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玉府里笼罩着一种神秘和不祥的气氛,上下人等,只隐隐地感到似乎出什么事,但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府门前突然增加了一队带刀的兵卫,都是从提督衙署选调来的军校;府内亦加派了夜巡家丁。一向威严凛肃的玉大人,近来变得更严峻了,每日上衙回府,总是眼合冷光,面隐怒气,不仅府内各房管事差丁见到他时都是屏气肃立,不敢仰视,就连他平时最宠爱的黑犬,也知趣地只远远向他摇摇尾便各自走开了。平时大事管不了小事又不屑管的管事肖二爷,现在却突然忙了起来,府内各房的大小事情都是他在安排,家丁营兵都由他提调,他一下变成了府里的红人,简直是以大总管自居了。特别是自从玉大人两次破例于晚上在书房单独召见他以后,他好像立即成了玉大人的心腹,奉了玉大人的什么密令,手里握有除玉大人外就无可比拟的权力了。
每当他碰到府里的下人们三三两两在闲谈时,他总要上前盘问一阵,喝斥一番,然后又声色俱厉地告诫说:“听着!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准往府里传;府里的任何事情也不准往外去说,不然,当心你们的狗命!”这一来,就更加弄得府里人心惶惶,也越更加浓了那种神秘莫测的气氛。
正在玉府罩着一片阴云的时候,沈班头回府来了,这个平常并不引人注意的瘸子,不知为什么,府里一些下人这时看到他,好像心里才感到踏实一些似的。平日里和他较为亲近的马夫更夫,偷偷地把蔡九在状元坟比武身亡,以及街上一些闲汉到墙外来吆喝闹事的情况告诉了他。沈班头听了既不惊怪,也不愤慨,只冷冷地说:“井水不通湖水,何必自己去搞浑。常言说得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由它去吧!“沈班头仍和往常一样,悠闲自在,瘸着腿在府内上房下房、花园后院走来走去,好像在巡查,又好像在散步。偌大一座玉府,他每个角落几乎都要走到,可就是后花园他自从上次被玉小姐怒斥过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他这次回府后,虽然肖二爷也曾专门给他打过招呼,要他特别留意巡查后花园的动静,他却只默默地听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天下午快黑时,沈班头刚穿过花园,正碰上玉大人回府来了。他忙上前给玉大人情了个安,然后肃立一旁让道。玉大人仍和往常一样,只点了点头,径直走过去了。可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叫住他,说:”你随我来!“沈班头跟在玉大人身后,一直来到书房门口,他不敢贸然地跟了进去,只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候着。玉大人坐定以后,待仆婢们奉茶送中毕,才挥手把仆婢们打发开去,并把沈班头叫了进来。玉大人用手抚弄着茶怀,沉吟片刻,才说道:”你走后,府里发生的事情你可都知道了?“
沈班头说:“都知道了。”
“你有何看法?”
沈班头没答话。
“蔡九之死,是否真与那个耿六娘有关?”
“小人认为确与耿六娘有关。”
玉大人又沉吟了会,问道:“你认为高师娘有无可疑之处?”
沈班头默然片刻,说:“小人不敢这样想,也从不这样看。”
“高先生在西疆和我相处多时,我深知他的为人,决不会娶贼作妻。但享有这般凑巧,实实令人不安。”
“依小人看来,此事确也蹊跷。‘无风不起浪’,大人不得不防!”
又是一阵沉默。
玉大人起身离座,在房内踱了几转,说道:“你说得极是,肖冲也顾虑及此。他说了两个办法,一是给些银两将她遣出府去了事。肖冲此说,实无远虑。高师娘若是无辜,她又无依无靠,我就有负高先生之托,则将陷于不义;若她实属是贼,一出我府,终必被擒,则有如授人以柄,这决非万全之计。”玉大人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沈班头问道:“肖二爷的第二个办法呢?”
玉大人带愠说道:“肖冲的另一办法不提也罢!这岂是君子所为之事!”
