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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 无度的狂欢

        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

        从1984年6月起,孤悬海外、百年寂寥的海南岛突然成了一块骚动的热土,全中国嗅觉敏感的商人都夹着钱包往那里赶,一场百年一遇的金钱狂欢正在那里上演,大戏将持续半年,最终以悲剧落幕。

        海南岛那时还隶属于广东省,1984年1月,邓小平南巡之后,中央即决定开放沿海14城市,比邻香港和深圳的海南理所当然地成为开放的重点区域。当时的海南行政区党委书记、公署主任雷宇“激动得夜不能寐”。他后来回忆说,当时他算过一个细账,“海南岛要发展,必须要有原始积累,靠什么呢?靠中央?很重要,但不够。靠外援?不可能。有一快捷的办法是自己‘草船借箭’。”

        雷宇的“借箭计”,便是把中央给的特殊政策转化成真金白银。早在1983年4月,中共中央国务院曾经批转过一个文件,《加快海南岛开发建设问题讨论纪要》,其中指出:“海南行政区可以根据需要,批准进口工农业生产资料,用于生产建设;可以使用地方留成外汇,进口若干海南市场短缺的消费品(包括国家控制进出口的商品)。”不过,这个《纪要》又明文规定“上列进出口物资和商品只限于海南行政区内使用和销售,不得向行政区外转销。”雷宇的“借箭计”则把后面的这段文字给轻描淡写地“忽略”了。事实上,在当时的深圳,靠进口国家控制商品来赚钱的公司比比皆是。

        为了又快又多地利用政策,完成原始积累,雷宇和他的部属们很自然地想到了汽车,跟进口一些小家电、办公设备等相比,它无疑是利润最丰厚、也是内陆市场最欢迎的一个重量级商品。当时雷宇的算盘是,“进口1.3万辆转卖到内地,赚两个亿就行了”。

        出乎他预料的是,闸门一开,事态迅速地变得不可收拾。1984年的海南,是一个官贫民穷的偏远之地,当时全岛的财政收入只有2.865亿元,用雷宇的话说,“连开工资都不够,当时的公社改成乡和镇要挂牌子,有的公社连挂牌子的钱都没有,征兵写标语买宣传纸的钱都没有,这是真的。”而如今,弄到一张批文,倒卖一辆汽车就可以赚个上万元,这对于海南人来说,无疑是在家门口挖到了一口大油井。雷宇曾描述1982年前后的华南乡村:“当时海南根本没有任何商品意识,海南人拿鸡蛋、水果到村头巷尾、榕树底下卖,人是躲在被的地方,不敢去收钱,等你拿了东西将钞票压在他的筐底下,人走了他才敢收起来,他觉得要人家的钱不好意思,但没有钱又不行。”谁也没有料到,仅仅数年,铜钱滚至,淳朴尽失。一时间,全岛陷入疯魔,人人争跑批文,个个倒卖汽车,连雷宇日后都无奈地承认,“连幼儿园都来搞批文,因为批文可以变钱,跑到外省卖批文,外地没有批文,海南岛可以有批文啊,他转手之间把这些批文交给别人,那不就赚钱了吗?”

        这年夏天,海南岛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汽车。随便到哪间茶楼、饭馆、旅馆、商店、机关、工厂、学校、报社,直至幼儿园、托儿所,听得人头昏脑胀的一个词汇,就是“汽车”。日后有一篇报告文学描写过一个细节:“这天早上,一位在机关扫地倒茶的阿姨,扳着手指,给在门口收邮件报纸的阿伯算账,进口一辆12座的日本面包车,只需四五千美元;进口一辆日本超豪华皇冠只需5700美元。以美元和人民币牌价比率1:2.8计算,打了关税,还是有100%,甚至2005的惊人利润。两人越算越欢喜,因为他们刚刚搞到了一张进口汽车的批文。”

        在1984年上半年,海南的进口汽车才2000辆,到7月份,区政府一下子批准了1.3万辆汽车进口,比上半年的月平均数高出36倍。黑市外汇变得公开化了,价格疯狂飙升,美元和人民币的比率成了1:4.4,甚至到了1:6。人们带着大包小包的人民币,涌到珠江三角洲换港币。深圳、北京等地的一些人也从海南的政策中嗅到了金矿的气味。当时其他地方进口家用电器、汽车、摩托车及零配件等,都要直接由国务院审批,但海南岛却拥有自己进口的特权,谁都判断得出其中的利益空间,于是,“到海南去倒汽车”成了那时最诱人的商机。

        一场史无前例的汽车大狂潮,在这个贫穷的孤岛上正式启动了。区直属的94个单位,有88个着了魔似地卷入了汽车狂潮中。在党政机关的影响下,全岛各行各业都气粗胆状地做起汽车买卖。仅半年,全岛便出现了872家公司,个个直奔汽车而去。

        那是一个酷热难当的夏天,汽车像潮水般涌进海南岛,全部停在海口市内外,密密层层,一望无际,在阳光下五彩缤纷,闪闪发亮,形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的场景。工商局积极为来自全国各地的买家办理“罚款放行”手续,只消罚款四五千元,盖上一枚公章,这辆汽车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装船出岛了。在这中间,贪污、行贿、受贿、套汇,所有作奸犯科的活动均在阳光下公然进行。事后清查,在短短半年里,海南一共签了8.9万辆汽车进口的放行批文,对外订货7万多辆,已经开出信用证5万多辆。进口用汇总额,高达3亿美元。

