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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资本的苏醒

        摆个小摊,胜过县官;喇叭一响,不做省长。

        1988年12月6日,24岁的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财政司副科长王文京和他的伙伴苏启强一起来到位于中关村的北京海淀区工商局,他们今天是来领公司执照的。那时的中关村,创业氛围已经非常好,不久前,它刚刚被确定为中国高科技发展的试验区,每天都有热血青年赶来开办自己的企业。

        在企业登记处,办事员热情地问他:“你想注册成国有性质的还是集体性质的?”王文京说:“我们想办自己的企业。”办事员说:“那你们走错门了。”在当时要注册高新技术企业,除了国有和集体,没有别的选择,有不少人为了图便利,便顺便挂靠一些国营或集体企业,日后引发的很多产权纠纷便因此而生。

        被拒绝的王文京不甘心,他转身走进了旁边的个体科。两个小时后,他领到了一个个体工商户的执照。

        好不容易丢掉令人羡慕的公务员“铁饭碗”,却只能当一个个体工商户,这对于王文京来说,好像有点屈辱。不过,在他看来,让自己的企业有一个清晰的产权似乎更重要。

        王文京当时不太清楚的是,就当他在海淀区领个体执照的同时,北京市的第一批私营企业已经开始注册,不过,政府选择了东城区作为试点。第一批八家私营企业从全市12万个个体户中挑选出来,其中,“冰糖葫芦大王”魏希望雇有26名员工,雇员中包括一位教授和两位工程师;50岁的郑宝玲,注册资金78万元,是北京市首家私营涉外饭店的女老板;最年轻的私营企业老板,是一位20岁的姑娘,她招收的工人都是残疾人,从事装潢设计。王文京创办的用友软件公司在1990年登记成了私营企业。2001年,已经是国内最大财务软件企业的用友被核准上市,因间接持有总股本55.2%,王文京名下的资产一度高达50亿元。他没有像很多同一代的企业家那样受到产权归属的困恼,其原因便在于12年前的那次企业登记,他去领了一本“身份低贱”的执照。

        1988年可以被看成是这样的一个年份:在此之前,中国民间公司的出现和发展是无意识的,它们更多的是为了让自己免于饥饿,而在此之后,对资产的追求成了新的主题。那些先觉者开打把目光放得更远,他们思考企业的归属与命运。日后的事实证明,这些先觉者最终因为超前的远见得到了回报,而那些回避或没有思及这一问题的创业者们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产权意识的苏醒,意味着从计划体制中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中国企业家开始了资本人格上的独立,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尽管在事实上,它只体现在若干个先觉的企业家身上,不过,其本质的意义却都是十分的鲜明。

        如果说,王文京的资本意识大觉醒是天生的话,那么,另外一些已经走在创业路上的企业家们则开始认识到产权的重要性。对他们而言,一切都不能重头再起,但他们开始考虑采取一些隐晦或曲折的方式,为日后的产权清晰留下了腾挪的空间。他们可能是那个年代最天才的企业家,当然,这是一个很冒险的行为。

        1988年1月的一个下午,正在九龙街头匆匆行走的香港商人吕谭平借到北京联想总经理柳传志打来的电话:“吕先生,你考虑一下,咱们两家可以合作办一个公司,将饼做大。”吕谭平是一个电脑代理商,他的香港导远电脑有限公司在业界名不见经传,三年前,他跟联想开始做一些代理生意。

        柳传志决定去香港办一家贸易公司,是联想业务发展的必要一步。他选中替代IBM微机的SAt微机便是由一家香港电脑公司生产的,新创办的香港联想公司将代理北京联想的所有进口业务,在某种意义上,它既是一个代理中间商,又是一个重要的利益变压器。柳传志选中了两家合作者,一家是中国技术转让有限公司,选中它的公开原因是“这家公司的背景就是能大量贷款,在借钱方面有根而”,而当时不为人知的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柳传志的父亲柳谷书,另一家就是吕谭平的香港导远公司。根据规定,北京联想、中技转和导远各出资30万港币,均匀股份,总经理由吕谭平出任,公司所需要的流动资金由中技转解决。一年后,香港联想代理的微机营业额达到2亿元,利润将近2000万元,投资者的当年回报率超过20倍。

        吕谭平的好运没有到头。1993年,柳谷书退休离任,中技转公司公司随即退出香港联想,香港联想宣布增资投股,大股东之一的吕谭平宣称自己没有钱,于是,柳传志又借552.58万美元给他,使其股权从33.3%增加到43.3%。1995年,柳传志与倪光南关系极端恶化,吕谭平便成为其中最具争议的一个因素。1996年,柳传志将吕从联想劝退,后者以当时市值将所有股份兑换成现金,因而成为第一个因联想而成为亿万富翁的自然人。

        在中国企业史上,吕谭平式人物的出现,既不是意外,更非偶然。当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的时候,任何经营者都会不由自主地考虑自己与企业的关系。1988年的柳传志显然已经开始直面这个问题。联想是中科院计算所的全资国有企业,柳传志尚没有变动资本性的胆量和方式,不过在新办子公司的时候,他想到了引进私人合资的办法。在后来的十多年里,这一直是很多国有企业在悄悄尝试的办法:通过引进私人投资者的方式,组建一个产权清晰的子公司,以此形成一个新的资本操作平台,来推动乃至完成母公司的资本改造。在这个过程中,任何公开的或灰色的资本组合都可能出现,而吕谭平式人物便成了这个游戏中非常微妙而关键的自然人。对联想而言,它的资本蝶变才刚刚开始,一些新的故事将在日后以更戏剧性的方式展开。跟曲线操作、只做不说的柳传志相比,中关村里另一个名声更大的企业家,四通公司的万润南则把自己逼上了公众舆论的聚焦中心,当时有人对四通的所有制性质提出疑问,他在《经济日报》上撰文称,“四通在没有国家投资、没要人员编制,没要特殊政策的前提下发展起来,四通的财产既不是国家所有,也不是任何私人所有,它属于四通企业所有,任何人无权分割。因此,四通是一种真正的公有制。”他的言论引起一场激烈而对立的讨论。1989年6月,万润南出逃国外,四通自此日渐式微。

