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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 一无所有的力量

        3月26日,曾经担任过国务院副总理的山西大寨人陈永贵在酣睡中去世。30多年前,陈永贵带领一群穷棒子披星戴月,将一条700米长的黄土山沟,凿成一片能长庄稼的梯田,毛泽东向全国号召“农业学大寨”,陈永贵成为中国农民的偶像。他进京担任国务院副总理后,依然扎着白羊肚手巾,不改农民本色。重病期间,他每日将医生开的药吃一半留一半,积少成多,存了小半个抽屉,嘱儿子奉还国家。

        陈的去世,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人们似乎已经开始淡忘这位战天斗地、全国最著名的“永贵大叔”了。因为,在这一年,所有人心目中的“农民英雄”已经是另外一种形象。

        乡镇企业厂长、农民企业家——他们的名称中总带着点泥土的味道,事实上,他们看上去也是土巴拉几的,整个儿好像刚刚从耕地里插完秧出来。他们无论穿什么牌子的西装总是不合身,很少有人会正确地打领带,他们最喜欢的服饰品牌是法国的皮尔·卡丹和香港的金利来,它们的标识都做得很大,老远就能清晰地看出来。他们的普通话都糟糕透了,还特喜欢把自己的照片登在企业介绍册和广告上,而形象都是一律的可笑: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前,右手在打电话,左手还按在另一台电话上,眼睛呆板地望着前方。德国《明镜周刊》在这一年的报道中说,“在中国,农民胆大而鲁莽……从而给企业带来活力。”《亚洲华尔街日报》的评论则说,“很多农民企业家几乎没有任何商业方面的经验”,在7月9日的一篇新闻中,记者说他们“不知道如何管理一家工厂,不知道如何做财务报表,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生产出质量合格的产品”。但是,这家报纸惊诧的是,他们的事业正欣欣向荣地成长起来,就好像作家余华在很多年后的一部小说中写到的,“他们像野草一样被脚步踩了又踩,被车轮辗了又辗,可是仍然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

        1986年前后,乡镇企业的崛起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两年前的3月2日,国务院正式发出通知,将社队企业改称为“乡镇企业”。作为一个新的、独立的企业形态,乡镇企业第一次浮出了水面,据有关资料显示,当年中国的乡镇企业实际已发展到165万家,拥有劳动力3848万人。而到两年后的1986年底,乡镇企业的总数已经发展到1515万家,劳动力近8000万,向国家缴纳税金170亿元,实现总产值3300亿元,占全国总值的20%,“五分天下有其一”的格局悄然出现。在看待乡镇企业成长问题上,邓小平有过一个十分诚恳的评价,他称之为“意料之外的异军突起”。1987年6月12日,他在接见朝鲜代表团时指出,乡镇企业的发展是农村改革中中央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的收获,突然冒出来搞多种行业,搞商品经济、搞各种小型企业,异军突起。乡镇企业每年都是百分之二十的增长率,持续了几年。这说明中央制定的搞活政策是对头的,这个政策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这一年的《人民日报》在3月和4月连续刊登两篇长篇报道,《史来贺风赋》和《乡土奇葩》。

        史来贺是共产党一直倡导的那种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圣徒式的乡村干部。1985年,史来贺和村党支部其他成员经过反复考察,决定引进一项高科技生物工程,建设一座全国最大的生产肌苷的制药厂——华星药厂。“这高、精、尖项目,咱‘泥腿子’能搞成?”有人担心“打不到狐狸惹一身骚”。史来贺的回答是:“事在人为,路在人走,业在人创。人家能干成的东西,咱们为啥干不成?”

        1986年5月20日,刘庄人自己设计、安装的华星药厂正式投产。自此后,刘庄的经济迅速成长,很快成为“中原首富村”。

        根据报道,几十年来,刘庄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没有出现过党员违纪。从计划生育、婚丧嫁娶到养老抚幼,刘庄的干部、群众自觉遵守社会主义道德风尚。村里14个姓氏、300多户、1600多口人,没有宗族矛盾及派别之争,没有封建迷信、赌博、打架斗殴、婚丧事大操大办等不良现象。

        2004年春天,史来贺在平静中去世。国内媒体的标准报道用词是:“共产党员的楷模。”