        9月,海南大量进口汽车引起中央关注,国务院派人前来调查,海南行政区政府的上报材料与实际情况大有出入:“第一,海南进口的所有汽车,都是在岛内销售的(所有汽车发票上都盖着‘只限岛内使用’和‘不许出岛’的字样,这是事实)。第二,目前已经到货的车,不足1.5万辆(这也是事实,但上报材料没有提及已经发货,正朝着海南破浪而来的那几万辆汽车)。第三,海南对进口物资的管理,十分严格,一律不准出岛,违者要受处分。”就在行政区政府上报这份材料的同时,成千上万的日本汽车,正在海口市的港口源源不断地卸下。从9月25日至10月10日,海南至少又批准了8900多辆汽车进口。11月25日,雷宇在一份致国务院特区办的电报中仍称,“到目前为止,海南岛进口的汽车全部都是在岛内销售的。”

        汽车并不是钻石,成千上万地进口、出岛,却让全天下的人都视若无物,这未免太过猖狂,到年底,国务院特区办已经不再相信海南的报告。12月,雷宇被召到广州,省政府明确命令他停止汽车进口。至此,狂潮才戛然消歇。1985年初,由中纪委、中央军委、最高人民法院、做到人民检察院、国家审计署、海关总署、国务院特区办,以及省委、省政府等机构102人组成的庞大调查组,进驻海南。1985年7月31日,新华社播发通电《严肃处理海南岛大量进口和倒卖汽车等物资的严重违法乱纪》,称:

        “中共海南区党委、海南区政府的一些主要领导干部在1984年1月1日至1985年3月5日的一年多时间里,采取炒卖外汇和滥借贷款等错误做法,先后皮批准进口8.9万多辆汽车,已到货7.9万多辆,还有电视机、录像机、摩托车等大量物资,并进行倒卖。这是我国实行对外开放以来的一个重大事件。海南行政区党委和某些负责人违背中央关于开发海南的方针,从局部利益出发,钻政策的空子,滥用中央给予的自主权。这以严重违法乱纪行为,冲击了国家计划,干扰了市场秩序,破坏了外汇管理条例和信贷政策,既败坏了党风和社会风气,不仅给国家造成了很大的损害,也给海南的开放建设增加了困难,延缓了海南岛开发建设的进程。”

        不久后公布的调查数据显示,在一年时间里,海南非法高价从全国21个省市及中央15个单位炒买外汇5.7亿美元,各公司用于进口的贷款累计42.1亿元,比1984年海南工农业总产值还多10亿元。除了汽车之外,还进口了286万台电视机、25.2万台录像机。

        雷宇被撤职,后转任广东一个农业县的副书记。行政区委常委、组织部长林桃森于一年后被以“投机倒把”罪判处无期徒刑。一直过了很多年,人们仍然可以在大江南北的道路上看到一些挂着“粤字”牌照的高档走私车,它们都是当年海南案的遗物。

        在中国改革史和企业史上,“海南汽车倒卖事件”带有很强的“寓言性”,一个地区为了发展经济,令制度的许多欠缺渐渐跟不上经济发展的需求,中国改革的渐进特征日益明显,开始进入漫长的灰色地带。

        根据何博传在《山坳上的中国》中披露的数据,1985年中国进口汽车等于1950—1979年进口汽车的总数。海南事件后,利用政策空子,倒卖走私进口汽车的现象一直没有被真正禁止,其后续余波一直延续到2000年的厦门远华赖昌星走私案。从1983年到1987年,各地政府动用外汇大量进口汽车,数额高达160亿美元,相当于当时两个美国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的固定资产净值。

        其他商品的进口倒卖也同样没有停止过。1988年1月到9月,通过海关进口的录像机为2万台左右,而实际流入国内的在33万台以上。新华社记者去北京最大的两家国营商场调查,其销售的录像机绝大多数是从广东贩来的走私货,有的已是二手货甚至三手货。再以彩色相纸为例,1989年上半年,五个特区就引进4000万美元,占全国消费量的1/3,其中80%以上通过灰色渠道流入内地。1988年,根据海关统计的全国进口消费品价值为13亿美元,新华社日后的评论是,“任何一个有判断力的读者到市场上转一圈都会回来说:不对头,再翻一番也不止。”1995年,通过外贸正常渠道进来的彩电为54.9万台,而市场实际的销售量为500万台。

        放在年度观察的角度来看,疯狂的海南汽车事件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例,在当时的全国各地,一个与之相比毫不逊色的设备引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从上一年开始,大量的生产线便开始陆续涌进来。中国沿海无疑正在成为国际产业转移的下游地带,对于跨国公司和中国来说,这似乎都是一种明智的选择。成百上千条彩电线、冰箱线、洗衣机线和录像机线正日以继夜地抓紧安装,很快,中国家电业的“战国年代”就要到来了。速度成为了最重要的指标,在天津,曾创下22天引进一条德国摩托车生产线的纪录,它被当成是先进的事迹广为传播。

