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所了解的所谓的“时尚生活”是指由一个乡下社区摇身变为一个高级的度假胜地,装备尽可能多的都市设施,假如还有多的空地,就盖个高尔夫球场。
《时尚》杂志如是说(1)
也许是因为仔仔一直记得自己原来是一只无家可归、经常挨饿的流浪狗,所以,它总是竭尽全把握每个讨好我们的机会。它会不时带礼物回家——树上掉落的鸟窝、葡萄树根、它珍藏了很久并且已经被嚼烂的帆布鞋、树林下大把的杂草等等,然后,把这些宝贝慷慨地存放在餐桌底下,以为这样就可以讨得我们的欢心。它还帮助做家务,结果是,地板上到处留下了树叶和它的泥脚印――它在厨房帮忙时,就像个活动的容器,随时等着接住从上面掉落的食物碎屑;它还老爱在几英尺的近距离内,发出种种噪音,努力却笨拙地想引起我们的 注意。
它不仅竭力讨好我们,还自己发明了一套迎客仪式,虽然是出于善意,却实在过于怪异。只要有人进门,它就抛开常咬在大嘴边的网球,把它那同样庞大的脑袋埋入任何一个客人的胯下。这是它心目中男人的握手方式,似乎我们的客人也期待着这个,他们继续聊天,而仔仔在履行了它的社交礼仪后就退到一边,窝在离它最近的脚边。
严格说来,客人们对这种欢迎仪式的不同反应,正好说明了季节的变化。冬天时,访客一般是和我们一样常年住在卢贝隆的人,对于钻在胯下的狗头,他们要么置之不理,要么随手拍拍,然后把留在旧灯芯绒裤上的树枝、树叶扫掉,不受干扰地继续喝酒。但是如果客人一进门就被吓坏了,饮料撒得满地都是,慌慌张张地企图推开一直凑在干净的白衬衫上嗅个不停的狗鼻子,我们就知道夏天来了。和夏天一起来的,是观光客们。
每年都有许多游客,为了享受阳光和普罗旺斯恒久不变的美景来到这里,而最近普罗旺斯又多出两处吸引游客的地方。
第一项还比较实际――普罗旺斯的交通正逐年变得愈来愈便利。据说从巴黎到亚维隆将开通高速列车,把原本已经够快的四小时再缩短半小时。城外的小机场正在扩建,很快就可以升级为亚维隆国际机场。马赛机场前已经竖起了一尊巨大崭新的自由女神像,标志着每周将有两班直飞纽约的航班。
同时,普罗旺斯面临着全新意义上的再发现,这种发现深入到了我们日常买东西、逛街的小镇和村庄,时尚就这么突然降临到了我们头上。
《女装日报》(omens ear Daily)被俊男美女们奉为圣经,专门报导纽约流行的裙褶长度、胸围大小、耳环重量等等,去年在圣雷米和卢贝隆正式开始发行。上面有大幅的照片,全是表现夏天回来度假的屋主们,如何姿态鲜明地一起挤茄子、啜饮基尔酒、欣赏精心修剪过的柏树,以及如何和随行的摄影师一起沉醉在乡村生活的简朴乐趣中。
美国版的《时尚》(Vogue)杂志,是一本世界上最具讽刺的杂志,到处充斥着香水广告,也曾在一篇雅典娜占星术和另一篇巴黎酒店动态之间插了一则关于卢贝隆的报道。在文章的序言里,卢贝隆被描述成“法国南部的秘密”,就在距此短短两行之后,又变成了“全法国最时髦的地区”。这样矛盾的两档子事如何扯在一起?也只有能说会道的副主编大人能自圆其说了。
法国版的《时尚》杂志编辑也参与制造了这个“秘密”。事实上,在写进文章序言之前,他们对这一情况已经颇为了解。他们以一种微妙的厌世口吻,先宣称卢贝隆已经完蛋了,接着损上一两句,安上些诸如势利、昂贵一类的评语,总而言之,就是过时了。
他们真认为是这样的吗?当然不可能,卢贝隆不仅没有完蛋,事实上还在吸引着众多的巴黎人和《时尚》杂志常常称为名人的外国人。(这些人被称为名人的频率有多高呢?一星期一次?一星期两次?他们没说。)然后,我们就有了和名人见面的机会,《时尚》杂志说,跟我们来吧,一起看看这些人的私生活。
再见,隐私权!在接下来整整12页里,我们看到的都是这些所谓“名人”的照片,他们的孩子、小狗、花园、朋友,还有游泳池。杂志里还配了一张“谁是谁”的地图,标示出卢贝隆的风光人物们如何企图隐藏自己,但他们显然没有成功。藏匿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些可怜虫甚至都不能好好游回泳,或者不受干扰地喝点酒,到处都有躲在树丛里为了满足读者而拼命拍照的记者。
在这些艺术家、作家、设计师、政客及大亨的照片当中,夹杂着另一号人物的大照,下面的附文称,此人对当地的所有房屋了如指掌,而且能够同时接受三场晚宴的邀请。
读者也许会认为这大概是因为这家伙童年缺衣少食或是对吃有着贪得无厌的癖好,其实不然。这位仁兄可是有正当职业的,他是个房屋中介商,需要知道谁在找房子,谁想卖房子,谁要买房子,所以,正常的一日三餐,根本无法满足他搜集相关资料的需求。
房地产中介在卢贝隆是非常热门的行业,特别由于这个地区正步入黄金期,房地产价格涨得就像连吃了三顿晚餐的胃,甚至连短期居留的我们都亲眼目睹了这里房价毫无道理可言的疯涨。
有几个朋友看上了一栋漂亮的废墟,只有半个房顶和几亩土地,报价300万法郎。还有些朋友不愿翻修而想重建,结果听到估价时,整整吓呆了一个礼拜――500万法郎!那么在比较受欢迎的村子里,一些有潜力的房子怎么卖呢?100万法郎!
