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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ime Bird / 青柠檬色的鸟

        二楼的屋盛了一年的空寂。是香豆去了留下的空寂。一直没人肯租那一间朝南的屋。每次来租屋的人都嫌屋里有气味。那是香豆在里面变老、脱发、偏瘫、最后咽气的味道。洼憎恨人把香豆遗在人间的一段新陈代谢气味叫臭。

        洼去了佛罗里达参加中的葬礼,同中的侄儿侄媳住了一个礼拜。中是洼少年时一同搭船来美国的朋友。洼该在中的葬礼一结束就回旧金山,那样就不会同香豆错过了。洼的机票是顶顶价廉的那种,规定他住一个礼拜。洼也知道中的侄儿侄媳恨不得洼住到马路上去。其实洼是住在马路上,除了晚上回中的侄儿家去睡觉。洼总是对中的侄媳说自己在外面吃过晚饭了。其实侄媳并不认为洼在哪里吃晚餐是她的责任。就那样把香豆错过了。回来时在波特莫斯广场拉胡琴和下围棋的半熟人都说洼一定度了个很好的假,脸色“炭”得多时髦,一定是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四仰八叉晒了整整七天好太阳。洼没纠正他们:那是他不得不在马路上“炭”的。洼总是微微一笑。洼的这个略带悲伤的笑容使洼有种文雅的气质。这些同洼认识了多年的人始终没有把对洼的一半生疏在相处中去掉。这其中也有洼自身的原因,洼不知如何将他与人相处中熟识的一半发展开去。还有个原因只有香豆知道,就是洼的灰色眼镜下的眼睛实质上已达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失明,而眼镜也只给洼百分之五的视力。熟人在这视力中都是半熟的了。

        一年前的五月,“炭”得油黑乌亮的洼回到他的屋。他的屋在一楼,头顶一片菲薄的天花板之上就是香豆的屋。说是说一楼、两楼,其实香豆住的是地面平齐的层面,洼的屋低于街沿七八个台阶。从佛罗里达回来的洼白天夜里听着一层天花板之隔的香豆,然而却连最细微、最轻柔的毛巾软底鞋一步一拖的声音也没了。也没了香豆拉抽水马桶、木梳坠地的声音。总之是那些细琐声音中香豆的日常生活规律、寝食习惯;那声音中香豆的扫扫抹抹、侍花弄草的癖好都没了。一个礼拜后,没有了声音的香豆令洼心焚起来。他打了十多个电话上去,老式电话铃回声四溅,连隔着一层天花板的洼都觉得炸耳。洼叫来了房东,房东提着啰里啰嗦一大串钥匙打开了香豆的门。门一开,一股浑厚的气味像一堵墙似的朝着人倾塌而来。清淡的香豆,静悄悄的香豆,却有如此壮阔的死亡气味。死亡的气味竟如此有力量,击昏了乍入室的房东。洼不太懂房东的意大利英文,只懂他在诅咒死老太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作主张死了。整个屋都是发了酵的香豆的死亡,房东雇了一帮人来清除气味。那帮消防员似的人来了三四次,仍是徒劳,每个租房者都嗅得出那中国老娘生前死后在这屋度了多久。洼就在那天接管了香豆的八哥杰米。它已经奄奄一息,钩子形的鸟啄冰冷。洼眼看着它一点点有了体温,开始进食,洼有点觉得它是复苏的一部分香豆。

        洼憎恨那些一口一个“死老太婆”的人们。在洼心里,香豆就是香豆,是他初识她时的年轻女子,是他每次出海回来隔着马路观赏的婀娜地走下圣玛丽教堂台阶的中年妇人。

        直至一年之后,洼终于在一个下午听到了香豆的屋轰轰烈烈地搬进一家人来。两口子和一个八岁男孩。男孩叫佩德罗,长有一双典型的墨西哥大黑眼睛,过分的大而黑使男孩的面部表情总是带着轻微的恐怖。男孩佩德罗不像他父母那样壮硕,似乎也将不会有个壮硕的未来,因为他似乎始终被那沉默的恐怖燃烧着,消耗着。在洼仅剩的百分之五的视力中,这个八岁的墨西哥男孩异常美丽。他看不见佩德罗经过缝补的兔唇。缝补是粗针大线的,因此佩德罗的人中远远偏离了他绝对垂直于地平线的鼻梁。这就使佩德罗在不经意瞪着某人或某物时,神情中有了点作祟、阴险的东西。这些在洼剩余的那一丝视觉中,都是被滤掉的。洼只看见一个长着大黑眼睛的美丽男孩。

