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了许多的交涉,××名剧,居然可以从大方剧团在光明戏院上演了。
××没有演出时,一个短剧正在开始,场中八百个座位满是看客,包厢座上人也满了,楼上座人也满了。因为今天所演的是××的名剧,且在大方剧团以外,还加入了许多其他学校团体演剧人材,所以预料到的空前成就,在没有结果以前,还不知道,但从观众情形上看来,已经就很能够使剧团中人乐观了。这时正在开始一个短短谐剧,是为在××演过独幕剧自杀以后的插话而有的,群众拍手欢笑的声音,振动了瓦屋,使台上扮丑角的某君无法继续说话。另外一个女角,则因为还是初次上台,从这种热烈赞美上,心中异常快乐,且带着一点惊眩,把自己故意矜持起来,忘了应当接下的说词。于是下面为这自然的呆像,更觉得开心,就有许多人笑得流出眼泪,许多人大声呼叫,显然的,是剧本上演员所给观众趣味,已经太过分了。
导演人是一个瘦个儿身材的人,是剧艺运动著名的人物,从事演剧已经有十三年了。今晚上的排演,大家的希望,就是从××名剧上给观众一种的做人指示,一点精神的粮食,一副补药,所以这导演忙了半月,布置一切,精神物质皆完全牺牲到这一个剧本上。如今看到正剧还没有上演,全堂观众为了一个浮浅的社会讽刺剧,疯狂的拍掌,热心的欢迎,把这指导人气坏了。他从这事上看出今天台上即或不至于完全失败,但仍然是失败了。台下的观众,还是从南京影戏院溜出的观众,这一群人所要的只是开心,花了钱,没有几个有趣味的故事,回头出场时是要埋怨不该来到这里的。没有使他们取乐的笑料,他们坐两点钟会借着头痛这一类理由,未终场就先行溜走。来到这里的一群观众若不是走错了路,显然这失败又一定不能免了,就非常气闷的在幕后走来走去。
外面的鼓掌声音使他烦恼,他到后走到地下化装室去,在第七号门前,用指头很粗暴的扣着门,还没有得到内面的答应以前,就推开了那门撞进去了。这里是他朋友陈白的房中,就是谐剧收场以后开始上演××时的主角。这时这主角正在对着镜子,用一种颜色敷到脸上去,旁边坐得有本剧女主角萝女士。这女子穿了出场时的粗布工人衣服,把头发向后梳去,初初看来恰如一个年青男子。导演望到与平时小姐风度完全两样的萝女士,动人的朴素装扮,默默的点着头,似乎是为了别人正在询问他一句话,他承认了这话那么样子。导演进去以前两个人正为一件事情争持,因为多了一个人,两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因为这两个年青人在一处时总是欢喜争辩,士平先生就问。“又在说什么了?”陈白说,“练习台词,”导演士平就笑,不大相信这台词是用得着在台上说的问题。
“士平先生,今天他们成功了,年青人坐满了戏场,我听宋君说,到后还有许多人来,因为非看不可,宁愿意花钱站两个钟头,照规矩不答应加座,他们还几几乎打起来了!”这是萝女士说的。言语在这年青人口中,变成一种清新悦耳快乐的调子,这调子使导演士平先生在心上起着小小骚乱,又欢喜又忧郁,站在房中游目四瞩,俨然要找到一个根据地才好开口。
“是的,差不多打起来了!”那个导演到后走到男角身后去,一面为男角陈白帮助他作一件事情;一面说,“有八百人!
这八百个同志,是来看我们的戏,从各处学校各处地方走来的。对于今天的观众,我们都应当非常满意了。可是你们不听到外面这时的拍掌声音吗?我真是生气了。他们就只要两个人上台去相对说点笑话,扮个鬼脸,也能够很满意回去的。
他们来到这里坐两点钟,先得有一个谐剧使他们精神兴奋起来,时间只要十分,或者二十分,有了这打哈哈机会,到后才能沉闷的看完我们所演主要的戏。我听到他们这时的拍掌,我觉得今天是又失败了。”
“这是你的意思。你不适宜于这样悲观。在趣剧上拍掌的观众未尝不能在悲剧上流泪,一切还是看我们自己!”
