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人影缓缓行走在月光下,他沉重的黑色大氅在身后拂着地面,扫去了他自己的脚印。
他走在殇阳关的兵道上,走过的地面难以觉察地变化着,开始是很轻微的声音,而后小块的泥土被掀起,细小的虫蚁钻出了地面,不是一两只,而是大群大群的蚂蚁、蝎子和蜈蚣,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泥土中隐藏着那么多的生命。而此时它们都如被惊动了似的顶开泥土,钻出了地面,它们在附近暴躁地转着圈子,渐渐汇成了队伍,同时它们也渐渐变得安静,不再慌乱。而后它们再次钻入泥土中,地面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吸入了这些虫蚁,无论是蚂蚁、蝎子还是蜈蚣,整饬有序地依次排列起来,钻入最大的孔穴中,不争先,也不落后。
整个殇阳关的泥土下,因为他的行走而发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变化。如果此时一切的杂音都被摒除,站在这个黑色的人影背后,将会听见沙沙的细微声响在泥土中移动,让人觉得像是他所站的地面下有一层平铺的泥石流在缓缓推进,又像是一支庞大的军队!
泥土,活了起来。
转过一个弯,一队巡逻的风虎带着战马经过,马头上挑着灯笼。黑色的人影向着他们缓缓走去,风虎们惊骇地拔了战刀。为首的什长想要大声地呼喊,可是一种莫名的压力压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胸口压得剧痛,几乎不能呼吸。他忍住了这种极度的不适,从鞍里拔了马刀,周围的军士也都一齐拔刀,刀尖指向那个渐行渐近的黑色人影。巨大的惊骇令他们没有注意自己的战马发出的警告,这些久经训练的战马仿佛也被极大的压力所影响,可是它们还在努力挣扎,翻白的马眼中露出巨大的惊恐,它们浑身的肌肉颤抖,拼命地想要摆脱什么束缚。
那个人没有抬头,缓缓走近了,当逼近到挥刀可以砍中的距离,他才忽然抬头。他的脸从大氅的兜帽里露了出来。
那不是一张完整的脸,因为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诡异,像是吸纳着周围所有的光。风虎们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还有眼睛下正无声而笑的一张嘴。那是何等苍白的嘴唇,咧开来露出同样苍白的牙床和森然的牙齿,锐利得像是野兽的牙。
马刀纷纷落在地上,看见他眼睛的军士们如中了魔魇。他们不再恐惧,也失去了一切想法。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几匹挣扎的良驹已经放弃了抵抗,马腿弯曲缓缓跪了下去。军士们也离开了马鞍,跪在了黑色的人影背后。那个人离去了,随后而来的是虫蚁的大潮,它们从地下钻了出来,爬行前进,沿着那些军士撑地的手爬了上去,很快,这些军士都被虫蚁所覆盖了。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挪动分毫,他们只是跪在那里膜拜远去的背影,任凭自己被虫蚁吞噬。
薛大乙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浓重的云从北面来,快速地扫过天空。他看着月亮消失在云层背后。
“妈的,又要下雨!”他在心里诅咒这个该死的天气。
他在辎重营还不够格做个仵作,只是跟着收拾掩埋一下尸体,做些仵作也不愿意动手的脏活。城里的尸体远没有处理干净,空气里始终漂浮着一股难忍的尸臭,薛大乙比一般人能忍受这股味道,不过一旦下雨,尸体腐烂得更快,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掩埋,只怕会有疫病流行。
他想着要去把这些天收拾的一些尸骨连夜埋了,可是又怕那帮睡死的兄弟不肯起来。这些天军粮的份额日益减少,人吃得少就睡得多,收拾的这帮军士又不必值守,有些军士就像发了鸡瘟的鸡似的,总也不清醒。早晨薛大乙看着一些兄弟歪在那里睡,常常疑心那些人已经死了,上去摇摇却又能摇醒,只不过依然懒懒的没有精神。
他心里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心,只是不能确定。
他踌躇了一下,想着自己也不必讨这个没趣,不如再巡一趟营也就回去睡下了。他是被罚来巡营的,大可不必过分小心,北大营戒备森严,奸细要想进来,比登天都难。
他用刀柄敲了敲随身的铜盾,空空的响声在夜里传得很远,这是巡夜的规矩。这里是北大营的中央,待宰杀的战马圈在旁边的马厩里,伤兵们睡在兵舍里,夜里这边基本没有人走动。
“枕鞍入睡——刀枪随身——”他嘶哑地喊了一嗓子。
这些话和大城里打更的人所喊的“小心火烛”没什么区别,不过军营里所重的不是火烛,而是戒备。白毅律令严格,骑兵夜里入睡必须头枕马鞍,一则卸下马鞍战马轻松,二则可以借着牛皮马鞍听见极远处大军逼近的声音,此外随身武器不能离开军士超过五步,否则就有军法处罚。
