棕黄色就是淡彩色,内特心想。
“我……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他说,“我知道你们几个人在研究我们这幢楼的古怪之处。”
薇科眼镜后的眉毛挑了起来,“什么意思?”
安德鲁背着双手,用鞋底蹭着屋顶的沥青地面。“我在这儿住了近三年,”他说,“我不想抱怨,我主告诫我们要耐心,但我还是忍不住注意到了我们的家园有多少疑问未曾得到回答,”他抬起头,用傲慢的语气为自己作证,“我愿意帮忙。我想搞清楚这儿隐藏着什么秘密。”
蒂姆清清嗓子。罗杰和薇科望向内特。
“明天,”内特说,“我们在休息室碰头讨论事情,欢迎你加入。”
“几点?”
“四点左右。”
安德鲁点点头,“我一定到。”
“带上零食。”薇科一本正经地说。
“甜点鼓励贪食。”安德鲁说。
“那你可以带薯片,”她说,“或者妙脆角。总之要松脆的东西。”
安德鲁思考片刻,又点点头,“好的。祝你们晚上好。”他说,转身下楼去了。
他们一起看着薇科。“怎么了?”薇科说,“他从不帮助别人,而且教训了我至少五六次,说什么单身女人独自居住等等等等。再说这个周末是阵亡将士纪念日。他当然应该带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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