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年轻女兵顺着冬青树大道走来。隔十多米站着一盏路灯,稀脏的灯光在冬雾里破开一个浑黄的窟窿。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灯光下,假如这时有人注意观察她,会觉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会有她这副魂不附体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处不露痕迹地转过身,退着走几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实想看看是否有人盯梢。
她背后的球场上正放电影,整个夜空成了列宁浑厚嗓音的共鸣箱。小穗子意识到,从这一时刻起她这个人就要有历史了。
好,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一时在灯光里,不久,又进入黑暗。她的前方是军营大门,立着持长枪和持短枪的两个哨兵。现在哨兵若有点警觉性,会认为晚上八点一个小女兵往军营外跑不是什么好事情。球场上放映的电影起来一声爆炸。
不久哨兵们看见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顶棉军帽下拖两根半长的辫子。两个哨兵不约而同地对一个眼色:有十五岁没有?文工团的?她在岗哨前面毫不犹豫地打个左拐弯,看来目的地是早就决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几路汽车的终点站,还有一个停业的公园,她在往那一带去。
很快路灯就稀疏了。汽车终点站和公园在这样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绝了人迹,连一贯在墙外转悠,想混到军营大院里看电影的街上娃娃也一个不见。这都很好,很理想,对一个情胆包天去赴约会的小姑娘来说,外在条件实在是太漂亮了。
她现在站立下来,整个身影里也少了几分神秘的样子。一边是马路,另一边还是军营的高墙,里面有喂猪的士兵和一群猪在对喊。只要站在这墙下和这吵闹里,小穗子就觉得安全。她没有手表。她还要等个几年才有资格戴手表。正如她还有几年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他是有手表的,因此她相信他不会迟到。
一个带锡箔纸的烟壳动了动,又动了动。不久,她发现自己一只脚钩起,另一只脚蹦着把它往前踢,把身体的分量提得很轻。踢几下,就踢出一种舞蹈来;左脚两下,转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换成右脚。她忽然不踢了,是个谈恋爱的人了,还有这么可笑的举动!她让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屉锁上没有?是不是把假日记放在枕边,把真正的日记藏严实了?真正的日记要让谁看去,等于就是把他和她自己全卖了。
她从军裤口袋拿出口罩,戴了起来。口罩该洗了,在白天看上面一定有着鼻子和嘴巴灰黑的轮廓,那是会让老兵们打趣的。她开始检数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细节:暗号、密信的交接……没有破绽。小穗子是在最热闹的时分打出暗号的。当时是下午,排练刚结束,男女演员一片玩闹,她大大方方叫了一声:“邵冬骏!”他猛回头,见她正往练功服上套棉大衣。她用玩闹嗓门问他,练功鞋怎么会一只黑一只白。她知道他在等她的暗号,便把手举到肩头,捻了捻辫梢。这个手势他们打了半年多,纯熟精练。他马上把手放在军装的右边口袋里,表示他收到她的暗号了,他会立刻取她的密信。然后就是晚餐,执勤分队长宣布餐后的露天电影。她向站在第三排末尾的他转过脸,他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多运气啊,看露天电影是作乱的最好时机。再往后她看见他的手放在军装领口上。她放心了,表明他已把她藏的信取到了手。他们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邮箱下面,邮箱在司务长办公室门外。他们的信能安全走动半年,全仗了司务长的无故缺勤。洗碗池周围照旧是打打闹闹的,男兵女兵哄抢唯一的热水龙头,她向他发出最后一个暗语:不见不散。那是她刚在信中规定的暗语:把棉帽往后脑勺上一推。
这时她成了一个单薄、孤零零的黑影。几天前冬骏忽然问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给我?”他那封信字迹格外笨拙,每一笔画却都下了很大手劲,让十五岁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他在闹着什么情绪。她难道还没有把“一切”都给他吗?每天在日记本上为他写一首情诗,还给他写两页纸的信,全是“永远”、“一生”、“至死”之类的词。于是她就有一点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讨论起来:难道她没有趁着演出的混乱一次次把手给他握?偶然几回,她跟他在舞台死角相遇,她让他紧紧抱住,他还要怎样的“一切”?
邵冬骏的回信字字痛苦,说她就是一堆空话,什么“永远”,什么“至死不渝”,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多空话……
接下来她就向他发出了这个绝望的约会邀请。
她的喘息积蓄在口罩里,成了一片潮湿与温热的不适。她突然想出一个不雅的比喻,像是脸蛋上捂了块不勤更换的尿布。在这样的冬天黑夜,冬骏要拿她怎样就怎样。她不完全清楚“一切”的容纳量,但她朦胧中感到,这天晚上将要发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对于她是有破坏性的。二十二岁的排长邵冬骏今夜要带她亡命天涯,她也没有二话。
隐约听得见球场上观众的笑声。她的空椅子上放着她的棉大衣。人们也许会想,小穗子这趟茅房上得够久的。冬骏至少迟到三十分钟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练,当然不能跟她前后脚地消失,他得拖一阵,和她拉开足够的距离。从观众的笑声她能判断电影进行到了哪一段,什么人物说了哪句著名的逗乐台词。一半已演完了。她坚信冬骏已朝她走来。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忆所有细节时,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现象:这一个星期副分队长给她的异常待遇——对她健康的奇特关怀。副分队长几次唠叨,叫她例假来了不准隐瞒,“不然在练功房里‘浴血奋战’练死球了,英雄事迹不好写,光荣称号也不好封”!
副分队长叫高爱渝,是个活泼、丰满、骚情的连级军官,长相在舞台下也是主角。动不动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给下属们吃的时候,像个美丽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领舞的材料。小穗子做梦也没想到,高分队长从一个礼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语都看在眼里,一边看,一边给邵冬骏发指令,让他千万别暴露,要像往常一样以暗语答对,看看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下一步怎样作怪。
小穗子动了动冻疼的脚趾,舞鞋留下的创痛此时猛然发作。她想冬骏一定走到军营大门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从一礼拜前,冬骏和她的往来已是高爱渝的一手导演。在高分队长眼前,这天下午排练结束时小穗子简直是个小妖怪,打一连串急不可待的暗语,拼死命地勾搭好好一个邵冬骏。当时她站在小穗子背后,用军事指挥员的冷静果断的眼神,向邵冬骏发出沉默的冲锋命令。于是邵冬骏马上以秘密旗语向小穗子回复: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达,我会按信上地点赴约。
就在小穗子向冬骏那双黑亮清澈、有几分女孩气的纯情眼睛发出“不见不散”的哑语时,至少有七八个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静止在洗碗池周围。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看着要把“一切”都给出去的十五岁女兵。“一切”把他们的脸都臊红了。他们是高爱渝的亲信,是头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骏秘密的人。
很久以后,我们把事情看成是这样的:小穗子和邵冬骏的恋爱暴发在他一把将她从电缆边推开的刹那。这是一个近乎不真实的王杰、刘英俊式的英雄动作。它的发生距离小穗子要献出“一切”这个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夹竹桃、牵牛花疯狂开放的夏天。
那时小穗子成了一舞台剧里的当家龙套,灰舞鞋、粉舞鞋、绿舞鞋来回换,一不留神就穿错鞋。在这之前,别的龙套错穿过她的鞋,她只得套双小一码的鞋上场,把十个脚趾跳得血肉模糊。这天很好,她找着个清静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开,按场次顺序搁好。演出接近尾声了,轮到最后一双舞鞋。是双灰色的,红军制服的灰颜色。她照例蹲不下来,因为汗把尼龙长袜紧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让两膝顺势着地。只有一点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会朝前送,去抓住什么,给膝盖一些缓冲。小穗子是个轻盈灵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会像那天那样失控。大家事后说,那就是一个浅度休克,体力和汗水流失过多所致。总之,她失控地向前扑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电缆上。
谁都说小穗子当时并没有惨叫。只有邵冬骏一个人说,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圆号、三把小号、二十多把小提琴,直达他的耳鼓。他还在五步之外吃冰棍,和一群人围在一个三面摇头的大电扇旁边。小穗子的叫声就在这种情况下穿过人们的忽略,刺进他涣散的听觉。他在一个蹿跳之间把冰棍扔得飞了起来,打在电扇上,爆起一蓬冰凉的雾。邵冬骏五步并作一步,已跃到小穗子身边,狠狠给了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雾消散之后,我们看见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两个人:小穗子一动不动,邵冬骏也一动不动。从舞台上下场的人气喘吁吁地打听他俩怎么了。
两个人这才一翻身,坐了起来。邵冬骏指着那个电缆头,大声骂人,先骂小穗子找死,把鞋往电门上放;又骂舞美组杀人害命,居然把那么一大截电缆头露在外面;光线这么昏暗,手不去触电脚也难免。
台上要架火烧洪常青了,浓浑的血色光调中,国际歌升起。
台下剩的人几乎都围着邵冬骏和小穗子。两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沉重的圣乐般的旋律贯通在空间里。小穗子抬起眼,看着一身灰军装的冬骏。她眼里的泪水集到此刻,已沉重至极,成熟至极。
冬骏两手一撑地,跳起来。还是那个矫健男儿邵冬骏,眼神却是另一个人了。是一种恍惚、忧伤的眼神,为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突发的情愫不解。他给她一只手,说:“起来喽,没死还得将革命进行到底。”她把手交到他那里,一个麻木绵软的人都交到他那里。冬骏就在很多双眼睛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侧幕边。他又给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台。他的手触在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样,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欢跑了。
从这以后小穗子和邵冬骏的事,我们是从她的悔过书和检查交代里得知的。还有她那本隐藏得很好的日记,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无法无天跑到汽车终点站去约会的那个夜晚,我们都渐渐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们大部分人都还不知情,只觉得小穗子这天的行为很古怪。不过她在我们眼里,始终是有几分古怪的人。我们那时是天真无邪的少年军人,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小穗子,正站在黑暗里想着“爱”、“私奔”之类的念头。我们对她的理解是一片空白,她在这片空白里忙着她的秘密感情生活,欲死欲生。此刻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蒙蔽了我们所有人,没想到她这是金蝉脱壳,实际中她正轻轻跺着脚,以减缓焦灼和寒冷,眼巴巴地望着亮灯的军营大门。
好了,一个身影闪了出来。
小穗子在看到那身影时周身暖过来。她转头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几步,停下,听听,听见一双穿皮鞋的脚步跟上来。她向马路对过走去,那里是公园的入口,虽然公园停业,却不断从里面抬出自杀的情侣。把冬骏往那里引,象征是美丽而不祥的。
她已走到公园大门口。铁栅栏被人钻出个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边转过身,喊了声“冬骏”。没人回答。她又喊了一声:“冬骏,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一个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的遥远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显得细瘦无比。细瘦的小穗子身影一动不动,诧异太大了。陌生嗓音又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的身影十分迟疑,向前移动一点,突然一个急转,向一步之外的夹竹桃树丛钻去。就是说,不管在谁眼里,这个细瘦的少女影子都是垂死挣扎的,逃跑的意图太明显了。
一根雪白的手电筒光柱把小穗子击中,定在那个鱼死网破的姿态上。
“你不好好看电影,跑这儿来干吗?”
小穗子这才听出他的嗓音来。怎么会陌生呢?每个礼拜六都听他在“非团员的组织生活会”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他从马路对过走来,这个会翻跟斗的团支书。马路有十多米宽,是这个城市最宽的马路之一。几年前公园里的庙会曾不断增添它的宽度。庙会被停止之后,宽度便显得多余了,只生出荒凉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觉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处。
团支书还在雪白手电光的后面。手电光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向她靠近。就在这个空暇中,她已把团支书的语调分析过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却不凶狠,远不如他批评女兵们吃包子馅、扔包子皮时那样深恶痛绝。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点并没有落实。她给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后她忘了是什么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类。
无论她的借口怎样不堪一击,团支书都没有戳穿的意思。在手电光到达她面前时,所有的谎言圆满完成。他和她一块回军营,问了她对他的意见,对团支部改选的看法,以及她母亲是否有信来。他没问小穗子的父亲。我们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亲。她那个在农场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亲让我们感到为难,哪怕是好心的打听也是揭短。那时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军人,家庭五花八门,但谁也没有小穗子父亲那样的父亲,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我们在电影结束时看见团支书王鲁生和小穗子并肩走回队伍。多数人还蒙在鼓里,认为闹半天小穗子也是个马屁精,找团支书汇报思想去了。我们明显感到高分队长对小穗子的愤怒,但她强忍着不发作又很令我们费解。高分队长不是个强忍的人。这离我们知道实情其实已不远了。实情是高分队长组织的对小穗子的监控观察已经正式开始。她要把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一百六十多封情书都拿到手,交给文工团领导。与此同时,她只和几个舞蹈队的老兵通报了消息,让他们帮她掌握小穗子的动向,但绝不能打草惊蛇。就是说小穗子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眼睛发射的火力网里。
从露天电影场到文工团驻地有一里路。队伍走得松散,到处是悄悄的拳打脚踢,不时爆起由低声流传的笑话引起的集体大笑。小穗子假装鞋被踩掉了,喊报告到队列外去拔鞋。她低下头,默默数着一双双从她身边走过去的脚。冬骏的步子她早就听熟,步伐听着都漂亮。再有两双黑皮鞋过去,她就该直起身了。好,起身,回头,手搁在最下面一颗纽扣上。冬骏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去,像是没看懂他们用得很熟的哑语:我空等你一场。她站在那里,看着冬骏从侧影变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又长又直的腿,挺拔高贵的肩背。冬骏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却比其他人走得帅气。配上他合体的军装和习惯性上扬的下巴,这个冬骏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冬骏身后,只差一步,就和他并肩了。正是冬骏这类穿军服的好男儿,在我们那个时代迷死一个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现在好了,冬骏就在她旁边。她的手动作已大得不像话,拼命要冬骏看她绝望的追问: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冬骏扭过头,对她使劲皱起浓黑齐整的眉毛,眼睛向队列一摆。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马上归队;众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吗?她不服从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颗纽扣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吹熄灯号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壶向司务长办公室走去。假如密信还在邮箱下面,冬骏的失约就有了解释。她一心想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开脱。
司务长办公室在漆黑的练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个巨大的煤堆。又是一个意外:司务长办公室亮着灯,并有女人的朗朗笑声出来。高爱渝走到哪儿,就这样笑到哪儿。高分队长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开怀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要高分队长此刻一出来,什么都说不清了。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能看见高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务长的办公桌上,才能这样踢。只有优越和自信到极点的人,才会像高爱渝这样不拘小节。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队长随时会轻盈而莽撞地一撩腿,从办公桌上落地,再是一个闪腰出门,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顾死活地向前迈出两步。现在她和高分队长只隔一层糊了报纸的玻璃门。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点,让它的一头翘起来,另一只手贼快地伸到下面扫了一下。没扫到什么,她把邮箱搬得更倾斜一些,手又再扫了一下。她只扫到厚厚的尘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细薄的小小荒漠来。还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爆炸。小穗子抽回满是灰尘的手,向爆炸转过头。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爆炸使司务长冲出门。高分队长捡起暖壶空壳,小穗子看见银色的玻璃碴子花瓣一样散落下来。
“是你呀,”高分队长说,“吓我一跳。”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咔喳喳”地从暖壶体内漏下来。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白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找出来,告诉对方。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答非所问不打自招,让自己的行动在别人那儿完全不存在盲点。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中央,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就是第八。正像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温存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深没浅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冬骏。”她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水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高爱渝就站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胯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高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了十分钟,慢慢转过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的胸襟上,汪出冰凉的一摊。半年前她的手触在电缆上的感觉,此刻才真切起来。
对邵冬骏排长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们略许不同。她的印象是这样的:一个矫健的身影将她推开后,又把她抱住一会儿,同时迅速将她察看一番:她的喘息、眨眼,她纤毫未损,他才放心地把她搁下。离开他汗湿的怀抱时,她看见他的眼睛起了变化。浓妆的掩护下,他就那样看着她。他把一种保护式的专有权以这目光烙了下来。小穗子这才发现冬骏和她曾经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为此刻做着铺垫,每一次不经意的谈话,原来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总跟着她,才在她触电时及时救下她。他嘴上骂骂咧咧,眼睛却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几年后,她回想这时的感觉,才明白冬骏的眼睛其实在表白,一场惊险中他得到了无可名状的甜头。大家离开嗡嗡鸣响的摇头电扇,直奔他俩过来,评论刚才的事件:要不是邵冬骏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烟了。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往幕边送。一共几十步路,他带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来越紧,他们的关系忽然出现了突破。他在她上舞台的最后一刻,两手托住她的腰。她回过头,看着他。那是不顾后患、不顾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两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浑身骨头都轻了。他在她耳边说:“好好跳,为了我。”
那六个字在交响乐的伴奏中是六声单调平直、朴实无华的定音鼓。
小穗子对整个事情的记忆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乐时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记忆便夸大得失了真。失真变形的记忆,是小穗子这类人不幸的根源,我们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了这一点。小穗子就那样站着,棉衣领子浸透泪水,垫着她的下巴。她感觉一个人走到了她背后,但她不想理会。
“在收衣服呐?”背后的人问。
“嗯。”
晾衣绳空荡荡的,一头飘着炊事班两条褴褛的围裙。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高分队长看。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吃?”高分队长问道,对小穗子的瞎话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站一会儿就会好的。”
“也不晓得穿棉大衣,冻死你!”高分队长温暖地斥道。“呼”地一下,小穗子身体一重,已在充满高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嗯,听到了。”
不久高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水使劲一泼,说道:“这个死女娃子,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睡觉,熄灯号吹过一个钟头了!”
