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留下的这片租书店坐落在一条宁静的小路上。自从外公和父亲过世之后,这里就由外婆和她打理。小小的租书店是她长大的地方。打从有记忆的那天起,她几乎没离开过这里。这种生活说是乏味也不是乏味,反正她从没见过比这里不乏味的生活,也就无所谓乏味了。
她也安于这种生活,只要在柜台后面,就可以知道四季的变换,无须跨出去一步。就像现在,当对面小公园围栏上的牵牛花初开的时节,附近那所小学男校也开学了,是租书店最忙碌的时候。当黄桐树上的枯叶飘落,就已经是深秋了。再过一段日子,秃秃的枝桠会宣告隆冬的降临。
她根本不需要望向对街那么远,租书店旁边的盆栽店对季节的反应比公园更要敏感一些,店里几乎每个月都换上一些新的盆栽,前些时候还在卖熏衣草,这几天已经放满鸡蛋花了。
在这里,她能够看到比四季微笑得多的时序:那就是一天的流逝。这么多年来,这种流逝的方式几乎没有变化。早上,会有上班族在书店外面匆匆走过。当一群群小男生背着书包挤进来喧喧嚷嚷的时候,就是学校放学了,那时是四点钟。再晚一点,她的旧同学朱薇丽经过的时候,总会跟她点头微笑。再晚一点,外婆和她也就结束租书店的一天,到公园外面的车站等车回家。
有两条路线往东区的巴士和往返机场的快车是在这里停站的,常常有人拖着行李上车下车。时间,就在外面的脚步之间流逝。她很明白外婆为什么舍不得把租书店关掉,对一个老人来说,这种日子容易打发。何况,这里每天还会跑进来许多活泼的小男生,不啊外婆簇拥着。
满头卷曲银发的外婆看上去就像一位慈祥的校长,七十多岁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孩子气,这也许就是她从前为什么会写儿童故事的缘故吧。她有一颗不老的童心。兴头来了,外婆会跟那些小男生说故事。遇到爱看书的男生,她会推荐一些她认为值得看的书。有时候,她很佩服外婆那么健谈,照理她这个孙儿身上也该流着外婆的血才对,她却从来也羞于主动去跟别人亲近。她宁愿躲在柜台后面,一边做功课,一边戴着耳机听音乐或是电台节目。这阵子,她最喜欢的那个电台在招募唱片骑师。
“你想改变生活或者改变对生活的看法吗?”这句宣传口号常常在她耳边回响。有一次,她刚好望着电脑屏幕上那一页会计学的功课,这不就是她目前的生活,甚至是她以后的生活吗?她大学入学试的成绩,就像她中学每一年的成绩,证明她并不比别人聪明和幸运。考不上大学之后,她闲闲散散了一段时光,知道这样子不是办法,便跑去报读公开大学。
选修会计,要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许就是会计不需要很好的英文吧。英文一直是她的弱点,首先是念不好,因为念不好,渐渐变成敬畏,却又不得不去面对,于是,英文不好,竟然就像是一种缺陷。香港是个虚荣地,你数学不好,地理不好,甚至中文的成绩不好,别人不会怎么看你,但是,英文不好,就连自己都觉得好像矮了一截似的。所以,她有时候就觉得租书店的生活实在是无悔于她。
直到一天,一个人闯了进来,就像一片不知名的叶子轻轻飘落在她心上,让她发现,远在生活的那边,原来还有一方天地。
这一天,她坐在柜台后面戴着耳机听音乐,一边低着头,嘴巴一开一合地吹着自己额前的刘海。当她专心做着这种无聊的玩意时间,一个声音在柜台前面响起。
“请问租书需要什么手续?”
她抬起头,一个穿着凉爽的夏日衬衫的男孩子站在那里,比柜台高出大半个身来。她因为被看到那种蠢蠢的玩意而尴尬地笑了笑,问:“你要租哪本书?”
“就是这两本。”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早已经在书架上选好两本小说。
“我们每本书要三十五块钱的按金,还书的时候就退回给你。每本书的租金是七块钱,可以保留两天。过期还书的话,每本每天就要罚五块钱。”她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她问:“你要租吗?”