        另一个资本觉醒者,我们将说到鲁冠球。在杭州郊区的一片稻田边上,这个日后中国最大家族企业的当家人坐在工厂的三楼办公室,开始琢磨自己、政府与工厂的关系。

        这时候的鲁冠球非昔日可比,他已是一个闻名全国的企业家。1985年,美国的《商业周刊》就以《中国新时代的英雄》为题报道了鲁冠球和他的万向节厂,这是鲁冠球第一次出现在海外新闻媒体上。1986年的那篇《乡土奇葩》更是让他成为中国乡镇企业的一个榜样人物。在这一年由当时发行量高达600万册的《半月谈》评选出来的“全国十大新闻人物”中,他高票入选,对他的介绍是:鲁冠球,杭州万向节厂厂长,他把一个乡镇小厂办成了能与发达国家相匹敌的企业,生产的万向节打入美国市场。他被誉为“从田野走向世界”的企业家。1987年,他当选中共十三大代表,在会议期间,作为唯一的企业界代表出席中外记者招待会,接受采访。

        跟其他改革典型不同的是,面对鲜花、荣誉,这个修车匠出身的中年人从来没有头脑发热过。他拒绝把工厂的总部搬进杭州城,也没对汽车配件以外的行业发生太大的兴趣。在工作之余,他把很多时间花在读书和学习上,在大学教授的辅导下,他提出了“企业利益共同体“的新概念,在一篇发表在《求是》上的文章中,他直言:“国营企业的整体素质比乡镇企业高,技术力量比乡镇企业强,为什么有些国营企业经济效益反而低于乡镇企业?我认为,主要是因为相当一部分国营企业在推行承包制的实践中,并没有真正解决两权分离的问题,在分配形式上没有彻底打破“大锅饭”,还没有确立职工在企业中的主人翁地位。而乡镇企业则在这些方面有明显的优势。”在这年10月8日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经济体制改革理论研讨会上,鲁冠球发言:“承包应该是全权承包,应该将自主权充分地交给企业,如果没有人事权、投资权,企业就无法到市场上去竞争,无法打入国际市场。”

        鲁冠球已经看到了承包制的局限性,它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职工及经营者对资产的终极要求。他所经营的万向节厂在资产关系上属于他所在的宁围乡政府,尽管他以强势的作风拥有绝对的领导权,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在某一天,乡政府以一纸公文就让他全铺盖走人——这样的故事将在以后的十多年里一再上演。于是,从“企业利益共同体”这个概念出发,鲁冠球进而提出了“花钱买不管”。他将万向节厂的净资产评估为1500万元,然后与乡政府谈判,提出将其中的750万元归乡政府,其余归“厂集体”所有,乡政府的利益以基数定额、逐年递增的上缴利润来体现。

        鲁冠球幸运的是,他在自己声誉的顶峰期完成了这次界定——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五年后,柳传志在联想跌入最低谷的时候完成了同样性质的一次界定。尤其高明的是,这个产权设计外部边界清晰,内部边界模糊,鲁冠球没有为自己争取个人股份,他聪明地绕开了最敏感的地带,却为日后的渐变留下无限的可能性。通过这次产权界定,鲁冠球获得了对企业的绝对控制权,却又没有丧失“集体企业”的性质,如他日后所说的:万向的产权架构有自己的特点,越往上越模糊。我们的产权是企业所有,是企业的员工“全员”所有,这样我们就能享受一些优惠政策。什么都明晰了,水至清则无鱼;每个人都有隐私,企业也有自己的“隐私”。

        在1988年前后的中国企业界,王文京、柳传志和鲁冠球只是极少数的资本先觉者,绝大多数的厂长经理们仍然在承包制的大圈圈里绕来绕去。在上一年初,国家经委与北京、天津的16位国营企业厂长搞过一个“直接对话”,《经济参考报》在头版头条对此进行了报道,经委副主任袁宝在对话中明确指出,厂长们要在所有权与经营权的两权分离上下工夫,但不要在改变所有制上做文章。具体来说,可以选择少数有条件的大中型国营企业进行股份制试点,但不能损伤国家利益,小型国营企业可以试行租赁、承包经营试点,但这一部分企业必须是微利的、亏损的和濒临破产的,一定要有所控制。袁的讲话代表了当时决策层的主流思想,在相当长时间里,推行两全分离的承包制一直是企业改革的主题。

        4月2日,前届全国优秀企业家评选揭晓,20位企业家荣获由国家经委授予的这个荣誉称号,他们清一色设计当时各省市因为承包制而出名的厂长经理。这是他们第一次被称为“企业家”。“企业家”一词在过去的几年里曾经是一个“贬义词”。北京大学教授张维迎曾回忆说,在1984年,他写了一篇题为《时代需要具有创新精神的企业家》的文章,决定采用此文的《读书》杂志编辑跟他商榷:“企业家”要不要改成“实业家”?企业家的“冒险精神”要不要改成“探险精神”或“创新精神”?张维迎回忆道:“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两个词都是贬义的,在中国人的词典里面都是有负面意思的。”据入选的青岛第九橡胶厂厂长汪海回忆,当时议事中心——北京中南海的怀仁堂,举行了对这些企业家的颁奖仪式,当时中央的主要领导人都一起兴致勃勃地参加。据《人民日报》的报道,在集体照相的时候,中央主要领导人问身边的马胜利,“马承包,你包了多少?”答:“63个。”问:“包字是不是那么灵?”答:“包和不包大不一样,包了就是有效果。”问:“你不是还有36计?”笑答:“是。”中央领导最后诙谐地连声说,“包为上策,包为上策。”