        刘庄和史来贺的存在,证明在中国的某些乡村,如果有一个无私而威权的领导者,他同时具备两种能力:其一是极其善于利用一些优势和概念,为自己营造一个宽松而受扶持的执政氛围;其二,他有相当的市场敏感性,往往就能办起一家乃至若干家非常赚钱的工厂。

        这位强人是以一种建立在人格魅力基础上的威权风格,在统治或者说管理着他的这个村庄。

        所有的村民在他的统治下,获得了生活上的根本改善(有意思的是,这些村庄在过去往往是一个非常穷困的讨饭村),而在人格上彻底地依附于这位强人。

        这个村庄,你很难说它是一个什么组织,在行政概念上它是国家最基础的行政单位,而在经济概念上它则是一个严密的营利组织,有些乡村甚至拥有一家上市公司,那些强人通常既是乡村的行政长官,同时又是公司的董事长,这种两权合一的模式似乎没有遭到任何人的质疑,而且看上去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更耐人寻味的是,强人的家族在这个乡村往往是最有权势的一族,他们的子女在强人在世的时候便已经是乡村管理的核心人物,而当这些强人老去或死去的时候,他们往往把自己的权柄传给了自己的子女。

        在过去的30年中,这种著名的中国村庄有河南的刘庄和南街村,天津的大邱庄,江苏的华西村,浙江的横店。它们作为一种很独特的人文标本和社区企业形态,很多年来一直散发出一种神秘而难解的魅力。

        鲁冠球是一个看上去跟史来贺很相似,但本质上却完全不同的农民企业家——这个称呼始自鲁冠球,后来成为媒体上的一个通称。

        早在几年前,善于经营的鲁冠球就是浙江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厂长,他很早就让自己的工厂走上了专业化的道路,专心于汽车万向节的制造,在1984年他还花8000元向浙江大学“买”进了一位大学生,在当时,大学生进乡镇企业工作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乡土奇葩》的发表,让他真正成为了一名全国性的新闻人物。

        鲁冠球被视为“共同富裕的典型”。在这篇报道中,记者除了对鲁冠球的经营能力大加褒扬之外,更津津乐道的是,鲁冠球是一个无私的共产党员,是共同致富的带头人。记者借用鲁冠球的嘴巴说,“这把火(指通过企业摆脱贫困)要烧到围墙外面去,让全乡人民逐步富裕起来。”记者还列举了很多事例,如鲁冠球把自己应得的25万元承包收入全部“捐”给了企业——事实上这后来成为万向集团产权改革的最大伏笔,当时,鲁冠球在接受新华社记者的采访时说:“如果我的收入与工人的收入悬殊太大,就会出现紧张关系,而我希望工人努力工作,如果他们看到我比他们拿得多得多他们就会失去自己是工厂主人翁的感情,而这对于事业是不利的。”他还参与建设乡里的中学教学大楼、农贸市场和饲料加工厂,他把乡里尚未安排的108名复员军人都招进厂里,全乡没十个人就有一个在他的工厂里工作。因为万向节厂的发达,所在乡还修起了四条贯穿全乡的大马路,有一半的家庭住上了“小洋楼”。很显然,这样的描述是极其蛊惑人的,它传达出的信息和展示的景象是,政府鼓励有能力的人创办企业,同时希望他们除了自己富裕之外,还应当承担起让周围的人都富裕起来的责任与义务。在某种意义上,政府甚至天真地认为,当年他们交付给国营企业的那些社会责任这次可以由乡镇企业来承担,乡镇企业兴起之后,他们理应承担起相关乡村的所有社会功能,包括就业、社会设施配套、社会公共服务等等。

        这篇报道所体现的这种想法,是当时政府和社会的一个主流思想。自1978年后,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成功,把数以亿计的农民从耕田中解放了出来,剩余劳力的出路成为一个“危险的资源”。对此,海内外学者的看法有很大差异,哈佛大学国际发展研究所所长帕金斯在《中国的农村发展》一书中建议说,“唯一现实的解决办法是允许农民,尤其是最贫困地区的农民进入城市,他们也许不一定非要到上海或北京去,但他们必须到某个地方的城市去。”而在国内的研究者看来,大量的农民进城显然会造成不可控制的后果,况且,在城市里,国营企业的衰落和改革还“挤”出大量的下岗失业人口。于是,如何让农村剩余劳动力“离土不离乡”,成为一个十分迫切而现实的课题,在这一年后,出现了第一次农民进城寻找工作的高潮,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备受压力,社会秩序出现紊乱,据北京铁路公安分局北京站公安段的“神眼”刑侦队长李学刚说,1986年、1987年是他的“丰收年”,“有时候一天就能抓到六名罪犯,都是从农村来的”。在这个意义上,乡镇企业的意外兴起无疑让政府找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案。