沈班头:“大人虽未说出,小人却已猜到几分。肖冲所提,无非是‘灭口’之计。
我也知道大人是断断不会这般作为的。不过,肖二爷还有所不知,就是把疑人除了,也未必就能灭口,因亲手杀死蔡九的却并非耿六娘,而是隐在耿六娘背后的另一个高手。“玉大人实出意外,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这一说可是真的?“
“确是真的。”
“杀究蔡九的人是谁??”
“只知是耿六娘的帮手,不知是谁。”
“是怎样一个人物?”
“全身衣白,黑纱罩面,来如闪电,去似飞魂,剑术精绝,连蔡九的女儿蔡幺妹都未看清那人的面目。”
一向以沉毅自负的玉帅,听了沈班头这番话后,脸色都微微发白了。一时间,他闪过许多疑念,有如困进了诸葛孔明的八阵图一般,眼前出现的是一团团迷雾,他真不知该从何门而入,又从何门而出了。高师娘是真是假?蔡九之死与高师娘是否有关?
那隐匿在耿六娘背后的又是何人?一想起那来去飘忽身怀绝技的白衣人,真比他当年听到半天云时还要惊心,半天云虽然勇悍,而且出没无常,但他感到毕竟还是个血肉之躯,可以和他交锋接战,而这个白衣人,给他的感觉则有如幽魂一般,也许就隐在他府内,潜在他身旁,使他如入幽谷,如临深渊,不由感到一阵阵心悸。
等玉大人回过神来,见沈班头仍垂手恭立一旁,脸上毫无虑俱之色,近似呆了一般的平静。玉大人向他挥挥手,自语般地说。
“你去吧,我看这简直是在庸人自扰!”
沈班头退出房门,瘸着腿走下台阶,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玉大人转身进入内室,玉夫人刚念完经,正在收拾佛珠。她一眼就看出了玉大人的神色有些异样,又不敢动问,只在心里忐志不安。玉大人在室里踱了一会,突然问道:“夫人,你看高师娘为人如何?
行迹有无什么可疑乏处?“
玉夫人很感惊异地答道:“一个孤零零的妇道人家,怪可怜的,有什么可疑之处?!
至于她的为人,倒也和顺能干,就是稍缺礼规。“玉大人:”近来外面颇有流言,说有个碧眼狐躲藏在我府里……“
玉夫人被惊呆了,不等玉大人说完,忙以手台掌,连念了声“阿弥陀佛”后,说道:“天啦,难道我们府里出了狐妖不成?!”
玉大人苦笑了笑,说:“夫人,我说的不是真狐,而是一个人的绰号。就是陕西行文缉捕的那个耿六娘。”
玉夫人这才明白过来,也不禁失笑道:“府里哪来耿六娘!我早说过,高师娘哪能会是耿六娘。”
玉大人:“人言可畏!战阵之上,难防暗箭,官场之中,最忌流言,还是多多留神为好。夫人可向娇龙仔细查问一下,也找鸾英商量商量,如能给高师娘找个妥善去处,送她远离京城就好了。”
玉大人和夫人又商谈一阵,直至深夜方才安寝。
再说玉娇龙自从那晚在状元坟坟台失手误伤蔡九致死以来,她真是悔恨交集,整个心魂都有如被打入阴山一般。蔡九献技时那满身风尘和忍苦含辛的面容,以及他受伤时大张着那双惊诧的眼睛;蔡幺妹那纯朴而又略带腼腆的模样,那对天真而又好奇的眼神,总是不时闪现在她眼前,常常使她通夜不能合眼。
她知道,自己已经铸成的这一过错,是再也无法弥补的了,但她还是希图尽量去予以弥补。她也曾带着深深痛悔的心情,流着真诚愧疚的眼泪,咬破中指,写下忏悔的血书,带上身边所能拿出的金银,甘冒不测亲自乘夜送至蔡幺妹的房里。她这样作,心想纵不能取得蔡幺妹的宽恕,也略可减轻一些良心上的负担。结果是蔡幺妹被惊醒了,她自己也受了一场虚惊。
玉娇龙所承担的还不只是良心上对蔡幺妹父女的负疚,还要承受着对高师娘的憎恨和厌恶。而这种心情还只能隐藏在心里,决不能轻易地显露出来。她知道,高师娘是只狼,是只豹,甚至比狼豹还要阴狠。高师娘又是那种喜人过失的魑魅,她这一过失,又等于让高师娘在自己的颈项上架了把利刀,套了圈绳索,她又多坠入一层孽障了。
玉娇龙尽管在内心里装满了无从诉说的痛苦,可在表面上她仍似平时一般雍容娴静,每天总有好几番来到房外走廊上,伏靠栏杆,以手托腮,望着远处出神。谁又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
还在西疆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习惯,也是这样的身姿,也是一样的神情。
香姑已经察觉出了她隐藏在眼神里的微妙变化。一天,玉娇龙正坐在书案旁掩卷出神,香姑捧着一怀热茶来到她身边,说:“小姐,你在想什么?”