        就在中央领导连声说“包为上策”的时候,他不知道眼前的马胜利其实是在强颜欢笑。一个月后,从浙江就传出马胜利承包浦江造纸厂“失利”的新闻,承包百家造纸厂的计划很快便陷入了泥潭。在农村一包就灵的承包制,一旦运用到企业上,其先天的缺陷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来。首先,厂长们对企业额承包责任状,全部是包盈不包亏的,最多也就是拿出家里的几万元钱来象征性地做抵押——1983年,鲁冠球承包万向节厂的时候,就是用自留地里价值两万元的苗木来做抵押的。承包制使得经营者以盲目地、极限性地扩大生产为己任,那两年出现大量产品积压和通货膨胀,与此颇有关系。其次,是经营者与工人出现紧张关系,承包制造成一大批厂长一夜致富,而普通工人从中获得的利益却很少,他们更多地被要求“奉献”和加班加点,日本式的严格的工厂管理正被广泛地采用,张兴让式的满负荷工作法被当作经验在全国推广,工人开始质疑改革的目的性,报纸上开始讨论,承包者与工人的关系到底跟“掌柜”与“伙计”有什么区别。最后,承包制无法解决经营者与政府的矛盾关系,作为企业的主管和产权所有者,政府对之的直接指挥仍然非常严重,经营者的权利随时可能被轻易地剥夺。《南华早报》在8月份的一篇报道中,列举了承包制未能收到预期效果的四大原因:国家与企业的承包合同导致后者不顾后果地使用固定资产;在承包制的借口下,国家干脆放手不管那些本来应由国家补贴的机构,如医院、学校、研究所等都一下子涌进了承包的激流;关系人经济代替了公开招标制,很多承包合同缺乏公正性;承包制无法解决国家既是资产拥有者又是宏观管理者的双重矛盾,这构成了利益冲突和不公平竞争的巨大可能性。在1988年,这些问题并未普遍地爆发出来,不过在一些先发的地区,如华东和华南地区,已经暴露得非常明显。到年底,第一个著名的牺牲者终于在广东出现了。

        这个牺牲者名叫邓韶深(又名邓绍深)。1983年,邓承包广州市二轻机修厂,当时那时一个只有100人的亏损小厂,他从日本松下引进了国内第一条冰箱生产线,开始生产万宝牌冰箱。由于起步最早,邓韶深的工厂迅速崛起,万宝冰箱一度达到全国冰箱40%的市场占有率,成为全国最大的家电制造业。到1988年,万宝冰箱产能规模超过100万台,年总产值10多亿元,名列中国电子电器100强之首,全国所有企业综合实力排名的第41位。而此时,张瑞敏的青岛海尔才达到20万台的规模。

        万宝在产权上属于广州市二轻系统,是一家集体所有制的企业,在参照行政体系的级别序列中,邓韶深是一个小小的“副处级”干部。在快速成长后,邓韶深希望在资本上对企业进行改造。于是,在他的四处奔波下,1988年初,国家体改委将之列为全国企业股份制改革的四大试点与企业之一,中央有关部门开始直接参与万宝的发展战略与产权改革事宜。矛盾就在这种变革中悄然萌芽。

        在万宝冰箱形势大好的情况下,广州市二轻系统先就把一大推“烂苹果”一股脑儿地往邓韶深上推。万宝组建集团,先后吃下24家亏损的中小工厂,这些久转不动的企业日日消耗去万宝的利润和邓韶深的精力。

        与此同时,企业内部的争斗日渐激烈,上级指派下来的党委书记与邓韶深不和,两人对企业的发展战略各持己见,前者无条件听令主管部门的指挥,而邓则有自己的一盘棋。他后来也承认,“当时万宝的很多规划及具体的经营决策,直接来自中央办公厅和国家体改委,这给地方政府的感觉就是邓韶深已经尾大不掉”。

        尾大于体,总归有掉的一天。

        从表面上看,万宝的悲剧是因产销失衡而造成的。从6月开始,全国通货膨胀加速,广东跟国内所有地方一样出现抢购潮,在万宝厂门口等冰箱的车队从生产车间一直排到了厂门外很远的马路上。上级部门找到邓韶深,命令他尽快拿出三万台冰箱投放广州市场,以平抑日日见涨的家电物价。邓韶深一方面下令车间三班轮产,日夜加班制造,同时又从其他地方紧急调拨冰箱,以解广州之急。没有料到,到1989年初,因为物价闯关失败,国家实施宏观调控,家电商品顿时陷入滞销。邓韶深向上级紧急报道,称仓库已经爆棚,流动资金严重积压,万宝需要停产整顿、检修设备和消化库存。而上面则严斥他“影响领导决策”,要求万宝继续生产,“以备万一”。就这样,数亿元资金积压,现金链迅速断裂。

        当上面也发现情况有点不妙的时候,他们又认定这是邓韶深销售不力所造成的。在党委书记的决策下,企业改变原来的销售方式,由之前的销售公司同意经营,改为集团内部的冰箱制造厂“分级销售”,于是,销售体系和批零价格大乱。各地的经销商乘机大乱吃货却不付款,万宝在短短时间内出现将近8亿元的呆坏帐。1989年秋天,心灰意冷的邓韶深不辞而别,远赴加拿大闭门不回。就这样,中国改革开放后出现的第一家电巨子——万宝电器一蹶不振。

