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辎重大营不远的伤兵营。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都是便装,从兵舍里走了出来,古月衣带上门,却没能隔离兵舍里传出来的呻吟和哀嚎。白毅脸色苍白,死死地锁着眉,嘴唇抿得极薄,倒像是并列的刀刃。息衍和古月衣的神色也黯然,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他们背后的兵舍里有两百余名伤兵,而这个营地里容纳了联军不下一万两千名伤兵。诸军的医官都不够用,于是把伤员和医官全部凑在一营,期望救治的速度能高些。可损失了大量辎重的联军已经缺乏药物多日了,面对伤兵,医官们没有必须的药,最多能做的也不过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伤口免得溃烂。伤兵的死亡数字连日都在上升,三个人结伴来伤兵营看了一圈,心下一片冰凉。
“必须有药!”白毅低声说,斩钉截铁。
息衍和古月衣都是摇头。在这个地方获得如此大量的补给并不容易,原本殇阳关里各种库存,离军撤离的时候已经烧尽了,而即便是距离最近的楚卫国城市,筹集药品运来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还不是最糟糕的,粮食也在耗竭。”息衍道,“离公的军队真是一帮凶兽,临走也不忘焚烧,我们现在所剩的米面,最多也不过支撑十日。”
“我军辎重营倒是得以幸免,”古月衣道,“不过我们本身带的粮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马匹使用的燕麦,必要时候也可以拿来充当军粮。”
“近在咫尺的就是帝都天启,能进入天启,补给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没有对白将军的表章回复么?”息衍问。
白毅摇了摇头。
医官的首领也从兵舍里跟了出来,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他凑近白毅身边:“大将军,如果还是没有药……”
他摇了摇头。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白毅道。
一声极尽凄厉的吼叫忽地从兵舍中传了出来,刺得人心里一颤。吼声半途而止,而后是混乱的人声,像是里面的伤兵都爬了起来,又有人大声地说着什么,一片嘈杂。
白毅吃了一惊,转身按住门把手,就要推门进去。
医官首领上前半步拦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将军恕我直言,这些事情大将军去,没有用。”
“是什么事?你知道?”白毅低头直视医官首领。
“应该是伤兵受不得痛苦自杀了。”医官首领低声道,“这些天每日都有十几个,在这里的人,听得都习惯了。大将军还是来得不够多。”
医官的话里有责怪的意味,可白毅没有发怒。那扇门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却没有推开。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放开了门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
“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他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静如止水。那丝疲惫一瞬而逝,便如秋叶落下的痕迹,本不存在。
三名将领并肩往营门外去,周围一片忙碌,辎重营在军中几乎提供了所有的后备支援,维修武器铠甲的铁作坊、制作鹿角和栅栏的木作坊、治疗战马的兽医营都设置在这里,配给粮食和收纳战利品也都是在这里,决战后略显萧瑟沉郁的殇阳关里,这一片是最热闹的,倒像个小小的集市。偶尔还有军士抬着担架从兵舍出来,上面覆着血迹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人形是已经救不过来的伤兵。守在门口的医官揭开白布略扣一下尸体脖子上的脉搏,确认死了,便挥挥手示意扛尸的军士快走。这些尸体从人群中穿过,没什么人多看一眼,在这里尸体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之一。
“嬴无翳的伤员未必比我们少,不知道他如何处理,他还要带着军队从沧澜道归国。”古月衣说道,他觉得自己不过没话找话,要缓解三人默默不语的压抑。
“南蛮军士自己随身带有土质的草药,不需要什么医官。而不能救治的会被自己人杀死,堆在一起烧掉,同乡的朋友会带着他的项链回家,告诉死者的家人说他们已经战死。”白毅道。
古月衣赞叹:“是帮不畏死的人啊!”
“别出声,过去看看。”息衍忽地打断了他们。
他脚步很轻,跟上了前面一队扛着尸体的军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觉得那队军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着四周。而后他们一齐在马草堆边转向营地一个角落而去。
三个人跟到了角落里一个搭着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尸的军士们便把担架都放下了,为首的伍长踢了踢棚子门口的一面破铜盾。有个面色苍黄的楚卫老兵从棚子的阴影下面钻出来,他脸上罩着白布,只露出一对焦黄的眼睛。扛尸军士中的伍长便冲着后面那些尸体努了努嘴。
老兵伸长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离国俘虏,不会错。”伍长皱着眉,“做这种脏活儿,还有风险,闲得没事我还骗你么?”