        鲁冠球被选为“共同富裕的典型”进行热烈的报道和称颂,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的。事实正是,在今后的很多年里,地方政府都坚定地持有这样的观点,而同时,几乎所有的乡镇企业经营者为了获得政府的支持和资源,也全部信誓旦旦地承诺他们将承担起这些职责和功能,因而,地方政府把大量的资源都低成本甚至无偿地输送给了那些乡镇企业。

        这种趋势在1992年之后变得加速起来,那些善于利用和占有政府资源的乡镇企业迅速壮大,并以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完成了产权的清晰化,十多年后,鲁冠球和他的万向集团便成为中国最大的私人公司之一。

        这是那些靠创办乡镇企业暴富起来的企业家们的“致富潜规则”——他们充分利用了各级政府的急切和天真心理,以创造公共财富和承担社会职能为理由和承诺,获得了低成本的政策扶持,与城市里的国营企业相比,他们有着体制上的宽松性,同时土地成本和劳动力成本的低廉让他们具备了更强的竞争力——客观地说,这些乡镇企业确实活跃了一方经济,提供了大量的就业机会,带动当地农民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

        在三十年的中国企业史上,这看上去是一种很矛盾的状态:在金融和产业政策上,体制外蓬勃成长的民营公司一直遇到极大的困难。政府一直试图将所有的改革成果装进国营资本这个大箩筐里,而与此同时,却又“侥幸”地希望那些民营企业——特别是发起于农村的乡镇企业能够承担起改造农村、共同富裕的公共责任,为此,那些开明的地方政府在很多方面对之进行了扶持。从结果上来说,这是一种利益交错、此消彼长的过程:国营公司尽管被投注了大量的公共资源和政策,却因其体制的天然缺陷性而进一步萎缩;乡镇企业一边遭遇政策压迫,另一边却在地方政府那里获得了支持,而当这些企业已经足够强大的时候,它们却又纷纷转型成了私营化的公司,政府原先所期望的“共同富裕”和“由乡镇企业承担农村社会服务体系”的目标却不可避免地大打折扣。

        当史来贺、鲁冠球们作为一股新的势力崛起于田野的时候,这同时预示着中国企业成长的新主流已经展现出它的风采。2月,中国最知名的社会学家、76岁的费孝通悄悄来到了偏远的温州。50年前,这位自幼体弱的燕京大学毕业生回家乡吴江养病,他进行了20多次的田野调查,写出了《江村经济》,这本小册子后来成为中国社会学研究的巅峰之作。

        他对温州感兴趣,是因为看到了一篇报道。在上一年的5月12日,上海《解放日报》的头版发表了题为《乡镇工业看苏南,家庭工业看浙南,温州33万人从事家庭工业》的报道,附有的评论首次提出了一个新的名词:“温州模式”。也是从此开始,集体经济的苏南模式与私人经济的温州模式,成为中国民营公司的两大成长模式。一直对家乡——苏南农村颇为熟悉的费孝通对传说中的“温州模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汽车驶进金华以南地区,只见公路两旁不时出现一块块木牌,上书‘货运温州’、‘活跃山东’等字样,这是我在江苏未曾见过的新鲜事。”费孝通在后来的文章中写下了他对温州的第一个印象,那条国道线是当时国内最繁忙也是最危险的公路,翻车死人事件每天都在发生。跟集体企业为主的苏南相比,温州的基层政府要寒酸得多,没有高档接待室,也没有暖气设备,费孝通一行在乡镇政府的接待室立听介绍,四周窗子的玻璃是残缺不全的,冷风丝丝吹进,他虽然穿着呢大衣,可清鼻涕仍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双脚也冻得难受,有点坐不住。不过,在温州看到的景象还是让这个睿智的老人很兴奋。在当时国内,对温州的批判和讨伐之声不绝于耳,“八大王事件”的余波仍在荡漾。而开明的费孝通则认为,“用割的办法是不能奏效的,割了还会长出来。”他撰写的长篇调研报告《温州行》在10月份的《瞭望》杂志刊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位老人后来又三赴温州,每次都写下长文。