他说,“是的,”象是想到他的导演责任,应当对于演员这话,加以同意才算尽职那种神气,又连说“是的,是的。”
把话说完,两人互相望望,沉默了。
陈白这时可以说话了。这是一个在平时有自信力的男子,他象已经到了台上,用着动人的优美姿势站了起来。“我们不能期望这些人过高。对于他们,能够花了钱,能够在这时候坐到院子里安静的看,我们就应当对这些人致谢了。我们在这时节,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把一切进出电影院以看卓别麟受难为乐事的年青人趣味换一个方向。我们单是演剧太不够。上一些日子,×××的戏不是在完全失败以外,还有欠上一笔债这件事么?××的刊物还只能印两千,我们的观众如今已经就有八百,这应当是很好的事情了。我是乐观的,士平先生。我即或看到你这忧愁样子,我仍然也是乐观的。”
“我何尝不能乐观?我知道并不比你为少。可是我听到那掌声仍然使我要忍受不了。我几几乎生气,要叫司幕的黄小姐闭幕了。我并不觉得这样的趣剧是那么无价值,可是我总觉不出××趣剧那么有价值。”
“趣味的标准是因人不同的。我们常是太疏忽了观众的水平,珍重剧本的完全,所以我们才有去年在武汉的失败。以后我主张俯就观众的多数,不知道……”萝女士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意见顶糟。”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多数,是不是?”
“我并不以为这是取得多数的方法,不过我们若果要使工作在效率上找得出什么结果,在观众兴味上注点意也不是有害的主张。”
“我以为是能够在趣剧上发笑的人也能在悲剧上流泪,这是我说过的话。一切失败成就都是我们本身,不是观众!我心想,在伦敦的大剧场,也仍然是有人在趣剧上发笑不止的。
我相信谁都不欢迎无意义的东西,但谁也不会拒绝这无意义的东西在台上出现。因为这是戏场,是戏场,不明白么,这原是戏场!是使人开心的地方!”
“我懂了,是戏场,正因为这样,我们的高尚理想也得穿上一件有趣的衣裳,这是我的意思!”
“你是说大家都浅薄不是?我以为不穿也行,但也让那些衣裳由别的机会别的人穿出来,士平先生以为怎么样?”
士平先生本来有话可说,但这时却不发表什么意见,因为萝女士的意见同自己意见一样,他点点头。可是他相信这两个人说话都有理由,却未必走到台上以后,还能给那本戏成就得比谐剧还大。因为观众的趣味不高,并没有使这两个人十分失望,这事在一个导演地位上来说,他也不应当再说什么话使台上英雄气馁了。他这时仿佛才明白自己的牢骚是一种错误,是年青人在刺激上不好的反应,很不相宜了,他为自己的性情发笑。过了一会,他想说,“大家对于你的美丽是一致倾倒的,”可是并不说出口。
他把门开了一点,就听到又有一种鼓掌声音,摇动着这剧常他笑了。
“陈白,收拾好了,我们上去。”
“他们在快乐!”陈白说着。
“天气这样热,为什么不快乐一点?”女的有意与男的为难似的也说着。
三个人从化装室走出时,因为在甬道上,那一个美观的白磁灯在楼梯口,美丽与和谐的光线,起了“真是太奢侈了”这种同样感想。
陈白走在前面,手扶着闪光的铜栏杆不动了。“这样地方,我们来演我们为思想斗争的问题戏,我觉得是我们的错误。”
“正因为这样好地方被别人占据,我们才要来演我们的戏!因为演我们的戏才有机会把这样地方收为我们所有,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
“我总觉得不相称。”
“要慢慢的习惯。先是觉得不相称,到后就好了。为什么你一个男子总是承认一切的分野,命定……”女角萝话没有说完,从上端跑来了一个人,一个配角,艺术专科演剧班的二年级学生,导演士平问他,“完了么?”
那学生望到女角萝的装束,一面很无趣的做成幽默的回答,“趣剧是不会完的。”说了又象为自己的话双关俏皮,在这美人面前感到害羞,就想要走。
“我们真是糟糕,自杀那么深刻,没有一个人感动,这一幕这样浅薄,大家那样欢迎。”导演士平这话象是同那学生说的,又象为自己而说,学生也看得出这意思了,就不做声,过后又觉得不做声是不对了,就赶忙追认几个“是”字。
大家还站到那梯级前不动。女角萝接续了她要说而不说完的话。
“这剧场将来有一天是应当属于我们的。我相信由我们来管理比别的任何人还相称。我们一定要有许多这样剧场,才能使我们的戏剧运动发达。我们并且能借到这剧场供给他们观众的一切东西,即或是发笑,也总比在别人手上别的绅士剧团一定要严肃得多!”
