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曼哈頓的東六十三街到馬薩諸塞州的波士頓,汽車至少要開三小時二十分鐘。真的,這條路上的最高速限我都試過,我相信,任何汽車,不論是國產的還是外國的,即使由格雷厄姆·希爾1一類人物駕駛,也不可能開得再快了。當時在馬薩諸塞的高速公路上,我的MG牌跑車時速達到了一百零五英里。
1格雷厄姆·希爾(1929—),英國賽車運動員,1962年的世界冠軍。
我帶著電動剃須刀,所以你盡可以放心,在走進州府大街那神圣的辦公大樓之前,我已經細心地剃過了胡子,并且在汽車里換了襯衫。時間才上午八點,那里就已經有几位气度不凡的波士頓名流等著要見奧利弗·巴雷特第三了。他的女秘書認識我,她連眼睛也沒多眨一下便向對講電話里通報了我的名字。
我父親并沒有說“領他進來”。
倒是他的辦公室門開了,他親自走出來,招呼說:“奧利弗。”
察言觀色已成習慣的我,注意到他臉色似乎有點蒼白,這三年來他的頭發都變花白了(也許還稀疏些)。
“進來,孩子,”他說。我一時也摸不透他的語气,只管朝他的辦公室走去。
我在“客椅”上坐下。
我們相對看了一眼,接著就都把視線移開了,移到哪儿都行。我的目光落在他辦公桌上的那一堆擺設里:裝在皮套里的剪子、皮柄的拆信刀、母親好几年前照的一張相片。還有我的一張(在埃克塞特中學畢業時照的)。
“你這一陣子過得怎么樣啊,孩子?”他問。
“很好,爸爸,”我回答說。
“詹尼弗好嗎?”他問。
為了不對他撒謊,我避開了這個問題(雖然那正是問題的中心所在),就開門見山說出了我突然又來找他的原因。
“爸爸,我要借五千塊錢。有正當理由。”
他看看我。好像還點了點頭。
“哦?”他說。
“可以嗎?”我問。
“能不能讓我知道理由?”他問。
“我不能告訴你,爸爸。請你借給我這筆錢就行了。”
我感到——如果一個人真能從奧利弗·巴雷特第三身上獲得什么感覺的話——他是打算給我這筆錢的。我還意識到,他也并不想熊我一頓。但是他很想……談談。
“你在喬納斯与馬什事務所不是有薪水嗎?”他問道。
“是的,爸爸。”
我真想告訴他數字,目的只是想讓他知道那是全班最高紀錄,但是再一想:既然他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工作,大概也知道我拿多少薪水。
“她不是也在教書嗎?”他問。
哦,可見他也不是什么都清楚的。
“不要‘她’呀‘她’的,她有名字,”我說。
“詹尼弗不是在教書嗎?”他改口客客气气地問。
“請不要把她跟這件事扯在一起,爸爸。這是一件私事。一件非常重要的私事。”
“你是不是在外邊撒下了風流种子?”他問道,但語气中沒有任何非難的意思。
“嗯,”我說,“是的,爸爸。是這樣。這筆錢請你一定要給我。”
我看他根本沒有相信我說的理由,我看他也并不真想知道。他向我提問,就像我剛才說的,無非是為了我們可以……談談。
他伸手到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本皮面子的支票簿,那皮面子是跟他的拆信刀柄和剪刀套于一樣的科爾多瓦牛皮1。他慢條斯理地打開支票簿。我相信那不是故意折磨我,而是為了拖延時間。好找些話說。找一些不會引起摩擦的話說。
1西班牙科爾多瓦省出產的高級牛皮。
他填好支票,從簿子上撕下,向我遞過來。我可能遲疑了片刻才意識到應當伸手去接,因此他有點儿尷尬(這是我的感覺),于是把手義縮了回去,將支票放在辦公桌邊上,這才朝我看看,點了點頭。他的表情仿佛是說:“拿去吧,孩子。”但事實上他只是點了點頭,僅此而已。
我也并不想离開,只是也找不出什么不傷脾胃的話說。我們總不能這樣干坐著,我們倆心里都想談談,卻義連正眼相視都難以做到。
我探身過去拿了支票。不錯,是五千美元,下面是奧利弗·巴雷待第二的簽字。墨跡已干。我一邊小心地把支票折好,放進襯衫的口袋,一邊站起來,慢吞吞地朝門口走去。其實當時我至少也應該說几句話。表示一下我知道,為了我的緣故,讓波士頓的(也許還有從華盛頓來的)几位要人在他辦公室的外間久等了;“可要是我們再找點話儿談談的話,爸爸,我還可以在你的辦公室里泡上好半天呢,連你原訂的午餐約會怕也得取消呢”……等等,等等。
我把門開到一半,站立片刻,鼓起勇气望著他,只說了一句;
“謝謝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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