高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压都压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之举,会打乱她的全盘计划。她的计划是要看到这个小丫头的充分表演,同时也要邵冬骏把小姑娘所有情书交出来。想到自己宏大的计划,高爱渝上去揽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觉去,娃娃咋这么不听话?”
小穗子很快随高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她们奶声奶气的鼻鼾。鼾声带着微妙的气味,微微地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识到手里的暖壶空壳。她正要把它搁下,几片银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银光闪动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鼾声。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的女兵的身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也带点酸,被一种安全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会儿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静,但它成了俩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两脚早已冻木,身体也没剩多少知觉。她动了动,再动了动,慢慢蹬直腿,站稳了,才开始往门口走。她从门后挂钩上取下练功服,发现是同屋另一个女兵的,又搁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还能及时纠正错误。一个女兵嘟哝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这么大的雨还练功。”小穗子知道她这时说什么都不算数,白天是不会记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着把冰凉黏潮的练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进雨里。
练功房里只有一个女提琴手,叫申敏华,小穗子三年前参军时,她已有八年军龄。小穗子压一会儿腿,跑到申敏华身后,去看她揉弦揉得乱颤的手腕上的旧表。
冬骏从来不会这样,把她一个人撂在大雨中的练功房。小穗子对着镜子竖起一条腿:同样一个十五岁的小穗子,难道他突然看出了什么瑕疵?难道是年龄和军阶的悬殊突然让他恐怖?腿颓然垂下来,“咚”的一声坠落在生白蚁的地板上。申敏华的弓一震,回头白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换下舞鞋,穿过给雨下白了的院子。这回什么也拦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着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觉自己在佯装,嗓音让谁听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里面有了响动。她松口气,朝黑暗的楼梯口张望。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听见冬骏趿着皮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满无奈。
“叫什么叫?”他牙齿磕碰着说。
她觉得噩梦结束了,冬骏还原了他的鲁莽和多情。
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还是没有声音,还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使劲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温存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满嘴是陌生语气,浑身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
他眼前,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路灯反打出她的轮廓,平时毛茸茸的脑袋现在给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线条。
他想这时候绝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强烈地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可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画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他偶然得到高爱渝的青睐。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出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再早一点儿,高爱渝从别的军区调来时,他和其他男兵一样,把她看成难以征服的女人。他们都对她想入非非过,都为她做过些不纯洁的梦。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
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和你的事,主要该怪我。现在从我做起,纠正错误。”
她的脸一下子抬起来,希望他所指的不是她直觉已猜中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再不能这样下去,太危险,部队有铁的纪律。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那如果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子。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代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
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他想坏了,被她赖上可不妙。话还要怎样说白呢?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噼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能不违反军法,继续和他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我们那个时代,无情是个好词,冬骏觉得自己别的都行,就是缺乏这点美德。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整桩事情都让他难为情透顶。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没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下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我们那时还是了解冬骏的,他和我们一样认为无论怎样小穗子毕竟知书达理,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的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棂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他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别记我仇,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冬骏对事情的印象是这样的:在三十多个新兵到来的第二年,他开始留意到他们中有个江南女孩。又过一年,他发现女孩看他的时候和别人不同,总要让眼睛在他脸上停一会儿。后来他发现不只是停一会儿,她的目光里有种意味。渐渐地,他开始喜欢被她那样看着。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两千米,因为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里。一天他看见大家都把自己碗里的瘦肉挑给她,给她祝寿,嘻嘻哈哈地说吃百家饭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问她过了这个生日是不是该退少先队了。有人起哄说,还有一年,红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惊,原来她只有十四岁。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闯祸的,她还是个初中生。就在这时,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来。他想,别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还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马上又心惊肉跳地分开。他有过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暧昧过,而这个小丫头却让他尝到一种奇特的心动。再和她相互注目时,她十四岁的年龄使他生出带有罪过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样对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侧面,看着她乳臭未干的轮廓。她往往会转过头,孩子气的脸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变,那目光使那脸容一下子成熟起来,与他匹配了。他和她交谈很少,印象里头一次交谈是在她十四岁生日之后的那个秋天,全军区下乡助民劳动。她沿着橙林间长长的小径向他跑来,左脚穿着一只灰舞鞋,右脚上却是一只绿胶鞋。她跑着就开始说话了。她说他好了不起,父亲是个有名的烈士。他说没错,他只从相片上见过父亲。她眼睛瞪得很大,气喘吁吁,却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说她的节目完了,正换鞋。她不会化日光妆,弄成一副丑角面谱,向他微仰着脸,表达她傻乎乎的肃然起敬。结满橙果的枝子全坠到地下,金晃晃的几乎封了路。文工团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后混在通讯营和警卫营的兵力中参加秋收。他语塞了,她也语塞了。然后她扭头顺着来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她跑那么大老远,就来说一句傻话。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头,两边的金黄橙子反射出午时的太阳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点诗意也没有,不过他也感觉这是极抒情的一刹那。她说她真的没想到,他是从那么伟大的家庭里来的。“伟大”这词不能乱用,他玩笑地告诉她。她对他顶嘴说,就乱用。接下去,她和他让太阳和橙子的金黄色烤着,足足站了半分钟。小丫头白一块红一块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样不可思议地打动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怜的词汇量,这一刻却想起“楚楚动人”来。
那以后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听她在马路对过叫他。她斜背着挎包,辫梢上扎着黑绸带,脚上是崭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马路,说她新里子新面子的要去哪里。她说她原来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给家里,现在照不成了。他问为什么。她把他往一个街边小吃铺引,然后转过身,手掀起军装后襟,说有人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军裤上抹。他一看马上明白了,嘴里出来一句“畜生”。然后他问她,哪路公共汽车。她指着车站牌子,说她刚刚下车。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辆自行车追杀上去。他听她说车里怎样挤得不像话,有人脚乘上车身子还在窗外。他把脸转向她,说她怎么那么迟钝,让人家把她军装当抹布,他说抹布还好些,当了解手纸!
她看着他,完全是个躲揍的孩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脸有多凶。他对站在马路对过等他的几个男兵挥挥手,要他们先走,他随后赶上去。他撕下半张过期的“宣判书”,把纸搓软。他动作牢里牢骚,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恼火从哪里来。
她吓得一声不吭,要她怎样转身就怎样转身。他用搓软的“宣判书”将她的军裤擦干净,手脚还是很重。似乎她的纯洁和童贞有了破损。亦似乎那份纯洁是留给他的,突然就让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绢,又狠狠擦几遍。嘴里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后到人多的地方不准东张西望,也不准跟陌生男人乱对眼神。
她问哪个陌生男人。
他说他哪知道是哪个,就是在她背后搞下流勾当的那个。
“擤鼻涕的勾当?”她问。
他苦笑了。没错,她只有十四岁半。他说小丫头,现在跟你讲不清楚,你去问问你们副分队长。他晓得自己大红脸一张,又说,等你长大一点,自然就懂了。
她说我就是要现在懂。
他说你现在懂不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恶心地捻着污染了的手绢,把它扔进街边气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说他绝不会讲的,他可不想教她坏。
她有一点明白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大群的苍蝇霎时落在那块手绢上。
街上什么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乐。他心里的恶心还在,愤恨也还在,却觉得一阵迷醉。这是件隐秘的事,丑恶是丑恶,她和他却分承了它。它是一堂肮脏却不可缺的生理课,让她一下子长大了。
事后他一想到小丫头混沌中渐渐省事的面容,就冲动得要命。然后就到了那个晚上,他从电缆边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里的一瞬,惊异地发现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样柔细,一个刚刚抽条的女孩。他从来没有那样心疼过谁。他直到把她轻轻一推,送上舞台,才意识到自己从救下她手就一直没敢离开她。众目睽睽,他不顾自己对她的疼爱太露骨。
他们的书信恋爱从此开始了。
高爱渝说他二十二岁陪小穗子谈中学生对象。他觉得受了侮辱,说他们也有过肌肤亲密。高爱渝进一步激他,说不过就是拉个小手,亲个小嘴,好不实惠。他赌气地说谁说的。高爱渝扮个色迷迷的笑脸,凑到他跟前问:“有多实惠?”
不久他明白和高爱渝恋爱,才算个男人。在小穗子那里做小男生,他可做够了。担着违反军纪的风险,整天得到的就是几个可笑的手势,一封不着边际的密信。
高爱渝看了小穗子几封情书后,半天没有话。他想这个艳丽的女军官居然也会妒忌。他怎样哄也没用,两天里她一见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发誓他已经跟小丫头断干净了;那天清早,他什么话都和小丫头讲绝了。高爱渝说那好,把她写的所有密信,退给她。
他想了想,答应了。
高爱渝又说,没那么便宜,信要先给她看,由她来退给小丫头。
又挣扎一会儿,他再次让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激情是无情的,和小穗子,他从来没调动起这样的激情。我们后来的确看到,邵冬骏和高爱渝的恋爱十分激情。
文工团党委连夜开会。会议桌上,摊着一百六十封信,全折成一模一样的纸燕子。一个全新的男女作风案,让他们一时不知怎样对应。他们都超过四十岁了,可这些信上的字句让他们都脸红。他们在那个会议上决定,不让那些肉麻字句漏出点滴。不过很快我们就拿那些肉麻语言当笑话了。只要看见小穗子远远走来,我们中的谁就会用酸掉大牙的声音来一句:“你的目光在我血液里走动……”或者“让我深深地吻你”。我们存心把“吻”字念成“勿”,然后存心大声争辩,“那个字不念‘勿’吧?”“那念什么呀?”“问问小穗子!”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党委成员开夜会之后。
就在党委成员们的香烟把空气抽成灰蓝色的夜晚,小穗子躺在被窝里,想着怎样能把冬骏争取回来。她想到明天的合乐排练,有一整天和冬骏待在同一个排练室,她会把每个动作做完美,她藏在优美动作中献给他的心意,他将无法拒绝。她渐渐闭上眼,加入了同屋少年人贪睡的群体。
就在小穗子沉入睡眠的时候,党委会成员们开始讨论小穗子的军籍问题。会议室里的谁说,这小丫头入伍手续一直没办妥,因为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始终作对,认为文工团不尊重他们便越级带走了她。又有谁说,“不是已经交涉三年了吗?”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父亲的政治问题不但没有改善,又多了些现行言论。”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退了兵她档案可不好看,影响她一辈子。”
“自找,小小年纪,那么腐朽,留在部队是一害。”
“还是看她本人交代的态度吧。”团支书王鲁生说,“不老实交代,不好好悔过,就退兵,不过她业务不错,勤奋,肯吃苦。”
会议在早晨两点结束。决议是这样:新年演出一结束,立刻着手批判小穗子的作风错误。就是说,从这一刻到小穗子的身败名裂,还有两天一夜,而离我们大多数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仅有几小时了。在党委会结束的那天早晨,我们来到排练室,嗅都嗅得到空气中丑闻爆炸前的气息。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了。黑色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熟识的颜色,弊处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为他偷偷打扮过,头发盘得很精心,刘海稍稍卷过。她头天从化妆箱里偷出一支眉笔和半管红油彩,这时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后她翻出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舞鞋。
小穗子在以后的岁月中,总是回想起这天的合乐排练。那双崭新的、浅红软缎舞鞋历历在目,给她的足趾留下的剧痛也记忆犹新。她印象中,十五岁的自己那天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自由的。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她的胸脯一阵膨胀。后来做了作家的小穗子想,原来舞蹈上万年来袭承一个古老使命,那就是作为供奉与牺牲而献给一个男子。
小穗子跳着跳着,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展示身体的时候。她还不懂身体那些生猛的、不由控制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身体冲破了极限,无拘无束,由着它自己的性子去了。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收住动作,她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起来,说小穗子你独舞半天了。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她混不进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其实我们在站到一边时,已经有划清界线的意思。事情已在我们中传开。元旦演出一结束,团领导就要开始一场作风大整肃。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黄褐色的手指间夹一个半寸长的烟头,交代小穗子把队形和动作赶紧教一教。突然他悄声骂了句什么,被烟头烫着的手猛一甩。回过神不再说舞蹈,说起小穗子的舞鞋来。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几年来省下的鞋。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汗水顺着发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身上任何一个细节:眉毛是淡淡描过的,两腮和嘴唇也上了色。我们都想,她那样丧心病狂地舞动,就是为了挑逗和追求一个男人。我们的目光朝她敞开的领口走,似乎海蓝拉链衫的领口被重新改过,袒得比谁都低。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女孩,说不定早不干净了。
现在是小穗子站在一边,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色,想出风头大概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她贯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足蹬一双红缎舞鞋,痛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无论如何,冬骏的笑是难以原谅的,编导的丑化是那么不公正,冬骏和众人参加到这份不公正里去了。她从华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迹斑斑的脚。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女兵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好玩。她撅起嘴唇说:“哎哟,小气!”
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账,并吐出两个无声的字眼。两个特别能发挥唇齿力度的字眼——“犯贱”。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副副懒散消极的身姿神态都是看好戏、看出丑的。我们是一群肢体语言大大丰富过文字的人。小穗子两个裤腿挽过膝盖,裸露出细细的苍白小腿,脚趿在旧布鞋里。然后她开始向门口走,脚趾受的伤向她发起猛烈攻击,她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点疼痛、一点趔趄。否则她真成了恋爱中的惨败者。她已经意识到她在我们眼里的狼狈,开始疑惑,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的原因,我们集体和她翻了脸。
她从排练室门口的衣帽钩上摘下自己的棉大衣。顺着往右数,第六个钩子上挂着冬骏的棉袄和毛背心。还有一串钥匙。她背后乐声大作,地板鼓面一样震动着。她向右移了两步,脸凑上去,冬骏的气息依然如故。她明白这是很没有出息的,但她没办法。
她轻轻吻了吻那有一点油腻的军装前襟。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党委办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后的第二天,刚刚收假,还没进行晚点名。团支书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声叫唤,叫到第三声,小穗子两手肥皂泡地从走廊尽头的水房蹦出来,说她把衣服晾好就来。王鲁生说:“别晾了,擦擦手就来吧。”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趴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黄色褚色褐色,挂在无风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我们看她给押送进了党委办公室。这时候我们看出丑的心情没了,面孔上“特刺激”的兴奋表情也没了。我们体内也发酵着青春,内心也不老实,也可能就是下一个小穗子。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层焦皮。五个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轻手轻脚从宿舍躲出去。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个大练习簿,又把钢笔伸进“民生”蓝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满水。这时她猛然嗅到自己棉衣里一股香烟气味。党委成员中的六个老烟鬼以他们焦黄的手指对她愤怒、委婉、痛心地比画了一夜。
她在练习簿的一张新纸上写下“我的检查”四个字。字是父亲教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他手把手教下的一笔字派了这番用场。
第二天检查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挂着白色塑料框的大镜子。墙角还有一对藤沙发,上面铺着蓝印花土布的海绵垫。曾教导员是小穗子概念中好阿姨的形象。曾教导员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盛的东西似乎是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冰糖,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肯出来。陌生的空间里于是充满叮当叮当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不必了,不必那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在把她带来之前,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粗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毛一扑腾一扑腾的。好了,曾教导员把杵碎的冰糖分开,用手指捏起一堆,放进一个搪瓷碗,又捏起剩下的,放进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然后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水。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似的。”曾教导员说。她等了一会儿,看着那些话渗入小穗子的知觉。她又说:“小丫头,你太年轻了,可不要傻,这种事都是男人主动,你不要为他隐瞒。”
小穗子说她什么也没有瞒,都写在检查书里了。
曾教导员说:“傻丫头,你替人家瞒,人家可不替你瞒。人家把什么都交代了。”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的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
“对呀,邵冬骏都向组织交代了,你们几月几号几时,做了什么什么。他一个排级干部,又比你成熟那么多,干出那样的事来,当然该承担主要责任。你还为他担待,难得你这个好心眼的孩子。”曾教导员用她温润的嗓音说道。见小穗子仍是一张茫茫然的面孔,她又说她最憎恨男人欺负年少无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说冬骏可从来没欺负她,每回干部们发糕点票,他都买了糕点送给她。
曾教导员一咂嘴,说她指的可不是那种欺负。她人往藤沙发前面出溜一下,和小穗子便成了说悄悄语的一对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对她做过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点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她拍拍小穗子的脸蛋。
小穗子还是一动不动。
“不该怪你,你还小……”曾教导员又打算拍小穗子的脸蛋。
“没有。”
曾教导员有点意外。遭到抢白,她的手停在半途。
“小丫头,你不懂那件事……”
“没有。”
两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曾教导员拿了个勺子,在小穗子那碗甜水里搅了搅。
“真没干那件事?”曾教导员从水里拎起勺子。
“……哪件事?”
勺子“当”一声落进搪瓷碗,曾教导员说:“不知道哪件事,你抵赖什么?”