        《人民日报》记者孟晓云也在这时到了温州,她写了新闻报道《市场篇》。在新闻的一开篇,她就用了一个颇有寓意的场景:“傍晚,过了6点,国营商店关了门,个体户便活跃起来。”

        乡镇企业最让人惊奇的地方是,它们是怎么从几乎空白的状态中突然发展起来的。

        在那些农村,没有工业化的基础,没有原材料,没有技术,没有熟练的工人,甚至连销售的渠道也没有。这些一无所有的农民是怎么占有市场,并击败装备精良(至少有设备、有工人,还受到国家政策上的支持)的国营企业的?唯一可能的答案便是,他们所有的生产要素都是从国营企业那里“借”来的,他们的很多设备是国营企业淘汰下来的,他们的技术是城市里的工程师在周末偷偷下乡传授的,他们的工人有不少在国营企业里受过最基础的培训,而他们的市场往往是国营企业不屑做的。这就是“创世纪”的状态,乡镇企业唯一可倚重的是,那些农民创业者比城市里的厂长更热爱他们的企业,他们认为这是自己的“事业”。这种态势到1986年已经发展得非常清晰,跟鲁冠球们的方兴未艾相比,国营企业在市场上的竞争乏力,已经日渐成为一个很难逆转的事实。在这一年的报纸新闻上,出现最为频繁的字是“联营”。那些城市外的泥腿子们冲进了城里,他们以极低的价格买走了国营工厂里闲置的机器设备,它们被搬进粗粗建成、还没有粉刷过的厂房里,日以继夜地隆隆作响——与此相似的是,那些能够得到国家贷款支持的国营工厂正在大量购买先进的外国设备。越来越多的工程师接受农民厂长们的私下聘用,一到周末就坐上停在家门口的小汽车卷着图纸到乡下去上班了,而更受欢迎的方式是,乡镇企业与国营企业达成联营的协议,这样就可以用少量的资金获得后者的技术援助,以及使用那些培植了很多年的知名品牌。在江浙一带流传着一个关于“星期日工程师”的故事。1986年,浙江省萧山县有一个叫徐传化的农民创办了一家生产液体皂的化工厂,他请了杭州国营大厂里的一个专业技术人员,后者经常在液体皂加工的最后一道程序时让徐家父子走开,独自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白色粉末倒入未凝结的液体皂中,完成徐家父子在几口大缸里的液体皂生产过程。在支付了几年技术服务费后,徐传化决定花2000块钱买下那个神秘配方。在付了钱后,技术员告诉他,那包白色粉末其实就是盐。传化集团后来成为中国最大的印染助剂生产企业之一。

        3月28日的《经济参考报》报道称,广西玉林县一家自行车厂与上海自行车三厂联营,生产当时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凤凰”牌自行车。除了玉林的那个工厂外,“凤凰”这个品牌还被同时卖给了浙江绍兴一带的乡镇企业。4月份的一篇报道则称,江苏无锡地区的数百家乡镇企业以联营的方式获得了生机,国营企业帮助他们培训技术工人、调试设备和进行产品研发、协助筹措外汇、提供品牌支援。

        在河北、山东等很多地方出现了“经济联合体”,国营企业把自己的一些业务以承包或联营的方式转包给乡镇企业,以此形成联盟的格局。这种在前些年还属于禁止的行为突然受到了鼓励,它被认为是一种双赢的策略,通过联营,国营企业得以降低成本,甚至通过品牌的有偿使用直接获得利益。而对乡镇企业来说,则得到了市场的准入,以及人才、品牌、技术等方面的援助。尤其重要的是,联营的方式还绕开了国家政策上的很多管制,联营工厂可以得到国家的战略物资,进入原先被禁止的行业,甚至以国营企业的身份对外开展各种业务。

        联营被看成是国营企业获得活力的一个新药方,在这一年,政府对联营的热衷让人吃惊。辽宁省省委书记全树仁在报纸上提出要“破思想阻力,促横向联合”,他批评某些国营企业“热衷于自成体系,在联营中存戒心,留后手;缺乏战略眼光,把联合当权益之计;争当龙头,不甘做配角;怕自己的权和利联小了”。这种声音对联营的大规模尝试起到了强劲的推进作用。在很多地方,联营企业的多少成为衡量企业改革是否有进展的一个政治性指标。