一般说来,尽管佣金比率是浮动的,中介费还是跟在这些带了很多零的房价后面水涨船高。就我们听说过的佣金有从3%到8%不等,有时是由卖方负担,有时则由买方负担。
对外行人而言,这样的谋生方式非常惬意,小日子可以过得相当舒服。看房子总是很有意思的,接触到的卖方、买方也挺有趣,他们虽然有时不太诚实可靠,但至少决不愚蠢。
作为一种职业而言,在一个广受欢迎的地方做房地产中介,理论上能让你茶饭之余再找点刺激赚点钱来打发时间。
但是这一行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市场竞争。在沃克吕兹省的电话簿上,房地产中介商和房产广告占了将近六大页——时尚房产、个性房产、特色房产、品质房产、精选房地产、迷人房产——想买房子的人在这么多的选择面前往往挑花了眼,这些术语足以把人搞得晕头转向。试问,“时尚”和“个性”之间有什么区别?买房的人应该选择“特殊”的,还是“精选”的呢?惟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带着你的梦想和预算,找到一位房地产中介商,花上一个早上、一整天或是一星期,周旋在目前市场上发售的城堡、农舍、魔力之屋和白象般贵而无用的房子之间。
在卢贝隆找房地产中介商就像找一个肉贩那么容易。以前,比如说伯特兰妈妈想卖掉她的老农场,或者有人意外死亡房子因而被闲置下来的这类信息只有镇上的公证人才知道。现在,公证人这种包打听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房地产中介商取而代之,几乎每个镇都有这么一号人物。梅纳村有两位,奔牛村有三位,比较时髦的葛氏村,最新的统计资料说有四位。
我们就是在葛氏村看到房产中介之间黄雀在后式的竞争。一位中介商在城堡广场上的停车场发传单,后面远远地跟着另一位,把前面那位贴在挡风玻璃上的传单换上他自己的。可惜的是,因为赶时间,我们来不及看到是不是还有第三位、第四位中介商埋伏在柱子后面伺机行动。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中介商全都非常热心,而且非常有用。他们手里准备了许多吸引人的照片资料,其中有些标价低于七位数,一问起来,却总是被刚刚售出,但是还有其他的啊,磨坊、女修道院、牧羊人的石屋、宏伟的大房子、塔楼、农舍,各种式样,各种大小都有。选择这么多!而这还只是一位中介商所提供的哩!