“一定要多!正是!可是——”陈白不说下去,因为有一个学生在这里的原故,才忍住了。
“我们要演许多戏,士平先生以为怎么样?”
导演士平笑,那笑意思象是说明了一句话,“这是做梦。”
这意思在女角萝即刻也看出了,就问他,“士平先生,你以为这是一个梦么?”
“是梦。可是合理的梦,是你们年青人能够做的。”
“我倒以为最合理。为什么我们就比别人坏许多?为什么我们演剧就不适宜于用这样一个堂皇富丽的剧场?刚才同陈白说,化装室分开,在中国任何地方还没有这样设备,他象害羞样子,真是可怜。他不说话,但比说话还要使人难受,就是他那神气总以为我们到这里来演戏是一种奢侈事情。他宁愿意在闸北借煤油灯演易卜生的《野鸭》,同伯纳萧的《武力与人生》。他以为那是对的,因为这样就安心了。这理由,我可说不出,不过总不外是先服从了一切习惯所成的种种。我相信他要这样主张,还以为为得是良心,因为他自己放在谦卑方面去他就舒适,这是怪可笑的也极通常的男子们的理知,——我还不知要用什么字才相宜呢。哈哈!……”“哈哈哈……”
大家全笑了。
陈白又象在台上背戏的激动样子了,这年纪二十四岁,有一个动人身体动人脸貌的角色,手抓着铜栏,摇着那高贵的头,表示这言语的异议。他为了一种男子的虚荣而否认着。
“萝小姐,你今天是穿上了工人衣服,没有到台上以前,所以就有机会来嘲笑我了。但你用的字并不错,那些就算是男子的理知,或者更刻薄一点,可以说是男子的聪敏。可是许多女人在生活界限上,凭这理知处置自己到原有位置上,是比男子更多的。”
“你说许多,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并不能指出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这样。”
“你相信你比我更能否认一切习惯么?”
“为什么我不应当相信自己可以这样呢?”
“士平先生懂这个,女人总是说能够相信自己,其实女人照例就只能服从习惯。关于这一点,普希金提到过,其他一个什么剧本也似乎提到过。不过她们照例言语同衣饰一样,总极力去求比本身更美观,这或者也是时髦咧。我常觉得我承认习惯,因为我是个学科学的人,我能在因果中找结论的。”
“可是,你的结论是我们只应当永远到肮脏地方演剧,同时能不怕肮脏来剧场的观众,或习于肮脏来剧场的观众,不是同志就是应超度者,这样一来你就满意了,成功了。你这诗人的梦,离科学却远得很,自己还不承认么?”
“穿工人衣服不一定就算是做工,所以你的话并不能代表你完全处。”陈白的话暗指到另外一件事上去,这话只有两人能够明白,听到这个话后的女角萝,领会到这话的意思,沉默了。
她望了陈白一眼,象是说,“我要你看出我的完全,”就先走上去了。导演士平先生,对陈白做了一个奇怪的笑脸,她懂得到最后那句不说出的话,他说,“你是输了理由赢了感情的人,所以我不觉得你是对的。要是问我的意见,我还是站在她那一边。”
陈白笑着,说,“我让你们站在她那一边,因为我这一边有我一个人也够了。”说完了他就在心上估计到女人的一切,因为对女角萝的爱情,这年青男子是放在自信中维持下来的。
两个人皆互相会心的笑着,使那个配角学生莫名其妙,只好回头走了。
导演士平同陈白,走到后台幕背,发现了女角萝独坐在一个机器模型边旁,低头若有所思想,陈白赶忙走过去,傍着她,现着亲切的男子的媚态,想用笑话把事情缓和过来,“你莫生气吧,士平先生刚才说过是同你站在一块的,我如今显然是孤立无援了。”
女角萝就摇头,骄傲的笑着,骄傲的说,“我可以永远孤立,也不要人站在一个主张下面。”
男角陈白心中说,“这话还是为了今天穿得是工人衣服,如果不是这样,情形或者要不同了一点。”
女角萝见陈白没有说话,就以为用话把男子窘倒,自己所取的手段是对了,神气更增加了一点自信。
事情的确是这样的,因为在平常,男角陈白也是没有今天那么在一种尊贵地位上,自信感情可以得到胜利的。这两个人是正在恋爱着,过着年青人羡慕的日子,互相以个性征服敌人,互相又在一种追逐中拒绝到那必然的接近。两人差不多每一天都有机会在言语上争持生气,因为学到近代人的习气,生了气,到稍过一阵,就又可以和好如初,所以在地下室时导演士平先生说的话,使陈白十分快乐。理由说输了,但仍然如平常一样,用他那做男子的习惯,上到戏台背后,又傍在萝一处了。
站了一会两人皆不做声,这美男子陈白照演剧姿势,拿了女子的手想放到嘴边去,萝稍稍把手一挣,就脱开了,于是他略带忧愁的顾盼各处,且在心上嘲弄到自己的行为。这时许多搬取布景道具的人来往不息,另外一个女角发现了女角萝,走了过来。
这时女角萝正在扮着一种愤怒神情,默诵那女工受审的一幕戏。
“你那样子太……”她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字,她就笑了。
“为什么太……”
“我说你不象工人。”
“工人难道有样子么?”