玉娇龙抬起头来看了看香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没想什么,我有些倦了。”
香姑已从她那漫不经心的一笑中,触到一丝凄然的神色,便满怀关切和忧虑地问道:“小姐,你心里一定搁着什么事情,我已经看出来了。”
玉娇龙仍然是淡淡地笑了笑,没开腔。
香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多半是为着高师娘来。”
玉娇龙:“高师娘怎么啦?”
香姑:“高师娘平日很少上楼来,这些天老往小姐房里跑,且都背着我。几次她下楼时我都碰着她,满脸阴气,一对眼睛绿闪闪的,就像猫头鹰,叫人害怕。我总觉不是好兆头,不知她和你说些什么来。”
玉娇龙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温和。她拉着香姑的手,亲切而好奇地反问道:“你先说说,高师娘曾和你说过什么没有?”香姑想了想,说:“高师娘这些天来性情变得更古怪了,对府里的任何人都不顺眼,连赵妈房里都不去了。两天前,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我说:”香姑,你不要以为高老师走了我就没有亲人了,就在这京城里我也还有亲人。要是哪一天我不明不白地死了,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奇怪,便问她:“高师娘,你为何说出这等话来?’她鬼头鬼脑地笑了两声,说:”不知为啥,我近来老想到死。其实,我哪里含得死啊!玉小姐待我这样好,我还想亲眼……‘“香姑说到这儿便把话停住了。玉娇龙不忙不迫地问道:”说下去。她想亲眼怎么样?“
香姑:“想亲眼看到小姐嫁个如意郎,她还要给小姐当伴娘哩。”
玉娇龙没有羞涩,也没有愠意,脸上却泛起微微的红晕。她笑了笑,只说:“休要听她胡言。”
玉娇龙从香姑口中听来的这些话里,已经掂出了高师娘那几句话的用意和份量。她心里明白,高师娘已经成了自己身边的一颗钉子,成了自己身上的一个痈。以自己的本领,要拔掉这颗钉,割除这个痈,简直易如反掌。但自己不能这样做啊!这种蓄意杀人的行动,岂是正人所为。误杀了蔡九,已经使自己在良心上负下一笔孽债,堕入了一层地狱,如再杀了高师娘,自己简直就成了一个凶犯。再说,自己对于高老师,已经负疚很深,若再除掉高师娘,就未免太绝情义了,玉娇龙倒是起过这样的念头:最好是高师娘走来对自己下手,自己尽可先让几刀,然后,只需几剑便可将他了结。这样,既可除掉这个隐患,又可减轻自己一些良心上的重负。但这只是一种妄想。因她谅定高师娘是决不敢来对她下手的。何况,高师娘正赖她庇护,哪能自毁屏依。玉娇龙这些日子来,真咸自己有如被火燎炉烤,翻覆的心。偌大一座玉府里,尽管父母爱爱她似明珠,兄嫂疼她如骨肉,仆婢敬她若天仙,但她却不仅满腹心事无处倾诉,身遇忧患无人与共,面临危难无可求援,反而使她日夜都处于惴惴不安之中,对人人都得提防戒备一二。她真感到比只身跋行在草原和沙漠上还要孤独。玉娇龙这时不由得又想起罗小虎:那个全身都聚蓄着力量、履险如夷,无所畏惧的汉子,要是这时能在她身边,那正在向她逼来的狼群就会立即溃逃,那正在向她包来的阴霞就会悄悄飘散。他那宽厚柔实的胸膛,不仅使她感到迷醉,更使她感到安全。偎依在他怀里,可以忘掉一切烦恼,留在心里的只是信任,一种甘愿为他融为水、化为烟的信任。枉自这偌大的一座侯门帅府,却远远不如那汉子两尺宽的一个胸膛。可罗小虎这时又在何方?他又是否知道自己身边已经发生的这些事情?那个不知何时就已偷偷潜入而后来又蓦然闯进她心里来的汉子啊,竟是那样的让她倾心,使她神驰!
