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经过陈澄域的家,秦念念也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的那一扇窗子。
当她发现灯是亮着的,她不禁要问:为甚么他还没有死?
今天晚上,她刚刚参加完一个旧同学的婚礼。她一个人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陈澄域的那幢公寓外面。她抬起头来,屋里的灯没有亮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映照着他的窗子。如果月亮是有眼睛的,为甚么要垂顾这个负心的男人?
她想他死!
她从来没有这么恨一个人,那是一段她最看不起自己的岁月。
陈澄域脸上一颗斗大的汗珠掉落在她的乳房上,湿润而柔软,一直滑到她的脐眼。在那个地方,她能感觉到他在她身体里面。她紧紧的捉住他的胳膊,问他:
“你是爱我的吧?”
他微笑着点头,然后又合上眼睛,把自己推向了她。
“为甚么要合上眼睛?”她问。
“我在享受着。”他说。
“你不喜欢看着我吗?”
“只有合上眼睛,才可以去得更远。”他说。
秦念念也合上了眼睛。的确,当她把自己投进那片黑暗的世界,她才能够更幸福地迎向他在她肚里千百次的回荡。在那段时光里,她随着他飞向了无限,摔掉了手和脚。最后,他张开了眼睛,吮吸她的舌头。她哭了,眼睛湿润而模糊。
“别这样。”他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这一刻,她想,即使是断了气,她也是愿意的。现在就死在他身边,那就可以忘记他还有另一个女人。
“你知道吗?”她说,“我曾经以为你很讨厌我的。你每天也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我有那么凶吗?”他笑了。
“我那时真的想杀了你!”她说。
刚进杂志社当记者的时候,陈澄域是她的上司。他对她特别的严格。她写的第一篇报道,他总共要她修改了十一次。到第十一次,他看完了那篇稿,冷冷的说:
“不行。”
就只有这两个字的评语吗?那篇稿是她通宵达旦写的,她以为这一次他会满意了,谁知道他还是不满意。他到底想她怎样?
“你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是否适合这份工作。”他说。
她的眼泪涌出来了。她本来充满自信,却在他跟前一败涂地。他给她最多的工作和最刻薄的批评。他为甚么那样讨厌她呢?还没有入行之前,她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了。没有人不认识他,他曾经是著名的记者,他写的报道是第一流的。当她知道可以和他一起工作,她多么雀跃?他却这样挫败她。
那阵子,她爱上了吃巧克力。据说,巧克力可以使人有幸福的感觉。每当她感到沮丧,便会跑去杂志社附近的百货店买巧克力。那儿有一个卖法国巧克力的柜台,她贪婪地指着玻璃柜里的巧克力说:“我要这个、这个和这个!”当她吃下一颗巧克力,她真的有片刻幸福的感觉,忘记了自己多么的没用。
一次,她在那个柜台买巧克力的时候碰见陈澄域,她假装看不见他,一溜烟的跑掉了。
后来有一天,陈澄域看完了她写的一篇报道,罕有的说:
“还可以。”
“甚么是还可以?”她愤怒了,“难道你不可以对我仁慈一点吗?你为甚么这样吝啬?”
他望了望她,说:“难道你要我说这篇稿是无懈可击的吗?”
“那你最少应该多说几句话。”
“你到底想我怎样说,你不喜欢我称赞你,是想我骂你吗?”
“我曾经是很仰慕你的!”她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你为甚么要对我这样苛刻!”
陈澄域沉默了。
“我在问你!”她向他咆哮。
陈澄域终于说:“我要使你成材!”
“你这样对我是为了使我成材?”她冷笑。
他拿起她的稿子说:“你现在不是写得比以前好吗?”
“这是我自己的努力!”她说。
他说:“是的,你是可以做得到的。”
她望着他,忽然理解他对她的严格。要是没有他,她怎知道自己可以做到?她站在那里,既难堪而又内疚。他为甚么要使她成材呢?这些日子以来,他爱上了她吗?
她又爱上了他吗?她以为自己是痛恨他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放在她手里,说:“给你的。”
“甚么来的?”她抽咽着问。
“你每天也需要的。”他微笑着说。
她打开那个小包包看,原来是巧克力。
“你好像每天也在吃巧克力。”他说。
“因为这样才可以帮我度过每一天。”她笑了。
“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好吃的巧克力,你试试看。”
“真的?”她把一片巧克力放在舌头上。
“怎么样?”
“很苦。”她说。
“喔,我应该买别的——”
她连忙说,“不,我喜欢苦的,这个真的够苦了!”
那苦涩的甜味漫过她的舌头,她吃到了爱情的味道。
后来,陈澄域常常买这种巧克力给她。她问他:
“这种巧克力叫甚么名字?”