“为什么工人就没有工人身分?”
“可是我们是演剧,不得不在群众中抓出一个模范榜样来,你想想,一个被枪毙的女工人,难道不应当象我这样子……”“可是,被枪毙的工人,不同的第一是知识,第二是机会,神气是无关的。”
“我信你的话,我把神气做俗一点,”她站到那木制假纺纱机横轴上,一面表演着一种不大受教育女子的动作,一面说话,“我这样,我倒以为象极我见到过的一位女工人!”
“你还要改。”
“还要改!这是士平先生的意见!……可是依照你,因为你同她们熟,这样,对了吗?”
陈白的男角位置是一个技师。这时这技师正停在一个假锅炉旁望到这两个女子扮演,感到十分趣味。他看到女角萝对于别人意见的虚心接受,记起这人独对自己就总不相下,从这些事上另外有一种可玩味的幽玄的意义。先是看到两人争持,到后又看到女人容让,自己象从这另外女人把她征服一事上,就报了一种小小的仇,所以等到两人在模仿一种女子动作时,他又说话了。他喊另外那个女子作郁小姐。
“郁小姐,你对于今天剧本有什么意见没有?”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说你觉得萝——”
还没有把话说完,萝从那机械上面,轻捷的取着跳跃姿势落下,拉着郁的手走到幕边人多处去了。望到这少女苗条优美的背影,男角陈白感觉到这时两人扮演的是一剧“恋爱之战争”。
导演士平抹着汗从那个通到前台的小门处走来,见到陈白一人在此,就问他“萝小姐往什么地方去了?”萝听到这声音,又走回来了。她仍然又重新爬到那现地方去坐下,好象是多了一个人就不怕。陈白见了那样子,她因为才从那边过来,听到有人讨论到××第一幕的事,就问士平先生,是不是第一幕要那几个警察,因为大家正讨论到这件事情,若是要警察,当假扮警察的从台下跃上去干涉演讲时,是不是会引起维持剧场的警察干涉?并且这样做戏,当假警察跃上戏台殴打演讲工人时,观众知道了不成其为戏,观众不知道又难免混乱了全场秩序,所以大家皆觉得先前不注意到这点,临时有点为难了。
士平说,“我同巡警说好了,我们的巡警仍然从下面上去。
只要他们真巡警不生误会,观众在这事上小有混乱是容易解决的。这样小小意外混乱或者正可以把全剧生动起来,因为这一个剧本是维持在‘动’的一点上。”
这时从地下室又另外来了两个男子,是应当在第一幕出场作为被殴打的工人,在衣袋里用胶皮套子装上吸满了红色液体的海绵,其中一个一面走来一面正在处置他的“夹袋”。
导演士平见到了,同那个人说,“密司忒吴,警察方面我已经交涉好了,他们仍然从台下走来,到了上面,你们揪打时小心一点。这第一幕一定非常生动,因为我告给我们的巡警,先同那真巡警站在一块,到时就从那方面走过来。今天我们的观众秩序不及上次演争斗为好,可是完全是年青人,完全是学生,萝小姐说的大致不错,会在趣剧上打哈哈的也一定能在悲剧上流泪,今天这戏第一幕的混乱是必须的。可惜我们找不出代替手枪发声的东西,我主张买金钱炮,他好象把钱喝杏仁茶去了,说是各处找到了还买不出。我们应当要一点大声音,譬如……好,好,好,我想起来了,我要××去买几个电灯泡来。要他在后面掷,就象枪声了。有血,有声音,有……”面前有一个配角,匆匆的从南端跑到地下室去,导演见到了,就赶过去拉着那学生,“喊××来,赶快一点。”虽然这样说过,又象还不放心样子,这个人自己即刻走到地下室找人去了。
在那里,陈白问那个行将被殴打的角色,血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听到说是药水,陈白就笑了。“这个怎么行?应当用真血,猪血或鸡血,不是很方便么?”