        正如英国的《金融时报》在1985年2月27日的一篇报道中所评论的,“在全中国,即使是很小的工厂,也在寻找外国合资者,以帮助他们实现企业现代化。中国人现在比五年前要有组织得多,消息也灵通得多。”而10月的美国《新闻周刊》在《中国人搜寻有用的旧设备》一文中,更是生动地描述说:“一批工程师、技术员和包装工来到了法国的工业城市瓦尔蒙,他们日以继夜地工作,把已经破产的博克内特冰箱厂的设备尽数拆去,5000吨设备装上了轮船、飞机和火车,启程运往天津,在那里的一家工厂里它们被重新组装成一条每天生产2000台冰箱的生产线。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在整个欧洲,中国的代表团手中拿着想要物品的清单,到处搜寻二手的工厂设备,这已经是一种趋势。对欧洲的公司来说,这些设备如果不卖,要么被毁掉要么闲置不用,中国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贸易伙伴——因为它总是付现金。”华裔经济学家黄亚生后来的研究表明,“大量的日本投资者使用了二手机器,日本企业不能使用这些机器在其国内赢利了。”一位长期在中国工作的联合国高级顾问威廉·韩丁在一本名为《大逆转》的书中披露说,“1985年前后,知情人士说很多不良贸易正在进行着。如果一个外国公司不能使政府接受合同购买他们的产品,他们可以下到省市级的单位完成未果的交易。就这样他们卖给了中国大量劣质设备和过时技术。由于对高技术的狂热,任何称为高技术的都能卖得很好,即使它根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或者中国本来就有了更好的技术。”

        发生在全国各地的设备引进热潮,对后来的中国公司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它让很多设备陈旧、缺乏产品竞争力的老企业迅速地复活,得以用最快的速度进入正在爆炸中的消费品市场,我们将看到,那些日后驰骋一时的明星公司都是当年生产线引进的积极者。根据《经济日报》的报道,这一年在北京市场上受欢迎的冰箱品牌有广州的万宝、苏州的香雪梅、嘉兴的益友,天津的冰峰;洗衣机则有上海的水仙、广州的五羊、大连的波浪、杭州的金鱼,武汉的荷花,长春的君子兰、宝鸡的双鸥。它们是中国家电业的第一批品牌产品,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是最早引进了国外生产线的国营企业。

        以此同时,没有规划和秩序的引进热也造成了极大的浪费和行业管制上的失控。

        其问题之一,是贪大求洋,不符合国情。武汉一家轧钢厂引进上千万美元的设备,因动力问题无法解决长期闲置;四川花八亿元从日本引进了一整套维尼龙生产设备,建成后发现天然气供应无法解决,就算把重庆钢厂的天然气全部移过去也不够维持一半的开工;大庆化肥厂引进一条美国生产线,将原有职工1520人精简到315人,其后管理问题层出不穷,技工素质无法保证专业协作,两年后不得不“改回去”。

        其二是,盲目引进,利用率低下。根据《光明日报》的报道,1987年,武汉市对引进工作进行普查,发现全市87家企业共有911太设备,价值5100万元,长时间空置,有的连包装箱都没有打开。1987年12月15日的美国《商业周刊》估计,中国工厂的闲置设备价值约200亿元,其中相当部分为两年前的引进设备。

        其三是,成套设备偏多,技术性引进少。根据当时学者的统计,在引进热中,成套设备占80%,单项设备占17%,而被当作目标之首的技术引进则只占3%。很多设备引进后,其生产所需的零部件和设备维护等仍然全部依赖外国公司。

        其四是,重复引进,缺乏规划。1985年前后,上海共引进12条彩电生产线,两年后,只有7条在运转,其余的全部闲置报废。此类现象,在各行业和地区比比皆是。当年5月17日的《经济参考报》便在头版头条刊出中国汽车工业公司的一份调查结果,《汽车工业盲目布点重复引进情况严重》,根据这家行业管理公司的测算,到1990年全国的汽车年销量在90万辆左右,而从目前的引进情况看,届时的全国年产量将达到200万辆,此外还存在盲目组装整车、同一技术多家引进、引进项目纷繁重复、互不协作配套等现象,有的地区为了便于自行批准上项目,还采取了化整为零的办法,使一些大项目分批上马,导致了引进失控的局面。

        在引进热中,泥石俱下的事情常常发生。青海省通过香港的一家贸易公司,从意大利和联邦德国引进了一套混凝土输送泵,结果发现竟是30年前的旧设备,整套设备除了标牌是新的之外,其他部件都已磨损不堪。8月份的上海《文汇报》便刊登了一篇让人啼笑皆非的新闻,在题为《“洋豆腐”为何无人问津》报道中,记者写道:6月下旬,闸北豆制品厂花160万元从日本引进了一套盒装豆腐生产线,原本希望它能丰富豆腐品种,增加市场供应量,谁知道,流水线安装一个多月后,烦恼接踵而来。首先是豆腐成本太高,用传统工艺做的豆腐变质后大不了发酸、起孔,这种日本豆腐一变质就成一包水;再者是流水线设备太昂贵,出了一个小事故,但是给日本打个电话,至少也要20块钱。记者最后无奈地说,看来这次是交了一笔昂贵的学费。

        从1985年到1987年,全国各地共引进115条彩电生产线、73条冰箱生产线、15条复印机生产线、35条铝型材加工生产线、22条集成电路生产线、6条浮法玻璃生产线,仅广东一省,便引进21条西装生产线、18条罐装线、22条食品面包生产线、12条家具生产线。其中最典型的引进案例是,9个省市一起向意大利梅洛尼公司引进了9条同一型号的“阿里斯顿”电冰箱生产线,每条生产线的价格均为3000万元,年生产能力30万台。一时间,中国先后产生了合肥美菱、牡丹江北冰洋、南京伯乐、上海远东、景德镇华意、重庆五洲、宝鸡长岭、兰州长风和中意冰箱“阿里斯顿九兄弟”。在其后的家电抢购热中,这些企业都风光一时,成为当地的利税大户,极盛时,“九兄弟”的产量占到全国冰箱总产量的1/3。而10年后,8家凋零,仅美菱一枝尚存。