玉娇龙正黯然遐想间,香姑轻轻进房来到她身边报说:“小姐,夫人派人传话,请小姐到她房里去。”
玉娇龙敛神收心,略一整装,便带着香姑到玉母房中去了。
鸾英亦在玉母房里,玉母正在和她叙话,见娇龙来到,便把话打住了。鸾英忙起身过来拉住娇龙的手,把她注视了会儿,说道:“妹妹,两天不曾见你,怎的就消瘦了许多?”
玉娇龙笑了笑,没应声。
鸾英还是一个劲地看着她,以致看得玉娇龙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但她却不肯把头低下去,略带撒娇地说:“嫂嫂,你为何老是这样看人?”
鸾英打趣地说:“你就是好看,叫人怎样看也看不够。”
玉娇龙挣脱手,笑吟吟地走到玉母身边,伏靠在玉母肩上,侧着脸瞅住鸾英说:“嫂嫂,你这话可是真的?”鸾英清脆地笑了两声,说:“我几时说过假来?我不但当着你面说,背了你也是这样说。昨天母亲要我伴她老人家去花园赏梅花,我就说过:”赏梅花还不如去看妹妹,妹妹比花更耐看。‘你不信,当面问母亲。“玉母点点头,慈祥地笑了。玉娇龙半娇半嗔地说:”母亲,我倒希望还是长得平庸点的好。你不是常说’红颜命薄‘吗,看来,我也许也是个薄命。“
玉母念了声“阿弥陀佛”,说:“女儿说些啥来!我们是积德积善之家,托祖宗的余荫,才有这世代簪缨。你父亲功高望重,为官清正廉明,我玉家自然福泽绵绵,哪能谈到薄命二字。”
鸾英也感到有些惊诧地说道:“妹妹,这样的话岂是随便说的!在府里除了父母亲大人外,谁还比你造化!如有什么不称心的,尽管说来,谁还会不依着你!”
玉娇龙笑了笑,把头藏到玉母身后去了。在她笑着的嘴角边留下一丝淡淡的苦味。
她母女姑嫂三人又闲叙一阵,玉母才转过话题,对娇龙说道:“女儿,我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近日来外边流言四起,说前些日子曾进府来献技的那个老头,最近被人杀死了。说杀死他的人叫什么碧眼狐,又谣传说那个碧眼狐就躲藏在我们府里。
你父亲为此非常震怒,也很感忧心。常言说‘权重遭谗,官高遭忌’,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因此,虽是流言,也不得不防。想我府婢仆,都是旧人,底细全都清楚,不甚清楚的就是高师娘,你和她朝夕相处,看看有无令人可疑之处?“
玉娇龙听了玉母这番话后,毫无惊诧之色,只回说:“父亲统领京畿十万兵马,难道还怕市井几句流言!高师娘虽常在女儿身边,可女儿并不喜欢她。记得年前她曾在迪化失足坠楼,差点把她跌个半死,这样的妇人也能杀人,那女儿也可伏虎了。”玉娇龙谈到这儿突然把话打住,脸也不禁红了起来。玉母带着责备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说:“你的嘴也太利了!都已长大成人,还是那么任性。”
鸾英接过话说:“妹妹,这事不是父亲惊怪在意,确也疏忽不得。两月前陕西通牒缉拿的那个耿六娘,文上说的相貌就和高师娘一般模样。最近又发生了那个献技老头被杀的事,却也蹊跷。父亲一身老成持重,但近来也忧形于色,我们做晚辈的应该给他老人家分忧才是。”
玉母:“你父亲连日来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我看得出他有后顾之忧。我想高师娘如果不在我们府里,流言也就与我们无关了。”
玉娇龙想了想,说:“高师娘已无家可归,能叫她到哪儿去?难道让她去流落天涯不成!”