        万宝的陨落,看上去是经营不善所致,而其内在的矛盾纠葛无一不与体制有关。承包制所能激发的创造力在企业崛起之后就迅速地消退了,当邓韶深想在产权清晰化的道路上继续有所动作的时候,他选择了一个非常冒险的方式——跳过现有的产权所有人,以改革试点为名,谋求更高行政部门的支持,他刚刚迈出第一步,就立即遭遇致命的狙击。在这一部中国企业史上,邓式命运并非孤例。

        邓韶深不辞而别,在当年被定性为“出逃”。广州市一位市长曾提出要通知国际刑警组织通缉邓韶深,但因为要花费20万美元,最后不了了之。新华社记者顾万明曾经撰写长文对此案进行报道,从他披露的材料看,对邓韶深的指控都是一些猜测性的,如,万宝先后引进三条冰箱生产线,耗资6000万元,故事员工对此怀疑说,“按国外惯例,买方至少有5%—10%的佣金,邓韶深为何不拿回来公司呢?”此外,还传言邓与新加坡的一位袁老板关系不同寻常、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等等。

        然而,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位声誉扫地的“出逃嫌疑犯”在五年后,又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国内,他改名为邓米高,在广东一带再次创业。他先是在从化县开办一家空调厂,三年后,因一笔3000万元的贷款被骗,邓米高倾家荡产。工厂清盘后,已经年届60岁的他受聘到惠州的乐华空调公司出任总经理,又两年,因与董事会“磨合不了”,再转到威力电器公司,负责空调项目的产销。2002年,邓米高在威力公司任上接受记者采访,谈及万宝当年事,已是满额皱纹的邓称,“那时说我出逃卷走几千万资金,后来审计结果出来了,我是清白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家睨视天下的万宝电器已经沦落成不值一提的二流工厂。

        邓韶深“出逃”,在华南企业界引起过一阵不小的骚动,很多人都认定他是东窗事发,卷款潜逃,几乎没有人从体制的角度思考这起事件。十年后,跟他同一代的企业家,如健力宝的李经纬和科龙的潘宁,都无一例外地落入了同样的命运陷阱。

        在当时的南方,跟身败名裂、倒霉透顶的邓韶深相比,深圳的王石要幸运得多。

        王石的万科在1984年组建后,跟与它的母公司——深圳特区发展总公司摩擦不断。在1985年,母公司想要从万科帐上调走800万美元,王石抵死不从,自此在万科的控制权上,双方就一直明争暗斗。1986年前后,深圳政府要在国营公司推行股份制试点,当时国营企业的日子还比较好过,很多人认为搞股份制设置董事会,又增加一个婆婆。所以没有企业响应。只有王石自告奋勇,他意识到,“万科正处在十字路口,股份制改造是一个让万科能独立自主经营的机会。”而深特发对此则断然拒绝,时任董事长对王石说:“你就是孙悟空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王石对人感慨地说:“万科不是孙悟空,却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掌摊在下面,随时可能收拢。”

        角力从此开始。王石通过朋友介绍,结识了深圳政府领导的秘书们,市委书记兼市长李灏不定期约见王石,用王石的话说,“这种安排完全避开上级主管公司、政府有关部门,属于市委书记的秘密渠道,有点地下工作的味道。”到1988年,万科的股份制试点被提到议事日程上,当深特发得悉市政府准备下文同意万科股改方案时,派了一个请愿小组到市府办公厅,强烈要求撤回股改文件,理由是“政府越权干涉企业内部的正常管理”。办公厅只好暂停同意万科股改文件。

        倔强的王石只好铤而走险,直接向李灏告状。他记录当时景象: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很小,李灏坐在办公桌后面,手握一支毛笔,边听汇报边练习书法。听王石倒完苦水,他把笔一搁,一字一顿地说:“改革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你们年轻人不要急躁,要沉住气,困难越大,就越是要注意方法和策略。”

        在李灏的暗中支持下,万科的股改方案在被搁置一个月后终获通过。12月,万科发行股票2800万股,每股一元,当时万科的净资产仅为1324万元。王石亲自带队上街推销股票,有几次甚至跑到菜市场里和大白菜摆在一起叫卖。他还请工商局帮忙,由个体协会出面邀请个体户开会,王石在会上反复宣传股票发行的意义和股票的投资价值,台下的人听得不耐烦了,便站起来大声说,“不用讲这么多了,该摊多少我们就捐多少吧。”根据《王石这个人》作者周桦的采访,当时主动要求购买万科股票的只有两家企业,一是中创集团,二是刚刚组建不久的华为公司,任正非一下子买了30万股,还掏钱请万科的推销员吃了一顿晚饭。

        一年多后深圳股市开张,万科以0002号正式上市。商业作家王安在《股爷,您上座》一书中感慨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要么死去,要么免费。”

        事实是,倒霉的万宝“死去”,幸运的万科“免费”。

        王石与深特发的抗争还将继续12年,一直到2000年8月10日,在王石的炒手运作下,深特发同意将所持万科股份转让给中国华润总公司,这场“母子斗”才算告一段落。在第二天上午8点,王石在网上发帖写道:“在第十六个年头,万科总算彻底脱离深特发。本来一肚子的牢骚,在脱离的昨天却瞬时消失全无。回想风风雨雨,面对深特发大厦,默念着:再见了,老东家。”

        从1984年起,到1988年前后,全国各地像万科这样发行股票和债券的企业并不在少数,《经济参考报》的报道称“全国已经有6000家企业实行了股份制”,它们的初衷与日后的资本市场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主要是为了解决企业资金短缺的难题。