        1985年的引进热在日后遭受大了批评。大规模的引进热浪,使得外汇消耗巨大,到年底,全国的贸易逆差达到创纪录的137.8亿美元,相当于出口总额的52%。不过客观地说,这次失控的引进热多中国轻工业的更新换代及消费品市场的启动,产生了巨大的效应。这个时代的中国公司,就好像洗个青春期的少年冲进一片正在疯长的草地,你听得到他的骨骼与青草一起向上生长的声音,过度的精力和热情挥霍似乎是无可避免的。

        在大量引进的同时,根据《商业周刊》的观察,中国在这一年还开始尝试着对外投资。11月份的报道披露,“中国开始向海外投资。第一站是香港,其投资达60亿美元,站在香港的外来投资的第三位。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和两家美国企业在华盛顿购买一片价值3500万—4000万美元的森林,用于获取建造中国房屋的木料。这是中国在美国的第一笔直接投资。”

        不过在开始,对外投资好像并不太顺利,《新闻周刊》举带了两个在港投资失败的例子:“两家北京背景的公司——中国银行和中国资源公司花了2280万美元购买了ic公司34.8%的股份。之后,中方向董事局派遣了官员。数月后,ic的股票停牌,因为该公司的主席把他价值1000万美元的股票都卖给了中方,并且在他个人的控制下从ic贷款了2780万美元。另外一件事情是一家中资公司起先宣布花1.2亿美元购买8栋在建的公寓楼,但是随后又宣布放弃。这一行为导致了股市的下跌,公司失去了信用。”

        这些新闻,在很多年后读来一点都不让人新鲜,不过在1985年前后,世界还是观察到了一个封闭良久的社会主义国家尝试着参与国际资本游戏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显得有点笨拙。

        几乎就在海南汽车案被中央点名制止的同时,国内还爆发了另一起重大的经济事件,在广东毗邻的福建省出现了晋江假药案,它直接导致了省委书记项南的黯然落马。

        晋江制造假药的乡镇企业共有57家,其中45家集中在陈埭镇,而这个镇正是省委书记项南扶植起来的典型,它是福建第一个工农业产值超过一亿元的乡镇,被誉为“福建一枝花户”。从1980年开始,当地的食品工厂开始兴起,为了追求暴利,渐渐地便转向了药品生产,当地的私营业主通过各级医药公司打进“公费医疗”这个特定的消费渠道。它们用低劣的银耳加上白糖,制成“降压冲剂”、“理肺冲剂”、“益肝灵冲剂”等假药,牟取不当利润。新华社记者在后来的报道中称:“假药厂大部分是农民集资合办的,他们没有制药技术人员,没有质量监测机构,也没有任何现代意义上的制药设备,使用的全部是简陋的炉灶、铁锅、竹器等原始工具,厂房则多为农村的旧民居,苍蝇乱飞,垃圾成堆,包装桌上积满灰尘。这类药厂是怎么取得合法地位的呢?手续倒是很简单,只要到村、镇挂个户头,村镇抽取产品销售额的1%~2%,就可以得到银行账号和公章了。”

        成本低廉的假药通过高额回扣的方式冲进公费医疗体系,自然带来令人称慕的企业效益,而当地政府为了经济发展又听之任之。到1985年初,晋江假药已成汹涌之势,连镇工商所也办起了保健饮料厂,生产销售假药。为了以更安全和合法的身份生产假药,晋江人还想出了联营工厂的方法,它们与厦门、陕西的一些濒临困境的国营工厂合作,以办分厂或合股的名义伪造批文,生产假药。当欲望之门被打开之后,如果没有法律的制约,富有想象力的邪恶便会像野草一样地肆意疯长。

        1985年6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爆炸性的新闻报道《触目惊心的福建晋江假药案》,对晋江制售假药的情况和原因进行了披露,称当地假药工厂生产100多种假药,总数10多万箱,销售额3500多万元,参与制售假药者1000多人,此外还伪造卫生行政部门的药品审批文号105个,私自印刷税务发票。此后,有关部门持续清查,媒体持续跟进曝光,举国一时鼎沸,晋江成为“假药”和“骗子”的同义词,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当地人外出经商只说自己是泉州人,而不敢提“晋江”两字。在这场打假风暴中,项南受到牵连,辞职下台。

        从晋江假药案开始,在广袤的中国农村,有意识、有组织、大规模地制造假劣产品,在今后20年的时间里仍将持续地蔓延,从来没有根绝。它成为很多地方摆脱贫困的捷径,成为地方政府振兴当地经济的绝招,在晋江假药工厂中,相当一部分的创办人和经营者是当地的乡镇干部,这个特征在今后也将一再地呈现。中国基层社会那种流传千年的淳朴的商业道德,从这时开始正在可怕地逐步沦失。发生在中国乡村和制假造劣事件,一个共同的特征是区域性作案,也就是某一个乡村的农民集体参与到制假造劣的活动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做法将产生怎样的后果,将给社会和消费者带来怎样的伤害,但是,出于利益上的需要,每个人都将最起码的道德制约抛之脑后。某些基础政府甚至成为这种集团犯罪案的保护伞和牟利共犯。曾有记者文一位造假乡村的干部:“你们知道这种行为是犯法和不道德的吗?”那个干练的乡长指着身后一栋栋正在建造中的农民新房,坚定地说:“我觉得,天底下最大的道德,就是让我贫困的家乡富裕起来。”