        事后表明,这种支援和联营,是沿海一带乡镇企业获得迅猛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国营企业在联营中所获得的效应最终被证明只是暂时有效的,而灵活的民间企业则从这个体量庞大而体制僵硬的“大笨象”身上汲取了无尽的“血液”。数年之后,联营的乡镇企业迅速壮大,而被掏得资源一空的国营企业则更加羸弱不堪,于是,将很快出现“儿子吃掉老子”的现象。

        日后成为全国炊具用品龙头企业的苏泊尔公司便是其中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沈阳双喜压力锅厂在1964年生产出中国第一口压力锅,一直是国内最大的专业工厂。1986年前后,浙江省玉环县一个叫苏增福的农机厂厂长北上找到双喜厂,用尽关系、费尽口舌,终于成为双喜的联营企业之一。苏增福回忆说:“当时很难,但正是双喜厂给了我们机遇。做配件挣了点钱,几年后,我们开始做压力锅。”他生产的压力锅以双喜牌的名义销售,很快,销量大大超过沈阳厂。到1993年,母厂一年就要从苏增福手里赚走500万元的品牌使用费,居然已超过它自身的产销利润。“子比母大”的结果是,双方日渐反目成仇,苏增福决定甩掉双喜,自创“苏泊尔”,到1999年,它已抢走双喜的大部分市场份额,市场占有率超过45%,苏增福笑言:“我这跑龙套的一个不小心跑出了名角儿。”

        苏泊尔与双喜的此起彼伏,是很多联营公司共同的命运轨迹。从零部件配套,到整机委托生产,再到品牌租用,最后被当做用过的“药渣”一样废弃在一起,国营企业在联营中由主动而变被动,步步后退,渐落下风,最终让出整个市场,从经营战略上,倒很像是“饮鸩止渴”。

        乡镇企业在与国营企业的交手中,几乎每战必胜,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成长一帆风顺,相反,由于没有国家政策的任何扶持,他们将历经无穷的磨难。

        费孝通走马温州,他当时的政治身份是全国政协副主席,自然被当地的干部们簇拥而行,看到的均未蓬勃的表层现象。其实,就在他行走温州的同时,一个名为“抬会”的地下金融游戏正狂热地在这片被金钱激活的土地上演出着。

        “抬会”是浙江南部对民间融资活动的一种称呼。80年代初期,温州民间企业已经十分发达,对金融的需求迫在眉睫。1984年9月,在一家国营医院当收发室工人的方培林在苍南钱库镇办起了新中国的第一家私人银行——“方兴钱庄”。根据方培林后来的回忆,为了寻找政策上的依据,他四处翻寻中央文件,结果在当时中共中央(84)一号文件中发现了一句话:“鼓励农民集资兴办各种事业,尤其是兴办开放性事业……”方理所当然地认为,“集资如果合法的话,那么与股息性质相同的利息私人也可以拿了。”前者是在9月29日开张的,方培林在门上贴出了一张比银行更为优惠也更为灵活的存贷表:长期存款月息1.2%,三个月以上结算;临时存款月息1%,随时存取;贷出款项月息2%,视情况而定。他的钱庄开到第二天,当地的农业银行就上门查封,方培林只好把招牌摘下来,日后他自嘲地说:“新中国的第一家私营钱庄其实只见过一天的阳光。”

        钱庄被查封,从此,温州的民间金融只好被迫转入地下。根据当时的金融政策,国内银行均不得对私人企业发放任何性质的贷款,私人业主无法从合法的渠道获得资金支持,又不可开办民间钱庄,资金短缺成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难题。在这样的情形下,方培林的钱庄业务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过,它得到当地镇政府的默许,可以在本地区内大胆地从事金融服务,而在另一方面,却始终得不到上级银行的认可,在法律上出狱非法状态。方培林为了获取正式的身份,后来还多次向上级政府发出请求。1986年,中国人民银行温州分行试探性地给总行写了一份报告,11月7日,由当时行长刘鸿儒签字的电传回复:对于私人钱庄,请按高群耀银行管理条例规定办,不能发给《经营金融业务许可证》。