另外一个工人装扮的角色,对于这个提议,表示不能接受,在一旁低低的冷笑。这一面是这个人对于主角的轻视,一面还有另外意思在内。这也是一个××剧学院的学生,有着一副用功过度的大学生的苍白色脸庞,配上一个颀长躯干,平素很少说话,在女人面前时,则总显着一种矜持神气。这人自从随了××剧团演剧以来,三个月中暗暗地即对××一剧主角的萝怀着一种热情,因为有种种原因,自己处在一种不利地位上只能保持沉默,所以毫不为谁所觉到的。但在团体方面,陈白与女角萝的名字,为众人习惯连在一处提及的已经有了多日,这就是说他们的恋爱已到成了公开的事实。因为这理由,这大学生对于陈白抱了一种敌忾,也就很久了。照着规矩××男主角,应为陈白扮演,萝所扮演女工之一,又即是与技师恋爱,所以在全剧组织上其他工人应为此事愤怒,这时节这男子就已经把所扮的角色身分,装置在自己的灵魂上了。
陈白还在说到关于一切血的事情,听到闭幕的哨子已经发声,几个人才匆匆的向前台走去。
这时大幕已经垂下,外面还有零碎的拍掌声音可以听到。
许多人都在前台做事情,搬移布景,重新布置工场的门外场景。导演士平各处走动,象一头长颈花鹿,供给指挥的学生们很有几个侏儒,常常从他那肩胛下冲过去时,如逃阵的兵卒一样显出可笑的姿态。
两个装扮工人的学生,在布置还未妥当以前,就站到那预定的位置上,并且重新去检察身旁夹袋的假血,女角萝因为应当在工人被巡警殴打时候才与另外几个女工出场,所其这时就站在一角看热闹。男角陈白傍到她站了一会,正要说话,又为前台主任请他牵了一根绳子走到另一端去,所以不大高兴的做着这事,一面望到女角萝这一面,年青女人的柔软健康的美,激发到这男子的感情,动摇到这男子的灵魂。
许多装扮巡警的也在台上走动,一面演习上台扭打姿势,一面笑着。
台上稀乱八糟,身穿各样衣服的演员们,各自散乱走动,一个律师同一个厂长,正在帮同抬扛大幅背景,一个女工人又正在为资本家女儿整理头上美丽的鬈发,另外一个工人却神气泰然坐到边旁一个沙发上,同一个扮演过谐剧中公爵的角色谈天。一切是混杂不分的,一切调子皆与平常世界不同。
导演士平各处走动,看到这个情形心中很觉得好笑,但还是皱着眉头。他的头已忙昏了,还没有吃过晚饭!
忙了一会,秩序已经弄好了一点,巡警走了,律师走了,一切人都隐藏到景后去,公爵好奇似的从幕角露出一个头来,台下观众就有人一面大声喊叫公爵一面拍掌,导演士平走过去,一把拉着这公爵,拖到后面去了。
哨子吹出急剧的声音,剧场灯光全熄了,两个工人站到预定的木台上,取演讲姿势,面前围了一群人,约二十五个,还没有启幕,面孔都露出笑容,因为许多角色还是初次上台来充第一次配角的男女。女角萝本来已到一旁去了,见到一个听讲女工神气不好,又赶忙走出来纠正那不恰当的姿态。
第二次哨子响过后,台前大绒幕拉开了,灯光开始把光配和,映照到台上的木堆上面两个工人用油修饰过的脸孔与下面装扮群众的一些人的神气。
女角萝还一时不及出场,走到较远僻一点的一堆东西方面去坐下了,陈白跟到过来,露出一种亲昵,这亲昵在平时是必须的东西,而且陈白是自觉用这个武器战胜过不少女子的。这时情形却引起了女角萝的心上不安,感到不快。
“萝,还没有轮到我们,我们坐一会。”
“可是也还有没有轮到你技师同女工坐在一块儿的时候!”说了这话,女人就想,“我为什么要说这空话,今天象是这个人特别使我不快乐。”
陈白说,“女工是恋爱技师的。”说了,看了女角萝让出了一点地方了,就坐下去,心中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一定是为一句话伤了她的自尊心,女子照例是在这方面特别注意的。说得正确一点就是小气。”
过了一会,听到前面演戏的工人,那个苍白脸学生高声的演讲,陈白想说话,就说“这个人倒象当真可以做工人运动。”
女角萝记着了“穿工人衣不一定就能做工”那句话,讽刺的说道:“谁都不能象你扮技师那样相称。”
“你这意思是说我象资本家的奴隶,还是……”“我不是说你象什么,应当说你是……”“那我是快乐的,因为我只要不象站在资本家一面的人,我是快乐的。”
“不必快乐吧,”她意思是:“不象一个奴隶也并不能证明女工××会爱你!”