鸾英:“妹妹说到哪儿去了。我们怎能做出这等不情不义之事。我倒给她想好了一个去处,只是看妹妹的意下如何?”
玉娇龙淡然地说:“嫂嫂是不是想把她送去哥哥那里?这样难道就不怕累及哥哥?”
鸾英没想到玉娇龙竟能一下就猜中她的心意,并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暗吃一惊。
她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娇龙,突然觉得坐在她面前的这位一向天真娴静、不解烦愁的妹妹,好像有着父亲的气度了。鸾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只好坦率地说:“所以父亲才要我先和妹妹商量商量。”
玉娇龙仍然淡淡地说:“这事为何要和我商量?难道这真是父亲本意?!”
鸾英显得有些窘了,忙看了看玉母。
玉母说:“其实这也不是你父亲的主意。听你父亲说,是沈班头的主意。”
玉娇龙暗吃一惊,随即带愠地说:“哼,一个家院,竟管起我家里的事来了!”
玉母:“沈班头也是好意,他兴许是怕你舍不得高师娘。”
玉娇龙不再应声,玉母和鸾英也不再继续往下谈论这事。过了一会,玉娇龙又恢复了平时旧态,和鸾英说说笑笑,在玉母身边撒了一阵娇,便又带着香姑回到后楼去了。
晚上,玉娇龙刚练完武从花园回到房里,高师娘也跟着上楼来了。过去她在玉娇龙面前也还显得恭顺,有时甚至还做出亲热体贴的样子。自从她逼使玉娇龙介入状元坟坟台决斗,并乘机弄诡造成蔡九死于玉娇龙剑下以后,她完全一抹伪态,露出一副穷凶险恶的面目。就在决斗后的第二天,玉娇龙在万分悔痛之余,恨恨地怨怪了她几句,她却恶狠狠地指着玉娇龙说:“我是个黑人,有过命债,而今你也挪了命债,要还都得还,大家结个伴,到阴曹地府也不孤单。”玉娇龙恨得把嘴唇都咬破了,可仍只好看着她悻悻地走出房去。这时,玉娇龙见她又到房里来了,忙聚神敛所冷冷地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高师娘:“我来问问你,这事你究竟打算如何了结?”
玉娇龙:“玉大人有意把你送到承德府我哥哥处去。”
高师娘:“大树林不藏去藏茅草坡!我没那么傻,实话告诉你,单是官府的追捕我倒并不十分在乎,真正令我胆寒的却是李慕白。万一落到他手里,就是十个耿六娘也没命了。”
玉娇龙装作什么都不知地问道:“李慕白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为何这般伯他?”