        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是中国改革的一个很独特的现象。民间力量的崛起,使得原有的体制越来越无法适应,然而政策上的改变却迟迟不至,于是,对现行法律的违背与穿越变成改革者不得不为之的冒险行为。跟方培林的钱庄相似,一种被称为“抬会”或“排会”的信贷交易活动便悄悄地在温州各乡村开展了起来。它最初出现在几个人之间,每人都出一笔钱,形成一个互助性的“会”,用钱的人付给其他人高于银行的利息。资料显示,在1984年前后的温州,以这种方式进行流通的民间资金已超过了三亿元,成为当地私人企业发展最重要的资金动力。当时几乎所有的业主都从“抬会”中借贷或出贷过资金。曾经因为替美国海军陆战队制造军徽而闻名一时的金乡徽章厂陈加枢回忆说:“当时工厂要发展全靠地下渠道,最多一次可借到1000万元。”

        由于缺乏法律的保护与规范,“抬会”的运作纯靠乡亲间的个人信用保证,在平常时刻并五太大风险,然而到了经济快速成长和资金供求失衡的时候,就会引发意外的事件。1986年,国内经济趋热,资金渴求徒然增大,常规的信贷效应无法满足越来越大的借贷需求,马上有人想到了高息融资,先是小心尝试,再是大胆扩展,很快,一种新的近乎疯狂的金钱游戏开幕了。

        当时温州抬会的规矩是这样的:一个会员入会交1.16万元,从第二个月开始,会主每月付给会员9000元,连续12个月,计10.8万元;从第十三个月起,会员再付给会主3000元,连续付88个月,计26.4万元,会主仍然每月付出9000元。如此循环滚利,一个会期为100个月。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最大的风险在第一年,会主要把1.16万元变成10.8万元。有人计算过,一个1.16万元的会员要维持下去,到第六个月必须发展22个会员,到第十二个月,要发展691个会员,到第十八二个月,就要发展20883个会员。

        诱人的投资,高额的回报,让抬会的会主们成了乡亲眼中的财神,一个“不可能的游戏”在侥幸、狂热和从众心态的集体驱使下,如火如荼地燃烧了起来。苍南一个叫叶三凤的妇女每月可净收入120万元,在乐清,共有大大小小的抬会1346个,最大的抬会发展了12122人,从1985年到1987年初,温州九县两区有30万人卷入其中,会款发生额达12亿元之巨。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效益比,自然造成抬会以呈几何级数的增速发展新会员作为其得以支撑下去的唯一手段。在当时,最疯狂的会员发展方式是所谓的“短会”:入会交1.2万元,第二个月就还给会员9000元,第三个月再还9000元,本息两清。会主虽然要亏损6000元,但可以因此来引诱更多的人入会。在抬会极盛时,当地官员几乎全数卷入其中,有些地方还出现了官会,此会专为官员而设,入会不比交款,而是先领款,三个月后再少量返回。这种会分10万元、5万元和1万元三种,视干部大小而定。

        这个疯狂的游戏在政府完全失效管理的情形下进行了一年多。到1986年春夏,资金链出现断裂的迹象,各地相继爆出会主潜逃的消息,很快,形势急转直下,极度的亢奋即刻转为极度的恐慌,抬会体系瞬间雪崩。整个秋天,温州地区陷入空前的混乱,成千上万的讨债者疯了似地冲向会主的家。苍南几十个讨债者拿着炸药包赶到会主家,逼迫他交出钱来,否则同归于尽;平阳两位会主被讨债者抓住,吊绑在柱子上,用竹签钉入会主手指,用铁钳悍烧胸肉,折磨三天三夜导致受刑人死亡;上百所小学被迫停课,原因是学生常常在路上被讨债的当做人质抓走。短短三个月中,温州全市有63人自杀,200人潜逃,近1000人被非法关押,8万多户家庭破产。政府在这时候才如梦初醒,他们开始抓捕和通缉那些知名的会主,以杀一儆百的方式来平息民愤,李启峰、郑乐芬等人最后以投机倒把的罪名被判处死刑。