自然不会有人应答他,空气中一股湿冷的风吹过,薛大乙拉紧了领口。
他想要掉头回自己的兵舍去了,这时候他看见前面兵舍的门开着,门扇在风里咿呀咿呀地作响,不时还撞到墙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奶奶的,这帮伤兵,睡得够死!睡死算了!”他恶狠狠地咒骂了几句。
夜里兵舍的门不关是犯了禁令的,可是那间是伤兵的兵舍,即使犯了军规,也无所谓什么处罚。薛大乙挪动双腿,想要上去把门给他们扣上。他心里琢磨着干脆在外面把门扣死,这样这帮伤兵明早起来不能出门吃饭,就算小小地罚他们一次,跟上面也说得过去。
薛大乙摸到了门,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扇门刚才撞在墙壁上那么大的声音,即便是个睡死的人也会被吵醒,没人能够忍受这种声音继续睡觉才对。可是这么久了,没有人起来关门,而这间兵舍里面应该足有近百名伤兵。
他猛地扯开门扇!他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屋子里一小片空间,一条通路向前,两侧都是伤兵的床铺。此时这些伤兵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铺上,安静得令人无法忍受!
薛大乙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心里有个声音狂喊说:“这不对!这不对!”可是他不能移动,有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缓缓地逼近着。他的火把被来自屋子的风吹得火焰向背后剧烈地飞动,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他知道这不对,他是一个跟死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他在战场上闻闻就能分辨死人还是活人,而这屋里一点活人的味道都没有!
那个来自兵舍里的压力终于在他的火把光照下现行了。那是一个人影,笼罩在一件厚重的大氅中,向着他缓缓走来。那氅是漆黑的,里子却鲜红如血。那个人走过薛大乙的身边,扭头似乎对他微微一笑。薛大乙看见了那一笑中两行森然的白牙。
那个人就这么从薛大乙身边走过,无声离去。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薛大乙打了一个冷战,忽地反应过来。这个冷战打得他全身都剧痛,仿佛用尽了一切力量去打一个冷战,而他身上的巨大压力也忽地消失了。薛大乙跳起来,把腰间的一个纸包抓了出来,用力扔向那个人脚下。
那个人距离薛大乙已经有五步远了,纸包在他脚下破碎。浓重的硫磺气味弥漫开来,那是一包硫磺。薛大乙跟着丢出了火把。硫磺粘了火星,迅猛地燃烧起来。那个黑氅中的人沉默地看着火焰在自己的脚下开始升腾,蔓延着向上。
“死东西!死东西!”薛大乙狂吼着拔出自己的战刀,“那就烧死你们!烧死你们就再也活不过来!”
薛大乙不敢前冲,却惊恐地回头,他明知道强敌就在面前,此时不应该回头。可是背后传来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沙沙的响声,像是千千万万的东西在快速地爬动。他看见了那些从地面下钻出来的虫蚁,这些小东西像是渴望着血液似的一窝蜂向他围聚而来,黑压压的,地面上满满的一层。他来不及逃走了,虫蚁钻进了他的靴子里,还在沿着他的腿往上爬。他拉起裤腿,腿上漆黑的一层,像是厚重的腿毛。
而这还不是最令人惊怖的,接下来薛大乙看见那些伤兵缓缓从铺上爬了起来,僵硬而缓慢。
“死东西!死东西!”薛大乙尖叫。
那个人嘿嘿地笑了起来,他身上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硫磺没有真的伤到他。
薛大乙用尽全力撕开自己的军服,他的胸口此时也满是虫蚁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虫蚁并不咬噬他,却像是钻进了他的皮肤里,越来越多的虫蚁往上爬,可是爬到他脖子处的却不多,似乎很多虫蚁爬到一半就神秘地消失了。
“死虫!是死虫!”薛大乙的声音已经不像是活人能发出的。
他忽然从怀里抓出了又一个纸包,用力一捏,捏碎了,硫磺粉撒了他全身。薛大乙嚎叫着向着那个黑氅的人冲锋,他挥刀一斩,却被对方轻易地侧身闪过。就在这个间隙,薛大乙得到了一个机会,他饿狗似的扑向地上那支还在燃烧的火把,高举起来插到自己背后点燃了身上的硫磺。
他变成了一个火人,而那些虫蚁疯狂地从他身上往外爬,薛大乙的身体像是一个虫蚁的巢穴,千千万万的,也不知多少在火焰中被抖落出来。薛大乙带着火焰发疯般的往前冲,他冲到了井边,却没有取水,而是用尽全力推动了井边的铜钟。
钟声横贯夜空!