“Le1502。”他说。
“Le1502。”她呢喃。
可是,爱他是不容易的。他已经有一个八年的女朋友了。她抱着他湿漉漉的身体,他替她抹去睑上的眼泪,又说一遍:
“不要这样。”
“你甚么时候才会离开她?”她问。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他说。
“不是说对她已经没有感觉了吗?我真的不明白男人,既然不爱她,为甚么还要跟她一起?”
他无言。
“我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她说。
这天晚上,也是因为那个女人出差了,绝对不会忽然跑上来,陈澄域才让她在这里过夜。她毫无安全感地爱着这个男人。她凭甚么可以赢过一段八年的感情呢?就单凭他的承诺吗?作为一个第三者,当她的男人回到原来的那个女人身边,她立刻就变成一只被主人赶到外面的,可怜的小猫。
他一次又一次的答应会离开那个女人,他们为这件事情不知吵过多少遍,他始终没有离开。是的,她太傻了。当一个男人知道那个第三者是不会走的,那么,他也用不着离开自己的女朋友。
那年的圣诞节,他说要去日本旅行,是跟两个弟弟一起去。
“真的?”她不相信。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来机场送我。”
她没有去,她相信这个男人,她想相信他。他告诉她,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女朋友做爱了,她也相信,那又何况是这些?
到了东京的第二天,陈澄域打了一通电话回来给她。
“吃了巧克力没有?”他问。
临走之前,他买了一包巧克力给她。
“我正在吃。”她说。
尝着苦涩而幸福的味道,秦念念合上眼睛,飞越了所有的距离,降落在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怀抱里,吻着他濡湿的身体。
“为甚么不说话?”陈澄域在电话的那一头问她。
她微笑着说:“我的眼睛合上了,这样才可以去得更远。”
在他们一起的日子里,她总是无数次的问他:“你爱我吗?”唯独这一次,她不用再问了。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在她生命中,这段时光曾经多么美好?然而,人只要张开眼睛,现实的一切却是两样。
陈澄域旅行回来之后,一天,秦念念在他的钱包里发现一张冲晒店的发票。她悄悄拿着发票到冲晒店去。那个店员把晒好了的照片交给她。她急不及待打开来看看。
那一刻,她宁愿自己从来没看过。陈澄域哪里是跟两个弟弟一起去?他是和女朋友去的。照片里的女人幸福地依偎着他。他们怎么可能是很久已经没有做爱了?
她把那一叠照片扔在他面前。
“你为甚么要骗我?”她凄楚的问。
“我不想你不开心。”他说。
他是不会离开那个女人的吧?她搂着他,哭了起来,“我真的讨厌我自己!为甚么我不能够离开你!”
她在他眼睛的深处看到了无奈。怪他又有甚么用呢?
“你还有甚么事情瞒着我?”她问。
陈澄域摇了摇头。
“我求你不要再骗我。”她哀哭着说。
“我没有。”他坚定地说。
她多么的没用?她又留下来了,再一次的伤害自己。
一天,她偷看陈澄域的电子邮件,看到他女朋友写给他的这一封:
结婚戒指已经拿回来了,我急不及待戴在手上。这几天来,我常常想着我们下个月的婚礼,我觉得自己很幸福。谢谢你。
秦念念整个人在发抖。她怎么可以相信,她爱着的那个男人,她和他睡觉的那个男人,竟然能够这样对她?他从来没有打算和她长相厮守。他一直也在欺骗她,是她自己太天真、也太愚蠢了。
她没有揭穿他。这天下班之后,她甚至跑到百货店买了一双水晶酒杯。
“是送给朋友的结婚礼物,请你替我包起来。”她跟店员说。
她一定是疯了吧?哪个女人可以承受这种辜负呢?
那天晚上,她抱着结婚礼物来到陈澄域的家。他打开门迎接她,看到她怀中的礼物,问她:
“是甚么来的?”
“送给你的。”她把礼物放在他手里。
“为甚么要买礼物给我?”他微笑着问她。
她盯着他眼睛的深处,挤出了苦涩的微笑,说:“是结婚礼物。”
陈澄域回避了她的目光。
长久的沉默过去之后,他搂着她,想要吻她。
“你走开!”她向他咆哮,“你以后也不要再碰我!”
“你到底想我怎样?”
“你答应会离开她的!”哀伤的震颤。
“我做不到。”他难过地说。
“对我你却甚么也可以做,不怕我伤心!是不是?”她打断他。
“对不起——”他说。
她凄然问他:“你为甚么要向我道歉?你为甚么不去向她道歉?为甚么你要选择辜负我?”
“我根本没得选择!我不是想骗你,我是没办法开口。”
“你可以不结婚吗?”她哀求他。
“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人。”他说。
她心裹悲伤如割:“但我不会再这么爱一个人了。”
她以为自己能够离开这个男人,可是,她还是舍不得。后来,在办公室见到陈澄域,她问他:
“今天晚上,我们可以见面吗?”