        抬会风波以十分血腥而狰狞的方式留存了中国现代改革史上的一个片段。它表明,当一项公共需求无法通过合法的方式获得满足的时候,哪怕是最理智的人群也可能做出最疯狂的集体举动。其后十多年的事实是,温州人在民间金融上的试验一直没有停止过,就在1986年的11月1日,一个叫杨嘉兴的人集资31.8万元,创办了全国最早的“股份合作制信用社”——鹿城城市信用社,鹿城是温州市城区的另一个称呼。六天后,一个叫苏方中的家具厂厂长创办了由他私人独资控股的城市信用社,他用自己的家具商标来命名这个新生儿——东风信用社。由于缺乏法律上的明文支持,这些民间金融机构的命运如偷生私生的产物,日日危如卵累,时时面临被取缔和制裁的可能。

        在1986年,温州抬会虽然轰动一时,不过其涉及面并未超出浙南地区。在今后,因金融管控政策的含糊与摇摆性,在北京、南京等地还将爆发更为惊人的融资风波。2000年初,国务院再次进行金融秩序的整顿和清理,浙南和广东地区的民间信用社和农村合作基金会一一遭遇整治,或被取缔,或被强行并入国营的农村信用联社,广东共有2000多家民间金融机构被关停并转,当年2月,苏方中被警方通缉拘捕,罪名是涉嫌非法接受公众存款罪及诈骗罪。

        在1986年的第一期《时代周刊》上,邓小平再次成为封面人物,他继1978年之后第二次被评为“年度人物”。在上一年的10月,《时代周刊》派出一个采访团对中国进行了五天的采访,其中与邓小平本人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采访,它以“中国的第二次革命”为题,用几乎半本杂志的庞大篇幅对发展中的中国进行全方位扫描。

        周刊高级撰稿人乔治·丘奇写道:“仅仅隔几年重访中国的外国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访问的是同一个国家,丰富多彩的食品自由市场,农村如雨后春笋般盖起来的整洁小屋和充满生机的乡村工业,这些都是他们以及他们的东道主所没有见到过的。”在这篇报道中,邓小平被认定是“一位彻底的务实主义者,向来不太注重名称,他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一个朴实的比喻: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周刊承认,中国已经解决了粮食问题,农民以承包制的方式被解放了出来,通过创办特区和优惠政策,越来越的外资公司也正在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国,城市改革和国营企业的改革已经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11月,纽约证交所主席约翰·范尔森访华,他赠给邓小平一枚精美的证章——纽约证交所所徽。作为回赠,邓小平选中的礼物是新中国公开发行的第一张股票——一张编号05743面值50元的上海飞乐股票。邓小平告诉他,这只股票的资本金是165万元,发行了3.3万股,他是唯一的外国股东。范尔森高兴地说:“我很荣幸成为社会主义企业的第一个美国股东。”这张飞乐股票后来一直被收藏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成列室里。在此前的一年,中国的第一家股票交易市场,即上海静安证券业务部,已于1985年12月31日正式开张了,当时允许现货交易。事实上,在更早的时候,深圳、北京和上海的一些企业已经尝试着向公众出售股票了,广东的幸福音响、北京的天桥百货和上海的飞乐音响相继发售了自己的股票。这当然只是一些实验性的举措,资本市场的真正活跃还要再等若干年。

        1986年,可以被纪念的事情很多,美国自由女神像建成100周年,德国人发明汽车100周年,全世界各地都进行了不同形式的庆祝。

        1月28日,美国太空飞船“挑战者”号升空,这是人类第一次用电视直播飞船升空现场,数亿人无比吃惊地目睹了“挑战者”号的意外爆炸,美国总统在随后的演讲中坚定地说,“在冒险扩大人类活动领域的过程中,这类痛苦事件在所难免,可是未来不属于怯懦者,未来属于强者。”三个月后,苏联的核电站发生泄露事件。

        在商业史上,还有一个重大的事件必须被记录。面对咄咄逼人的日本公司,美国除了在高科技产业霍桑寻找对策之外,还在货币政策上发起来额凌厉的反击,他们联合西方七国财政部长,强行要求日元升值,这个行动从1985年开始,第一次宣布美元对日元贬值25%,在1986年初的几个月里又让日元升值40%,到1988年,升值达86%,最终形成可“超级日元”泡沫。骄傲自满的日本人不知就里,因货币的升值而雀跃不已,在未来的数年内,日本政府和公司大量购买美国国债和房地产,收购美国公司。从这一年到1992年,日本人认购了一半以上的美国国债,还购买了价值720亿美元的美国房地产。正当他们雄心勃勃地炫示要“购买整个美国”的同时,泡沫日渐生大,危机如幽灵般地蹑足而至。