        晋江假药案和海南汽车走私案,让1985年的中国充满了诡异的气息。一方面,经济开放和企业改革日渐成为全民的共识,新的变革正在各个领域得到鼓励和尝试,珠三角、苏南和温州等地的民间资本正呈方兴未艾之势。加快投资、加快发展再度成为国家的主题,宏观经济在沉寂数年后再度出现趋热的迹象。另一方面,全民性的物质欲望被猛然地激发出来,摆脱贫困成为至高无上的公共理想,在这个目标之下,对制度和道德的漠视受到默许,这同时也给那些保守的势力提供了攻击的机会。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1985年的中国经济再趋过热。这与当时中央的货币政策有关,在上一年10月计划1985年信贷规模时,国务院公布以当年年底数字为下一年的借贷基数。于是,各专业银行为争信贷基数而突击放款,结果国家信贷基金猛增,银行日夜印钞票,后来宣布多印了80亿元,要知道,在1983年,全国的货币投放总量才只有90.66亿元。

        企业的不断创建与消费需求的增多,使得生产资料的短缺现象越来越严重。需要指出的是,中国从改革开放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处在一种资源短缺的状态中,这是30年来唯一没有改变过的状态。而对这种状态的政策对应,便可以看出这场改革的成长轨迹和内在的逻辑性。跟那些无缝不钻的民营公司相比,国营企业争夺生产资料的主动性和能力显然要弱得多,于是,国务院的智囊们便创造性地想出了一个“价格双轨制”的办法来。1985年初,国家宣布取消对企业计划外自销产品价格的限制,宣告生产资料的“价格双轨制”正式形成。从公开的资料看,1985年5月初,经济学家宦乡在一个题为“中国面对未来”的研讨会上,首次提出“我国新经济体制可能是一种双轨制”。他认为,“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会出现集权经济体制与分权经济体制并存的时期”。这一思想得到了决策层的欣赏,也成为“双轨制”的理论基础。对于“价格双轨制”的历史评价,经济学界存在争议。有的人认为“双轨制”使得国家机会主义制度化,并造成了大面积的贪污腐化。。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一个“成功”的做法,理由是反向式的:如果不实行双轨制,就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计划单轨;一是按照休克疗法直接进入市场单轨。前者没有效率,已是确凿的事实;但是后者却会造成很大混乱,而且事实上引起了很多困难。原因首先在于,市场开放以后,原有经济格局并不能马上改变,大量的国有企业仍然存在垄断,那么垄断者会利用其特权提高价格,造成市场混乱;其次,市场一放开,原来经济当中的很多经济链条就会断开,使经济增长剧烈下滑。相比之下,双轨制一方面保留了计划价格,同时放开一部分市场。虽然确实滋生了很多贪污的机会,但是这种制度让非国有经济得到了投资发展的机会,得到了出售产品的机会。

        双轨制的意思是,一种生产资料存在两种价格,一种是国家掌控的“计划内价格”,一种是市场化的“计划外价格”,后者的成本要远远大于前者。这种扭曲的价格体制,其目的便是为了保护国营企业在原材料采购的优势。同时,国家还可以根据市场的需求量来不断地调整计划内商品和计划外商品的销售比重,比如在1985年前后,钢材的计划内与计划外比重为78:22,煤炭为92:8,石油为83:17,水泥为64:36,食品类为59:41,服装类为59:41,耐用消费品为48:52。从这些比重中可以看到,国家对原材料的控制力度远远大于对日用消费商品的控制。“双轨制”带有鲜明的计划经济特征,它在抑制价格暴涨、通货膨胀方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却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困扰民营企业成长的根本性难题。

        江苏著名的乡镇企业无锡红豆集团的周耀庭回忆说,“红豆发展起来,国家从来没有给过一公斤的柴油,一公斤的棉纱,从来没有任何计划内的原料。1985年、1986年前后,纺织企业原料及其紧张,不少工厂都断餐了,我们企业做外贸没有棉纱,想到无锡市的部门去争取一些。回答当然是没有,因为你们是乡镇企业,不可能给一公斤棉纱。我讲,国营企业是老大哥,我们乡镇企业是小弟弟,小弟弟向老大哥学习,能不能让纺织公司给我们一点儿棉纱?部门的干部回答我说:你乡镇企业是小弟弟吗?称不上的。”

        这段对话让周耀庭铭骨难忘,20年后,在接受中央电视台《改革开放二十年》专题采访中,他对着镜头说,“国营企业是老大哥,乡镇企业不是小弟弟,乡镇企业是私生子。那个时候,我们乡镇企业得到的是私生子的待遇。”

        “私生子”的说法,难听了一点,但却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为了严厉执行双轨制,保护体制内的国营企业,3月,国务院还发出了一个严厉的禁令:重要生产资料和紧俏耐用消费品的批发业务,只能由国营单位经营,不准套购就地转手加价倒卖,不准倒卖计划供应票证,不准任意提价,不准以任何形式索取额外收入,对投机倒把者,要坚决制止严厉打击。

        如此明确而峻厉的禁令,能吓着一些胆小的,却不能丝毫遏制那些背景强硬的冒险者,相反,倒使冒险的利润空间变得越来越大。后来发生的现实便是,“价格双轨制”直接滋养了“倒爷经济”的繁荣。那些有着政府背景和资源的人或公司,按国家计划价格将紧俏生产资料买进,又按照市场价格将之卖出,赚取差价。《经济日报》曾报道这样一个实例:国营的内蒙古赤峰金属材料公司从一家铝锌矿以每吨3714元的计划内价格购得500吨锌锭,然后以每吨6500元的价格就地倒卖给广东公司,后者再将之倒卖三次,价格提高到每吨7000元,最后仍由金属材料公司买回,挑拨给国营的赤峰电线厂。锌锭原地不动,从中倒腾的倒爷赚了个大饱,国营的矿厂、金属材料公司和电线厂无一例外地都成了买单人。