男孩子带着羞涩的微笑朝她点头,从钱包里拿出钞票付钱。
“你等一下,我写一张按金单给你。”她边说边打开租书用的那本记录本,翻到今天那一页,指着空白的那一行,说:
“麻烦你把名字写在这里。”
当他写好了,她已经把找赎和按金单放在他面前了。
“谢谢你。”他把书揣在怀里,转身走出租书店。
等了一下之后,她伸出脖子去,看到他站在对街的车站,一边看书一边等车。她把脖子缩了回来,看见那本本子上面方方正正地写着三个字:郭轩华。她把租出去的那两本书写在他的名字旁边。这两本书正是她近来觉得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说。不是没有其他人租出看过,然而,刚刚她发现他要租的是这两本书时,她觉得跟他有点亲近。她对他有一种她对其他人没有的好奇心。
整个九月天,他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来租书,还书十分准时,书也保持得很干净。他每次进来的时候,总会跟她微笑点一下头。她发现他通常是在学校午饭的时间和放学之后来,而且从来不会在礼拜天出现,她猜想他应该是那所男校新来的教师。
踏入十月天,当盆栽店外面的鸡蛋花换上了金盏花的时节,只要知道他那天会来还书,那么,从早晨开始,她心里就有一种热切的期待。等到他来了,她还是装着很平常的样子。然而,自从他出现以后,时光流逝的方式突然跟以往不一样了,变成是两天两天的、就是租书和还书相隔的时间,中间靠着一种暧昧的期盼来过渡。
一天,郭轩华来的时候,外婆刚好出去了,书店里只有她一个人,比平常都要宁静。他在书架前面看书,那天,他看了很久,她在柜台后面也一直低着头看书。这段两个人单独共处的漫长时光,就像初始的爱情那样突然地降临,她正在看的虽然是杀人凶手把尸体抛到大海的情节,那一刻,她心理却充满了天堂。
后来有一天,他来的时候没带背包,怀里揣着几本书。他还书的时候,她瞥了一眼,最上面的那本是小学五年纪的英文课本。原来,他是教英文的,她的心突然虚了一下,想起自己那种很勉强的英文程度,心情便有些萎顿了。
过了两天,她虚荣地买了本米兰昆德拉的,带回租书店去。她以前只读过中文译本,从没读过英文版。她一边读的时候一边想着当他来的时候,怎样可以不经意地让他看到她正在读一本英文小说。当他来的时候,她却把书藏在桌子底下。她不想说谎,这会让她瞧不起自己。
她终于还是用了好几个通宵逐字逐句的把书读完。当一个人不是为了考试而去读一本书,便会变成享受。由于她觉得自己也开始懂得一点爱情,她读的时候特别投入。读完那本书,她觉得自己的英文好象一下子进步了不少。再见到他的时候,她就没那么心虚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她在公园旁边的车站等车回去大学上课,偶尔抬起头的时候,发觉郭轩华就在她旁边,也是在等车。他看到她,两个人互相点一下头微笑。他们从来没有在租书店以外的地方相逢,一刹那,大家都显得有点拘谨。她朝巴士来的方向望了好几回,又怕他发现她的窘迫,这时候,恰恰有一片黄叶飘落在她脚边,她于是装出一副休闲的样子,斜着头去欣赏那片落叶。
车来了,她礼貌地跟他点了一下头道别,径自上车去。她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来,并开始低头读她带在身上的那本小说。车子开的时候,她的灵魂还依恋地留在车站,想着他说不定会目送着巴士离开。一瞬间,他体会到离别原来也是一种微小的幸福。她把书合上,轻轻靠在椅背上。夕阳懒懒散散的余辉头国车窗洒落在书上和她的手背上,她朝车外望去,嘴角不期然泛起一个甜美的微笑。
光阴的脚步从这一天开始又有了改变,是昼短而夜长。每个晚上,她期盼着黎明的来临,那便可以早点回书店去,在永昼的时光里等他出现。这样的日子是充实的、飞快的。
隔壁的盆栽店已经放满圣诞花,为这条平静的小路换上节日的气氛。十二月初的时候,她和外婆就像过年一样,略略把书店布置一下,也预备了一些圣诞卡和圣诞装饰。
十二月的一天,她在柜台后面无聊地翻那本租书的记录本时,无意中发现郭轩华在一个月之内重复租了同一本小说。她不免浮想联翩。他为什么重看一本推理小说?他是太喜欢还是忘记自己看过这本书?抑或,这里的书,他想看的都看了,为了要来,唯有重复租同一本书?她看着租书本上的那个书名《一个灵魂私下的微笑》,这难道是一个暗示?一种暧昧的喜悦顷刻间笼上心头,她感到自己灵魂私下的微笑。
隔天,她买了几本新书,等到他快要来的时候才放到书架上,免得给其他人租了去看。他把那本《一个灵魂私下的微笑》带回来,放在柜台的时候,她朝他微笑,他也朝她微笑,大家都没说话,好象在等待两个灵魂自己聊天似的。
“珍欣,我要出去一下。”外婆这时跟她说话。这第三个灵魂一下字打断了两个灵魂私下的神交。
“喔,知道了。”她应了一声,便又在柜台后面坐下来。
他走了之后,她连忙把那本《一个灵魂私下的微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拿起来甩了甩,发现里面并没有一张字条掉下来的时候,她不免有点失望。然而,《一个灵魂私下的微笑》不是比任何说话更有意思吗?