        从此洼的头顶上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生活。香豆以气味对于那居处的占据,顿时被辛辣的墨西哥烹饪给灭除了。香豆生前的宁静、那每一细妙响动之间长长的静止被欢乐的墨西哥音乐、飞快的西班牙语言所填满。香豆的床早被扔了出去,现在这张床夜夜都热情奔放地响,咕嘎咕嘎咕嘎,床垫中所有疲惫的弹簧都在拼死屈伸,支撑它上面的伊甸园游戏。洼想,佩德罗这时会被安顿在何处?很快他弄清佩德罗隔着一层布帘间接参与到父母的活动中。正如洼隔着一层薄薄的天花板插足到这对健康男女的正常生活中去。洼认为那一定是欢乐的,他错过了一生的很大一种欢乐。

        洼和佩德罗的情谊是从八哥杰米开始的。八哥跟了香豆有十年了,话是香豆一句一句教的。香豆的细语和耐心使脾气颇大的八哥杰米在两年内学会了二十六个字母,五年内学会了“早安,晚安,我爱你”。到了第七年,八哥杰米已经完全是一口香豆的英语,带汕头口音。香豆死后的八个月,杰米一声不吱,复活节前的一天,它突然口若悬河,洼有一句,它有十句等在那里,电视上报告天气预报,它竟也学会了,带点人的怪腔说:“旧金山海湾地区将有小雨……”

        一天洼开了窗子,见佩德罗站在窗边。男孩已经站了很久,大黑眼睛穿过屋内的阴暗瞪着那只青柠檬色的鸟。洼说:“你要进来和杰米说话吗?它会报天气预报。”男孩马上不去看鸟了,冷冷瞟了一眼洼的灰眼镜。男孩大致看出洼的孤苦、贫穷和趋于完整的失明。他看出洼是以那副灰眼镜化装。佩德罗又仔细看看洼屋里的每件陈设,再去看墙上挂的杂七杂八的丝绒画、招贴画和一个黯淡无光的铜航标,它是从一艘废船上拆下来的。佩德罗还看见高高的一堆旧物,其他东西都看不清,只看见四五个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搁在一大团旧电缆上。佩德罗对洼屋内的气味颇熟悉,他母亲常带他去“救世军”店铺,那里就是这股墓穴般的气味。洼看出佩德罗对自己严肃地产生了兴趣。洼没有过孩子,所以洼不知自己原来会如此强烈地喜爱一个像佩德罗这样的小男孩。

        洼觉得佩德罗瞪着那双大黑眼睛如同在观赏百货商店的圣诞橱窗。一个小男孩所能有的贪心和兴趣,都在那双大黑眼睛里。洼又一再以诱哄的语气请佩德罗进来同八哥杰米谈谈。佩德罗点一下头,看着洼笑了。洼当然看不见是什么使这小男孩的笑容那么古怪。几年前缝合的兔唇让洼心里一悸地想,这个孩子的笑是怎么回事?佩德罗在留给洼那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之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佩德罗被洼邀请进门。之后两人就站在杰米的笼子边,等杰米报告天气。洼一直叫佩德罗耐心一些,他说佩德罗你别急,杰米和你还要有一段相互熟悉的时间。等了两个小时,八哥杰米一直对洼的困窘处境不加体谅,一直保持发瘟般的昏沉状态。洼一再、一再地向佩德罗保证,杰米绝对是一只能说会道的八哥,绝对赛得过电视上逗人哄堂大笑的家伙们。其实洼比佩德罗还失望,洼想,它哪怕讲个“早安、晚安”也好啊!