高师娘:“这人威震江湖十几年,是九华派的嫡传正宗,他那剑术的高妙、简直叫人难测。十三年前和一个叫俞秀莲的姑姑娘闹了一段风流事,后来又出家当道人去了。
我看他也是个五花道人,说不定暗地里还在和俞秀莲勾勾搭搭。这也不奇怪,真有几个男人能断得七情六欲!其实我和他也无怨无仇,他到处追我还不是为了一木书。那本书本来在你高老师手里,可已在乌苏帅府那次失火中烧掉了。说起那次失火,鬼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高师娘说到这儿时,闪着眼睛望着玉娇龙。玉娇龙并不理睬她,从她口里谈出的李慕白和俞秀莲,只引起玉娇龙心里对她一阵阵的不快和厌恶。她不想听高师娘再谈下去了,忙把话岔开,问道:”你既不愿到我哥哥处去,你看这事将如何了结?“
高师娘眼里突然闪着绿光,阴森森地说:“眼下只有一条路,把蔡九的女儿一起除掉!”
玉娇龙打了个寒战,一下站起身来;用于指着她说:“你,你未免太狠毒了!”
高师娘斩钉般地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不能作她菜板上的肉。
眼下,趱上了臊的就只剩这条小母狗了!宰了她,就断了线,万事也就大吉了。这事无须你出马,对付她,我还行。我只是先给你说一声。明人不做暗事,这也是我们的规矩。“玉娇龙感到全身一阵发冷,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高师娘,已经不只是使她鄙夷,使她厌恶,使她愤怒,而是使她感到震撼心灵的恐怖了。她已经不是一只饿馋刁恶在草原上跟踪单身旅客的狼,也不是残忍阴猛潜伏在草丛中守候过路人的豹,而是一条的蜒吐舌正从幽谷里爬出来的毒蟒。玉娇龙极力镇静住自己的心悸,用一种已经变得暗哑的声音说:”我不能容许你这样做。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决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然,我早就也这样做了。你听好,我不准你伤蔡幺妹一根毫毛。再则你也想一想,蔡幺妹明知你背后还有个决非她所能斗得过的人,可她竟仍留在玉府旁的客栈里,难道她无准备!你要好好三思!“高师娘没再说什么,铁青着脸下楼去了。
玉娇龙掩好门,心有余悸地掌着灯,亲自检查了下门窗插闩,然后坐到桌边,托腮出神。蔡幺妹的一颦一笑,她在西疆荒村上卖技时那矫健的身姿,进至府里献技时那张略带风尘而又纯良天真的笑脸,都是那样惹起自己的遐想与怜爱。误杀她父亲,这已经使自己遗恨终身,呕心沥血也都无法弥救的了。一错不能再错,这次若再让高师娘毒计得手,自己的罪孽就更深重了。自己虽已对高师娘提出了警告,但她是否畏惕?玉娇龙愈想愈觉可虑,愈想愈觉心惊。于是她忙起身来到书桌面前,提起笔,匆匆在一张白纸条上写了四句:“人妖易混,径渭难分。危机夜伏,尔应留心。”
玉娇龙轻轻开门出房,来到走廊上一看,只见天上阴云密布,园里一片漆黑,预示着明天将有一场大雪。玉府里万籁俱寂,只远远正院玉母窗前还露着灯光。玉娇龙迟疑片该,一咬唇,返身闪入房里,取出早在西疆骑马时穿的一套紧身扎袖枣红色衣裤,换装束扎停当,也不带剑,只将罗小虎赠给她的那张小弓插在腰间,另配三支鹅羽小箭,吹熄灯,闩好房门,轻轻推开窗子,闪跳出去,又将窗子掩好,然后下楼来到高师娘房门外面侧耳一听,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又转到窗前凝神听了一会,还是那样静得出奇。她不由心里一动,用手轻轻推了推窗门,发现窗门却是虚掩着的。这一下,玉娇龙心里明白了,她只感到一颗心有如被攫住似的,顿时间,她已置一切顾忌于脑后,一步跳下台阶,风一般地向园角墙头奔去。