等到他再来的时候,他在货价上找了一会,然后走到柜台前面,问她:
“请问有没有一盒的圣诞卡,那边只有一张张的。”
她走出柜台去看了看,想起最后一盒圣诞卡早上卖了,回头跟他说:
“隔天会再送来,你隔天再来吧。”
“喔,好的。”
除了他头一天来租书店的那一次,这天是他们说话最多的一次。她看着他走出书店,朝学校的方向走去,身影消失在朦胧的远处,那一刻,一个突然而来的念头鼓舞了她。
夜里,她咬着笔杆,趴在床上,在一本空白的本上想着要给他在圣诞卡上面写些什么。她写了:“请常来租书店”,她很快就把这一句删掉,这一句听起来就像是招揽生意。她又写了这一句:“我们交个朋友好吗?”这句也不行,太幼稚了。结果,她写了满满的一张纸,还没有一句是满意的。
隔天,他再来的时候,身上换了一件套头毛衣。
“圣诞卡在那边。”她指了指墙壁上的货架。
他选了一盒二十张的圣诞卡,拿到柜台付钱。她从桌子底下摸出一盒十张的迷你圣诞卡,在他面前很快地晃了晃,说:“这盒小的是送的。”然后把两盒圣诞卡一起放进胶袋里。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时就塞了给他。
他拿着两盒圣诞卡,犹豫了一会,想说什么又终究没说。
她的脸一下子发红,连忙低下头去,装着忙别的事情。待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她才敢抬起头来。在她送给他的那盒迷你圣诞卡里,她在其中一张写上“你选的书全都是我也觉得很好看的,没想到我们这么接近。祝你圣诞快乐。”,又写上她自己的名字,然后夹在第二张圣诞卡之后。这是对《一个灵魂私下的微笑》的微笑的回答。
然而,隔天他没来,那些小男生也两天没来,她才想起学校的圣诞假期已经开始了,怪不得他前一天没有租书。
在一天比一天长的日子里,她终于等到学校的假期结束。那群小男生又如常地进来围着外婆听故事,但郭轩华始终没有再出现。他是故意避开她,还是因为某些原因,已经离开了学校,她无从知道。
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当公园里的洋紫荆翻翻腾腾地开过一遍,再度换上牵牛花开的时节,他始终没有来。新的学年开始,又来了一批新的小男生,一个个出神地听着外婆说那些她说了许多年的故事,也夹杂着一些新的故事。四季像往年一样地流转,一天的流逝又回复到他来之前那样。
圣诞节临近的一天,她接到旧同学沈露仪的电话,约她跟朱薇丽一起吃饭,每隔一段日子,她们三个会见面聊天。她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沈露仪了。
这天出门的时候,天气有点反常地冷,她穿上几年前去世的父亲留下的一条深灰色羊毛颈巾出去。这条颈巾是父亲穿了很多年的,穿暖了。她很喜欢,觉得特别配自己。
她早了一点来到这家意大利小餐馆,她坐下来,把颈巾除下,卷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低头听着耳机里放的音乐。
过了一些时候,一个轻快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对不起,你等了很久吗?”
她微微抬起头,看到跟沈露仪一起来的竟然就是郭轩华。她的脸紧了紧,伸手去拉头上的耳塞,一边的耳塞扯了下来,另一边去还半吊在肩膀上。
“让我来介绍,这是林珍欣,这是郭轩华。”沈露仪一边说一边把手套甩在桌子上。
他腼腆地点了点头。
“你们认识的吗?”
他朝她笑了笑,又朝沈露仪笑了,边坐边说:“去年我当了三个月的代课老师,学校附近就是她家的租书店,我常去租书的。”
“原来是这样。”沈露仪说,又问:“朱薇丽呢?她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吗?”