        正是由于倒爷们的猖獗和“法眼通天”,使得各种国家统配物资以各种形式,通过各种渠道流向市场,国家指令性计划彻底失去了严肃性。在执行“价格双轨制”的年份里,国家统配物资从来没有完成向国家供货的合同,那些规规矩矩、遵守国家调控计划的国营企业反倒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在这个意义上,得益于这种畸形价格制度的倒爷阶层是压垮计划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

        据估算,双轨制给中国经济带来的直接损失每年至少在11000亿元以上,占GDP的9%,与不少年份的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基本持平。据学者胡和立的研究报告显示,仅在1988年,全国控制商品的价差总额就超过1500亿元,加上银行贷款的利差和进口所用牌价外汇的汇差,三项合计价差达3500亿元以上,约占当年国民收入的30%,其中70%左右流入私人腰包。

        尽管享受到了“价格双轨制”的保护,国营企业仍然在体制内挣扎,这真是一个从经营活动到心态观念都备受煎熬的过程。

        那些在计划经济下形成的“正统观念”正受到来自市场的严峻挑战,所有的人都觉得不习惯。多年以来,宣传系统一直在宣导“工人是工厂的主人翁”以及“企业是党领导下的工人组织”,而刚刚开始推行的厂长责任制让这些不容挑战的理念面临尴尬。11月的《工人日报》刊登了一篇报道,题为《一个锐意改革的厂长的苦恼》:一年前,岩石到“名盈实亏”的长春卷烟厂任厂长,他管理严格,经营得法,当年就实现利润1200万元,成为全省的盈利冠军,然而他严厉的工作方式却遭到习惯于温情管理和平均主义的工人们的抵抗,数十份投诉岩石“多拿奖金”和“任人唯亲”的告状信发给了各个上级部门,前后七个调查组进厂调查。报纸为岩石辩护说,他的工资只比普通工人高两级,大概每月多十多元钱,而他人用干部都是经过上级部门审核批准过的。

        几乎与此同时,《人民日报》则刊登了一篇来自另一个国营工厂的长篇报道《厂长哥哥》。在这家位于内蒙古的东胜中药厂里,记者李仁臣问工人,“你在心里是怎样评价你们厂长呢?”工人动情地说,“他是我们的厂长哥哥。”这家工厂的厂长张明瑞待工人如手足,是一个大好人式的厂长,他的理想就是让这家工厂变成一个互亲互爱的大家庭。他的名言是“老辈人我敬如父母,平辈人我亲如兄妹,晚辈人我爱如子女”,“他也训过工人,但很快就扪心自责,主动请被训的人原谅自己的过错。”

        很显然,在严厉的岩石与仁慈的张明瑞之间,全社会的观念都如钟摆般地剧烈摇摆,商业内在的冷血特征已经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它的本色,只不过所有的人都不习惯,甚至不愿意承认。

        另一个剪理不清的观念是,在一个国营企业里,到底是厂长说了算,还是党委书记说了算。在改革之前,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书记是工厂毋庸置疑的领导者。但是在新的治理结构中,厂长成了企业经营的第一责任人,他是否应该继续接受书记的领导?这个问题涉及政治敏感,有关的争论一直在遮遮掩掩中进行了十多年,从“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到“书记‘厂长双核心制”,再到厂长全面负责制,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一直要到1998年前后,随着《公司法》的出台,现代企业制度开始被普遍地接受,这个问题才不了了之。1985年前后,一位中央领导人曾经用“大事不糊涂,小事不纠缠”来界定书记在企业中的职责,不过这种说法固然生动,但在具体的工作中却根本无法执行。

        8月3日,沈阳的三家国营企业收到了《破产警戒通告》,这是建国以来的第一例。沈阳市政府将之办成了一个盛大的新闻发布会,沈阳第三农机厂、五金铸造厂和防爆器械厂被选中做了试点,市政府特意做了三个黄色封皮的《破产警戒通告》——取意于足球比赛的黄牌警告,交到三个颤抖抖的厂长手上。一年后的同一天,防爆器械厂成了第一个牺牲者,它从即日起被宣告破产倒闭。美国《时代周刊》就此撰文评论:“一个在西方并不罕见的现象,成千上万的工人被警告说他们的公司陷入了困境,他们的工作也将保不住。这种现象不是在底特律或里昂或曼彻斯特,而是在中国东北部的沈阳。”日本记者在报道中称,“沈阳发生了超过8级的改革地震,中国的‘铁饭碗’真的要被打碎了!”四个月后,中国的《企业破产法》草案在北京人大会议上正式通过试行。