小穗子看着这张三十来岁的好阿姨面孔,她惹得她也翻了脸。勺子溅了几滴水在碗周围,最后一块碎冰糖正在化开。她听自己又出来一声:“没有。”她原来不想这样生硬,不近情理,原来她想对教导员表达领情的,她没料到嘴一张,又是这副坏态度。
“那都干了什么?”
她又茫然地沉默了。
“你说你没干,那你告诉我,都干了些什么。”
她说起第一次见冬骏时的感觉。那时她是新兵,在为新兵排写黑板报,站在一张翘来翘去的板凳上。一大群老兵在她身后看她画图案,等人全走光了,还剩一个人,还在看,就是冬骏。她说触及灵魂地反省,她从那时就喜欢上了他。也许冬骏在很长时间里什么也没感觉到……
“手不要抠我的藤椅。”曾教导员说,“好,你再接着说。”
她说从那时起,她就爱看他走路、出操、练功,有时他当值集合队伍,她就是一副完美的军容风纪,偶尔他看她一眼,完全无意地,她扫地、洗衣、冲厕所都成了舞蹈……
“哎,脚当心,别踢到我的暖壶。”曾教导员说。
她把最秘密的心思都翻出来,摊给曾教导员。那些心思对于她自己都是秘密的,这一摊开她才认清了它们。她讲得忘乎所以,曾教导员的手上,甜美的小酒窝全消失了,然后握成一只拳头,捶捶藤椅扶手。
“看来你这小丫头不简单嘛!”曾教导员说。她意思是,小小年纪就知道避重就轻。
过了五分钟,曾教导员站起来,在十二平方米的木板地上踱步,锃亮的黑皮矮靴边沿露出浅黄的狗毛,一寸高的鞋跟。两根长辫梢上系着缠黑绒线的橡皮筋,军装领口一圈黑色细绒线钩织的狗牙形花边。她踱到两个帆布箱子前面,箱面上盖着尼龙纱巾,纱巾上一个相框,里面有她和丈夫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她不时看看执迷不悟的小穗子,觉得冷场还可以长一些,压力会更理想。
好了,曾教导员站住了。
“你真的没干那件事?”
小穗子两眼发直,不说话。
“是不好意思说吧?”曾教导员说,“那当时怎么好意思干呢?”
“没有!”小穗子大声说。
曾教导员吓一跳。她偏一下脸,看看小丫头究竟不识好歹到什么程度。然后她长叹一声:“邵冬骏全承认了。哪年哪月哪日,在哪个地方,写得清清楚楚。”她马上看见小穗子自己也糊涂了,难道“那件事”真发生过,而她并不知道?
曾教导员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牛皮纸公文袋。她把牛皮纸拍得直响,告诉她里面全是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信,一百六十封,全被缴获。这下你小穗子不能抵赖了吧?信都写得这样过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穗子早跑神了。她脑子里轰轰一片,想着她点灯熬油、呕心沥血写的信,一个字没得跑,全落了网。那些不该被看的字们,痛苦而羞辱地裸露着,让人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在绝对缺乏尊重的眼睛前面,它们一丝不挂,窘得曲扭了。她的那些失去了保护、近乎失了贞操的字们。“我们从邵冬骏交上来的这些信里,也分析出你和他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曾教导员说,“你这个孩子,一晚上引着我跑题。现在你必须把你们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做了那件事,好好写出来。”
小穗子想,冬骏为了她这些白纸黑字赖不掉的恋爱证明一定也受了苦。
“你听见没有?小穗子?”
“……”
“你没听见我刚才的话?”
“听见了。”她站直身,从桌边拿起军帽,手在帽徽上捻着,捻出红漆五角星凉阴阴的光润。
“你要好好去写,否则你这身军装可能就危险了。”
小穗子抬起头,看着好阿姨似的教导员,她对她们这群小女兵一向是呵护的。小穗子知道自己的入伍手续一直没办妥,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她的学校、父亲单位串通一气,跟文工团扯皮。就是说,她是军队当中的一名黑户。
曾教导员说:“邵冬骏交代完,写张检查,照样还是排级干部。你就不同了。你们两人的家庭,决然不同。”她把最有刺伤性的话留在口中:你父亲给了你什么呀?有邵冬骏的先烈父亲留给他那样的雄厚老本吗?你父亲亏欠着国家和人民,部队原本给了你一个平等的机会,你把这机会糟蹋了。
早晨,小穗子没有起床。她的闹钟把同屋所有女孩都闹醒了,一个个在床板上重重地翻身、蹬腿,表示抗议。闹钟还不歇气,她们便开始发脾气,丑话全拿出来说小穗子。谁也没想到小穗子睡死了。她从卫生室拿了三天的安眠药,一次吞下去,以为自己从此不会醒来了。我们对这事毫无知觉,一直到二十多年后,才从小穗子写的一篇文章里得知。那篇文章充满幽默,形容了她在死睡十六个小时后复活的种种滑稽感觉。但我们深信,当时她从自以为的自尽中醒来时,丝毫没有滑稽感。
小穗子醒来时已是下午。她第一个感觉是惊奇,接下去就是深深的庆幸。她感到这庆幸有些可耻,但她没办法。一场庄严神圣的殉情,由于庆幸感成了舞弊。服药前她在手电筒光圈里缝了一只小绣袋,用母亲送的一块抽纱手绢缝的。她剪下自己一绺头发,有小拇指粗细,缚上一根她的黑发带。她拿出笔记本,看见钢笔尖在手电筒的一个小光圈里走动,出来“亲爱的冬骏哥”。她的笔停下来,想到这几个字很可能也将当众裸露,遭受羞辱——她不写了。
她拿着装着她一绺黑发的绣袋,蹑手蹑脚出了屋。院子被扫得极干净,没有一片落叶。这就是他的窗子了,积累了多少她的目光。她敲了敲,没人应,她又敲了敲。
她不知道敲了多久,直到她死了心——冬骏不可能理她了。她刚刚走到院子中央,听见身后的脚步,轻得近乎无声。她回过头,看见了立在她身后的冬骏。
月亮特别大,树木楼房的影子特别黑,冬骏脸上的愧疚和痛苦也特别清楚。几天不见,他成了苍白清瘦的一个人,只是更加俊美。他受的逼迫也一定不比她少。顿时之间,一切都值了,包括死。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向他走过去。
而他慌了,往后退几步。
她并没追究他后退的原因。他还肯出来见她,她已知足。一切都格外地美,因为绝境。
她突然发现自己哑声地说起话来。模糊的字句从她嘴唇间快速而火烫地往外喷,她自己都来不及抓住它们的意义。她在说疯话,说她什么也不要了,什么军装、军籍、名声、性命,只要冬骏哥带她走。天下大得很,处处有浪迹天涯的有情者。
他似乎受了感动,垂着头,一副心碎模样。她的话越来越疯,说趁人们正睡熟,逃吧。
“别胡说!”他哑声制止她,“我们是革命军人!”
她愣。罗密欧和朱丽叶不是革命军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是。
她说那就只有死了。
这回他不吭气了。似乎她这一点拨,他开了窍,看见了一大片光明的可能性。
她说一个人从十二岁就开始的恋爱,怎么可能斩断,斩断只有去死。
他闷闷地叹一口气说:“回去吧,回去睡觉,别胡思乱想了。”
她又向他跟前迈了一步,他再次退却。她只好拿出那个绣袋,搁在他们之间的地上。地面真的给扫得一尘不染,月光使一切都那么纯净。
他没有马上捡她的绣袋,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捡的。
我们在小穗子的悔过书里得知的情形是这样的:她半夜去找邵冬骏,想和他长长谈一次话,订个秘密的盟约。邵冬骏怒斥了她,要她别忘了,他们都是革命军人。白枕巾上是他父辈的鲜血写成的先烈遗言“将革命进行到底”。她向他靠近,渴望他的怀抱。她在那个绝望的夜里,站在他对面,之间只隔三四步。她向他走了一步、两步,只差一点,就扎入他的怀里了。他却及时阻止了她,说萧穗子同志,看看你这是在哪里?已经走了那么多歧途,我们绝不能再走下去!我只希望你把我当个革命同志和战友,不然,你就当我不存在吧。
小穗子被阻止在那里,看着冬骏,渐渐有些羞愧。她从冬骏消瘦而坚定的脸上,看见了他的先烈父亲,那样不屈服于个人感情,那样以大局为重。
后来,我们在小穗子写的小说里,似乎读到另一种情形:十五岁的小穗子一下子明白了,她爱的俊美男子多么软弱。她在向他怀里扑去时,他几乎拔腿便逃。趁着奇白的月光,她看见他变了个人,瘦削得两腮塌陷,厚厚的头发成了荒野的乱坟岗。那么好看的眼睛,神采全散去了。她想他怎么惧怕成那样。
第二天,她痛快起来,一口气写完二十多页的悔过书。
小穗子有天忽然发现,她居然和我们一块大笑了。像是一年前没有发生那桩丑闻,没在两百多名战友前念悔过书,没被女兵们躲瘟似的躲了多半年,笑冲口而出,气流和音量都完全愈合了。事后她不记得是什么引起大家的笑,总之她笑得和大家一样前俯后仰、无拘无束。也居然没人转过头来瞄她一眼:这类快乐竟有她的份了。
也许只有她自己注意到,从她朗读了悔过书之后,她失去了大笑的能力。父亲曾经讲了个故事:有只雁被雁群驱逐了,它孤单单在草荡里叫了一夜,起飞了半天,就坠落死去。驱逐对这只雁是致命的羞辱。雁是多么尊严的生命啊,父亲在自己被驱逐时讲了这个故事给小穗子听。小穗子在孤单单起飞时竟忘了这故事,而在她又接近集体时忽然想起它。
后来她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刘越,刘越流了眼泪,就在她和刘越刚刚相恋的时候。他哀伤地一笑,流下泪来,那个从小就做篮球明星的刘越。
在她恢复大笑功能这天晚上,她已恢复了上台,角色很小,还是女扮男装。她就穿着一身男式军装,头发全塞进帽子,脸上化得虎眉虎眼,手里拿着一把带红长穗的木头大刀,“哈哈哈”地跟着我们所有人笑起来。
其实我们也注意到了小穗子的笑。一个念头从我们谁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笑得真好,一点阴暗烙印都没有,毕竟年少。
小穗子对那十二个月的印象不清晰。印象中,在她念悔过书时,不断被人打断,说声音太小,刚才一句话没听清,要求她重念。她眼睛便大乱一阵,把丢失的句子找回来,重复那些令她无地自容的词汇。又有人问某词是什么意思,很快听到解释后,便是一片窃笑和身体坐立不安的声音。她坐在他们对面,手把悔过书捧到面孔前面,人们总是向左或向右寻找,看她把脸往哪儿藏。她还记得她念完时,排练室里进来了几束阳光,像个明媚的刑场。然后人们静寂一片,被十五岁的恋爱自白震住了,吓呆了。一个声音说,大家都可以发言,帮助萧穗子同志——副政委的声音。
发言开始了。大致意思是:对小穗子这样一腔肮脏、糜烂、腐朽的思想,所有人都始料不及。一切都有阶级起源,看看这个小败类的起源吧。有人说这是什么交代,太不老实。这是一个高昂的嗓音,不圆润,乍听似乎有细细的刺,但有种独特的魅力,一个后来被认为是性感的声音。小穗子看着那张红润丰满的脸,看着冷艳无情的高分队长提溜着那只绣袋,如同提溜着一只死老鼠。
这些混乱的、次序颠倒的印象,在小穗子那声融入集体的大笑里淡去。她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化着面目全非的妆,在演出前的舞台上反复练习旋转。一年中,她的舞蹈长进很猛,人也不再是抽条女孩的样子了,多少有了点儿看头。申敏华歪戴着军帽,拨着琴弦走过舞台,突然停住,说:“哟!小穗子,是你呀,差点儿没认出来,扮男装倒挺精神。”
小穗子停下旋转,呼呼直喘,笑容咧得很大——重新上舞台是件大事情。
申敏华有一点想聊天的意思,拨着弦人站成个稍息。一年前对小穗子的批判帮助会上,她忽然大声说:“我明明看到的是邵冬骏勾引小穗子!”她这一叫,大家全愣了,看着平常一身怪毛病的三流女琴手走到台前。政委小声说:“喂!小申,请回到自己座位上发言。”她像是没听见,一直走到小穗子旁边。她又长又细的手指朝排练厅的镜子挥舞,说何年何月何日,邵冬骏如何偷摸一把小穗子的脸蛋儿,偷捏小穗子的手,借“抄跟斗”的名义,偷搂小穗子的腰。大家都想,她一贯埋头拉琴给人们一个脊梁,结果什么事她都没错过。
申敏华所有的军事姿态都差劲,但稍息站得特别标准。她慢慢换着腿,从左边稍息换到右边,手指头在琴弦上拨出半句一句的旋律,嘴上却聊不起来。她天生有点大辩若讷,一开口总吓人一跳。批判会过后的一天,小穗子走进女浴室,发现所有女兵一齐静下来。两三个人合用一个龙头,小穗子便走过去,想和谁挤一挤。她刚把头发打湿,抬起头,见搭伙的人全躲开了,挤到了别的龙头下去。这时有个人大声冒出一个句子,怪腔怪调,那是引用她给冬骏的情书。女兵们尖声喝彩,又有一个人出来,整段背诵了小穗子的一首情诗。字句竟然可以任人打扮,被女兵们打扮成了古怪而猥亵的东西。她们磊落地露着肉体,追逐打闹,小穗子这下可给了她们一项新娱乐。原来自以为情深意切的文字,给她们一念,再歪曲歪曲,她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然后,就听见一声呵斥:“你们他妈的干净!”一看,是在雾气深处的申敏华。“你们谁没有在暗地搞小勾当?还有偷偷勾搭首长儿子的呢!”
此刻,申敏华看着穿着灰色舞鞋的小穗子,脸上出现了个讥诮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小穗子想她大概是那个意思:才刚刚穿上舞鞋,骨头可别太轻。
我们得说,申敏华的眼力是没的说。她看出小穗子那天晚上演出不是无缘无故的轻盈、优美、出色,而是在借题发挥地抛投情愫。申敏华看出小穗子是永远处在情感饥饿中的一类人。她的言行举动,都是为一份感情,抽象或具体无所谓。对于这个刚过十六岁的小穗子,她就那样蹬在一双灰暗的舞鞋里,苦苦地舞动,为着尚且在空中飘渺的目光,为那目光中的欣悦。她尚不知那副目光来自何处,属于谁,她已经一身都是表白。她语汇的表白被人们嘲弄了、唾弃了、否决了,她就剩下脖颈、胸、腰、臂与腿的语汇。她的忘形正在于此。
应该说申敏华是为了小穗子好。我们全知道申敏华看不上跳舞的人,对小穗子算是友善的。她的稍息从左腿换到右腿,看小穗子命也不要地蹦、跳、旋转。她想这小丫头原来是很经整的。在自己看来的一场大迫害已经被小穗子淡忘。
中年的小穗子写的作品让我们吃惊,那段经历对于她是多么不堪回首。她对那天的印象是从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提炼出来的。一个潮湿的冬天早晨,紧急集合哨音从前院一直响到中院,再到后院。人们面色庄严地跑步出来,楼上楼下全是脚步声。连有了孩子的老女演员们也不婆婆妈妈了,圆滚滚的腰杆上紧紧系着武装带。这是文工团有史以来的男女作风大案,主犯居然只有十五岁。
小穗子对批判会场的描绘,似乎不客观。她印象中的会场是个又大又深的旧礼堂,挂着毛主席像和“八一”军徽,让我们联想到军事法庭。入场的人都穿着整洁的军装,几个老兵痞也扣严了领口。铜管乐手们戴着雪白的手套,怀孕四个月的女歌手也勒上皮带。不是开会,而是要开拔上前线的气氛。九个分队像大军入城一样进入会场,目不斜视,充满威仪。值日分队长把两个铁硬的拳头端在两肋,小跑到部队正面,用野战军指挥员的破锣嗓音吼叫“立正——”。所有军官都穿了皮鞋,鞋跟儿上的铁掌这时碰成一个声音——“叮当”!旧礼堂回声四起。政委简短的发言后,小穗子就上场了。她打开手里厚厚一摞纸,看一眼对面众多的面孔,明白自己正是那只被驱逐的雁。
中年的小穗子还写到我们不了解的一些事。批斗会后的一天晚上,她从后门走进厨房,开始打捞漂在浑汤里的饺子皮。她已习惯独自往来,省得女兵们躲她。她浑身猪食气味,刚帮炊事班喂完猪。这时她觉得有个人走近来,是大家称为耗子的女孩。
耗子把一盆饺子放在她面前,说是专为小穗子留的。
耗子五短身材,一张长着连鬓胡的漂亮脸蛋。男兵假如损谁,只需说:“哎,你跟耗子有一手吧?”男兵没人肯和耗子跳双人舞,说她身上一股奇怪的酸臭。女兵们对耗子所有不可理喻的讨厌习性、鬼祟行为,从几年前就习以为常。反过来,耗子对大家给她的作贱和孤立,她从一开始就舒舒服服地接受。批判会之后,耗子试探地亲近小穗子。她会鬼头鬼脑塞给她一块油炸馒头或半碗炒鸡蛋。我们在小穗子的描写中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耗子:蓬着过分厚的一头鬈发,表情过火地表功,说她怎样奋不顾身,一头扎进哄抢的人群,为小穗子抢到这碗饺子。
小穗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捧着小耗子为她抢到的饺子,发现耗子大而黑的眼睛那么灵活,是一种幸福的目光。我们细细一想,正是这样,低人一等的小耗子在那一刻肯定感觉良好。原来不幸和幸运是相对的。不幸者必须找个更不幸的人,并对这个倒霉蛋关爱施舍,才会油然生出优越感,才会瞬间变成个幸福者。为了这幸福感和优越地位,我们不得不制造一些倒霉蛋。一切终极的迫害,实际上无缘无故,只为制造尊与卑的悬殊,只出于对良好感觉的需求。
小穗子捧着一碗冷饺子愣神的时候,耗子已经在厨房里当家了。她熟门熟路地翻箱倒柜,找到一桶未启封的老陈醋,倒了一大碗出来,说留着她俩以后慢慢吃饺子用,别人不给,就小穗子和她。她又蹦起老高,去揪挂在墙上的紫皮新蒜,拿大菜刀“啪啪啪”地拍,剥下蒜皮,嘴巴“呼”地一吹,一会儿,弄得满地垃圾。她让小穗子看看,她多么敢糟蹋,敢祸害。然后,她很满足地看着小穗子狼吞虎咽。快吃光时,她说,最近警告她的人越来越多。
小穗子问警告什么。
警告她小心一点儿,小穗子思想复杂,谁都不敢和她靠近的。
小穗子满嘴饺子。不然她会说:何必呢?耗子,你为我跟大家唱反调又是何苦?