        为了不使佩德罗感觉这一趟来得太亏,洼从那一堆电视机里挑了一只模样干净、不缺一只旋钮的电视机送给了佩德罗。但十分钟左右佩德罗的母亲抱着那只六十年代产的电视机回来了。她不会讲英语,只对洼“thank you”,同时红着脸直摇头。洼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平白无故从这个陌生的中国孤老头手里接受一个破旧的电视机是什么意思。

        洼马上看出佩德罗的母亲肚子里已经有了佩德罗的弟弟或妹妹。偏矮胖的墨西哥女人身上带着一团安居乐业和烧煮晚餐的温暖,这温暖使洼深受触动。女人在门口忽然驻足了,因为八哥杰米开口讲起了“旧金山海湾地区一周内的天气趋势”。墨西哥妇人觉得这是个神奇而叵测的地方——这样一个中国孤老头的居处。洼看见妇人红亮圆润的面孔变成了儿童。她转身对楼上叫起来:“佩德罗!佩德罗!”男孩咚咚咚地跑下来,八哥杰米恰好讲完最后一句。洼听见佩德罗的母亲气喘吁吁地上楼梯,一路都在眉飞色舞地向佩德罗讲八哥杰米如何不可思议。

        从这以后佩德罗放学后到晚饭前的时间都是在洼这里打发的。佩德罗的父亲是个花园匠,早出晚归。他的母亲一天要替两家人家清扫屋子,擦浴盆,也要到晚饭时间才能回家。洼明白自己被佩德罗的父母占了便宜,他们把八岁的男孩交到一个免费老保姆手里了。洼更明白的是,真正的保姆其实是八哥杰米,佩德罗一直想听杰米好好地报告一次天气,因此他甘愿待在洼充满阴暗的屋里,甘愿为洼读书。

        洼的眼睛无论如何认不清书上那些字了。他叫佩德罗念,他听。洼想,其实佩德罗也像只八哥,吐出的字句和他脑子的理解力完全不发生联系。佩德罗念到“她那粉红色的两粒乳头像两颗草莓糖球”时,脑筋远远跟不上这句话的意义。佩德罗同所有二年级学生一样,不认得的字他们也能够照字母读出大致的音来。百分之八十的词汇都只是被他的唇舌铸轧出个基本形状,这和八哥学舌颇相似。

        因此佩德罗不知道自己诵读的这本书是那类叫作“成年读物”的东西。男孩不知道“将嘴唇慢慢送上去,舌尖首先品出那乳头的新鲜”这一句话是指什么。佩德罗不认识也读不出音的字也很多,洼叫他把它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在他掌心上。佩德罗用右手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洼的手掌心顶怕痒的地方写着,整个字形成的过程在洼手心上造成的奇特瘙痒,以及那些暗中排列组合起来的字母产生出的秘密含义,使洼的面孔禁不住漾出笑容。洼在这样笑的时候闭着眼睛,灰色玻璃下佩德罗能看见洼薄纸般的眼皮细小而剧烈地抖动。在佩德罗眼中,这个中国老人此刻的笑是非常怪样的。他问洼刚刚在他手心写下的那个字是什么意思,洼仍是闭着眼,仍是笑,伸手轻柔地抚摸一把他浓黑带卷的头发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了。”

        在洼闭着的眼皮里,洼的视力是完好的。佩德罗读出的每个疙疙瘩瘩的句子都在这完好的视觉上形成图景。图景就这样铺陈出一个故事。就是那类千篇一律的色情故事必有的陈词滥调的描写。庸俗拙劣的描写是必须在那里的,不在那里这类老单身汉会很失望的。佩德罗单调的童音持续在洼的耳际:“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那绸缎一样凉滑的皮肤,感到那柔软的身体已是半溶解状态……”

        洼断定香豆肌肤的感觉一定是这样的,感谢这书的庸俗作者,他将它兑现成了词藻和句子。二十九岁的香豆走出圣玛丽教堂的圣经装订工厂大门,颈上飘一块天蓝绸巾。她第一次朝洼抬起略带责怪的眼睛。宽松而严谨的裙装下,香豆的身体一定是这样“半溶解状态”。到了四十九岁,洼依然认为香豆是好看的。出海归来的洼总觉得香豆身上招展的裙裾是迎接他的一面旗。洼是不懂得恋爱的,恋爱对于洼就是在臆想中对那具身体产生一些行动。

        佩德罗休止在一个不该休止的地方,大黑眼睛缺乏表情地瞪着这个中国老船员。他已停滞了良久,而洼脸上的怪样笑容仍没有浅下去。佩德罗手上的书散发着呛人的霉味,纸页如墨西哥的玉米薄片一样黄而脆。男孩推了推老人,问他是否听见八哥杰米刚才咕哝了一句什么。洼倏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唯一可见的是床对面的窗。窗在洼的视觉中只是一个白亮刺眼的方块。洼一点也没听见八哥说了什么。

        佩德罗说:“你没听见吗?杰米刚才对我说了‘哈罗’!”