        对于绝大多数的国营企业厂长来说,如何加强企业管理,提高生产效率,是一个亟待破解的难题。

        一个叫艾柯卡的美国企业家替代松下幸之助成为新的偶像。他原来是福特汽车公司的总裁,在为福特卖命20多年后,因为个性与董事长亨利·福特不合而被扫地出门,那时他已经54岁。心有不甘的艾柯卡转而投靠正处危机之中的克莱斯勒公司任总经理,用三年时间就使其扭亏为盈,再用三年将公司的年盈利提升至24亿美元,他成为全美最炙手可热的“扭转之神”,《时代周刊》恭维他是“说一句话,全美国都洗耳恭听”的人。这一年,他的《艾柯卡自传》出版,在北美销量150万册,这本书在第一时间被翻译到了中国,迅速得到正受亏损煎熬的国有企业家们的追捧。人们从他的经验中看到了努力的希望,也从他的描述中饥渴地学习着基本的企业管理知识。长虹电器的倪润峰回忆说,“那时候,书店里根本没有什么管理书籍,我的这店管理知识都是从艾柯卡的书中读出来的。他刚到克莱斯勒时,看到的是秩序混乱,纪律松散、无人调度,各自为政,产品毫无竞争力。我当时就想,这跟长虹是多么的相似。”

        在河北石家庄,一位叫张兴让的厂长发明了“满负荷工作发法”,因而被树为典型红极一时。张兴让是石家庄第一塑料厂的厂长,他发现,尽管工人们天天按时上下班,但每天真正的劳动时间却很少,有些工作是一台设备几班人马,你干一会儿我再干一会儿。而且无效劳动很多。再扣除吃喝拉撒、聊天等时间,每人每天只有2小时40分钟在工作。于是,张兴让想出了一个改革的方案,他对企业内部人、财、物等要素进行了重新组合,把原来的粗放经营变成了集约经营,这种办法首先对企业各项工作提出奋斗目标。然后由低到高分步实施,层层落实,与个人报酬挂钩,形成体系。总的考核指标是人均效率、人均效益和企业资金利税率。具体实施上,他把质量、供销经营、设备运转、物资使用、能源利用、资金周转、费用降低、每人工作量和工时利用九项要素综合考虑,因是借用设备运转满负荷的概念,故称为“满负荷工作法”。

        他的尝试看起来是有效的,改革前,厂里有三台大锅炉,锅炉师傅,加上替班、拉煤、出渣、维修、置水等工作的职工,总共竟有70多人,占了全厂职工的1/6。而按照张兴让“满负荷”的标准,这三台锅炉只要18个人就够了。

        张兴让在1985年开始推行他的工作法,两年后,他的做法引起中央高层高度重视,被认为“是一大发明”,并在全国上万家企业中大力推广,张兴让成为与南方的步鑫生齐名的著名企业家。

        在武汉,一个更富戏剧性的人物出现了,这是一个名叫格里希的德国人,在上一年的11月,64岁的他被聘为武汉柴油机厂的厂长,这是建国后第一位外籍的国营企业厂长。格里希是一个退休的发动机工程师,为了让这个外国人顺利工作,武汉市党委还专门成立一个由常委带队的九人工作组,他被看成是“新时代的白求恩”。

        格里希面对的是一个纪律涣散、管理混乱、领导层毫无责任感的国营老企业,他要求工人遵守八小时工作制,长期迟到和旷工的可能被开除,他每天带着放大镜、小锤子和吸铁笔下到车间里,现场处理管理上的难题,此外,他还把一个从来不到生产一线的总工程师调离到其它岗位。他的这些做法被新闻记者总结为“洋厂长的三斧头”。一位中央领导在看到这篇新闻后批示说:“我们自己的厂长大概大多数还没有这么做。有的不是没有条件这么做,而是抓不住,有的是不愿和不敢这样做,当然也有因为身体、技能等条件实在不行,想这样做做不了。”格里希的做法被当成是最先进和新奇的管理奇招在媒体上迅速走红。

        这位普通的退休工程师在中国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他在这家工厂担任了三年厂长,让它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期间,他五次受到国务院副总理的接见请教,他还被联邦德国政府授予“十字功勋”。当他离开中国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给中国政府,其中归纳了十多条国营企业的弊病并提出建议,包括“政府不应该像慈父护侍爱子那样对待企业;治理生产过程中的惊人浪费;提倡过节俭日子加强对青年的就业前培训;中央成立设备调剂中心,把某些企业闲置的设备有偿调拨给缺少设备的企业”等等。

        在现代工厂管理理论上,张厂长的“满负荷工作法”或格里希的“三板斧”,显然都不算是什么发明,不过在当时积重难返的国营企业中,这已经是最先进和最有效率意识的改革了。他们的实践最终都没有能够拯救中国的国营企业,这都是一些“围墙内的变革”,无法改变这些企业在竞争能力和产权自主性的天然缺陷。张兴让的改革让他的工厂一度起死回生,成为国营企业改革的一个“标本”,但是在日益白热化的市场竞争中,这种没有涉及产权根本的改革显然不能让企业获得真正的活力。张兴让和他的工厂在1992年之后便再度陷入困境,2000年元旦,精疲力竭的张兴让与1090名工人一起被宣布全体下岗,企业不复存在。格里希后来多次到中国,每次都受到政府官员热烈的款待,不过他对自己曾倾注全部心血的武汉柴油机厂的日后命运并不真正了解,1993年,企业出现亏损,1998年全面停产。他最后一次访问武汉是2000年6月,当时已年届80高龄。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的中国朋友们始终不敢告诉他武汉柴油机厂的真相,阿婆他在心理上接受不了这一现实。2003年4月17日,格里希在德国家中逝世。两年后的这一天,武汉市政府在闹市中心的汉正街工业区广场中央,树起了一座2.78米高的铜像——上面刻写着“威尔纳·格里希”。他将长久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没落而偶尔被人提及的神话。