他冷漠的说:“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为甚么?”她害怕起来。
“我是为了你好。”他说。
“在你结婚之前,我们见最后—次,好吗?”她求他。
他决绝地摇头:“不要了。我这样做是为了你。”
“我不要你为我!你—向也没有为我想!”她冷笑。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要为你想。”他说。
他一直也是在骗她的吧?如果不是,他怎能够这样决绝?
那天晚上,她跑上陈澄域的家。他还没有回来。她一向没有他家里的钥匙。她坐在门外痴痴地等他。她多么看不起她自己?
陈澄域回来了,手上拿着大包小包,是新婚的用品吧?
“我可以做第三者!”她哭着说。
“你做不到的!”他说,“念念,你不是这种人。”
“那你就不要结婚!”
“不行。”他说。
她揪着他的裤头,歇斯底里的骂他:
“你把我当甚么人了!我后悔我没有张开眼睛看清楚你!”
陈澄域捉住她双手说:
“你疯了吗!”
她拉扯着他:“根本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你认为是这样便是这样吧!”陈澄域把她推开。
她狠狠的掴了他一巴掌,他震惊而愤怒的望着她。
这一巴掌,是了断吧?
后来,陈澄域结婚了。她失去了生活所有的斗志。没有人再给她买巧克力,巧克力也不能再给她幸福的感觉。她的稿简直写得一榻糊涂,再没有人要使她成材。
—天,陈澄域跟她说:
“公司会办一本新杂志,你过去那边上班好吗?”
“你这是甚么意思?”她问。
“那边比较适合你。”
“你是想把我调走吧?”她质问他。
“你自己也知道,你在这里根本没办法工作。”他说。
“那我自己辞职吧?”她说。
他沉默了。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甚么吗?”她问。
然后,她说:“跟你上床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
她没有再当记者了,她没有留在那个圈子。她进了电台工作。
今天晚上,她在婚礼上看到新人拿着一双漂亮的水晶杯。她不是也曾经送过这份结婚礼物给陈澄域吗?那个时候,她居然还想感动他。听说他升职了,他现在一定很幸福吧?他也许已经记不起她了。
这么卑鄙的人,为甚么还活着呢?上天有多么的不公平?
她离开了那个漆黑的窗口,回到电台。节目已经开始了。
节目尾声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打电话进来,说要用钢琴弹一支歌。
“我们没有这个先例。”夏心桔说。
“我要弹的是Dan Fogelberg的《Longer》。”女孩在电话那一头已经弹起琴来。
她准备随时把电话挂断,然而,夏心桔并没有阻止那个女孩。
女孩的琴声穿过电话筒在空气里飘荡。还有人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吗?她只知道,当一个女人感到幸福,也一定有另一个女人因为她的争福而痛苦。
弹琴的女孩说:“不要挥霍爱情,爱是会耗尽的。”
她没有挥霍爱情,她的爱是给别人挥霍了的。耗尽之后,只剩下恨。
节目结束了,秦念念把一个听众寄来的油画交给夏心桔,那是一个喜欢画思念的画家。不管是苦还是甜,思念着别人和被人思念着,也是好的吧?只是,她没有一个人要思念。
“要一起走吗?”夏心桔问她。
“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她说。
夏心桔出去了。新闻报道的时候,秦念念听到这段消息:
凌晨十二点三十五分,西区海傍发生一宗严重车祸。《远望》杂志总编辑陈澄域驾驶一辐私家车失事冲下海。消防员及警员到场拯救。陈澄域送院之后证实死亡。
秦念念浑身在抖颤。那位新闻报道员从直播室走出来,她捉住他问:
“真的是陈澄域吗?”
“是的,身分已经证实了,你跟他是认识的吗?”
“他死了?”她喃喃。
她回忆起他的睑和他的眼睛。他曾经合上眼睛和她一起飞向无限,后来却背负了她。她不是很想他死的吗?突然之间,在一个月夜里,他死了,死于水里。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她却肝肠寸断了。他的肉体也许将化作飞灰,也许长埋地下,自有另一个女人为他哀伤流泪。她为甚么要悲痛欲绝呢?她不是恨透了他的吗?他曾经那样欺骗她,辜负她,他甚至没有爱过她。
他真的从来没有爱过她吗?他曾经想她成材。当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时,他还是从遥远的地方打电话回来给她。他是为了她着想才会那么无情的。他怎会没有爱过她呢?他曾经温柔地为她抹去眼泪,还有那干百次爱的回荡。只是,他今生也不可能跟她长相厮守了。
他为甚么要死呢?他死了,她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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