        洼说:“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杰米高兴起来可以发表演说的!”他要男孩再将刚才的一段重读一遍。佩德罗抗议说那一段他已重复了几十遍。两人扯了一会皮,还是佩德罗让了步。他把刚才的一段做了第四十遍重复,不认得的字还是不认得,还是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往洼的手掌心上写。洼脱落了自齿的牙床不断咬噬,偷吃什么美食似的。“水顺着她的肩流下,流过她的胸,她圆圆的腹,她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之下微微波动起来……”然后便是一连串的晦涩词汇,佩德罗幼嫩的食指将它们一一写在洼黏湿的手心。细小的触动使洼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吟。那些被分别刻画在他掌心的字母顺着他的知觉爬向他生命的最核心处,在途中形成它们隐秘的连贯。逐渐地,佩德罗所念的每一个“她”都在洼的听觉中成了“香豆”。“香豆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下微微波动起来……香豆碧蓝的眸子升起一片薄雾……”不对,香豆的眸子是乌黑的,直到她偏瘫的那一年,那些眸子才呈出一点灰色。洼执拗地想香豆偏瘫的身体也依旧优美,肯定不像自己这只皱巴巴的皮囊盛着一大小骨头。香豆那从来没披露的身体一定如书里写的那样既柔顺又倔犟……

        佩德罗此时在他手心写下了那个最秘密最紧要的字眼。男孩带点阴凉的柔软指尖触在了他神经的根茎上;生命和生物最最致死的敏感须梢上,他人打了个挺,把八岁的佩德罗吓坏了。佩德罗以为这个中国老头已进入了垂死状态,先是用书在老人脸上使劲拍打,依然不见改善,慌得他起身便往门口逃。就在同时,八哥杰米也惊得呱呱呱地以它的母语叫起来,一面扑腾着翅膀不断在笼中四面八方地碰壁,一些青柠檬色的羽毛纷纷落下。

        洼这时才从沉醉的底部浮游上来,皱纹把他的瘦脸弄得乱七八糟,因而笑容里有了许多痛苦。佩德罗见中国老头没死,断了一口气又续上了。他眼镜滑落到下巴上,两手到处摸索:“佩德罗,书呢?书呢?”佩德罗从地上拾起书,狠狠往洼身上一掼。八哥杰米这时也静下来,侧过脸用一只眼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又侧过脸,用另一只眼再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它口齿不清地说:“佩德罗,佩德罗……”男孩仔细听了一阵,问老人杰米在叫什么。洼听了听,说:“好像在叫‘佩德罗’。”老人这时看见男孩拧歪的上唇掀动起来,变成很大很大一个笑容,牙齿雪白刺眼。

        佩德罗纠正八哥杰米的发音,直到杰米把“佩德罗”三个音节都完整地吐出来。这天八哥杰米的脾气特别好,佩德罗纠正它的时候它就静静地侧脸瞅着他,样子急切而专注。佩德罗狂喜地蹦跳上楼,在到达自己家门之前已把有关八哥杰米的号外大声报给了他挺着大肚在灶前忙碌的母亲。惊诧和兴奋使这一向脸色灰白的男孩两颊潮红,更大量的恐怖从他的大黑眼睛中释放出来。他的母亲也被佩德罗稀有的振奋情绪所感染,决定以后天天把佩德罗交给楼下的中国孤老汉去照看。这似乎对几方面都有利。佩德罗的父亲晚上八点回到家时,女人便和他讨论起楼下养八哥的中国老头来。他们在床上紧紧搂成一团,说这个城市住着不少像洼这样的中国老单身汉,他们一生都没有攒够钱娶个女人。男人和女人在这个时候为他们自己的优越处境而倍感幸运。他们搂得更紧,把更大的响动传送到一板之隔的楼下,传到老单身汉洼清澈的听觉中。