“她要带学生去表演小提琴。”她回答说。
“对啊!是圣诞节。”沈露仪喃喃地说。
她终于明白郭轩华为什么一年圣诞假期之后没有再来。那顿饭,他和她都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沈露仪在说话,并且时而用一种甜蜜的神情朝郭轩华望去,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去倾听沈露仪的每一句话,但她终归是茫然地想着其他事情。餐馆门外放着一座有一个人那么高的仿欧洲古董音乐盒,是个拉手风琴的小丑,音乐丝丝缕缕流转的时候,他的头会轻轻从左边转到右边,又转回来。那首老歌她以前听过,是关于一对小情人的:在那段初恋无疾而终之后,女孩一直期盼着跟她的情人重逢。许多年后的一天:她到教堂参加一个旧同学的婚礼。在那个神圣的祭坛前面,她见到了她当年的小情人,他成了主持婚礼的神父。一瞬间,一种伤感笼罩着她。她曾经想过他们之间许多的可能性,他选择的路,却断绝了她今生的幻想。这首歌,就是女孩在诉说一个轻飘飘却无奈的故事。
这并不是她林珍欣的故事,却是他们重逢的调子。
吃过饭后,沈露仪问她:
“我们去看电影,你也一起去好吗?”
“不了,我要回去做功课。”
她离开小餐馆,独个儿朝苍茫的暮色走去。郭轩华跟沈露仪提起那张圣诞卡的事吗?他们才认识了五个月,她是比沈露仪更早一点认识他的。那又怎样?现在她羞惭地意识到那个灵魂私下的微笑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傻笑,太丢人了。
走着走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脖子有点冷,这才发现自己把颈巾遗留在椅子上。她连忙掉转脚跟往回走。那条颈巾还在那里,孤零零地等着主人认领。桌子上三只他们用过的咖啡杯还没收拾。他的杯子里留下了咖啡的沉淀。她听说从沉淀可以占卜未来,她望着杯底出神,始终没看出什么来。那一层咖啡的沉淀不像预言,反而更像租书店里那段已逝的秋日时光,终于会了无痕迹,被时间滤洗。
离开小餐馆,她朝露天广场走去。朱薇丽带着一群小孩子来参加音乐会。台下挤满了观众,台上一个合唱团在唱圣诗。
朱薇丽看到她,抖抖索索地跑过来,朝她微笑说:“你不是跟沈露仪吃饭吗?”
“吃完了。”她说。
“今天很冷呢!”朱薇丽搓揉着手掌说。
她缩着脖子点头。
“沈露仪好吗?在电话里听说她交了男朋友。”
她酸溜溜地点了点头。
“那个男孩子是做什么工作的?”
“出版社的编辑。”
“那不像她会喜欢的人啊!”朱薇丽皱着鼻子说。
她没回答,在冷风中哆嗦。
“我们快出场了,你留下来听吧!”朱薇丽把她拉到台边。
她杵在那里,寂寞地听着圣诞佳音。
那些日子,真的是了无痕迹吗?
圣诞节之后的一天,她如常跟外婆在车站等车回去。一辆小货车停在盆栽店外面,工人把一盆盆卖不出去的圣诞话当作垃圾一样运走。
“其实那些花还很漂亮。”她说。
“没有人会把圣诞花六到明年圣诞的。”外婆说。
这句话突然穿过许多寻常的日子在她心里回响。谁会留着同样的花度过新的时节?她怀里不是已经绽放过一株圣诞花吗?要是她不那么畏缩和羞涩,结果也许不一样。
她常听的那个电台又开始招募唱片骑师,今年的口号是“你想要一个有点风险看刺激的人生吗?”她寄出了一封应征信,并且用心制作了一段配上音乐的独白。不久之后,她接到电台同志她去面试的信。
这一天,电台的走廊上挤满来面试的人,他们叫她进去的时候,她没想到跟她面试的是她的偶像夏心桔。
“你的声音很好啊!就是有点紧张。”夏心桔说。然后,她用她那低沉而迷人的声音问:“真的想要过一个有点风险但刺激的人生吗?那可能会有失业、失恋、甚至失意的可能的啊!”
她嘴上带着微笑,笃定地点头。
到了三三两两的相思鸟栖息在春日枝头的时节,她已经退了学,在电台上班,连一向镇静的外婆也给她的改变吓了一跳。
在牵牛花开的时节,一个人闯进了她琐碎的日子里,然后又突然消失。一年后,在乍然相逢的失落里,他还给她的却再也不是琐碎,而是远方的地平线,那里,时间将有更美丽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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