        关于哪知股票是“新中国第一股”,一直存在争议,其中参与竞争的有:1980年12月成都工业展销信托公司发现的股票;1983年深圳宝安联合投资公司发行的股金证;1984年9月,北京天桥百货股份有限公司发行的定期三年股票;1984年的11月,上海飞乐音响公司发行的股票。因为邓小平将一张飞乐股票赠送给了纽约证券交易所总裁约翰·范尔森,所以,它的认可度最高。飞乐股票实行的是“保本保息,自愿认购,自由退股”的原则,股票分为集体股和个体股,股息率分别相当于企业一年定期存款和一年期储蓄存款的利率,与真正意义上的股票还有一定的差距。

        当时,大型国营企业从银行贷款能够获得优先,集体企业要困难一点,乡镇企业则没有可能,于是,首先获准发行债券的都是一些经营困难的、没有办法从银行贷款的国营企业,以及与政府关系比较密切、发展情况较好的集体及乡镇企业。这些债券的发行金额都不大,上海有1548家中小企业发行了债券,总金额只有2.4亿元,向社会公开发行的只有飞乐和延中两家,金额也只有500万元。这两家企业在上海均为名不见经传的小型公司,前者是一家股本只有50万元的制造抵挡音响的小工厂,后者则更加微不足道。在那几年,上海的就业压力很大,很多街道便组织返程待业青年、家庭妇女以及残疾人创办了服务社区的小食品店、电器维修店及理发店等等,延中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便是静安区政府为了管理这些“里弄生产组”而组成的一个管理机构,它的注册股本也只有50万元。谁也没有想到,正因为早走了几年,它们后来竟名声大噪,宛若上海公司的标杆。

        在普通的市民中,股票、债券也完全是新玩意儿,敢于下水一试的人没有几个。1986年,上海工商银行开设了全国第一家股票柜台,当日卖出延中和飞乐股票1700股,后来每天交易维持在30股左右,近乎于“死市”;1988年,深发展和万科先后在深圳上市交易,也是日日无人问津,像两条懒洋洋的热带鱼。美国《旧金山观察家》记者法兰辛·布雷维提说,“吹嘘得很厉害的上海股票市场实际上是一个不确切的错误名词。大约有140家本地企业已发行了股票,然而只有两家企业被中国人民银行批准上市出售。”

        很显然,如果没有一个规范化的资本市场,那些发行了股票和债券的企业无非是向一群陌生人借到了一笔钱而已。

        1988年8月,36岁的华尔街马基罗斯律师事务所合伙律师高西庆和纽约证券交易所交易员王波明相约从纽约回到北京。没有人请他们回来,对国家建设的热情是唯一的动力,他们回国的目标是:筹建中国的股票交易所。两人约定,回国后干五年,如果干不成,一个去修自行车,一个去买包子。

        他们很快在国内找到了同道。在那个夏天,这群30多岁、精力旺盛的青年人常常聚在国家体改委宏观司女处长李青原的家里热烈地讨论。李家在北京城西的灵境胡同,院子里有一颗柿子树,大家常常在树下争吵建立证券交易所的细节。柿子树的叶子很茂盛,到了盛夏就会开出一朵朵的小花,接着结出星星般的青果子。高西庆开玩笑说,以后交易所起来了,这棵树就和美国那棵树一样有名了。美国的那棵树在曼哈顿,1972年,纽约24个股票经纪人聚在一颗梧桐树下决定成立一个新的股票市场,至今纽交所楼前还立着一块铜牌:“这个买卖证券的中心市场,1972年为每日聚集在附近一棵梧桐树下的商人所建。”

        高西庆们写出一份《中国证券市场创办和管理的设想》,这是第一份系统阐述中国股票市场的建设性文本。11月9日,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和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兼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秘书长张劲夫一起在中南海听取了这群青年人的汇报。张透露说,今年的中国改革到了一个关口,出现了通货膨胀、经济过热和抢购风,农业、工业和商业,都面临一系列的困难。中央决定,花三年时间搞治理整顿,怎么改,可以归纳为四个方面的改革,两个是宏观调控方面的,一个是企业制度,到底该怎么看股份制,以及该不该推广股份制,还有一个就是建立资本市场这件事。

        在这次汇报会上,中央领导首先关心的还不是如何建资本市场,而是该不该建。国家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吕东提出的问题便是,“公有制为基础的企业与私有制为基础的企业,股票上市有何区别?”另一些领导则关心,“公有制上市后,它的所有制性质会不会改变?”在当时,“姓‘资’姓‘社’是所有经济改革要回答的第一个是非题。为了回答,或者说“绕开”这个问题,高西庆们想出一个“集体股份制”的新名词。在当时,还出现过一份激进的国营企业改制方案,起草人是曾担任国家计委预测中心总工程师、时任中国人民银行体制改革办主任的宫著铭。他在题为《中国改革综合纲要》的报告中认为,企业改革要前行,必须明确财产所有权,必须有人负担企业的亏损而不是完全由国家和社会来负担。宫著铭设计的方案是,将现有的国营企业和大部分集体企业向有限公司过渡,按“工者有其股”的原则,向企业内的所有职工无偿发股票,从而将绝大部分国营企业改造成股份制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国家只是一个“裁判”和“秩序维护员”,不再是一个主要的所有者和经营者。

        这次汇报会,是中国筹建证券交易所的第一次正式会议,期间中央决策层与专家们得出的结论是,中国搞证券交易所,“一是条件不成熟,二是非搞不可”。

        就在北京的高西庆和王波明为资本市场的筹建忙得不可开交的同时,在上海,另外一些人则已经卷起袖子干了起来。

        年中,上海先后组建了三家证券公司,分别是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后来转给工商银行上海分行)的申银、交通银行的海通和股份制的万国。前两者受体制内管束较多,而股份制的万国则天然地显出它的优势,其总经理名叫管金生,他后来有“证券教父”的名号。