        洼断定房东没有把香豆死后在屋里停留八天的事告诉墨西哥一家人。房东可能压根连屋里死了个叫香豆的老女人都没说。想到此处一阵自谴:连他自己也在心里把香豆叫作“老女人”了。一个守身如玉的女人不可能成老女人的,洼这样决定了。在香豆四十九岁那年,洼对她说他们该住到一块了。她微带嫌恶地笑起来,看着他,意思说,何苦呢?这样隔一层天花板,有什么不好呢?到了香豆六十岁时,一天,她请洼上楼去她屋,然后她用一支笔在纸上写字给洼看,每一行字都在纸上滑出个大下坡。香豆说:“洼你看,怎么会这样?”她没法把字写在一条水平线上,它们就是一个比一个低地往下滑。香豆哭了起来,洼把她头发稀疏的脑袋捧入自己怀抱。那就是香豆偏瘫的开始。洼在接香豆出院时又说一句:“香豆,不如我们就住到一处吧?”香豆又笑了,右边嘴角向下滑去。香豆的意思是,他们认识得太久了,认识太久的人住到一处会很可笑的。在香豆死后的一天,洼突然悟出,香豆的一生或许也如他一样,是场空等,等的是个洼没见过的人。香豆对那人的空等由于有了洼对她的空等垫底而显得安全而温暖。洼对香豆的空等亦由于她对那人的空等而显得凄美而浪漫。大概就是这么个因果逻辑,洼在那天想明白了。香豆花了半生的闲余时间教会了洼阅读,教会了洼讲水手肮脏话之外的英语。当了一辈子圣经装订女工的香豆死时并不知道她一生最大的业绩是把一整本圣经灌入了洼的生命,并也使洼有能力阅读各种“成年人读物”。老单身汉洼的正派单纯的生活和其他中国老单身汉于是有了点不同。

        从八哥杰米学会“佩、德、罗”三个音节的那个晚上,八岁的佩德罗每天下午三点半准时出现在洼的门口。洼的那本开始解体的、散发霉腥的“成年人读物”已给佩德罗读下去一半。一些重要段落洼要求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读。有时男孩心不在焉,去想八哥杰米哪天才会报告天气给他听。这种时候他就把书念得颠三倒四,于是书中人物的动作也就变得混乱不堪、荒诞不经。洼就会哮喘暴发那样强烈而窒息地大笑起来。佩德罗十分讨厌洼的这种恶劣笑声,在洼这样笑的时候,八岁的男孩有一点感觉到自己吃了这中国老头的亏,被这中国老头给戏耍了。也有一点感觉到洼让他念的这本破旧的书所述的是个什么故事。那些陌生字眼在他一个个拼写在洼的手掌心上时渐渐在他脑际深处拼连起来,一些他不懂得却隐约知晓的意义逐渐形成了。洼越来越多地要求他把那些字画在他手心上,每当佩德罗这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洼手心上画动时,洼那几乎疏淡得没了踪影的眉宇间便出现一种更怪样的表情。佩德罗不认识这表情,他不知它是种复杂透顶的舒适和幸福。但是佩德罗已感到每天从他口腔经过的这些句子、词汇大致连缀成了怎样的一件事物。这件事物八岁的他是不懂的,但他的本能是懂的。

        洼在感恩节前夕完全失明了。但洼还是能看见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白天是一片白色上有些动或静的黑影子,黑夜则是一片黑色上有些动或静的更黑的影子。凭着这点判断,洼戴着他的灰色眼镜,拄着手杖可以到两个路口外的中国菜蔬店去买半打松花蛋和一袋港式全蛋面,或者一袋小白菜、半斤叉烧。洼很少吃他判不出质量的东西。洼也可以自如地走到四个路口外的波特莫斯广场去听人拉胡琴、吊嗓子、下围棋。这两桩事不需要视觉去做的。洼尽量避免做出盲人的动作来:用手杖琐碎地点点戳戳,同时把下巴高高翘起。做过水手的洼觉得那些动作在他身上会很没风度的。他走到离家门十多步时,就听见佩德罗已经等在那里。佩德罗和三个陌生男孩在他窗台上坐成一排,在听佩德罗吹嘘八哥杰米。佩德罗语气明显带有哗众取宠和讨好。他把洼说成是中国海盗,洼想自己的灰眼镜大概挺帮忙营造神秘气氛的。