小耗子向前凑凑,声音压得很低,说她才不在乎呢,她才不会跟着大伙“墙倒众人推”呢。而我们中一些人,记忆中储藏着同一段事情的另一面。情形是这样的:一天晚上演出结束后,男兵和女兵们开着玩笑,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地走出礼堂。我们中的谁说:“走快点儿,看后面哪个来了。”回头一看,是小穗子。小穗子端着一大筐脏毛巾,走在我们后面,一只脚穿着肮脏的灰色舞鞋。她在偷偷练那个高难度的单腿旋转,指望身怀绝技,部队会因此而留下她。我们嘀咕着她的妄想,为她仍然心存侥幸而窃笑。她埋头走着,筐子的分量太重,她得使劲支出右边的髋去顶住筐沿,身体便斜出一个不堪其累的角度。我们心存不良地盯着耗子。耗子慢下脚步,似乎想搭一把手。我们中的谁小声说:“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耗子?叫‘夜壶找尿盆,什么人找什么人’。”
耗子不敢掉队了,巴巴结结跟上我们。我们中又有谁说:“早就知道耗子给小穗子通风报信,端汤倒水。”
耗子干笑:“什么时候我给她端过汤倒过水?诬陷!”
“别恼羞成怒嘛,耗子,端了大家也理解。”
“没端!”耗子说。
“端了又不是什么坏事,你赖什么赖?”
“人家明明没端嘛!”
“耗子你就这点不好,不老实,以后要嘘寒问暖,光明正大一点嘛。”
耗子更是矮了一头,不断干笑说大家诬陷了她。
天天练单腿旋转的小穗子在看着大镜子时,眼睛又水灵起来。她不知道那样练已救不了她的大局。她穿灰舞鞋的脚支起她的身体:脚尖、脚跟,脚尖、脚跟,滴溜溜地转,如同一根鞭子下的碗螺,转得相当精彩,但我们知道她是悔不了整盘棋上那颗走错的子。就在她的单腿旋转趋于成熟时,一份处分已在保密室的打字机上敲定。保密室的小冯或小李在想,这个被处分的女下士萧穗子长得什么模样?是否面带邪气?然后,这份保密公文被盖上了政治部的红印。
小穗子端一大筐脏毛巾走过篮球场,看着我们在灯光下和乔副司令玩闹。然后,她径直向大门岗走去。演出结束,演员们时常步行回文工团院子。
女兵们歪三倒四地上篮。乔副司令穿着棉裤和运动衫,在女兵们中间灵活地蹿来撞去。他投了几个球,准头很棒,便大张嘴粗喘地问:“娃娃们,老头子球打得好不好啊?”
“不好!”女兵们嚷着。高爱渝瞅个冷子抢了球,一个舞蹈大跳,球不知飞哪儿去了。
当舞台监督的副团长这时也上来凑趣,捡了高爱渝的球,三步上篮。一会儿,他过来问乔副司令,演出观感如何。
“又想问我讨钱买鞋子!”乔副司令说。舞鞋的费用老是超支,他老得额外批条子。
高爱渝说:“老头子硬是小气,一双鞋子才几块钱嘛。”
乔副司令在她头顶打一巴掌,又对所有女兵说:“都过来,一个人给老头子打一巴掌,老头子就给你们批条子,买鞋子!”他学高爱渝,把“批”说成“披”,把“鞋子”说成“孩子”。女兵们就跑啊、躲啊,笑得清脆无比。都没戴军帽,头发里还有汗,软软地贴在前额和面颊上,揩去的粉脂在眼圈和嘴唇上留了浅黑和浅红,就像街上男流氓们叫的“妖精军妹儿”。打着打着,乔副司令的手顿在空中。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说还有个小丫头呢?哪儿去了?女兵们静下来,对老头儿所指的人猜到一点。老头儿这时去看副团长,说很长时间没看那小丫头上台了,就是光着脚丫子踮脚尖那个。
副团长不知说什么。老头子说:“那个丫头跳得不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叫她跳!”
副团长想,可别败了老头子的兴致。他笑着说:“好,叫她跳,一定叫她跳!”
“你们谁能光脚丫子踮脚尖?”乔副司令用回力鞋的鞋尖点着地,“那不就给我省钱买‘孩子’了吗?”
女兵们想小穗子那一手只能叫撂地摊。三年前,她投考时成绩不好,却突然当众脱下鞋袜,人在两个大脚趾头上立了起来。然后她就那么挺可怕地立着,跳了一段自编的“吴清华诉苦”。消息传到几位首长那里,都跑来看十二岁的女孩耍猴。门外汉的首长们收留了小穗子,连她那位有着丑陋政治面貌的父亲也忍受了。
乔副司令又跟副团长说:“小丫头跳得不赖,让她跳。”
副团长还是嘻嘻哈哈:“好好好,让她跳。”他脑筋却是很忙乱的,想着如何把小穗子将挨的处分告诉老头儿,首长们老了,倚老卖老地总想在文工团有那么几个玩具兵,副团长对此重重叹口气。
小穗子推着鸡公车走到沙坑边。最初她不会推鸡公车,独个轮子常常扭歪,把车里的沙倒一地。大家随她去干这粗重活儿,她需要一个忍辱负重的形象,只好随她去。开始是有人支她差,说小穗子你闲着没事,去弄点新沙填到沙坑里。大群的野猫总在沙坑里方便,沙坑隔一阵就得吐故纳新。不久小穗子就把鸡公车推得很好了,像进城卖菜的社员。她也不需要谁派她活,隔两天就把沙坑里的沙换一换。
顶车脊梁上的太阳已相当烫,才是柳树、桐树发芽的时节。她抓起给沙埋了多半的大平锹,把沙从车里拨出来。所有人都去吃午饭了,小穗子这一会儿的孤独味道不错。活儿做完了,她身上的劲头还剩不少,便脱了鞋,赤脚跳进沙里。她用锹把沙翻松,深部的沙有点潮,很细,脚掌触上去,舒服得她心里一悸。她一点点往后退着走,前面的沙翻透了,一股很细的阴凉扑在她面颊上。这一刻若有人走过来,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谁若看了这背影,都一定会认为这是个快话的背影。按说她不该快活,还不知处分将怎样严厉,她这样快活简直是不知羞耻。她把锹踩下去,铲大半锹沙,再翻向两边。细看她这动作是扭着小小的秧歌儿。在冬天被灭除的感情,此刻随着春天又活过来。那些莫名的柔情,使副团长女儿弹奏的钢琴声很远地传过来时,显得优美动人,她觉得她顿时喜爱上了这个弹琴的九岁女孩。
她听见宿舍楼上东一声、西一声的吊嗓。人们吃罢午饭回来了。很快,小号、巴松、长笛都回来了。这是该小穗子吃饭的时间。
走进炊事班后门,见耗子正等她,守着一大盆菜,花菜炒肉片和麻婆豆腐。她告诉小穗子,处分她的文件已经到团部了。
小穗子不看她表情过火后的脸,只听她讲某人如何偷看到了处分的内容。
耗子说:“你别太难过。”
小穗子把肥肉挑出来,仔细堆成一个小尖堆。再把鲜红的海椒皮放上去。耗子还在重复,千万别难过,难过有的人可高兴了。
“邵冬骏被罚下部队,回来升副连级了。”耗子说道,“你千万别伤心,噢?”她掏出一块毛了边的旧手绢,打算伺候小穗子好好哭一场。小穗子却开始一勺一勺地进食。这类菜往往没有瘦肉,今天却不同,耗子自己一片瘦肉也没舍得吃,全慰问了小穗子。
对萧穗子的处分因为演出而没有及时宣读,但所有人都知道处分的内容。
没人再差小穗子做这做那。若谁迎头遇上她,会局促一笑,自己也觉得笑得不好,反而亏欠了她似的。对小穗子的处分是“非正常退役”。只有申敏华在饭厅里大声骂街:“妈的越坦白越处分,小穗子为大家树立了‘坦白从宽’的好典型。”
有人偷偷地送笔记本和相册给小穗子,都是趁小穗子一个人在宿舍,哧溜一下钻进来,塞了礼物就走。小穗子还有参军前同学们送的一大堆笔记本和相册,她对着这两堆笔记本、相册傻眼。她没有把受处分的事告诉家里,对送了她笔记本的同学们,她不知怎样去解释。她开始为家里采购东西,为父亲买了两斤毛线,为母亲买了一套竹器。下午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宿舍,她吃了一惊——
高爱渝正坐在她的书桌上化妆。
“等你半天了。”高爱渝说。她一只脚跷在另一只脚上,脚尖插在黑色半高跟皮鞋里。最近她担任报幕员,四川话也不讲了。“冬骏是不是还有几张相片在你这里?”
小穗子看着她两只形状漂亮的脚上,黑皮鞋的跟脱落下来,只剩鞋尖套着脚,一晃一晃,随时要掉下来。她说并没有什么照片,所有的都烧了。
“什么时候烧的?”高爱渝把柳眉杏眼的脸从镜子后面挪出来。她让皮鞋落到地板上“嗵”的一声,随后伸出脚尖懒散地四下摸,摸到鞋,又让它在脚上晃悠,再一次,鞋“嗵”的一声落到地板上。她在这期间闭着一只眼描眼皮,一面说小穗子到这个时候了,撒谎还有什么意思嘛。
“我从来不撒谎!”
“那天夜里,把人家冬骏从屋里头喊出来,非要跟人家私奔,后来问你,你没撒谎?没见过你这么不知臊的人。”
原先在院子里化妆的人渐渐围到窗子前面。
高分队长美丽的红嘴唇花一样绽开,饱满而细腻。她宣告她和冬骏如今正在“正当恋爱”,要不是响应晚婚号召早就可以解决个人问题了。冬骏把你小穗子的照片都退还了,你小穗子还藏着人家冬骏的照片,想干什么?未必还要偷偷看人家?
又是“嗵”的一响,锃亮的黑皮鞋再次砸到地板上。那脚又开始摸索,透明丝袜下面,大足趾似乎在向小穗子比画一个下流手势。
小穗子又辩解几句,但很没有力量,什么使她注意力涣散。或许是压制自己盛怒的努力让她无法凝聚心智,让她理屈词穷。
高爱渝说:“那是几张练功照,穿短裤背心,你留着算哪回事?”
小穗子说:“我不记得有什么练功照。”
高爱渝对窗外的人说:“听见了吧?撒谎!刚才还说烧了呢!要不要我把冬骏叫来,让他自己跟你要?死皮赖脸,非要藏人家的照片!”
人们都高声嚷嚷说,叫邵冬骏个龟儿来!这些脸化妆化了一半,五官全给底色盖掉了,成了一块块没有眉目的空白。
小穗子向自己书桌走去,惨败得很。大家以为她要去找冬骏的照片,都静下来等。反正比这更没面子的事小丫头也经历了。可她突然一掀桌子。高爱渝悬着两只脚,重心也不对,这一下就到了地板上。
我们在二十多年后才知道,小穗子直到那时还爱着冬骏。小穗子感情过剩、死心眼,总得有个谁,她可以默默地为他燃烧、消耗。一次去重庆演出,她独自请假去了红岩烈士纪念馆。采集了一些草叶和野花,草和花下面,是烈士踏过的泥土。其中,有冬骏的父亲,戴着镣铐,满身血迹,踱过去踱过来,想着在冬天出生的儿子……为这个想象,她心里一阵疯狂,跪在了雨后的泥土上,那疯狂使她联想起冬骏的一颦一笑、一举一止,都那么高贵。她伏下身,替冬骏也替她自己,吻了那片土地。
我们想象着疯狂的小穗子:她伏在泥土上,嘴唇触着带雨滴的野草。因为冬骏,那土地不再是冷土,而带了三十七度体温。她把一点点泥土和草与花随身带回,压成标本,作为一件信物,她把它假想成冬骏给她的信物。高爱渝和冬骏在院子成对出没,她便呆呆地站在远处,手在军装兜里,抚摸这件信物。她承认自己是伤心的,但正因为伤心使整个事情变得优美。小穗子是个多少有点儿病态的女孩,认为优美的事物总有点儿伤心。
然后就到了这一天,小穗子站在高处为团支部出墙报。团支书王鲁生觉得她编墙报很快。画的报头、花边,排的版面也还过得去。她站在小椅子上,小椅子叠在大椅子上,听见人们在她身后聚一会儿,又散开,只有一个人没走。她绝不回头,因为她一回头,他就会走。最终他还是走了,轻轻说一句,小心点,别摔下来。他站了那么久,原来是想在她出闪失时及时救助她。像从前那样,他总给予她默然的、有备无患的保护。他的保护网原来仍在暗中为她张着。原来她还是他心里的一点牵挂与不忍。
再后来是一场重要演出,和另外两个文艺团体合作。小穗子不上台,杂事都忙得她浑身大汗。她得传递道具、递茶水、递假辫子。在穿过一条荒弃的走道时,她看见了那截电缆。
她停住了,看电缆头被胶布粗粗地缠住。只需再把胶布撕开,九个月前,强大的电流从她肉体和脏器中穿过,以那样危险的震颤来点穿一个秘密事实:他对她无处不在的注视。她慢慢蹲下来,看着黑色胶布下的粗大铜丝,形态很清晰,如同一触即裸露的神经末梢。
“你在干什么?不晓得这里已经不是走道了?”
她回过头,冬骏显灵一样站在她身后,手里拿一把木头大片刀。
她说了句什么,或许她什么也没说。
冬骏上来,扯住她的胳膊,扯到五步开外。他明白她蹲在那电缆边意味着什么,他在浓妆后面的眼睛,是恳求的:别这样——为了我,不值。
她想解释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刚才,是销魂的一瞬。她想问他,难道我走进这个废弃的昏暗走道时你在看着我?难道我还像过去一样惹你不放心?小穗子见自己的胳膊被他狠狠甩下,同时听他责备: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冒失,走路也不看看,能走的不能走的,只管瞎闯!
他偷偷把事情改了个性质,绝口不提这情景是九个月前那情景的重复。但不论他怎样为自己自圆其说,他还是骗不了她:他仍是一刻不停地在注视她。或许这早就成了他一部分自然,他对此已无意识。
“冬骏哥……”她说。
冬骏在浓妆和舞台服饰后面畏缩了。他拼命制造另一种人物关系和事物逻辑,说:“做什么事都跟没魂似的,你不闯祸谁闯祸?”
“谢谢你。”她说。她在三个字后面抒情,表达所有的谅解和忠贞。
她相信冬骏和她的相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它被迫断裂,只因为它不合时宜。她还相信高爱渝得到的,是不同的冬骏,那个冬骏不会抽丝一样地爱,细细地用心疼的目光编一张网。
然后就到了这个暮春的下午,我们都在院子里化妆,看见受了“非正常退役”的小穗子为邵冬骏的相片和高爱渝吵了起来。我们不知道小穗子心里的那种疯狂。它沉静而深潜,但霎时间会上涨,会涨成黑沉沉一片。黑沉沉的疯狂中,她只是抓住一个目标,不至于完全迷失,那个目标是高爱渝的脚。那双脚绝无仅有脚的功能,它们生来是做一些隐秘的色情小动作的,它们会轻轻跺谁一下,或小小踢谁一脚,不便言辞的话语就都有了。脚像模型一样标准,脚趾直而长,有一点妖娆,但不伤大雅。当她听见“那是几张练功照,穿短裤背心,你留着算哪回事”的刹那,那脚在她眼前简直流气、晃摇起来。小穗子浑身发冷,看着透明丝袜里在起劲挑拨的脚。
整个空间一片黑暗和静寂,她上去给了她一个耳光。
我们想,肯定小穗子记错了,当时她只是猛掀书桌,把高爱渝掀到地上。镜子跌碎了,划破了高爱渝的手。也许小穗子猛然发起攻击,原意是要抽一个漂亮的大耳掴子。多年后,连高爱渝自己也糊涂了,她当时是否挨了小穗子一巴掌。一片大乱中,趁乱抡巴掌也是合逻辑的。
我们记得在动手前两人似乎还有几个唇舌的恶毒回合。
“你下来——别坐脏我的书桌!”小穗子叫道。
“还有比这更脏的?”高爱渝说,拍拍屁股下的三合板桌面,“这里头锁的东西,有种拿出来给大家念念,那才是脏得生蛆的东西!”