男角陈白也想到这点了,特意固持的说,“我找不出不快乐的理由。”
“但是,假若……”
陈白勉强的笑了,“不必说,我懂你意思。”
“我想那样聪明的人也不会不懂。”
“你还是不忘记报复,好象意思说:你看不起我女人,你以为你同我好是自然的事,那吗,我就偏偏不爱你,且要你感到难过……是不是这样子打算?”
“我知道你自己是顶得意你的聪明的。你正在自己欣喜自己懂女人。你很满意你这一项学问。”
陈白心想,“或者是这样的,一个男子无论如何比女子总高明一点。”
因为陈白没有把话答应下去,女角萝就猜想自己的话射中了这男子的心,很痛快的笑了,且同时对于过去一点报复的心也没有了,就抓了陈白的手放到自己另一只手上来,表示这事情已经和平解决了。但这行为却使陈白感到不满,他故意使女角萝难堪,走去了。女角萝喊着,“陈白,陈白,转来,不然你莫悔。”听到这个话的他,本来不叫他也要转来的,但听到话后,象是又听出了女子有照例用某种意义来威胁的意味,为了保持男子的尊严与个性,索性装成不曾听到,走过导演士平所站立处去了。
女角萝见到陈白没有回头,就用话安慰到自己,“我要你看你自己会悔的事情。”她的自信比男子还大,当她想到将因任性这一类原因,使陈白痛苦,且能激起这男子虚荣与欲望,显出狼狈样子时,她把这时陈白的行为原谅了。
一个学生走过来,怯怯的喊这女角,“萝小姐!”喊了,象是还打量说一句话,因喉咙为爱情所扼,就装成自然,要想走过去。女角萝懂得到这学生是愿意得到一个机会来谈两句话的,一眼就看清楚了对面人的灵魂最深地方。她为了一种猜想感到趣味,她从这年青学生方面得到一些所要的东西,而这东西却又万万不是相熟太久的陈白所能供给,就特别的和气了。她说,“密司特王你忙!”
虽然一面说着“忙”又说着“不忙”,可是这年青人心上是忙乱着不知所答的。
女角萝仍然看得这情形极其分明,就说,“不忙,你坐坐吧。”当那学生带着一点惶恐,坐到那堆道具上时,女角萝想,“男子就是这样可怜,好笑。”
那学生无话可说,在心上计划,“我同她说什么?”
照着一个男子的身分,一种愚蠢的本能,这学生总不忘记另一个人,就说,“陈白先生很有趣。”
女角萝说,“为什么你们都要同我谈到陈白。”心中就想,“这事你为什么要管为什么不忘记他,我是明白的。”
这人红了脸,一面是知道自己失了言,一面是为到这话语还容得有两面意义;“这是笑我愚蠢还是奖励我向前?”为这原因,这人糊涂了,就憨憨的望到女角萝笑。且说,“他们都以为陈白是……”当女角萝不让这话说下,就为把这意思补充,说,“人以为我爱他”时,学生显出窘极羞极的神气。
又过了一会,就不知所措的动了动膝头。
“不要太放肆了,愚蠢的人。”女角萝打算着,站起身走了,她知道这种行为要如何伤害到这学生青年人的心。她约略又感觉到这种影响及人,是自己的一种天赋,也仍然在这行为上有一点儿惆怅。男子一到这些事情上就有蠢呆样子出现,她讨厌这事了,就不再注意这男子,忙走到前面去,看看还有多少时候她才出常到前面去时,就又听到那个苍白脸学生扮的角色,大声的说话,非常激昂。她记到这个人平常是从不多说话的,只有这个人似乎没有为她的美所拘束过,不知如何忽然觉得这人似乎很可爱了。这思想的一瞬就过去了,她觉得自己这是一个可笑的抽象,一点有危险性的放肆。仿佛为了要救济这个过失,她把陈白找到,站在陈白身旁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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