        男孩们一见洼就知道他绝不是中国海盗。他们瞪着蓝色、灰色、棕色的眼睛,看洼走过来。他们相互戳戳捣捣,暗暗讨论洼是否是个瞎子。他们不知为什么心里非常希望洼是个瞎子,不然洼实在太平常了,不配拥有那么一只神奇的八哥杰米。洼大声跟男孩们打着招呼,然后男孩们鱼贯进入了洼那散发着老单身汉特有气味的房间。佩德罗像主人一样将八哥杰米介绍给朋友们。洼在一边被忽略得很干净。他挂起盲人所特有的明辨是非的悄然笑容,欣赏着这帮兴奋得手忙脚乱的男孩们。杰米毕竟是只漂亮的鸟,并长着一张诡计多端的面孔。

        佩德罗连恳求带威胁,八哥杰米就是不肯张口叫他一声“佩德罗”,更别提报告天气预报了。它不动声色地将尾翼一坠,一粒白色的粪落在佩德罗的黑头发上,引得三个同伴快乐了三秒钟。佩德罗将抹下的鸟粪揩在洼的破沙发上,继续软硬兼施地逗八哥杰米开口。最终是杰米先失去了耐心,呱啦呱啦地乱嚷起来,音色稍次于乌鸦,人类强加于它的文明半点也不见了。其中一个男孩打着哈欠说,他想回家了。

        另一个男孩说,他也等不及八哥杰米的天气预报了。

        第三个男孩说,这是个屎鸟,只会吃和拉屎,根本不会说话,他们到这里来受了骗。

        佩德罗急了,说八哥杰米说起话来语法比你正确多了!

        男孩说,墨西哥人最会撒谎。

        佩德罗要哭出来,他指着坐在墙角的洼说,洼可以证明,我从来不撒谎!洼可以证明……

        男孩们打断他说,中国人更会撒谎。

        洼听见男孩们一个跟一个地走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有个更加黑暗的小影子孤零零立在那儿。他走向那小影子,感到那是条正在深刻饮泣的小影子。洼来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时不比佩德罗大很多,洼知道这条孤零零的小影子内心是怎样的滋味。六十多年前的洼若有一只宠物如八哥杰米,他也会像佩德罗那样以它去换取一点信赖和友情。这一点八哥杰米是没法懂得的。

        当洼的手摸索到佩德罗的大黑眼睛边,摸索着去揩那些眼泪时,男孩猛力甩开了他。甩开了这个整天让他读那些污秽词句的中国糟老头。洼这时看不见佩德罗的眼睛扩张得多么大多么黑,放射出怎样的两束黑暗的恐怖。男孩的脾气发起来竟比八哥杰米大许多。他也像那孤禽一样绝望地扑腾,四面八方碰壁。洼吓坏了,却看不见男孩究竟想干什么。佩德罗扑腾到一个角落,抄出一根木棒照着八哥杰米的笼子便挥过来,两种生物同时发出极惨的“呱呱”声。笼子是铁铸的,古旧了,却怎样也打不烂。洼想告诉男孩凡是老东西都是难毁的。而这时八哥杰米不知怎么从笼中飞出来,腿上拖一条发黑的银链。佩德罗舞着比他自己高、与他分量相当的木棒四处追打八哥杰米。洼凭着听觉去阻拦男孩,却总是迟一步,结果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洼绝不想让佩德罗伤害八哥杰米,他认为过去的半年中有佩德罗,有八哥杰米,有他自己,这是个相当美满和睦的组合。

        这个时间离邻居们下班归来大约还有四十到五十分钟。

        佩德罗越来越怒不可遏。八哥杰米已飞累了,趴在那早被填了的壁炉边沿上歇息,佩德罗喘了几秒钟突然屏住呼吸,瞄准那鸟便抡过木棒,却听见洼闷闷的一声“哎哟”。

        佩德罗看见无数根血注从洼的老脸上流下来,灰色眼镜摔在地上,成了两只空洞的眼眶。男孩愣住了,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这个中国老头在越来越大的血泊中抽动,发出他听不懂的哀怨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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