“偷看日记犯法!”
“写黄色日记才犯法!”
两个人的话此刻叠在一块:“反动……侵犯……日记……人权……遭逮捕……践踏人格……”一提到因反动日记而逮捕的事,小穗子哑了,看着二十五岁的美丽上司。
在窗口和门口挤着看热闹的我们此刻已确定,小穗子顶撞上司的勇气来自破罐子破摔的自知之明。
高爱渝四面八方转动着脸,大声地说:“看看啊,这种混到革命队伍里来的人,年纪轻轻思想脏得跟茅房一样,早就该清理出去!”
不知怎样,小穗子发现自己的手已抓住了高爱渝的头发,专门吹成的报幕员大波浪头。她边打边想,现在好了,她可以不顾解放军的光辉形象了。老百姓打解放军,打也白打。推鸡公车的小穗子原来长了一身贼肉,力气也见长,拉架的人想。
这时,曾教导员来了,百米赛地穿过院子,两腮绯红。她一看这场女子角斗就大喊道:“都疯了!”喘了两口气,她又说,“我们解放军里,还有这种争风吃醋的丑恶现象!”
高爱渝和小穗子被拉开了。高爱渝揭露着小穗子日记里一段段的秘密,如何偷偷藏着红岩的泥土和花草,作为她痴情暗恋的见证。
小穗子疯牛一样向高爱渝撞去。
曾教导员叫道:“小高,不还手,让她打,看她能把你打死不能!”
几个男兵怪话一片:“不能还手哟,人家现在是老百姓了,打出好歹来我们解放军要管人家一辈子的饭哟!”
曾教导员把辫子往肩后一甩,脸已经不红了,变得煞白。她问看热闹的人消遣够了没有,够了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人群还是不散,七嘴八舌地说萧穗子是主犯,先动的手。有的还指着书桌,说写黄色日记,还不准人家揭发,不如乘机就把黄色日记公开公开!
曾教导员寒心透顶,慢慢走到小穗子跟前,说:“萧穗子同志,你为什么这样……不可救药?就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还是不是新中国生红旗下长的青年?你爸就给你这么教育的?”
小穗子说:“可不。”
其实小穗子并没有把“可不”说出口,她不过在心里这样反驳的。她心情悲壮,她让人看看,为她认定为神圣的东西她可以血淋淋地去角斗,为那份神圣,她可以粗野不堪。什么都不能阻止她和冬骏用目光、用神思、用心灵去悄悄地爱。
曾教导员说:“你的档案还没封口呢,我告诉你,萧穗子同志,组织上可以马上再给你记一大过。”
三年后,小穗子站在乔副司令的遗像前,眼泪流得一塌糊涂。老头儿听说他的玩具兵小穗子被“非正常退役”,把文工团的两个领导叫到他家里。老头儿把大局给挽回了,处分成了“观察留用”。
三年里,老头儿没来文工团视察,但托人给小穗子带了一包糖果、一支钢笔、一张字条。字条上面写:“好好跳舞。没有我批准,不许乱谈恋爱。”
小穗子哭是哭,可她一点儿不知道,老头儿写这张字条时,病已很重。老头儿脸上的浅麻子在遗像上消失了,面容是古板的,像农民大爷进城照的头一张相。小穗子正是为这副淳厚古板的面容而无声痛哭。
她感觉到一个人站在她旁边。一双白色的回力鞋,尺码很大。她等了一会儿,这个人却不走开。又等一会儿,泪水干了,把脸绷得硬邦邦的。
“乔副司令本来说,要介绍我们认识。”这个人说。
小穗子转过脸。这个人个子很高,一米八几。小穗子马上被他那种奇特的单纯吸引了。这单纯不在于他目光的坦率,也不在于他孩子般爱惊奇的眉毛,也不完全在于他微笑时露出的虎牙。小穗子一时想不出他的单纯是以什么体现的,只感觉那单纯极其有感染力,让她轻松和无拘束。
“我老是看你跳舞,最早是刚当兵的时候。”他露着虎牙微笑着说,“有时候你在后台外面一个人练功,我也常常去看。不是故意的,那时我在警卫营下放,站岗看守桃子。桃林不就在礼堂后面吗?”
他急急忙忙地说,这时换一口气。所有的话在他那里都正正当当,十分地无邪。他站得笔直笔直,微笑也是正面的,完全没有潜意,就是微笑本身。
小穗子猜他大概有二十岁。这样无邪,有点儿令她不忍。
她和他说起乔副司令的病,老头儿的几个孩子如何不孝顺。他们这时在灵堂外面,花圈顺台阶铺下去,白色、浅黄、浅蓝,纸花发了大水。
两人不语了,想起乔副司令其实是把体工队和文工团的孩子们更当孩子。
“我跟老头儿说,不用你介绍,我认识她。”又是直截了当的笑。
小穗子心里想,他突然回到他的开场白了。
“你猜老头儿怎么说?”
小穗子看着他。奇怪,她居然敢这样不眨眼、不躲闪地正视他。她说猜不出啊。
“老头儿说,把你美的,小越子,你给老头儿多打赢几场球,提了干,我再给你介绍。”他这样说着,伤感就来了,并为这伤感害羞,藏起了目光。
原来他是军区有名的篮球中锋刘越。十三岁就成少年球星,十四岁就进了军区体工队的刘越,原来是个大个头的男孩子。小穗子心动了,脸一阵微痛,笑容正把绷得硬邦邦的脸撕开。不久她发现自己一时轻咬下唇,一时又把下巴斜起,一时又用手去绕耳边的碎发。症候出来了,她那些十分女孩子气的动作和神态只说明她受了大个头男孩的吸引。竟是这样:长久以来她舞啊舞的,正是为这一副被她照耀过来的目光;原来她不是平白无故地让肢体动情,不是无端端地浑身语汇,一切都是因为这一副为她而欣悦的目光。她迎向这目光,笑了,不怕闯祸地笑。
几个星期后,小穗子钻进正赛球的篮球场。那是军区队和军工厂的友谊赛。小穗子刚坐上看台,就见刘越被换上场。他活动了几下,开始往场上走,不知被什么一绊,直挺挺摔倒了。小穗子发现他爬起来后眼睛就往看台上找,找到了她之后嘴唇猛一掀。
后来他说他一摔倒就知道有个人在使劲盯他。
小穗子脸烧起来,反驳道:“谁使劲盯你了?”
刘越哈哈地笑:“这可太准了,我最不愿意我妹妹看比赛,有次她偷偷来了,我刚跑上场就摔倒。”
小穗子问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她去看比赛。
他说没错,因为他球风特差,常常和人打架,有时还骂脏话。他不愿他妹妹看他比赛,也是因为他不想毁掉他的美好假象。
小穗子明明看到他在场上呼风唤雨,观众都是他的。一群偏心眼、偏爱的狂热观众,球一到他手里就起来喝彩。哪里用着他骂粗话?谁犯规阻止他进球,场上一片脏话。
小穗子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不愿你妹妹和我看你比赛?”
“因为你们太纯洁了。”
小穗子一下子沉默了。所有的羞辱和唾弃,都没有伤及她,没有在她形象留下哪怕浅浅的阴影,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假象。他接近的是这个假象。她想着,心里涌起一阵急迫,这美好平和的时刻将瞬间即逝,而美好的每一分递增,都在催成那消逝。
小穗子说:“刘越,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稍微吓了一跳,马上又笑了,也做出沉重阴暗的样子说:“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越是这样,越是表明他经历中一点沉重阴暗的东西也没有。地面是浅紫似的,玉兰的大片花瓣基本已落尽。小穗子发现玉兰香得很有层次,落地的和树上的就隔着好几个阶段。地上的花瓣铺得如此雍容,埋没了他和她的脚步声。玉兰最后层次的如茶一般的芳香一直铺到红砖围墙。
墙外是一个农贸集市。红砖墙上的玻璃被拔下不少,总有军区的人翻墙去赶集,省了好几里路的腿脚。也有翻墙出去恋爱的,刘越告诉小穗子。他说他在警卫营下放时,巡逻这段围墙,就看到过翻墙的恋人。
小穗子问他为什么要去警卫营下放。
刘越说被罚的呀,罚了一年呢。
“为什么?”
“打架呗。”他平铺直叙地说。“屡教不改,每次打架都打到眼儿黑。把人牙齿打掉了几颗呢。要我妈说,就该剁了我这只手。”他把右手举起,握成个拳,左右转了转,像评估分析一件好武器。“我也恨它,”他指他的拳头,“一见欠揍的人,它就突突直跳,跟你套的狼狗似的,套不住,冷不防,它就出去了。”
他做出很苦恼的样子,但小穗子看出他并不真苦恼。果然,他咧嘴乐了,虎牙全露出来了。
他是为一顿肉包子打的架。吃一顿肉包子不易,得靠偷,才吃得饱。每回炊事班怕第二天来不及包上千个包子,总在头天夜里把包子包出来,蒸熟,锁进粮库。总有人能撬开粮库的锁,偷出包子宵夜。这天领导在粮库外设了埋伏,活捉了包子贼。包子贼马上乱招,说是两个农村兵指使他们偷的。刘越问小穗子:“你说我这拳头见了这么个叛徒,能不能待着不动?打完后就给送警卫营站大岗去了。”
“那是哪年?”小穗子问。
他说三年前。
小穗子扭过头,看着他。
他说:“你瞪什么眼?是我还不懂事的时候。那年我不满十七,你十五。”
她想,是的,十五。
刘越从上衣口袋掏出两张电影票,问她下午有没有空去看电影。他这样说,脸上毫不暧昧,似乎他不知道“看电影”早就是一种仪式,让一男一女进入某种关系的仪式。他是一个缺乏概念和杂念的人。
她问是什么电影。
他刚一回答,她就忘了。她问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不马上做决定。她发现自己点了点头。他两根眉毛一扬,进了个好球似的。他那两根浓重的、充满好奇的眉毛。
在小穗子后来的印象里,那是和刘越的第一次散步。不知为什么,她更愿意把场地记成金晃晃的油菜田,似乎她需要热烈的色彩,至少像曾经和冬骏谈话的橙林那样暖调。军区墙外不远,的确有一大片油菜田,走在里面眼睛都会给金黄色耀得睁不开。刘越是在油爆爆的油菜花香气里将两张电影票拿出来的。两张蓝灰色的纸片,三十六度五的体温,还有三四年的烟味。她问他是否也抽烟。他说抽了好几年了,他是许昌人啊。许昌人抽烟就理直气壮似的。
油菜花的香气浓得她昏昏沉沉。那香气渐渐变得有些荤腥了。
她看他脱下军装,露出白衬衫。衬衫下的红色背心透了出来。背心上印着他的号,还有两个大窟窿。他正着走走,退着走走,那么结实成熟,却又那么单纯。她去看过他训练,看过三次。此刻看着油菜花上的他,她顿悟到他的单纯是怎么回事。他是个走火入魔做一桩事的人,幸运就幸运在,他做这桩事极是材料。他只想把它做好,时时都为做好它活着。他投中一个理想的球,就成了一瞬间的活神仙。为他能做一瞬间的活神仙,他毫不在乎世上在发生什么。
刘越的单纯,在于他神仙一样不省人事,神仙一样与世无争。她和他坐在电影院里,看他啃着面包喝着汽水,被电影上的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眼睛汪起泪水。她害怕和他分开的时刻到来。这一天,十八岁的小穗子对自己有了重大发现:她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那是个可怕的发现。她可以一边失恋,一边蠢蠢欲动地就准备新的恋爱。新的恋爱不开始,失恋就永远不结束。
她坐在电影院里,脑子在开小差,突然手被抓住了。刘越的手又大又厚,鲁头鲁脑,抓住她,傻傻地僵着,不知下一步往哪儿走。她想他的手真是只套不住的狼狗,说扑就扑过来,笨拙而生猛。
出电影院,太阳落了,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手。她看看这两只手,一只深色一只浅色,小声提醒他:“哎,哎!”
他说:“解放军叔叔阿姨也可以拉拉手。”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说:“这不是我干的,是它干的,我怎么会随便拉女孩子的手?要犯错误的,但它不怕犯错误。”
我们都不知道篮球中锋刘越到礼堂来是为了看看穗子。礼堂外面是球场,球队在那儿训练。他总是跑进来,找个好位子,一般在第五排或第六排。他坐下来,点一根香烟,就开始看我们排练。男兵们都仰慕他的球技,很快和他互递烟糖。领导看不清他的面容,叫他出去,说不然警卫营的大兵会请他出去。男兵们大声说,他是“大表弟”。领导问谁的“大表弟”,回答说“文工团所有人的大表弟”。
我们记得那段时间小穗子跳舞成了舞痴了。排练时,很多人都使七分劲,她使十二分劲,动作稳、准、狠,表情有点儿夸张。尤其那个单腿旋转,她没事总要转它一阵,灰色的舞鞋上补丁摞补丁,从三年前的批判会开始,她一副要把舞台跳穿的样子。她不知我们在背后叫她什么,我们叫她小妖怪。她干脆用不理我们来对抗我们对她的排斥。她常和镜子里的自己做伴,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度日度月,在我们的冷眼旁观中,长高了,长出了成熟的曲线。她从编墙报发展到编歌词,渐渐地,她的歌词被谱了曲。
我们中的谁仍是会和她作对,把那些歌词和她曾经的情书掺和起来,用色迷迷的腔调去唱,她有时装着没听见,有时会陪我们笑,笑得特干,但比完全孤立要好些。
军纪已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严明,士兵们开始把裤腿改窄,裙子改短。含蓄的碎花衬衫出现了。小穗子仍是士兵的白衬衣或黄衬衣,以宽宽的帆布武装带束在宽大的军裤里。她就这样一个形象,让一批批新兵交头接耳。
新兵们马上从老兵那儿知道,叫萧穗子的老兵不是真朴素,她三年前犯的错误比谁都花哨。老兵们认为把真相告诉新兵是他们的义务。
这就到了球星刘越常来看我们排练的那个初夏。刘越讨我们喜欢,也因为一身孩子气。男兵们有时看不下去他的单纯,用些猥亵的双关语和他对话,他一概不懂。我们中的谁说,让小妖怪教教他,不然他白活二十年,还得接着白活。
他便问:“谁是小妖怪?”