老兵瞥了他一眼,从军服的袖子里掏出五个银毫来,要塞给那个伍长。伍长却不愿碰他,后退了半步,掀起战衣的衣角盖在手上,这才把银毫接下来。
“嫌脏?”老兵像是枭鸟般桀桀地笑笑,转身回棚子里去了。
伍长带着手下人调头离去,白毅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草堆边,这才缓缓逼近那个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古月衣把声音压得极低。
白毅摇了摇头。棚子外的一辆大车正是装满了石灰,这顶葛布棚子的一侧就是靠着大车上树起来的几根竹竿支撑。
“里面是什么?”息衍问,石灰里面明显埋着东西。
白毅脸色紧绷,默然的用佩剑剑柄在石灰里捣了捣。一个东西从石灰里暴露出来,白毅握住佩剑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颗干瘪的人头,剔光的头顶上还能看见青色的纹身,明显是个离国军士的模样。人头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残留着临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静岳的剑柄也去拨了拨,更多的人头暴露出来。这堆石灰里整整齐齐地堆积着成百上千的首级,它们被干制保存,以免腐坏。每一张面孔都是灰白的,紧紧闭着眼睛,纯粹的死寂带着一股阴寒,直透进每个人的心底。
三个人从大车边悄悄地看向棚子里。那是一个颇宽敞的空间,几十名军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尸体的衣甲剥去,拆出上面的铁器和饰品,然后把尸体赤裸着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里则是一些提着铁斧的军士,一具尸体被拖上来,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断。持铁斧的看起来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练,像是劈柴一样,有时候一斧斩不断脊骨,还得补上一记,也毫不手软。
首级在地上滚动,老兵们砍剁着,神色木然。
“这是在干什么?”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间怒气可以杀人。
那个出钱买尸的楚卫老兵是个领头的,吃了一惊,冲过来刚要发怒,却看见了白毅那张苍白的脸。他认识白毅,楚卫军上上下下没有一人不认识这位倾世名将,更无人敢于抗拒他的威严。老兵腿一软,半跪下去,战战兢兢地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挡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间:“大概能猜得出来,淳国、晋北和陈国,军队里都有按照缴获的首级数赏赐的惯例。你楚卫国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人头总还是值钱的,他是把尸体的头斩下来,拿去别国的军营换取赏赐。”
老兵哆嗦着:“大将军恕罪!从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尸体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虏……有人买这些人头……”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开了他的视线。晋北军也有买人头领赏的事,是军中多少年的惯例,军官们也都默许,古月衣也做不了什么。
“耳朵还都割下来了,”息衍指着一颗还未来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头,“耳朵也能单卖吧?”
老兵不敢说话。
“我们下唐的规矩,是以一对耳朵来算杀敌的数目,领取赏金。所以我说我们不按首级数,我们是数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将军不必觉得丢了面子。”
“亲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皱了皱眉,“军中这些算不得大事。”
话音方落,黑衣亲兵已经大步奔了进来,满头的汗水,一按佩刀单膝跪下。
“传军法官!”白毅冷冷地说。
“可是……”亲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钦使刚刚抵达……正在外面等候将军。”
“帝都的钦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钦使,我们是从参谋谢先生处得知将军今日来辎重营巡查,所以不敢延迟,立刻护送钦使前来。兄弟们刚才在周围寻找将军,被我听见将军的声音。”
“带我去!”白毅喝令。
他顾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话,跟着亲兵大步离去。息衍和古月衣对视了一眼。
“我们是不是也该去见见钦使大人?”古月衣试探着问。
“以白毅的性格,赶着去拜见钦使,大概是把我们给忘了。我们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的好。这一战,出风头的是白大将军,向陛下进表报喜的是白大将军,这钦使来了,要见的也还是白大将军。白毅等着皇帝批复他的表章,等得已经很心急了,他要带兵进京补给,还惦记着去政和大殿觐见皇帝。”息衍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这个人,始终都不想到别人,行军打仗也是大权独揽,胜是他胜,败也是他败。纵有将才,还是惹人讨厌!”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来:“白大将军也不是这样贪图功名的人吧,不过确实领军得胜的是他,首先拜见钦使的也该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什么时候能进京吧?不过白将军确实有些倨傲,让人不敢亲近,说得大些便是目中无人。可是别人这么说我不奇怪,息将军是白将军多年旧交,也这么说,让人还以为息将军对白将军也心怀不满。”
“我对他心怀不满已经多年,”息衍笑笑,“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他转向地下跪着的那个老兵,摇头叹息:“借着辎重营这份差事,拿死人赚钱,终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这帮兄弟不容易,满手是血一身尸体味,赚得两个脏钱。人头多少钱一颗?”
“七个半银毫,便宜的时候……才得五个……”老兵声音颤抖。
“真的不贵。”息衍低声道,“那我去跟白毅说,便也不重罚你们,这些还没来得及卖掉的人头,你们几个人负责安葬。以后其他伤兵若是死了,也是你们好好安葬,再有发现作践尸体……”
息衍以剑柄在他脖子后面敲了敲:“我的脾气比白毅,也好得有限。”
他转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城外的尸体还都扔在那里任其腐烂,安葬几个伤兵的尸体……”
“没什么用,”息衍苦笑,“算是个惩罚而已,否则白毅只怕不好放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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