        管金生出生在江西一个小山村的贫寒之家,1983年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大学获商业管理和法学两个硕士学位。毕业归国后,在很长时间里他无所事事,被派到上海党校的一个“振兴上海研究班”里去“深造”。等到万国证券创办之际,41岁的管金生总算被挖掘了出来,出任这家拥有3500万元股本金的证券公司总经理。

        万国创办,管金生第一眼瞄上的是国库券。中国从1981年开始发行国债,按国际惯例称为国库券,在相当一段时期里,由于缺乏流通性,所以很不受欢迎,不少地方政府以党性为号召,要求所有党员和公务员必须购买,有的政府和企业索性在工资中强行摊派发放。到后来,很自然地出现了国库券地下交易,一些人以五折六折的低价收购国库券,还有的企业用国库券变相降价,来推销积压产品。由于各地的收购价格不同,便形成了一个有利可图的“黑市”。这些行为虽属违法,但却日渐蔓延,已成无法遏制之势。到1988年3月,财政部被迫作出《开放国库券转让市场试点实施方案》,允许国库券上市流通交易。4月,上海、深圳、武汉等七城市率先试点开放,6月又开放了54个城市。

        管金生是第一个从国库券流通中嗅出商机的机构券商。当时,全国银行并无联网,所以各地的国库券价格相差很大,万国只有十多个人,管金生率众倾巢而出,跑遍了全国250个大中小城市和偏远乡村,到处收购国库券。有一次,他亲自到福州去采购,一出手就吃进200万元的国库券,这些从无数散户手中收来的券额都是5元、10元的,足足塞满了几个大麻袋,他租了一辆汽车直送上海,装不下的两个大旅行袋,他一手拎一个坐飞机回去。在机场安检入口,他好说歹说硬是没有让安检人员打开旅行袋检查,到上海的时候,袋子的底部已经撑破了,他连拉带抱地总算出了机场。到1989年,万国的营业额做到了三亿元,成为当时国内最大的证券公司,其中绝大部分的业务来自国库券的倒卖套利。

        如果说,双硕士出身的管金生是一个商业高手的话,那么,上海城里一个姓杨的仓库管理员则算得上是“天才”了。

        1988年4月,上海铁合金厂的仓库管理员杨怀定一气之下辞职了。春节前后,厂里仓库丢了一吨多铜材,因为杨怀定的妻子承包的电线厂所用原料是铜材,所以他成了重点怀疑对象。很快案子破了,跟杨怀定没有关系,不过,受了一肚子气的他却决定不干了。

        杨怀定订了26份报纸,那时还没有互联网,所有的信息都悄悄地藏在一行行枯燥的官样文字里。他在报纸上看到,从4月开始,中央相继开放了七个城市的国库券转让业务。他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在此前,国库券的黑市交易早就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在政策管制上却还是违法的。半年前的1987年10月,上海还出过一个新闻,公安人员在工商银行上海分行静安营业部门口当场抓住了一家棉纺厂的青年工人赵德荣,当时他正以100:71的价格倒卖国库券,公安人员缴获人民币1800元和国库券2000元,还从他家里查出国库券2.6万元。不过如何处罚赵德荣却成了问题,公安部门认定倒卖国库券属于投机倒把行为,而管投机倒把的工商局说,这种黑市交易都是在银行的交易柜台门口进行的,银行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不好管,银行则说,我们只管门内的,门外的事情我们管不了。赵德荣最后被没收“赃款”,教育了一番就释放出来了。

        跟“触霉头”的小赵相比,半年后的杨怀定就要幸运得多了。他在看到报上的新闻后,第二天,他就凑了10万元直奔安徽合肥。他的算盘是,当时各地的国库券价格都不同,只要有价差就能赚到钱。果然,他在合肥银行的门口吃进10万元国库券,然后倒给上海的银行,前后三天获利2000元。杨怀定收进的国库券上有合肥银行的标志封条,他怕上海银行看破其中的诀窍,进行银行间互相调剂,便很有心机地撕掉封条,把编号弄乱,让迟钝的银行摸不到他赚钱的法门。

        在随后的一个月里,杨怀定日夜兼程,把上海之外的其他六个开放城市跑了一个遍,当时上海银行国库券日成交额约70万元,他一人就占去1/7。就这样,一条匆匆出台的中央政策成全了一个仓库管理员的致富梦。杨怀定是中国第一个靠资本市场发财的普通人,他后来以“杨百万”闻名早年的中国股市。

        早在1988年的秋天,杨怀定就已经结识了年长三岁的管金生,对国库券异地套利的共同嗅觉让他们成为上海滩上的“亲密知己”。他在2002年写的自述《做个百万富翁》中,讲到过当年的一个细节:

        1989年元旦刚过,管金生告诉杨怀定,他去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金管处串门,看到处长张宁桌子上压着一份文件,内容是1988年国库券准备在不久后上市。如果谁知道这个消息,黑市价75元买进,一上市可能就是100元,暴利25元,这是个发大财的机会。于是,杨百万成了万国证券的授权代表,拿了一台万国的点钞机,在海宁路1028号自己的办公室内大张旗鼓地收购,短短时间内竟买走了上海市面上一半1988年国库券。管、杨的狂收行动引起了金管处的注意,张宁在某日赶到万国突击检查,管金生想出了个绝招,把所有的国库券从地下室的金库转移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张宁来检查,一无所获而归,万国证券躲过一劫。数月后,1988年国库券上市,价格为104元,作为当时国内最大的两只“国库券鼹鼠”,管金生的万国证券和杨怀定完成了惊险而丰厚的原始积累。