我们全笑了,说:“你常来,自个慢慢就知道了。”
我们那时把捍卫单纯、抵制复杂看成是所有重大崇高的使命之一。
一天,在电影院里,我们中的一个人认出了坐在她前面的一对男女军人。电影散场时,她悄悄跟踪上去,发现他们手拉手走到电影院外的夕阳里。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手是松开了,眼光却没有。她看见小穗子穿军裙的背影十分甜蜜,什么创伤耻辱的印迹都没有。是个圆满的落日时刻,满街人与树都拉出极长的影子,在橙色光线里把街道割成不固定的条缕。年轻的女兵和男兵走在这条缕中,像幅异国的电影画面。
跟踪的人看男兵在一个路边小吃摊停住了。女兵却有不同意见,一身都是娇嗔。跟踪者心想,原来她什么都没丢掉。这个小穗子,你以为她给那样整一场,这些女性的轻佻毛病和姿态该整干净了,结果没有。
小穗子被刘越捺到长凳前,坐下来,掏出手绢,淋上开水,细细地擦着碗筷。刘越说了她一句什么,大概是打趣的话,她嘴一撅,人一扭,白他一眼。她先擦了刘越的碗筷,再擦自己的,然后又倒些开水到手绢上,两手飞快地换来倒去,被开水烫着了。刘越马上接过那手绢,鼓起嘴呼呼地朝它吹气,又朝小穗子一笑。小穗子把他的手翻开,用手绢细细地擦那宽阔的手掌。这个小穗子现在是侧影,专注而稚气的轮廓,谁能想到她写得出那样的情书,经受过抛弃和众人的驱逐。原来她挺过驱逐,苟且偷生,暗中养得羽翼丰腴,为了这再一次在异性面前竭尽柔媚。
跟踪者不知该为马路对面的情景感动还是悲哀。小穗子坐在长板凳上,仰脖子大笑。你以为她此生不会再这样笑了。这个小穗子,这个经过恶治而不愈的害情痨的女孩。
跟踪者一时吃不准自己心里的滋味,因此她把所见的隐瞒下来,没有告诉我们。
但我们还是感到小穗子的变化。顺着一些端倪,我们对中锋的来意有所察觉了。我们看到,大家上去和刘越打闹玩笑时,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想,假如这时她出现,可能会提醒我们,把她受的处分告诉刘越。她好不容易摘下“观察留用”的帽子,她知道单纯的刘越受不了这个打击。她到现在还留恋冬骏给她的保护,而她对于刘越,滋生出一种近似保护的感情。这感情使她几近脱口而出地对刘越摊牌。没有摊牌,部分原因也是出于不忍。她一天天贪婪地吮吸着大个子男孩给她的情谊。她感觉大个子男孩老三老四皱着眉、叼着烟在台下坐着,她在他的目光下走向青春发育的最后阶段。她拼命地舞动,末日来临一样,想把刘越的目光拉住。纸包不住火,她旋转得疯起来,让危机感和紧迫感抽打着。
一天,刘越没来。
又一天,刘越也没来。
小穗子在蹲着脱舞鞋时向后一跌,坐倒了。她一圈一圈地解下舞鞋带,看着尘土尚未沉淀的舞台上,我们欢快地打来闹去。高爱渝小心地挪动着四个月身孕的身体,和几个新兵在讲解一段舞蹈。她丈夫邵冬骏走上来,递给她一瓶橘粉泡的水。小穗子想,新的剧痛多好啊,使旧的消散了。她可以这样恬淡地看着邵冬骏和高爱渝,不可思议地盯着高爱渝的腹,设想冬骏的一部分怎样进入了那里。小穗子拿着肮脏灰暗的舞鞋,独自走出后台的门。秋天天短了,傍晚已降临。
她在一个水龙头下冲了冲脚,用袜子擦干水,把布鞋换上。她的动作是怀念的,将来这鞋还为谁舞?她又用冷水浇了浇脸,在台阶上坐下来。她可以假装说自己在这里凉快凉快。
我们那天的排练耗时特长,一结束就随集体回宿舍了。
我们不知道小穗子一个人坐在后台门外的台阶上,又是满心酸溜溜的情诗。
小穗子看见刘越向她走来时,觉得自己就是在这里等他。他脸上那个明眸皓齿的笑很大很大,存心走得晃晃悠悠。然后他问她,有没有看出他的变化。
她只盯着他眼睛,心惊肉跳地说:你变化了?她原想把它说成俏皮话。
他说那可是划时代的变化。
她便说:“我知道你会变。”她原意是弄出一句双关语的,但她马上觉得愚蠢:原本也没有山盟海誓,原本没有说穿过名分,爱还待他们去开始呢。说“变”是有些赖上人家的意思。
他说:“啧,往哪儿看往哪儿看?脸上有什么可看的!”
她这才去看他的军装。崭新,一道道折痕硬得很,领章鲜艳欲滴地卡住他粗壮的脖子。他失去耐心了,两手拍拍军装下面的两个兜说:“没看见加了俩兜啊?”
她说:“哎呀!”
她站起来,笑了。
他是排级中锋刘越了。他这才有点儿不好意思,说行了行了,又不是没看过四个兜。他告诉小穗子,就是为了看她此刻的惊喜面孔,他特地消失了两天。
他问她去不去走走,她哪还有不去的?她的惊喜何止他看到的那些。他们又走到红围墙的墙根下。
“小穗子,乔副司令活着的时候,说等我提干了,就介绍我们俩认识。”
小穗子知道刘越这时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可没提干。
刘越的手一直在口袋里,这时拿出来,掌心打开,里面是块手表。他说他去为她买了件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庆祝老头儿三年前介绍他们认识。
小穗子瞪着那块无华的不锈钢手表。半天她说:“你怎么了?我怎么会收你这么一份礼物?”
刘越开始臊了,他的臊表现出来是恼。他说:“我就要送你!”
“凭什么?”小穗问。
“不凭什么!”他臊得怒发冲冠,“我想送,我乐意!”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头兵一个,戴手表违反纪律。
刘越说他看女兵们在台上排练,大头兵戴表的多的是,就她一个人穷酸。
小穗子说:“刘越,我和他们不一样。”
显然她声音是压抑的,刘越听出了点儿什么。他怔了一会儿说:“那你收着,等你提干了再戴,行了吧?”
小穗子摇摇头,说她真的不能收,心领了。
刘越给晾在那里,手还伸在外面,手里还拿着那块表——他窘得手指头冰凉。突然,他眼神变得很匪,说:“小穗子,我再问你一次,你收不收?”
“刘越!”
“收不收?”
小穗子苦笑了,可怜巴巴地说:“你先替我收着……”
一道雅致的暗金属光环从她头上划过。刘越的投掷姿态在铅色的傍晚中定格了一瞬,才慢慢收住。小穗子跺着脚,眼泪也出来了,说刘越你怎么这么胡闹,把好几年的津贴砸了!
刘越晃晃悠悠从玉兰树丛往回走,这时他回头说:“什么好几年的津贴?我才不攒津贴!那是我妈妈买的,我写信叫她买的。”
小穗子满脸追问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我把你告诉我妈了。”
看她眼睛追问得更紧,他又说:“你才没有领我的心。”
我们后来知道正是从这个时刻,小穗子开始对自己说:他太单纯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越把小穗子的回避看成是自己的过错。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坏表现,原形毕露,让小穗子看到一个粗暴野蛮的人。她信中措词十分婉转,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需要很好地去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练或演出,因为排练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实。最后,她说到乔副司令,说她答应过老头儿,只好好跳舞。
她搬出乔副司令来拒绝他。他巴巴地捧一块手表,好像一百二十块钱就能说明什么。他把一百二十块往墙外一扔,又装阔地说自己不必攒津贴,不过是母亲的一点小心意。好像他这样任性胡来,她就被征服了。
此刻,刘越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没一点儿意外。他不会再去看文工团排练了,一个要强的人不会在收到那样的信之后,还老着脸皮继续出现。
一天晚上放操场电影,文工团的地盘空了一大块,篮球队的地盘却让家属占了不少,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叫刘越过去坐,他决定不过去。他们见他往银幕后面走,叫得更咋呼:“刘越大表弟,可把我们想坏了!”
他只好搬着凳子走过去,两条大长腿在通讯团、警卫营队列里横跨。他的心打着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着头,让几个男兵噼里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文工团串亲戚。他凭直觉感到女兵里没有坐着小穗子。她没来看电影,怕碰上他。刚刚斩断的往来,得冷却一阵。
他心里说别问别问,嘴一松,就问了出来。他问那个老转圈的丫头呢。
他装着连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们会看见他红透的耳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男兵说:“你问她干什么?”
刘越是一点儿臊也藏不住的。他说不干什么,随便问问怎么啦?
下面就是小穗子的故事,给伶牙俐齿的文工团员们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半夜,刘越用铁条撬开活动室的锁,拿出康乐棋,一个人玩起来。小穗子的日记总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写的,比靡靡之音还糜烂。刘越使劲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记。棋子走出一个理想的几何路线,落巢了。小穗子那样一个清纯的形象,站在两百多双眼睛前面,念着二十多页厚的交代,她没有哭。文工团员们告诉刘越,哭倒好了,换了别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场的。哭是一种姿态,表示知错、知羞、服软。假如小穗子一面交代丑事,一面哭得洗心革面,大家整她会手软些。
刘越玩热了,脱下外衣。他又看见四个兜的军服,还是崭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宁可断了和他的往来,也不愿他知道她曾作的孽,以及那以后她如何担着冒着热烘烘臭气的猪粪走出院子,担着气味同样不悦人的泔水走入猪棚——小穗子那十六岁,一个单薄的年少赎罪者形象。刘越忘了自己拄着杆子朝棋子发了多久的呆。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赋,他们做着小穗子的动作,一扭一摆地用鸡公车推沙土。刘越你看,就这样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谁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谁眉来眼去,情书暗投?刘越大表弟,她没来勾搭你吧?没跟你说:“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动,你的呼吸掠过我的发梢吧?”那模仿很不赖,小穗子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他们学舌出来,刘越也笑了。刘越开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会笑,大概他当时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几天前向她捧出手表时的蠢样。
刘越打了一夜康乐棋就一切恢复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担猪粪的形影会在他脑子里悠悠而过。他会突然痛心:这个罪有应得的小穗子呀!
他听了小穗子的劝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练。直到开春的一个礼拜天下午,他路过门岗对过的修鞋铺,见昏黑中坐着个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的一张小凳上,不知在对着什么出神。鞋匠在为她修补舞鞋,两人背对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脸,她的出神极其纯粹,排除了繁闹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轰轰烈烈地出殡;另一个店铺门口排了抢购的队伍;几个妙龄女流氓在轮流用望远镜看每一个从军区门岗走出来的军人,一面做着污秽的评论,一面把烟灰东弹西弹。小穗子只是静静地出神。两个肮脏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她们最多三岁,一个将手里拇指大一块饼喂进了另一个的嘴里。
刘越见小穗子对小女孩们笑了。
刘越说:“喂,你修鞋呢?”
她吓一跳,从矮凳上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脸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刘越对鞋匠说:“鞋你先修着,我们一会儿来取。”然后下巴一摆,要她跟上他。他们顺着这条毫不浪漫的小街走,两边的店铺人家隔着马路大声谈话。楼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满破烂衣服。老人们围坐在街沿上摸民国时期的竹牌。
刘越跨过一摊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赶上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对她说:“我全听说了。”小穗子的脸冲着他,给他的错觉是她会装蒜问:你听说了什么呀?但她只顿那么一下,便说:“我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我要听你告诉我。”
他希望她能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一场冤枉,我会相信你。
她却平铺直叙地讲起来。是的,十五岁,她为了他吞过安眠药,也为了他差点摸电门。没有人知道她那次失败的服毒,他们只知道同一个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带她走,远走天涯,然后她讲到那只含羞死去的雁。
刘越听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
小穗子这天背着“五四”手枪从省舞校往回走,见一辆摩托从门岗开出来——骑手是刘越。不用打听她也明白刘越让一个首长夫人招成未来女婿了。小穗子每天早晨五点去舞校上编导课,团里怕她不安全,特批她一支“五四”手枪。她下课是中午十一点,常常在门岗前面看见骑摩托进出的刘越。文工团很快有了传说:那位首长的女儿得肝炎住院,刘越每天骑摩托去送午餐。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穗子。他戴着头盔风镜,长腿摆成好看的角度,斜斜地拐个弯远去。女流氓们冲他打一声尖利的口哨,他偶尔也向身后挥挥手。小穗子发现,她天天下了课就往回赶,为的就是这样站在梧桐树后面,看他一眼。二十一岁的刘越,对那群女流氓来说,是天上的星星。
舞校放暑假时,小穗子看见刘越的摩托后面带着一个女军人,娇滴滴地把头歪在刘越宽阔的背上。小穗子想到半年前她和刘越走到那条小街的尽头,又走回来,路灯挣扎着亮起来。电力不够的路灯照着刘越脸上的眼泪,一扇铺板门里泼出的涮锅水把两人鞋袜都泼湿了。小穗子不懂自己怎么会在这时刻想到他们泼湿的鞋袜。
那之后,刘越死了心。
她记得他在某个地方低声说:别说了。是她讲到团支书王鲁生的时候。刘越听到这里,对他和小穗子的前景,完全死了心。
女流氓们这天一声不吱,心情复杂地看着摩托上的刘越和女军人走远。
回到宿舍,同屋三个女兵穿着内裤和胸罩在吃午饭。她们拉小穗子一块吃,说是有她们自己腌的海椒。曾教导员调走后,女兵们开始把饭打回宿舍吃。每人的床下都有自己的私藏,腌蛋、咸鱼、醪糟。
正吃得热闹,窗子外面有人拍玻璃。女兵们全欢声尖叫,喊着不准推窗子!这一叫外面的男兵拍得更响。一面说来点私货嘛!食堂今天的菜是喂猪的!
“哪儿来的私货?鼻子倒尖……”
“那我们把窗子推开了?”
里面又是尖叫:“不准推!哪个推哪个是流氓!”
男兵们在外面咕咕直笑。女兵们在里面也咕咕直笑。窗子开个缝,一个女兵露大半个脸和一整条赤裸的胳膊,手里拿一个盛“私货”的玻璃瓶。她说:“闭上眼,偷看莫得给你吃的!”
男兵们全在窗外说:“没偷看!眼闭着呢!”
赤裸的胳膊缩回来,等在窗子里面,悄悄抓起筷子等外面的手上来抓窗台上的玻璃瓶,胳膊抡出去,筷子清脆地敲在某个手背上。男兵便叫起来:“哎哟!好歹毒!”
女兵便得胜似的大声笑了。
小穗子也跟着她们大声地笑。这时,听见哨音在院子里响,宣布下午排练的节目。新上任的业务副团长不到四十岁,他也走到女兵的窗子外面,问女兵们是否穿了衣服,若穿了就请打开窗子。
男兵们告诉他说,穿了点关键的,副团长你闭上眼,她们就开窗子。
副团长呵呵地笑起来,说他小老头一个,孩子也不比她们小多少,不闭眼问题也不大。他隔着窗子对里面交代,团里决定要小穗子赶编一个舞蹈,做“八一”节演出的开幕式。
“行不行啊,小萧?”
小穗子说行。
“抓紧时间,只有两个礼拜了,还要谱曲,排练,开开夜车吧。”副团长在窗外说,“知道你小萧脑子快,一晚上能写好几篇诗。开它三个夜车,争取下星期一开始排练,行不行啊,小萧?”
小穗子又说行。她明白副团长说她脑子快没任何恶意,把她写情诗的脑筋派正经用场有什么恶意呢?人们近来偶然谈到当年小穗子的“作风错误”,都是另一个态度,觉得那是件过时而滑稽的事了。有人偷偷地用录音机放一个叫邓丽君的歌。和这些歌比,小穗子当年的情诗多么地土气。
十九岁的小穗子第一次正式担任了一个大型舞蹈的编导。三十六个人的队形,很快喊哑了她的嗓子。演出之前,出了意外,领舞高爱渝不能上场。高爱渝已流产两次,演出前又发现怀孕,领导商量了一下,让小穗子顶上去。虽然小穗子的身量、形象都不够辉煌,毕竟熟悉动作队形。
演出地点是体育场。小穗子一上场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刘越。紧挨他的女军人,手里拿本书当扇子,给自己扇扇,又给刘越扇扇。女军人没戴军帽,微微烫过的头发在额前翻出一个波浪。不一会儿,女军人便不再往台上看,打开了那本书,又在书上摆了一小堆瓜子,一边读书一边嗑瓜子。
小穗子感到那股疯劲又来了。她两眼一抹黑,只有刘越的眼睛准确地给她打着追光。她跳得身体分量也没了,柔韧度也没了极限。刘越有一年没见小穗子,她在他眼里是不是有了变化?她转身回眸,目光只有刘越明白,那种秘密情人的目光。
演出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邵冬骏在军区墙外的农贸市场被人打了。他每天天不亮到市场等屠宰场的车来,好买到不要肉票的肉骨头,给高爱渝滋补。那天他被人用口袋套住了头脸,恶揍了一顿。天亮时,街上的人出来倒马桶,见一位满脸是血的解放军躺在下水道旁边。那人搁下马桶,跑上去摸摸解放军的鼻子,还有气,便去了街道派出所。民警们给文工团打电话,叫领导派人去医学院急诊室认人。他们在附近街上挨门挨户地盘查,看看有没有跟这位解放军有仇的。
邵冬骏在医院醒来后告诉民警,揍他的几个人全是北方口音,动作麻利得不可思议,像干侦察兵的。他们显然早就摸出了他每天买肉骨头的行动规律,先埋伏在一个烂席棚后面,从他身后出击的。他再清醒一些,又回忆说,暴徒共有四个,身高全在一米九左右。
小穗子在午睡时告了假。她借了一辆自行车,顶着大太阳骑到篮球队集训地。那是个军区的内部招待所,离市区有四五公里。大型比赛前,篮球队就被拉到那里集训。
小穗子到达时,所有球员都在午睡。一走廊的门大开着,传出电扇的嗡嘤声和男性的鼾声。她不敢再往前走,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坐在阴凉的青石台阶上。
她听见一个人从走廊那头的屋里出来,然后就僵在门口。她抬头,看着他,一身白色,胸口印个鲜红的号码。
他说招待所的门口有个冷饮室,有种双色雪糕他想她一定很爱吃。
她没等到他走到跟前就说:“刘越,你为什么要打他?”
她哑了的嗓音此刻破烂无比。他说走吧,我一天要吃十根双色雪糕呢。他步子松松垮垮,似乎走路这件事不值得他花体力。他那又懒又大的步子和从前略有不同,像是要告诉小穗子,他油滑了,是过来人了。他的笑也有变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曾经的单纯。他买了十根雪糕,很响地撂在桌上。
她一连问了他几次,为什么对邵冬骏下那样的毒手。
他好像刚刚听清了她嘶哑的声音:“谁是邵冬骏?”
“刘越,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和你们篮球队的死党干的。”
“那个叫邵冬骏的舅子遭人打了?”
小穗子瞪着他。雪糕在他和她之间化成粉红的一摊和乳白的一摊。苍蝇绿莹莹的,点缀在上面。
“打得惨不惨?”