但如果你接着又看了第二位或第三位,肯定觉得大部分的房地产都有似曾相识之感。实际上,照片是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的。所以,没错,这些就是你在前一位中介那里看到的同一座磨坊、修道院、农舍。于是,卢贝隆中介们面临的第二个问题就冒出来了――房源不足。
《时尚》杂志如是说(2)
卢贝隆大部分地区都严禁盖房子,大家彼此监督,但农民们除外。他们可以随意盖房子。因此,中介商号称的“式样繁多、数量充足”实际上非常有限。而这种状况正好激发出他们的猎屋本能,许多中介商在冬天淡季的时候,会整天开车到处闲逛,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去留心即将登场但还未被发掘的宝藏。假如消息正确,中介商手脚够快,再加上三寸不烂之舌,就有机会独霸这笔大生意,赚到全额佣金。不过结果通常是,卖主会委托二到三位中介商,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如何分摊费用等敏感问题。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问题,如谁负责将房子介绍给客人?谁先带客人去看房子?这些中介商也许得被迫合作,但是竞争的气氛终究难以掩饰,只要在“分赃”上有一点点小误会,马上暴露无遗。指责和反指责、电话争吵、指控对方的不道德行为——如出动客户来做调停的杀手锏——一连串的刻薄话纷纷出笼。这种不愉快的因素会大大影响双方对联手合作的高度期盼,这就是为什么昨日的亲密战友,会变成今日的骗子。“这很糟糕,可是……”
另外,中介商还得背负着更沉重的十字架,那就是顾客以及他们种种乖张和可疑的行为。是什么使外表看来值得信赖、受人尊敬的小鱼儿,变成凶猛的大白鲨呢?金钱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同时作祟的还有非得杀到最低价才肯成交的决心。其实,最后的价格已经不是几块钱或者几分钱的问题,而是想“赢”的欲望,要压倒对方的欲望,这结果往往造成中介商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任何交易都会在价格上争个不休,举世皆然。但是卢贝隆本身的复杂性,又将这滩协商的混水搅得更浑。一般情况下,潜在买主是巴黎人或外国人,而未来的卖方是乡下的农民。双方在交易的态度上有极大的差异,而结果就是所有和交易有关的人会在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惹火。
在农民的概念里,“答应”和“承诺”是两回事。假如一个农民卖他祖母的老农舍时,报出价来,对方一口答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他就会立刻怀疑起自己的价钱是不是开低了。这种疑虑会给他以后的日子增添无穷无尽的痛苦,而他的老婆也定会永无休止地在他耳边唠叨邻居卖了个更好的价钱。如此一来,当买方以为这笔交易已经成交时,卖方却还在重新考虑。调整是免不了的。农夫安排时间要和中介商再碰头,澄清一些细节。
他说,他可能忘了提房子隔壁的那块地——非常不幸,就是同一块地,角落有口水井,水源充足——不包含在卖价里。倒不是什么大事,但他觉得还是提出来较好。
买方自然大吃一惊,那块地毫无疑问应该包含在售价里,事实上这是惟一一块可用来盖网球场的平地。他们的沮丧让耸着肩一副无所谓的农夫一览无余。谁管你什么网球场!不过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尽管他不愿意割舍这块肥沃的好地,但是愿意听听他们的出价。
买主们通常缺乏耐心,也没有时间,在巴黎、苏黎世或伦敦工作的人哪有空闲每隔五分钟就飞来卢贝隆看房子。农夫呢?恰好相反,永不着急,他哪儿也不去,如果房子今年卖不掉,他可抬高价钱,明年再卖。
就这么你来我往,反复讨论。中介商和买主愈来愈气愤,但交易最后总还是能谈成,新屋主试着将一切不愉快抛诸脑后,毕竟房子不错,就和梦想中的一样。为了庆祝交易成功,他们决定来次野餐,花上一天的时间把房子好好看看,再计划一下将来怎么改动。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浴室里那个漂亮的老式四脚铁浴缸不见了。买主打电话给中介商。中介商打电话给农夫,“浴缸哪儿去了?”
“浴缸?那个珍贵的老祖母的浴缸?那个我们家传的浴缸吗?”当然啦,没有人会愿意将把这么稀有这么珍贵、这么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和房子一起卖掉。不过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许好价钱可以说服他。
几次三番诸如此类的意外使得买方在买房这条不归路上格外小心,在房子正式到手前,他们有时候不得不像律师一样谨慎行事,开出详细的财产清单,包括百叶窗、门环、厨房水槽、储藏室里的木头、地板上的瓷砖、花园有几棵树等等。但是只要一次不可思议的小意外,无论多少清单,都不足以抵挡农夫最后一刻的狡辩。
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买方甚至会聘请一位当地的推事或受权律师。他的任务就是证实卫生间里的厕纸架,毋庸置疑,确实是卖方留下的,因而卖方从此不再有任何权利干涉。想一想,推事与卖方两个人挤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履行正式的手续,“举起右手,跟我念:我郑重宣誓放弃下列完整及功能齐全的配件……”真是难以想象。
尽管这种事层出不穷,这里的房子持续以十年前看来不可思议的价格大卖。最近我听说普罗旺斯正被一位中介商以“欧洲的加利福尼亚”大肆推销,这不仅是因为两地气候相似,更因为一些无从定义却难以抗拒的东西――起源于加州的“时尚生活”。
就我所了解的所谓的“时尚生活”是指由一个乡下社区摇身变为一个高级的度假胜地,装备尽可能多的都市设施,假如还有多的空地,就盖个高尔夫球场。如果这个过程正在普罗旺斯进行的话,我可能已经错过了。所以,我问中介商哪里能看到他所吹嘘的这些东西,离这儿最近的“时尚生活中心”在哪里?