        张兴让和格里希最终都没有能够拯救各自的企业,不过,他们所尝试和传播的管理新理念,在那个时期倒成为全国众多民营业主的免费教材。很多人在日后回忆说,他们对企业管理和经营的基础认知,都是从这些轰轰烈烈的、带有强烈启蒙色彩的改革运动中得来的。

        1985年,中国人压抑了很久的民族自豪感正日益膨胀。5月19日晚上,第13届世界杯足球赛亚洲东区第2大组A组比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国家足球队以1:2输给中国香港足球队,因此被淘汰出局,失去了小组出线的机会。比赛结束后,现场观众情绪失控,许多人向队员投掷汽水瓶,任意毁坏车辆,围殴司机,打伤维持秩序的警察,拦截外国人乘坐的汽车,并恣意辱骂他们。北京警方当场抓获120多名肇事者。其中的38人,因在比赛中和比赛后行为恶劣过火,被拘留12天或15天,另有7人触犯了刑律,其中5人被依法逮捕并判刑。这是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球迷闹事,它在当年被定性为“五·一九足球事件”。7月,有媒体报道说美国激流探险队将漂流长江,为了赶在美国人前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漂流长江的人,西南交通大学电教室职工尧茂书自长江源头,漂流了1270公里,24日在金沙江段不幸触礁身亡。他的死亡让举国民众唏嘘万分,自又搅拌出另一份的悲壮与自怜。到11月,还是那群意志坚定的女排姑娘让大家好好地出了一口气,在日本举办的第四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上,中国女排以七战七捷的成绩,蝉联世界杯冠军,并成为世界排球史上第一支连续四次夺得世界大赛冠军的女队。

        就在民族情绪高涨的同时,到气派而又高薪的外国公司谋职以及出国留学正成为最时髦的选择。

        秋天,刚刚获自学高考英语专科文凭的北京椿树医院护士吴士宏好奇地站在长城饭店的玻璃转门外,足足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观察别人怎么从容地步入这扇神奇的大门。她辞职来应聘IBM公司的办公勤务。在面试的时候,主考官问她:“你会不会打字?”从来没有摸过打字机的吴士宏条件反射般地说:“会!”

        离开考场后,她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找亲友借了170元买回一台打字机,没日没夜地敲打了一个星期,双手疲乏得连吃饭都拿不住筷子。1997年,吴士宏因销售业绩出色被任命为IBM中国销售渠道总经理。成为一个有传奇色彩的职场女强人。

        越来越多的青年削尖脑门往国门外面跑。到年底,出国留学生的总人数已达到3.8万人,其中自费留学生7000人。在十来年后,这些人又大多回到了中国,开始创办自己的公司,中国未来的新技术和It产业将由他们担负支柱。这一年,浙江农家子弟吴鹰进入美国新泽西州理工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十年后,他创办Ut斯达康公司,靠一种叫“小灵通”的电信产品闻名一时。出身于陕西西安的张朝阳考取了李政道奖学金,他赴美国留学,十年后回国仿照杨致远的雅虎网站创办了中国第一家门户网站搜狐。

        一个叫唐骏的人,讲述了当时他出国留学的戏剧性故事:21岁的工人子弟唐俊非常想出国,尽管他考上了北京邮电大学的研究生,但北邮的出国名额已经用完。于是,他给北京的每个高校打电话,询问有没有剩余的出国名额。在打到北京广播学院的时候,他们说他们的出国名额没有用完。撂下电话,唐骏马上骑着自行车赶了过去,拿着考研的成绩单,要求转入北京广播学院读研究生。广院的老师说:“你可想好了,我们这是二流院校,你就算转过来,也不一定出得了国。尽管我们有名额,但是你错过了时间,出国要由教育部决定。”唐骏没有犹豫,直接把档案转了过去。为了让教育部给他出国的名额,唐骏想了个办法:他打听到教育部主管此事的是李司长,于是他在教育部的门口站了整整四天。早上7点不到就到教育部门口去,见到李司长,唐骏说“李司长你早”。中午他出来吃饭,唐骏说“李司长您出来吃饭?”他吃完饭,唐骏又说“您吃好饭了?”再到下班的时候,唐骏再说“您下班了?”如此四天。第一天,李司长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第二天,李司长关注这个青年,怕他有什么偏激行为;第三天,他又觉得这个小孩看上去很可怜;第四天,李司长忍不住好奇,终于开口问到底有什么事。唐骏如实说了。第六天,李司长告诉唐骏:你可以出国了。

        就这样,1985年唐骏到了日本。他第一次乘坐新干线,当时在新干线售卖食品的列车员,在进入每一节车厢之后都会向乘客鞠躬,然后开始服务,在离开一节车厢的时候,也会再次鞠躬。当唐骏穿过一节无人的车厢的时候,他发现推着货车的列车员在向空无一人的车厢鞠躬。“这就是日本人100%的做事方式,秩序与细节,谨慎而努力,这是日本民族的精神。”很多年后,唐骏说这是他出国上的第一堂课。他后来又去了美国,1994年前后,卡拉OK开始在美国和日本流行,唐骏设计了一个卡拉OK机子傻瓜可以排名计数的软件,马上被一家美国投资商看中,用8万美元购买了专利。而在其后短短几年内,这个软件被用到了1亿多台VCD/DVD机上。“如果我当时采取微软的使用权方式收费,一台机子收取2—3美元,我就可以有2亿—3亿美元的收入。”2002年,唐骏成为微软公司的中国区总裁,两年后他跳槽到刚刚兴起的游戏公司上海盛大出任总裁,并帮助这家创办不到三年的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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