“刘越!”
“有没有送医院急诊室抢救?你心疼啦?听说这舅子不是个东西,出卖了一个跟他谈恋爱的小姑娘。”刘越嬉皮笑脸,一副逗小穗子玩玩的样子。逗一个五岁的小穗子:“不爱吃雪糕?那咱们换‘纸杯’!”他正要招呼坐着午睡的老服务员,手被小穗子拉住了。
小穗子拉着他的右手,就是他那只主意特大、不留神就出去给他闯祸的右手。她拉着它,过一会儿,另一只手也慢慢上来。她的两只手把他的右手握着。肮脏的浅蓝色电扇把头从一边摆向另一边,再摆回来。风甜得发腻。
刘越安静下来。这时,小穗子看到他的确少了些单纯。他长出长长的鬓角,和特意蓄下的胡须连成灰蓝的阴影,眼睛也变了,笑起来有点儿坏,某方面开了窍似的。
下午的政治学习在招待所食堂,刘越请了假。小穗子知道有演出的日子文工团下午全体休息,她便跟着刘越到了他宿舍。他和她已开始东拉西扯,讲他们一年中的琐事。冷场总是出现,每次冷场,小穗子手上玩的自行车锁匙就响得刺耳。
“把那锁匙放下。”刘越说,“听得人心慌,就像你马上要走一样。”
小穗子说她是马上要走,四点钟要化妆,五点钟开晚饭前要点名的。
刘越说:“那好,你走吧。”
小穗子站起身,拉了拉坐皱的裙子,衬衫的背上湿了一片,她并没有感觉热。
“那天我和她吵起来了。”刘越说,眼睛跟着她、扯住她。
小穗子等他的下文,那种激动很不高尚。
“她跑到那儿去看英文书!如果我在场上赛球,有谁坐在最好的座位上拿本书看,我肯定上去踢她一脚。看书回家看去,糟践个好座位。还特地拿本英文书!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走后门上了军医学院似的!”
小穗子嘴上说军医学院也许要赶考试,心里却希望他说下去,态度再恶毒一些。
这时她已经离门很近了,偏西的太阳在地上投了个晃眼的长方形。她的身体在那光里,火烫的。
刘越站起来,一大步就已到了门边,他胳膊上汗毛被太阳晒焦了,一条泥塑般标准的长臂,那么男性。
“小穗子,你领第一套军装的时候,我从你对面走过来。体工队领军装的新兵往外走,文工团的新兵正好往里走,那间被服仓库你还记得吗?樟脑味呛死人。你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你一眼。两个队伍就交错过去了。你记得不记得?”
她说不记得了。她说她得走了。
他的胳膊慢慢围过来,她不久已在胳膊弯里。多好的胳膊,哪个女人在这胳膊拥围里都觉得满足、踏实。他开始吻小穗子的嘴唇,两人似乎不知道门大开着。
然后,小穗子发现他用两条胳膊把她固定在墙上。他两条长臂摆成个十字叉,手掌按着墙面,下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谁也不说话,就那样奇怪地站着。一个人跑进屋他们都没察觉。那人“喔”一声,又飞快退出门去。
刘越姿态没变,大声对远去脚步叫道:“别跑,在门口给我看着点儿。”
小穗子换一口气,想换换神思。
刘越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和她断。”
小穗子把头搁到他肩膀上,轻轻摇着。为什么非得她一句话呢?
刘越把她抱起来,往床铺走。然后,他一只手伸到她的衬衫下,解密一样打开了那个襻纽。小穗子突然说:“‘别人碰得,我碰不得吗?’……”
他呆住了。那是一年前小穗子告诉他的话,是团支书王鲁生的话。
小穗子拾起落在地上的自行车钥匙,扣好背后的胸罩襻纽,头也不回地走了。刘越在招待所大门口追上她,她站住了。
刘越比她受的伤害更惨重似的,两眼都是疼痛。
她说:“你打他干吗?他从来没碰过我!”
在小穗子的一篇小说里,我们看到王鲁生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毕竟是小说,人物早和原型大相径庭了。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是个工厂小学徒,车间主任年轻正直,是王鲁生的形象。
在一次聚会中,我们问起这篇小说。小穗子嘻嘻哈哈的,把十七岁的她和王鲁生发生了怎样一段插曲大致讲出来。
她念了悔过书之后的一天晚上,在炊事班碰见团支书。她从大桶里舀出喂猪的泔水,又把剁好的菜叶拌进去。王鲁生问她是否挑得动,她没说话,只点点头。王鲁生见她挑得东摇西晃,叫她放下担子,说要挑给她看看。他果然挑得轻巧无比,如同舞台上走圆场。他把要领告诉她,又替她舀出些泔水,说少挑些,还有一大截个头要长呢!
她微笑了。那是念完悔过书之后,半年中的第一个微笑。
王鲁生又问:猪圈那么黑,有手电没有?
小穗子说有是有的,可她要照顾担子,腾不出手来打电筒。
王鲁生于是便为她打着电筒,一路送她到猪圈。路上他笑,说:“哎呀,实在太业余了,姿势那么丑,我来吧。”小穗子不理他,上下身脱节似的挑了下去。他打着手电在她身边跟着,说要强好,要强什么错误都能改。
小穗子倒泔水的时候,王鲁生的手电照得不准确,照在她脸上,但她没纠正他。她已很熟习猪食槽的位置,闭着眼也可以完成动作。她把栅栏门提起,让八只猪崽跑到槽边。王鲁生说:“他们说难听话的时候,你心一定要放宽些,别往心里去。群众嘛,不能要求他们水平一般齐。”黑暗里,他的声音随和温暖,不到十六岁的小穗子眼泪涌起来。
他又陪她挑了一趟泔水,告诉她,她的进步组织上是看得见的,所以别理他们说什么。然后他兄长般地追加一声:“啊?”
那个“啊”简直有些护短了。在泔水的复杂气味里,它终于把小穗子的眼泪催下来。一年后,王鲁生在进藏演出时出了事故,在舞台上让木头枪刺捅断了两颗门牙。牙医说最理想的补牙是用黄金搭桥,可黄金是不可能找到的。小穗子拿出一个指甲盖大的心形盒子,告诉王鲁生那是她母亲送她的礼物,纯金的。
王鲁生把小金盒子在身上揣了一天,又还给了小穗子。他说他怎么可能毁这么珍贵的东西,难为她的一片心。
深秋的傍晚,王鲁生用一个雪白的大口罩遮住下半个脸,眼睛在对比下显得又黑又深。“你看银杏树叶都黄了,多好看。”王鲁生残缺的口齿在口罩下面说,“小时候,谁家有棵银杏,可是美了。”
小穗子想,原来团支书是有情调的。
“有银杏树,就饿不着。”团支书又说。
小穗子问他,牙齿还疼不疼。
团支书笑笑说:“这能算疼?小时候上树摔下来,低头一看,胳膊里出来的这是什么呀?白生生的,一看,骨头!”
小穗子看看二十八岁的团支书,两手背在身后,步子充满思考。她此刻随着他走进乐队排练室,里面已是夜晚,只有一个谱架上的小灯亮着。灯下是一对正“交流思想”的男女,一个怀里抱着琵琶,另一个腿上横着长笛。
团支书叫着他们的名字,说:“对不起,你们俩能不能另找一个地方谈?我和小穗子要在这里谈谈团支部的墙报编务。”他说话时一只手仍留在身后,另一只手指指门外。团支书的派头很好,这套动作做得像个年轻首长。
小穗子有点儿诧异,王鲁生平时是没有派头的。
只剩他们俩人了。团支书指指立式钢琴的凳子,朝小穗子笑笑,“坐这儿,这儿软和。”
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不久他谈起她的表现:“进步是有的,但还不够。不要光是外表朴素,要内心朴素。”
小穗子仔细听着他带消炎药水味的话。
“看到你的每一分进步,你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感动吗?”团支书的眼睛长久地看着她。组织的目光透过这双眼睛长久地看着她。
“我真的为你高兴。‘观察留用’对你是个严峻考验,你得挺过去。”秋凉中,消炎药水味的词汇一个个从口罩下出来,触在她脸上、鼻尖上。“因为这进步中,有我的心血。”团支书说。谱架上十五瓦的小灯营造了一小团光晕和一房间的幽暗。小穗子只能看见团支书的大口罩。大口罩雪白雪白,突然和她没了丝毫距离。同时,团支书的两只手抱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但嘴被大口罩捂住了。一面孔都是充满药水味的大口罩。她不顾一切了,抽出一只胳膊就往大口罩上杵。
大概是很疼的。那残破的牙床,断了的牙根,并不像团支书表现得那样无所谓。小穗子听见他压抑地呻吟一声,手向口罩举去,又停在半空中,意识到不能这时摘下口罩,并且剧痛是摸不好的。
小穗子恐惧地站在那里。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反应是错的。或许整个过程都是她的错觉。他明明是被误伤的样子,困惑而委屈。
这时他恢复了力气。他用一点装痞的口气说:“怎么啦?看不出来我喜欢你?”楼上楼下,院子各处都是乐器声、歌声、笑声。那些刻薄她、孤立她的人,此刻令她那么想念。“我是要娶你的。”团支书说。这回好一点儿了,不那么痞了。“真的,不然我那么关心你。”她一句话也没有。四周的旋律在相互叫板,相互抬杠,那声音和这声音相比,却显得那么安全、那么光明。
“你快十七岁了,我不怕等,最多再等两三年。”
团支书已完全收起了戏腔戏调。
而正是他的阴沉和郑重使她夺路逃走。
一路“稀里哗啦”撞倒无数谱架,脚步带起的风掀起几张乐谱,在黑暗里扑腾着。王鲁生在门口扯住她的袖子,口罩下的口齿也不含混了。
“不准告诉任何人。”
她马上求饶地说:“不会的……”
他把这看成了转机,再次隔着口罩把嘴压上来。
她挣脱了他,跑到一群正分零食吃的女兵里。
过了两个月,团支书装了两颗又齐又白的门牙。他又要朝小穗子扑过来,嘴里说:“把你给清白得——别人碰得,我就碰不得?”他要她把这话当成淘气,她却视死如归地瞪着他。
那年年底,团支书王鲁生进教导队学习去了。结业后,他成了政治部的一个副科长。大家说王鲁生进入了做军区政委的预科期。
不过王鲁生后来的结局,似乎不合乎上面的逻辑。
我们追问,小穗子神秘地一笑,眼角起了细密的鱼尾纹,嘴角也老了,不甜了,这个曾经是我们中最小的小穗子。
球赛结束了。他打得不好,没给自己队赢多少球,犯规犯得多,咒骂也恶得很。小穗子看了两场关键比赛,都是闷闷不乐地走出球场。
她想跟他说两句话,宽宽他的心。想告诉他,她的提干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她将彻底走出十五岁那场处分阴影。那不可视的红字,正一点点地从她脸上淡下去,也许他会为她感到宽慰。她看见大轿车开来,巨人们排着队上车,他是最矮的一个。样子也比其他队长年轻许多。老首长的玩具兵一是年龄小,二是要有绝招。刘越就有魔一样的弹跳力。刘越二十二岁了,玩具兵生涯即将结束,出路有两条,一是好好做首长千金的骑士,二是打道回乡。
她叫了他一声。
他背驼得特别严重。给她一叫,直了一瞬。他慢慢朝她走过来,身上的汗被灯光一照,像刚给一大盆水泼过。他笑得很累,说小穗子该对他今天输的球负责。
说:“就跟你说两句话,你们的领队要叫唤了。”
“随他叫唤去,让我先跟你说两句话。”他说。
“不行,我必须先说。”
她的笑容让他感觉,她已忘了那天招待所发生的事。
他坚持说:“我这两句话短,让我先说。”
她说:“我的话可是喜讯噢!”
他说:“我的正相反。”
小穗子一愣,说:“那你先说吧!”
大轿车的引擎在十米外响动。领队喊:“刘越,怎么还不上车?”
他两手握住小穗子的腕子。小穗子往后退:“哎,哎,你们球队的人全看着呢……”
他说:“我爱你。”
小穗子不往后退了。他嘴唇明明是不会说这三个字的,是从许许多多三流浪漫诗、爱情手抄本里硬搬来的。换了另一个人这样硬搬,她会很倒胃口。她早就不是十五岁的恋人和情书作者了,她现在懂得,真实情感正是在那三个字以外。十五岁的她,有着多么强大结实的胃口,时时咀嚼消化那么油荤的字眼儿、词汇。
她听见大轿车的窗口有人拍手叫好,呼喊一些含混不清的拉拉队语言。有条丑陋的歌喉唱起了:“……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领队口气变了,变成了典狱长:“谁唱黄色歌?”
刘越扭头跑去,一步蹬上轿车。从关上的车门玻璃上,他看到小穗子走一步踢一下草丛,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毫无负担。她目送轿车远去,右手的食指顶着军帽打转。这是她对他的话的反应?他坐在一个尾部的座位上,暮夏的风肉乎乎地扑在脸上。
刘越要告诉小穗子的,是那三个确定恋人关系的俗字儿。他本想告诉她,揍邵冬骏的事远没了结,保卫科的人根据邵冬骏的形容,怀疑“一米九的暴徒”有可能是篮球队或排球队的。体工队领导不愿在比赛前影响球员情绪,把调查推迟到比赛后的第二天。
很简单,只需问一下集训地招待所的警卫战士,就知道谁在出事的那个清晨出过门。查下来,出事那天,篮球队有四个人在清晨四点离开了招待所。两人骑自行车,另外两个合骑一辆摩托。
刘越索性不让保卫科费事了。他正吃早餐,见两个保卫干事往领队房间走,就把稀饭往泔水桶里一倒,啃着馒头跟了过去。
两个保卫干事和领队一一握手,刘越在他们身后“啪”的一个立正,大声喊:“报告!”领队问他什么事。
“人是我打的,”他回答,“没其他人的事。”
保卫干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相互看看。过了半秒钟,领队说:“刘越,为打架你挨的批评还少吗?写检讨手有没有写出茧子来?”
刘越一听就明白,领队是在护短,想把这事说成是“打架”。打架篮球队谁不打?饭厅里吃炸酱面还打呢!
保卫科的人把刘越带到了会议室。他们俩坐在一并排的两张丝绒沙发上,刘越坐对面。一大圈空着的沙发,全是紫红丝绒面子,兽爪式的腿。似乎是那些该来而没来的审判者位置。
一个年长的保卫干事请刘越把事情经过谈一下。他是自带三分笑的面孔,刘越干巴巴的叙述没使他表情发生丝毫变化。
年轻的那个眼睛特亮,问刘越,能不能把偷袭的第一个动作再重复一遍。刘越心想,这货阴险,想看看动作和逻辑对不对。他站起来,比画说这是席棚,两个棚之间是个狭窄的巷子,只能过一个人。所以埋伏在巷子里的人必须站成一列,第一个人必须抛出布口袋把被害者的脸套住。对不对?
两个保卫干事表示同意。
刘越指着自己鼻尖:这个人就是我。我一手套上去,脚就朝他腿弯那儿一踹,小子就脸朝地倒在地上了。
他忘形起来,成了说金钱板的。说然后他抄了大铜头皮带就照那脑壳上、背上猛抽。那才多少地方呀?不够打的,把小子一提溜,翻过来,揍他脸。小子喊得跟娘们儿似的,不过口袋做得厚,用军用毛毯做的,就让他在里面慢慢喊。后来也喊不动了,毯子原来就是深色,这会儿有几块成黑的了。
保卫干事问:“总共打了多长时间?”
“也就一分钟吧?”刘越说,“就那么一个人够谁打的?都上来还不打死?所以我叫他们都别上,等我打累再说。”
现在到了“犯罪动机”了。对此刘越和三个同伙早商量好了。他们一口咬定“打错人了”。
“那你们本来想打谁?”
“打一流氓。”刘越大声说,气呼呼的。
“那流氓叫什么?”
“不知道,那一带的流氓多,你们一定也知道,那天小子流氓了一个女孩,我看见了,不过当时他们人多,我没打赢。”
“什么样的女孩?”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瘦瘦的,好像不是本地人。”
“在哪儿流氓的?”
刘越顿一下说:“就在那条街上。”
两个保卫干事做记录,心里在想这位首长的未来女婿实在无法无天。
“你们错打的这个邵冬骏,和那个流氓很像?”
“像,一模一样。尤其在早上五点,天不亮的时候看。”
“邵冬骏穿军装,你们没看见?”
“谁让他不戴军帽?这年头,是人是鬼都穿军装,流氓格外爱军装!”