他看看我,好像我一直躲藏在时光隧道里,“难道你最近都没去过葛氏村吗?”他说。
我们第一次去葛氏村是16年前,在附近众多美丽的城镇中,它是最棒的。蜜糖色的村镇坐落在山丘上,视野十分开阔,可以看到对面的卢贝隆山区。那儿是房地产商眼中的“宝石”,一张活生生的风景明信片。村子里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长石板铺就的狭窄街道,和所有未遭破坏的村镇一样,它的公共设施也是再朴实不过――一个肉铺,两家面包店,一栋简陋的旅馆,一家破旧的咖啡馆,一间邮局。从办事员一成不变的傲慢态度来看,我们可以确定,这家邮局只有他一个人。
村子后面的乡野,披着满身的橡木和松树,一年四季青翠无比,石墙围起的小路在其间形成有趣的图案。除了树叶间惊鸿一瞥的旧瓦砾屋顶,可能步行几个钟头也察觉不到房子的存在。听说盖房子在这个地区是受限制的,其实应该说是禁止的。
那是16年前,今天的葛氏村从远处看美丽不减,但是等你到达村口的小路上时,欢迎你的是一竖排路标,全是饭店、餐厅、茶坊的广告——一切对游客而言意味着舒适和吸引力的路标都在这里,惟独没有公共厕所。
路边每隔一段就竖着一盏仿19世纪的街灯,尖尖的造型和周围风化的石墙、房屋极不协调。转个弯,整个村子映入眼帘,开进村来的车子至少有一辆会不断停下来,让司机和乘客能下车拍照留念。来到进入村子前的最后一个转弯处,有一大片空地被铺上柏油建成了停车场。如果你决定不予理会,继续往里开,多半还会再回来。因为同样也铺上了柏油的城堡广场经常客满,上面停满了来自全欧洲的汽车。
老旅馆还在那儿,只是有了个邻居——隔壁新开了家旅馆。前面几米,挂着个“西德尼快餐”的标志;然后是苏雷依多专卖店;以前破旧的咖啡馆,现在打扮得干干净净。事实上,所有的东西都焕然一新,邮局里的怪人已经退休,公共厕所拓宽了,村子已不是当地居民的村子,反倒更像游客的村子,到处都可以买到证明你来此一游的葛氏村t恤。
继续往前约莫一公里左右,是另一家饭店,高高的围墙挡住路人的视线,旁边赫然有一座直升机降落坪。禁止在矮树丛里盖房子的法令已经松动,只见一个硕大无比的英文广告牌,上面写的是装有电子安全大门和全套卫浴设备的豪华别墅,售价250万法郎起。
到现在为止,还看不到有牌子指示《时尚》杂志上名人们的别墅。所以,游人们乘坐大型游览车前往12世纪塞南克(Senanque)修道院的时候,只好一路猜测他们看到的半遮半掩的房子是哪家的。说不定某一天某家有远见的公司会制作一份类似好莱坞指南的地图,把明星的房子标出来。这样一来,我们就真的和加州越来越近了。到那时,按摩浴缸和慢跑的人再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山丘会因为回荡着网球的碰击声和水泥搅拌器的轰隆声,而变得活力四溢。
《时尚》杂志如是说(3)
这种情形以前经常在其他国家和地区发生。一个地方因为风景优美幽静而吸引人们前来,但人们却把它变成租金昂贵的市郊,充斥着鸡尾酒会、防盗系统、四轮传动的休闲车和其他所谓乡居生活的重要标志。
我想当地人也无所谓,他们何须在意?连羊群都养不活的荒地突然可以卖上几百万法郎;商店、餐厅和旅馆都欣欣向荣;泥水匠、木匠、园艺匠和盖网球场的建筑工人,他们手头 的定单源源不绝。每个人都从中获利,培养观光客比种葡萄更赚钱。
梅纳村还没受到很大的影响,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名叫“前卫”的咖啡馆仍然赶不上潮流,两年前开张的小餐馆已经倒闭,除了中介商的办公室外,村中心还是我们几年前看到的那个样子。
老婆曾经偶然遇见三位老太太并坐在一座石墙上,她们的三条狗儿在她们前面也坐成一排,构成一副很美的画面。老婆上前问,能不能给她们拍张照片?
最年长的老太太看着她,想了一下,“是替什么杂志拍呢?”显然,《时尚》杂志已经捷足先登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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