不消片刻功夫,玉娇龙便已来到“四海春”客栈后三院东屋房上。她伏身瓦上,头倚屋脊,注意着对屋蔡幺妹房里的动静。就在这一瞬之间,她见到一个黑影从行院进到三院院坝来了。那黑影在院坝里东探西听,正在犹豫迟疑。玉娇龙已经辨认出那黑影正是高师娘。她迟疑是因她并未摸清蔡幺妹所住房间,不然,自己就又会因来迟一步而遗恨一生了。玉娇龙正暗暗庆幸,只见高师娘似已从东房屋里那微微的鼾声中辨察出是刘泰保的住处,因而便转身直向西屋蔡幺妹窗前窜去,玉娇龙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当她小心翼翼地用刀拨开门闩,又轻轻地推开了房门,正要闪身进屋时,玉娇龙早已取弓在手,扣弦一箭,正好射中高师娘的右膀。高师娘痛得不禁“哎哟”一声,刀也同时掉在地上,高师娘忙用左手护着右膀,一步纵到坝心,随即窜到墙边,跳到隔院去了。就在高师娘失声呼叫之后,只几眨眼之间,蔡幺妹已掉刀跳出门外,紧接着刘泰保也手握铁尺冲了出来。这时,高师娘已经跳到墙外去了。玉娇龙趁蔡幺妹和刘泰保正张惶四顾间,轻轻揭起一片瓦向前院掷去。蔡幺妹和刘泰保便立即随声追了过去。玉娇龙趁此飘身下来,闪入蔡幺妹房里,将纸条放在她的枕头旁边,然后才返身出房,沿来路飞奔回去。
第二天早上,玉娇龙用过早点,正在房里看书,香姑进来报说,高师娘因风寒病复发,右膀疼痛,起床不得。玉娇龙叫香姑去到玉母房中要来两包上等名贵的“虎骨铣乡麝香止痛散”给高师娘送去。
玉娇龙独坐房中,把昨夜的经过又仔细回忆一番,她不禁得意而又宽慰地笑了。唯一使她感到不快和惋惜的是那支鹅羽小箭,它和那张小弓是罗小虎赠给她的定情之物啊!
她平时是那样的珍惜它们,每当她怀念着罗小虎时,总要偷偷地把它们取出来,一个人躲在罗帐里深情地玩弄一番,以至那些锋利的镞锋,都是她用罗帕擦拭出来的。而今却失去了一支,并且落到高师娘手里了。玉娇龙愈想愈难割舍,她便打定主意,去把它从高师娘手中追索回来。于是,她便站起身来向高师娘房中走去。
高师娘睡在床上,蒙着头,轻轻地呻吟着。
玉娇龙走到她的床前,伸手掀开被角,问道:“高师娘,你怎么啦?”
高师娘止住呻吟,闪着一种古怪的眼神,说:“右臂疼得厉害,风寒病犯了。”
玉娇龙:“原是老病犯了,难怪疼得这般突然。”
玉娇龙一句平常话,可高师娘听在耳里总觉不甚自在。她不说话了,又低低呻吟起来。
玉娇龙:“来,让我给你揉一揉,也许就会好点的。”说着就伸过手去。
高师娘忙用左于护住痛处,说:“不行,触动不得,触着更痛。”
玉娇龙笑了笑,说:“那就不是风寒痛了。”
高师娘又不答话了。
玉娇龙:“犯病总有因,说出来才好用药,不然,酿成大病,就难治了。”玉娇龙说完这几句话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师娘。
高师娘迟疑了会,当她从玉娇龙的眼神里感到一种似探询又似嘲讽的神情时,才莫可奈何地说:“我昨夜去找过姓蔡那丫头来,不料反而中了暗箭,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玉娇龙毫不惊异地说:“我已经猜到了。”
高师娘:“都怪我量大,没提防背后高处。”
玉娇龙:“中的可是袖箭?”
高师娘:“不是袖箭,像是弯弓。一般江湖人是不用这玩意的。”
玉娇龙:“弯弓,我怎从未听高老师谈起过?”