干事们把该问的问了,知道刘越最多挨一次严重警告,不会动他的。他是有靠山的人,又是篮球队的宝贝。
元旦前,我们在礼堂合乐连排,刘越又来看了。他还坐在第五排中间的椅子上,手上却没点烟。首长的千金不喜欢他抽烟,我们议论道。我们对他很冷淡,男兵们也不再叫他大表弟。他打伤了我们的人,打断了两根肋骨的邵冬骏到现在都不能大笑,别说跳舞了。打错没打错,都暴露了他的粗鲁、野蛮。我们还认为这事的处理太便宜他,只给个严重警告,他该干吗还干吗,照做他的摩托骑士、球星、乘龙快婿。
我们不知道他当时有多烦闷,盯着舞台上指手画脚的小穗子,真想马上做出决断,从一个暗暗形成的三角关系中解脱。小穗子在他眼里还是有一点古怪和不好捉摸,他还是觉得她有一点说不出的危险,但他是入了迷。他看她穿一件黑色练功服,脖子和胸口相接的一带显得脆弱而苍白。她身上背一只小铜鼓,不时敲两下。她一敲鼓,排练便停下来。乐队还有不甘心的乐声,在她讲解队形、动作时,继续奏响。副团长便会在台下叫:“小萧,再敲敲鼓!有人聋哎!”
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又敲两下鼓。她不用尖利的哨音而用鼓声来做行为指令,就是不愿意自己像其他老编导那样一副权威形象。
她讲完什么,演员们“哄”的一声,各种抱怨冲天而起,嫌队形不合理、动作不好看。老编导是不必忍受这些的。小穗子还要熬一些年数,才能收服我们。
我们中的谁说,会不会编舞啊?你自己来跳跳看!
小穗子走到了舞台中间,对乐池点一下头。音乐响了,她跳起来,一面气喘吁吁地说着队形变动、动作诀窍。
我们不知道她那天跳得那么出色,是因为她在为刘越跳。他们俩在暗中一呼一应,使我们感觉气氛中有种异常的东西,但我们判断不出来,只觉得小穗子摇身一变,成了块独舞货色。她停下来,脸通红,似乎在讨好我们,笑着说,就这样,不难的,熟了就好了。
我们看见刘越站起身,迈着大步,向礼堂外面走去。
小穗子敲了两下鼓,接着刚才断的地方,把舞蹈排下去。
她想刘越会在后台外面等她。她在他眼里看见了约定。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他。正在建筑的图书馆堆了一垛垛新砖,成了孩子们的城堡。他和她站在一座城堡里面,他拉着她的手。
他故作玩闹地说:“穗子,我要做一个历史性的决定了。”
她的手反过来拉住他的,把话题赶紧引开。刘越走出砖堆时小穗子叫住他。她说她父亲终于恢复了工作、名誉,给她带了一大包吃的。主要是口香糖。因为她小时候特别爱吃口香糖。她问他爱不爱吃口香糖。
刘越说:“给我留着。”
小穗子笑了。她一下子看到她下面的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和这个刘越,这个一面写情书一面画飞机大炮坦克战艇的刘越。
刘越的背影在红砖里一隐一现,不久就走到灰白的冬天黄昏里。他在走出三角关系,同时心算着另一个多边几何图形。这种心算在他是下意识的,他手一提起康乐棋杆子,那心算已基本完成。棋子要怎样声东击西才能消灭另一个子。篮球也是这样,手里的球运着运着,一个几何图形的路线就被心算出来了。然后是出其不意,出奇制胜。他是个天生的运动员,动作和意识不分谁和谁。
小穗子又叫他一声。
刘越看着她,两人都一动不动。她头发在脑后盘成个髻,黑练功衫外面罩着棉大衣。他也看到了今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他会给她这样叫住,然后她会说:“你先去接孩子吧,我今天排练可能要晚一些。”或者她说:“我忘了带钥匙了,你把你的先给我。”
刘越看她走上来。大衣下摆甩来甩去,脖子和胸口难道不冷吗?他身上一阵涌动:那将都是他的,冷的暖的,她一切都将是他的。
二十二岁的刘越真想就和二十岁的小穗子消失一会儿。从暮气沉沉地下班的、打饭的军人群落中消失那么一会儿。灰白的下班号音送着一群群军人走出司令部、政治部楼宇,警卫兵的队列踏出干燥冷冰的操步,朝食堂走去。炊烟和饭食的气味和昨天、前天一模一样。小穗子和刘越一动不动站着,却从这里消失了。
小穗子先结束了“消失”。她说:“你那天赛完球,不是有两句话要告诉我吗?”
“哪天赛完球?”
“八月底。你输球那次。”
“两句话?”
小穗子斜他一眼:“那天你只说了一句。”
刘越大声地笑,说那句话留着,换她的口香糖。
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长长的花岗岩走廊上走。还是布底布面的鞋子,尖口那种,不同的是鞋帮两边各钉一根黑带子,在脚背上绑成个结子。走廊高大干净,刚拖过的地面一股凉意。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门上横出一块块牌子:组织部、干部部、文化部。敞开的门把上午的光线投在走廊上,小穗子就走在明和暗的轮替中。她不常来这座森严的大楼,每个办公室都有人在严峻地说话,电话铃在坚硬的花岗岩上起着回音。
小穗子不常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因为她十六岁那年在这楼里碰到的一位老首长。那是个典型的老首长形象,红脸膛,双下巴,富态持重。他说站住,是文工团的吗?小穗子说是的。他们是不是叫你小穗子?她说正是。首长的笑容变得很奇怪,先点一会儿头才说,哦,就是你呀,你就是那个小穗子。她走过去很久,觉得老首长还在看她,还在奇怪地笑着。
小穗子想,可别再碰上那位老首长。她走进一间办公室,四下看看,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她摘下棉帽,看着墙上的领袖像。这里的领袖像似乎比文工团的质量更好,你走哪他们眼神跟到哪。她走到墙角,马、恩、列、斯、毛、华都一致看着她。
一个声音说:“你干吗呢?”
小穗子一看,原来招她来的人是王鲁生科长。
“坐、坐。”王鲁生说着,挺着板直的脊背,走到桌前,取了个茶杯,又叫:“通讯员,送壶开水来!”他伸出手,小穗子装着打量环境,没把自己的手给他。
王鲁生说:“恭喜你提干啊。”
这对小穗子倒是个新闻。提干报告打上去快一年了,似乎一直被遗失或遗忘在哪个环节上。她说那谢谢你了。她不论青红皂白先谢他,不然他又搬出账本说:你提干有我的心血。可是账本还是搬出来了,王鲁生悲剧兮兮地说:“你提干,我是投入不少心血的。”
通讯员提一个漆着“政治部”字样的暖壶,站在门口大喊“报告”。王鲁生走过去,接过暖壶。小穗子一看不好,门关上了。
小穗子听他讲起事件的经过。王鲁生说,本来她条件也算成熟,特别是创作业务,很突出。文工团的报告打上来,专门提到她的创作成绩,说她改正错误改得十分彻底。一般做政治工作的人心里都有数,小偷和男女作风都是一犯再犯,难改。文工团领导认为小穗子很不容易,就改得很彻底。
他停下来,大首长那样细咂一口茶。
小穗子听见丁零零的响声,奇怪什么在响,一看她手上端的茶杯盖子不停地磕着杯。她赶紧把打着寒噤的茶杯搁下。玻璃板下面压了块绿毡子,毡子上有一张课程表。王鲁生科长也在上电大。
“不过呢,有个人跑去向领导汇报,说你是一直没断过犯错误,她在好几个地方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卿卿我我。有一次在电影院,她就坐在你们后面,把你们所有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她说你蒙骗了所有的人,她是受你骗最深的人。你想不想知道,举报你的这个人是谁?”
她抬起脸看着他。
“这个人你死也不会想到。”他给她一会儿时间,让她脑子里各种猜疑慌乱地跑个够。“你想想,在你被集体抛弃的时候,是不是有那么两个人,始终为你说活,偏袒你?其中一个,不用说,是我,另一个呢?”
小穗子摇摇头。她放弃了所有猜测。
“申敏华。”
那个略带男性、驼背塌腰的申敏华。一度追查反动谣言,追到她那儿,她全认了。一星期的审问后,她回了北京。不久她传的谣言被证实既不反动也不是谣言。申敏华一贯和人唱反调,原来因为她是个暗藏的高干子女。
“你没想到吧?”
小穗子承认她死也不会想到。
“她说了你一堆难听话,说你天性弱点太大,多大屈辱都不会让你长记性,记得要永远跟人斗狠,不谈恋爱就是不谈恋爱。她在转业前把这话告诉了一个人,这人又传给了领导,让他们谨慎考虑你的提干。”
保密室在楼后面处理文件。成了黑色灰烬的秘密,在冬天的好太阳里飞着,从王鲁生的窗前飞过,一些落在光溜溜的树枝上。
王鲁生说:“幸亏有我。”他笑了笑,他这样一笑就是另一个人,在讽刺着那个一本正经、充满理想主义的自我。“知道吧?我其实也是假公济私。我一方面觉得要还你一个公道,另一方面,我是为我自己。”
来了,真正的清算来了。高利贷,驴打滚。
小穗子说:“那可真得好好谢你啦。”
“你看,这么多年,我的心你也看出来了。别人说你什么,我不管,我还是一心一意等你的。”在桌子下面,他穿三截头皮鞋的脚夹住了小穗子的脚。只不过是脚,她却觉得让他触到了女性最神圣、最隐秘、最致命的地方。她抓了棉帽站起身,对他不挑破地然后满口道谢,告别,叫他有空来文工团玩。
她走到门口,王鲁生一把将她拉回来。她装着给逗急的样子说:“你干吗呀?”
“看你怎么谢我。”他戴着两颗完美洁白的假牙,笑嘻嘻地凑上来,“在电影院和那个人都行,就和我不行呀?”他的笑是笑给一个贱骨头的。
小穗子一下子蹲下身,蒙着脸哭起来。他不动了,一声也没有。
她出了他的办公室,一直奔到操场上。她的布底鞋在柏油地上踏动,发出麻木的声响,她恨这脚,他碰过的脚。她突然恨身上的军装,因为他也穿着它。
小穗子从中越边境打起仗之后,就没再见刘越。她把王鲁生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写信告诉了他,就和军区的几个记者搭上了南去的火车。
几个月后,她从野战医院回到城里,所有的事和人都有些事过境迁。
我们把小穗子的变化归结为她地位的改变:作品上了大报,全国的大报呢。她一脑壳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有了正经出路。幸亏没跟邵冬骏成家,邵冬骏被打伤后再也不肯练功,长得白白胖胖,天天在家氽肉丸子。我们不知道小穗子正经历的苦楚。她一回来就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自杀未遂,为着拉回刘越。女朋友的父母也去了篮球队,说刘越个王八羔子把他们闺女的甜头都吃了,就想不认账了。
小穗子后来去了北京的电影厂修改剧本。临走她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跟一帮高干子女搞色情舞会,被人检举了。刘越和她取消了婚约。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月,军区举行了一场自一九六五年后最大的军事演习。一星期的行军后,篮球队要在驻地搞表演赛,几十个球员住在机关直属队营地。体工队、警卫营、通讯营一块分担驻地警戒,站二十四小时的岗。我们偶尔看见刘越独自在球架下练球,嘴上叼根香烟。他练球时眼睛从不斜视,投了好球也不像过去那样满面得意了。他几乎不苟言笑,我们忘了他有颗生动的小虎牙。
我们一看见他练球就远远地站着观看。那也是一种舞蹈,每一个腾空都和地心引力挣扎一刹那。那一刹那,就被铸塑在空间,成为一个完美的塑像。县城中学的球场在墨绿的山岙里,冬天的雨粉细地飘在空中,很久才落到地面。刘越给我们的错觉是他每一蹿跳都要发生某种突破。突破自然的极限,成一个自由物体上升。
表演赛他打得非常出色,驻地军分区的部队为他倾倒。比赛的第二天晚上,一个十六岁的新球员发低烧,刘越便为他代一小时的夜岗。他是军官,按说不必站岗,但他总是替年纪小的新球员站夜岗。
他披着棉大衣站在哨位上,夜里的山显得非常近、非常大,山坡上是淡绿和淡蓝的点点磷火。过了这座山,再行军一天,就是大演习的地点。野战军已经先到达了,野战包扎所和后勤部门正在夜行军向那里进发。直属队清晨四点就要开拔。刘越看了一眼表上的夜光点,还有一小时。他的右手按在手枪上,手枪被他抽出枪套,此刻待在他的大衣口袋里。这是打开了保险的枪,饱含子弹,因此他得小心地按住它。
三十米外,是个公共厕所,厕所有十个窗口,正对着哨位,若是刘越此刻练靶,他可以拿它们瞄准。厕所里的黄浑灯光透出窗子,很好的靶心。
偶尔有急匆匆向那里去的人影,刘越便问一声口令。对方一面回着口令,一面已进了厕所。不少人对口令毫不认真,随便回一句话冲进厕所里。就在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政治部宿营地出来,快步向厕所走。他斜穿过刘越面前的开阔地,步子自信,弹性十足。如此挺拔的一个政治部首长看上去十分荒谬,至少刘越这样认为。他向他喊:“口令!”
挺拔的首长愣住了。
“口令!”
“是我,组织部的……”
“不准动!口令!”
“我要上厕所!”
“再动我开枪了!”
……他终于把口令记起来。
但是太迟了,刘越的“五四式”已响了,后坐力已震麻了他的手。
所有的灯全亮了,穿白色和黄色军用衬裤衬衣的士兵和军官们拥到寒冷里,问出了什么情况,谁走了火。警卫营一个连长跑来,见刘越把手枪口朝天,两脚站得很开,身体重心完全在中心。一个洋气的打枪姿势,像从内部参考的外国电影里模仿来的。他气喘吁吁地问:“为什么打枪?!”
刘越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几个人已把倒在血泊里的人认了出来,叫着,是组织部的王科长……
眨眼间担架来了,抢救器具跟了一大串。此刻射击的后坐力似乎震麻了刘越的全身,他身体一矮,就地坐下来。保卫科长睡眼惺忪地问他,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问了他三次口令,他不回答。”刘越用平直的声音说。
调查下来,有人说他听见刘越只问了两次。他说那时他也起身了,正准备上厕所,怕起床号一响,厕所人满为患。他还听见王科长清楚地回答,他是组织部的。再回来问刘越,他一口咬定当时他问了三次口令,并且,对方什么也没回答,他是根据演习的规定开枪的。当然,他忘了首先警示。
王鲁生科长的伤势很重,直到演习结束才脱离危险。子弹从他颈子的侧面钻入,伤及颈椎,有终身瘫痪的可能性。他说刘越第一次问他口令时,他一时没想起来,但马上报了身份。第二次再问,他正确地回答了口令,并且问了回令。刘越说王科长绝对记错了。
虽然事故不小,但也算每次大型军事演习中不可避免的代价。责任追究渐渐成了扯皮。曾经调查过刘越揍人事件的两位保卫干事看着振振有词的刘越,心里明白这不是一次普通事故,其中必有他们看不透的原因。刘越已不再是首长未来的女婿,他有词没词,不会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
两大军区正好在合并,体工队以人员调整的名义,把刘越调到西藏军区昌都军分区去当宣传干事了,主要职责是抓部队基层体育活动。
小穗子在北京的两年里,起初每周和刘越通两封信,后来变成一周一封。信从西藏走到北京有时要半个月,有时更长。刘越总是不断地下部队,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天,收信越来越难。他开始弄摄影,小穗子从他寄的照片里看见他新涉足的地方、新结识的人。到了一年后,他们俩就是两三个月通一封信了。
小穗子终于告诉刘越,她有了男朋友。刘越从此不来信了。半年后,小穗子收到了他一封短信,说都怪他,三年前在那条脏兮兮的小街上,听她讲了王鲁生的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没力量跟那么多人对抗,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首长的女儿。“事情先错在我这里,穗子,不怪你。”似乎他收到她宣布有男朋友的信之后,一口气就噎在那里,半年后才呼出来。呼出来,徐缓而黯然神伤,已有一点缅怀和回顾。
小穗子回文工团才知道王鲁生两年前受了枪伤,至今还在恢复站立和行走功能。听这故事时,她在院子里晒棉被。一个月的阴雨,褥子下出现了一层霉霜,天一放晴,院子和楼上一片草绿棉被。小穗子身体在绿军棉的夹道里,听我们中某个人把大演习中的事故告诉了她。她一动不动,刚洗的头发随意披散,水滴把她天蓝毛衣的肩洇成一片深色。那是小穗子留给我们的一个奇怪印象:她突然记起她失去了什么。
他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出来,看见走来的小穗子。迎面的大窗给战士们擦得贼亮,高原的阳光灌进来,使她的形影显得曝光过度。他一时站住了,和她隔着三步。其实不必的,他只看她军帽外微卷的发丝就能认出她,不必这样细看。
“刘越。”
“你呀?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握手,讲些非讲不可的见面词。太阳照在他脸上。他高原人的脸,只有虎牙依旧。
她告诉他,她来是为了采访。他说好啊,他哪儿都能带她去。楼梯上他停下来。她在上面一个台阶,脸和脸平齐。她看着他的正连级军阶,和她的一模一样。
他说:“哎,你欠我的口香糖呢?”
“那天你说有两句话的。你说了一句,留了一句,留的那句呢?”
他眼睛没有老,还单纯如孩童。眼睛好伤心,嘴巴却是一个牛仔式的笑。是走一个地方,丢一个恋人的牛仔,他们的那种笑告诉你,谁拿它当真谁负责。他就这样笑着说:“留的这句和前面那句是一样的,所以是句废话。”
办公楼外面,是高原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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