        暗潮涌动的资本故事,暂且告一段落。这是一个新的利益游戏的开始,前景并未完全清晰,规则还在混沌之中。在很多年后,当人们回忆起1988年的时候,会更多地谈论当年惊骇一时的“物价闯关”和席卷全国的“抢购风”。

        1988年的宏观经济再趋紧绷,三年多的高速成长让中国列车再次驶入经济周期的敏感地带。随着轻工业的发展加快,企业数目剧增,物资供应的紧张更趋激烈,而推行了四年的物价双轨制在此时终于释放出它所有的负面效应。在在上一年的4月,国务院系统各部委组成了一个生产资料价格监督检查组,分为28个小组到各地实地调研,在9月份向国务院的报告中,它论定“生产资料乱涨价乱收费相当严重,部分地方和领域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其后一段时间,尽管中央三令五申,但是仍然无法阻止有利于多的政府机构和国营机构投身到物资的倒卖中,人们利用手中的或大或小的权力,从双轨制中牟取利益。《日本经济新闻》报道了一个很夸张的案例,在南京,1000吨钢材原地不动被炒卖了129次,价格上涨近三倍,参与这一事件的有江苏、广东、安徽和湖北的83个部门,主要当事者是拥有专营权的南京物资交易中心等物资流通部门。

        这一年的头五个月,北京新增公司700家,上海猛增3000家,由中央国家机关系统开办的各类公司达2万家,其中很多是专门从事物资倒卖的“皮包公司”。民间开始流传民谚:“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7月份,国家工商局排出95起倒卖生产资料的要案大案,其中58起是物资主管部门搞的,“它们利用权力将国家定价的生产资料平价调出,而后投入市场,转手高价卖出”。《经济日报》提出了“官倒祸国论”,它论定,“生产资料价格飞涨,国家三令五申禁止乱涨价却收效甚微,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是那些政企不分,官商不分的公司”。利用价格管制而牟取私利的现象一直没有杜绝。2005年,汉口火车站站长刘志祥被判刑,他把持“计划配票权”,把大量紧俏车票指令分配给自己的合作者,然后加收“手续费”再投放市场,“一般是座位票最低加5元,春运期间加30元”。刘靠倒票及受贿,9年非法所得4745万元。北京大学的经济学家周其仁在分析此案时说,“价格管制是天下最事与愿违的政策。”

        跟尘埃飞扬的中国经济同时的是,国际环境正朝自由市场主义的方向快速转型。在这一年,英国经济学家、197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主哈耶克发表了,在这部影响巨大的著作中,他认为对高度计划经济的追求是理性主义者的一次“致命的自负”,他系统地论证了计划经济的局限性,在题为《社会主义是个错误吗?》的导论中,哈耶克写道:“未经设计的情况下生成的秩序,能够大大超越人们自觉追求的计划。”这部作品为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及时地提供了理论上的武器。

        在这一年,197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访问中国,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弗里德曼是当时国际最知名的价格理论和货币理论大师,在会谈中,一向坚持自由市场的他极力主张中央政府应该放开价格管制,他认为中国的改革到了“最后的时刻”,香港《信报》引用他的观点说,“不应该把放开价格和通货膨胀混为一体,如果放开价格,仅是部分商品会涨价,在最初几天,人们可能会感到痛苦,但很快会发现价格并不一定会轮番上涨”。在四川考察时,弗里德曼对四川省长说,“如果你想把老鼠的尾巴砍断的话,不要慢慢地一截截地砍,一下子砍掉就行了,长痛不如短痛。”省长请教说:“教授先生,你知道我们中国的老鼠是不同的,它们有很多不同的尾巴相互纠缠在一起,您先砍哪一根?”弗里德曼耸耸肩,没有回答。事后,一位经济学家发表文章说,“我是有答案的,但我当时没有说,我的答案是,把所有的尾巴都一同砍掉。”2001年4月,这位经济学家在中山大学演讲时承认,“弗里德曼一向主张放开价格管制,1988年我们向中国的领导人推荐这一点,结果一团糟。”

        跟弗里德曼等人一样,想把“中国老鼠”的尾巴一次性砍掉的,还有当时中央的一些高层领导。他们显然意识到,当前物价的不正常波动是计划体制和价格双轨制所造成的,要摆脱体制怪兽的缠绕,就要用非常非常的霹雳手段,让物价迅速地进入到市场调节的轨道之中。价格大师弗里德曼的建议给了中央领导层理论上的依据,而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对基层企业职工进行的一次抽样调查则让中央倍感信心,那次调查的结果表明,75.3%的人赞成“只要改革能改好,我们生活水平暂时低一点也行”。于是,中央决定放开管制,取笑物价双轨制,进行“物价闯关”。

        闯关行动是3月份从最大的工业城市上海开始的,当月,上海调整280个种类商品的零售价,这些商品大都属于小商品或日常生活必需品,涨价幅度在20—30%之间。4月,国务院推出主要副食品零售价格变动给职工适当补贴的方案。5月19日,新华社发表通电,“中国的物价改革是一个大胆行为,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是中央有信心把这件事办好……”