        传奇的管理学彼得·德鲁克发表《变化了的世界经济》,他预言:经济的内在结构已经发生可根本性转变,这一转变给发展中国家追赶发达国家增加了巨大的,甚至是难以克服的困难。他指出,第一,知识和资本正在加速取代体力劳动者,发展中国家所依赖的一个主要优势——劳动力丰富和价格便宜将会逐步丧失;第二,工业生产从基本上属于劳动密集型转向一开始就是知识密集型,譬如在半导体芯片和药品制造中,劳动力的成本分别只占到12%和少于10%;第三,信息和知识为基础的产业,正在取代以物质为基础的产业,成为现代经济增长的中心,这就要求一国的国民普遍具有很高的知识水平。

        德鲁克的这些论断在1986年的中国还几乎没有人听到,或者说,即便在耳边大声朗诵也不会引起任何的关注。中国的企业还距离这位管理大师的话很远很远。

        1986年,中国首次宣布允许私人拥有汽车(有趣的是,也是在这一年,苏联宣布出租车可以由私人来经营,这两个社会主义国家几乎在同时开始了市场化的试验,尽管后来它们选择了两种不同的模式),但那时的私家车很少是用来消费的,购买者多是用来跑运输或当出租车使用。11月,上海第一辆“Z”私人自备车辆照代码0001号诞生,随后,私家车开始在深圳、广州等沿海城市及长春、重庆等拥有轿车生产厂的城市涌现。

        人们开始比尔更多的心思花在怎么赚钱上,一些新奇的行业出现了。用信件来往是当时人们最重要的交流方式,而这一年,很多人收到信件时挥发性贴在上面的邮票不翼而飞了。在重庆、上海等城市,倒卖和炒作邮票正成为一门新兴的生意。在很多城市邮政局的门外面,形成了一个邮票交易的集市,一张1980年发行的8分猴票,可以叫卖到25元,短短六年增值300多倍,这些邮票的炒作者很快将成为另一种票券——股票的生力军。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日后将风云一时的人物也在这一年开始了他们的商业生涯。杨元庆从上海交大毕业了,他没有等学校给他分配单位,就跑进了中关村,那里已经出现了100多家开放性公司,《人民日报》将之描述成“电子一条街”和“中国的硅谷”,杨元庆加入了柳传志的“部队”,后者正热火朝天地推销倪光南发明的中文电脑。荣智健加入中信泰富,此时的中信已经成为一家正部级的大公司,它被特许赋予自主审批进口项目的权利,这在当时几乎就是一种无上的特权。在乌鲁木齐,一位名叫唐万新的高考落榜生用仅有的400元前创办了“朋友”彩印店。

        尽管做万元户和经商下海已经成为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一直处于地下状态的诗人北岛、舒婷、顾城等等走到可前台,他们的诗歌被集结在一起出版,由北京大学教授谢冕选编的这本诗集风靡全国大学。尼采和存在主义思潮进入到了大学校园,“上帝死了”,“偶像的黄昏”,神经质的尼采正迎合了人们对所有凝固思想的反叛,一切坚硬的东西都开始烟消云散。年轻人不再向往“安全而令人窒息的国营企业”,外资公司以及刚刚兴起的民营公司成为他们新的选择。在中关村,出没着越来越多的大学生,他们当时典型的装扮是:一身百元西装,一个兜袋发票,腰上别个BP机。后来创办了中国最大的新闻门户网站新浪的王志东,当时还在北大无线电系读书,他没等毕业就跑到中关村去打工了,很多年后他回忆说,我们白天在街上兜售盗版软件和二手电脑,晚上就去阴冷的地下室听诗歌朗诵会。

        春天,北京爱和管弦乐团的专业小号演奏员崔健创作出他的成名作《一无所有》,5月9日,在北京举行的“国际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会”上,当他穿了一件颇像大清帝国时期的长褂子,身背一把破吉他,两裤腿一高一低地蹦上北京工人体育馆的舞台时,台下观众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音乐响起处,崔健唱到:“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这是一个直指心灵的声音,它沙哑而高亢,愤怒而温情,在5月的京城之夜,它的每一个音符从远处奔袭而来,直接穿过所有年轻人的肌肤,跟血液融合在一起,然后温暖无比地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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