高师娘瞅了玉娇龙一眼,半认真半试探地说:“所以我才没有疑心你。高先生曾说过,那本书上是不写暗器的。”
玉娇龙忙顺话一转:“高师娘,你把那支箭给我看看,让我也见识见识。”
高师娘伸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那支还带血迹的短箭递给玉娇龙。玉娇龙当着高师娘仔细地把玩着,眼里闪着赞羡的眼光。玩了一会,才略带惋惜地说:“要能在箭镞上加铸个倒钩就厉害了。”
高师娘不禁失声道:“我的天,还不厉害呀!我已经痛得个半死了。要是真加有倒钩,我这只膀子准废了。”
玉娇龙:“这样看来,那个造箭和射箭的也还不是狠毒人。不然,加上倒钩并射你咽喉,你就没命了。”
高师娘打了个寒战,脸变得更灰白了。
玉娇龙:“我曾告诫过你,要你三思,你却不听,自找苦吃。我房里还藏有一些金创药,等会叫香姑给你送来。你就安心将养吧,切勿妄动。”说完站起身来,又看了看手中的短箭,若不在意地说:“这玩意怪好玩的,你就留给我吧。”玉娇龙也不等高师娘答话,便径自回房去了。
过了几天,也不见蔡幺妹有什么举动,玉府里也逐渐平静下来。
肖冲还是趾高气扬地在府里荡来荡去,到处挑剔下人。这天,他多喝了几怀酒,乘着酒兴,要到后花园去看看。沈班头好意地劝阻了他,可他满不在意地说:“后花园有什么不能去的?就是玉大人的内厅书房都可由我随意进去!”
肖冲果然闯进后花园来了,他正在园里东张西望,恰好被正在亭子里赏雪的玉小姐看见。玉小姐一下站起身来,眉毛不由挑了两挑,回头对香姑说:“去,把那人给我叫来。”
肖冲跟随着香姑来到亭前,貌似恭敬,眼里却露着桀骜之色,说:“我来巡查,该没有打扰玉小姐的清兴吧!”
玉娇龙:“这后花园不许人来,难道你不知道?!”
肖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难道连我肖某也不许来?!”
玉娇龙被他这满不在乎的语气激怒了:“你算什么人?”
肖冲羞恼了,翻眼朝天,阴阳怪气地说:“我肖某虽不算什么,可这玉府的荣辱我也要担待三分!”
玉娇龙怒极,抢步下阶,指着肖冲喝道:“你也配谈玉府的荣辱!快给我滚出去!”
肖冲古怪地笑了笑,说:“这后园还未查完呢,小姐有话对玉大人说去。”说完,一甩手,不张不睬地向园里走去。
玉娇龙眼里突然闪着冷光,顺手折下一技早已枯败的柳条,怒喝一声:“回来!”
趁肖冲回头之际,跨上前去,猛地向他头上抽去。肖冲慌忙抬手去护,柳条恰好落在他的肘袖上面。只见肖冲有如受刃一般,发出一声惨叫,抱手于怀,没命地跑出花园去了。
香姑在一旁惊呆了,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一会,等她向过神来,却又忍不住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玉娇龙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见香姑笑成那副模样,略带嗔怪他说道:“傻丫头,这有什么可笑的!”
香姑强忍住笑:“这肖二爷真算得上是个大脓包,一枝枯柳条竟打得他杀猪般地叫!”
玉娇龙只微微地笑了笑,便带着香姑回楼去了。
肖冲跑出花园,正碰上沈班头。沈班头看到他那丧魂失魄的样子,便知道他准是碰上玉小姐那颗钉子了。肖冲把刚才在后花园发生的事情讲了,并把那只已经痛得发麻的手肘伸出来一看,只见里外几层袖布棉花全都破透,有如刀斩一般。手肘上印下一条深深的裂口,血还在不断地流。沈班头托着肖冲的手,神色惊异地问道:“这真是用柳枝打的?”
肖冲:“我看得清楚,确是柳条。”
沈班头的脸一下变白了。他惊惶地退后两步,说:“肖二爷,你怕是着魔了,哪有这等事来。”说完,一转身,瘸着腿各自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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