        这一调价政策的出台,迅速波及全国。从5月份开始,全国中心城市的猪肉和其他肉食价格以70%左右的幅度上涨,其他小商品迅速跟进。出乎弗里德曼和邓小平预料的是,“物价闯关”很快就呈现出全面失控的可怕趋势,各地物价如脱缰的野马,撒蹄乱窜。当时,全国居民的存款为3000亿元(1992年为一万亿,2005年为14万亿元),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是由于公众的看涨恐慌心理,却造成全国性的抢购风,这似乎应了凯恩斯的那句名言,“社会心里决定了人类永久的经济问题”。根据当时的报纸报道说,“人们像昏了头一样,见东西就买,即抢购保值商品,也抢购基本消费品,连滞销的也不放过,电视机有图像就抱,电风扇能转就买,电冰箱有冷气就要。”不同寻常的是,民众的抢购已经与世纪的供求脱节,以电扇为例,当时有200多家电扇厂,年产量达3400万台,成为世界最大的生产国,从两年前开始,国内产销就出现供大于求的状况,电扇积压非常严重,但是在抢购风中,国内仓库里的所有电扇均被一抢而空。在贵州、云南等偏僻省份,人们甚至为了抢购毛线而在大街上大打出手。物价上涨让全国各个阶层的人都大呼“吃不消”。一些大学的教师因为物价飞涨,无法维持生计,公开在校园里摆摊卖起了馄饨、面包、鸡蛋和冰棍。新华社在当年发表的一篇通讯中,不寻常地引用一位“部长级干部”的话说,他家的保姆不敢去买菜,一花就是10元钱一张的大票子,看着眼晕。

        抢购风诱发通货膨胀的同时,还造成了生产物资的空前紧张。5月份,上海所有电厂存煤不足两天,数十万家企业奄奄一息,到任上海市长不久的朱镕基不得不做出一个保证上海煤炭供应的决定。

        8月28日,上海抢购狂潮进入最高潮,市政府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实行凭票供应食盐和火柴,铝锅只能以旧换新或凭结婚证和户口申请购买。9月26日的美国《商业周刊》以《中国改革路上的弯路》为题报道说,“今天,中国的改革正在失控。为了应对危机,物价改革上个月被冻结。突如其来的政策转向给中外投资者带来了一段前景不明的困惑期。中国目前正在进入紧急控制状态,澳大利亚使馆的一位经济学家说:我们正在见证一场旨在恢复消费者信心的地毯式运动……”

        国家物价局的《中国物价年鉴》记载,“1988年是我国物价上涨幅度最大、通货膨胀明显加剧的一年。在国家计算零售价格指数的385种商品中,动价面达95%以上,全年零售物价总指数比去年上升18.5%,这个上升幅度又是在持续三年物价累计上涨23.7%的基础之上。”

        “物价闯关”被认为是1978年改革以来最大的一次经济失控,它在10月份就宣告失败,中央开始调整政策,再次提出“宏观调控、治理整顿”的方针。此次失利,表现为商品抢购和物价飞涨,它对于宏观经济所产生的影响虽然是负面的,但并没有招致毁灭性的生产崩溃,然而它对全国民众的改革热情则是一次重大的挫败,在通货膨胀中利益受到损害的民众对“价格双轨制”下大发横财的“官倒”更为痛恨,并由此产生了“改革造成社会不公”的印象。

        由于受到闯关失利的影响,1988年的中国企业缺善可陈。以打破“铁饭碗”而著名的步鑫生在这时已日薄西山,而河北马胜利承包100家造纸厂的计划虎头蛇尾,到年中就出现了危险的信号。中国政府和民众都从未见识过的经济危机正在可怕地发生。

        4月,中国知名度最高的运动员、26岁的“体操王子”李宁在获得了第106牌金牌之后宣布退役,他放弃了进大学、当教练、当官员的机会,南下广东,出任李经纬的健力宝集团总经理特别助理。两年后,他创办广东李宁体育用品有限公司,并亲任总经理,再过十年,“李宁牌”运动服跟耐克和阿迪达斯在中国市场上平分秋色,坐拥中国体育用品半壁江山。

        8月,全球最大的日化公司美国宝洁与广州肥皂厂、香港李嘉诚的和记黄埔公司合资成立广州宝洁有限公司。它在前几年一直坚持在中国独资办厂,却始终得不到准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生产日用消费品的跨国大公司要在中国办厂,都必须与当地的同行国营企业合作,比如,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的各地工厂都与中粮集团旗下的地方工厂合资,而宝洁和联合利华则被要求与地方的化工厂合资。当月的美国《商业周刊》发表评论说:“自从邓小平1978年打开国门以来,美国公司一直试图打入巨大的中国消费市场。但中国政府却在打另外的注意。他们希望外国人将投资放在出口产品和高科技项目上,那些想把产品卖给十亿中国人的公司一直面临着无数的障碍。比如可口可乐和肯德基都被牌照限制着,只有很少的企业从合资公司中真正获益。但现在情况正发生变化,那些在美国家喻户晓的企业正和中国伙伴做成新的交易。除了宝洁将在中国开始洗涤和个人护理用品的业务之外,其他的新来者还包括博士伦、强生、纳贝斯克等。不久中国的消费者就可以买到中国生产的纳贝斯克饼干和邦迪创可贴了……”

        9月,国内最长(871米)、采用计算机控制、日产能力200辆的轿车总装线在上海大众公司落成。自从1983年组装成功第一辆桑塔纳轿车之后,德国与中国专家一直在致力于国产化的努力。年初,上海市政府对上海大众董事长陆吉安下了死命令:“今年国产化率要完成25%,明年50%,不能少,否则你就引咎辞职。”到年底,桑塔纳的国产化率从12.6%提高到了30.6%,这组统计数字被看做是当年最具光彩,也是最有战略意义的成果。

        12月15日,北京大学研制出新一代电子出版系统。在这一天举行的“北大华光电子出版系统技术汇报会”上。来自首都及各省的报社、印刷行业的300多位代表观看了这个系统的表演。一段1000字的横排文章,版面编辑想把它变成直排的形式,一位技术娴熟的拼版师傅至少需要十分钟的时间,才能用手把一个个铅字扭过来。现在,只需轻击几下键钮,不消一分钟光景就能实现。这项技术的发明人是北大教授王选,他因此被誉为“当代毕昇”,他创办于中关村的方正集团成为中国最大的电子照排系统供应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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