“有敌来袭!有敌来袭!”火焰中的薛大乙咆哮着。
北大营正门前,息衍纵马狂奔而来,墨雪喷着热气在白毅的身边死死煞住,紧跟而来的是吕归尘和息辕的战马。
息衍跳下马背,上去一把按住白毅的肩:“怎么了?敌人在哪里?”
息辕紧张地四顾,只看见越来越多的军士向着这边汇集,可是却都围堵在门口结成防御的阵形,而敌人完全没有影子。整个防御的阵形是对着营地内的,这么看来敌人竟然是在北大营里面!息辕惊得呆在那里,那一夜丧尸攻城之后,殇阳关里的防御再三规划,谨慎到了极致,应该已经没有任何漏洞,可是警钟忽然高鸣,敌人却已经攻入了楚卫国辎重所在的北大营。
白毅没有回答息衍的问题,他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烧得辨不清面目的人。那人身上一股剧烈的硫磺味道呛得息衍忍不住大声咳嗽。
“薛大乙?”息衍还是认出了这个犯错的老兵来。
“看见敌人了,是个穿黑氅的,只有……一个人!”薛大乙用尽最后的力量瞪着白毅。
白毅点了点头。
“大将军,他把尸蛊带来了,满地都是,满地都是!受伤的人感染了,会变成死东西!里面……全部人都染上了……全部人都带着尸蛊……不能留……一个都不能……”薛大乙说完这句话,嘴里泛起血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白毅的手拂过他的脸,合上了他流血的双眼。
山阵的巨盾正在源源不断地送上,前排的军士们拿到了这些沉重的巨盾,一面叠着一面组成盾墙,这样敌人的武器要刺穿两重盾牌的防御才能伤害到山阵的士兵,而几乎没有武器能做到这一点,山阵是个无法从正面攻克的阵势。而仅存的紫荆射手们在山阵后准备着他们的长弓,冈无畏提刀在射手们背后押阵。
白毅把薛大乙放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敌人把尸蛊带进了辎重营?”息衍问。
白毅点了点头,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流露。
“那里面都是伤兵!”吕归尘呆了。
息辕被堵在外面,看不清里面的状况,急得带马四处寻找缝隙。他忽地想出了办法,跳起来立在马背上,这样北大营里面的一切都在他视野中了。他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
穿着伤兵服的丧尸们拖着步伐行走在军营中,他们和那一夜所见的丧尸还有所不同,像是神智没有完全失去,只是失去了大部分意识,漫无目的地在军营中行走,像是要寻找什么。一些伤兵躲在兵舍中惊恐地呼救,可是他们的人数还没有丧尸多,他们甚至不敢杀出一条路逃离。丧尸们偶尔靠近兵舍,躲在里面的伤兵们便用武器去捅开他们,可是丧尸们不知道痛楚,只是执着地要往兵舍里去,被捅倒了,爬起来继续前进,偶尔让它们得以靠近窗边,它们便抓着窗户上的铁栏低低地吼叫着什么。里面的伤兵惊恐地把武器刺进丧尸们的嘴里,把它们远远地推出去。
“怎么……会这样的……”吕归尘也和息辕一样站在马背上往里张望。
“他们还不是丧尸,只是慢慢变成丧尸。换句话说他们还没有死去,只是被尸蛊感染了,正在慢慢死去。尸蛊会侵蚀人的精神,受伤的人无法抵御。”息衍也站在墨雪的背上,和吕归尘并肩,“这时候被侵蚀的人意识开始变得非常模糊,他们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死去,他们其实是在恐惧地求救,但是谁也救不了他们。等到他们死了,就真的变成了丧尸。”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吕归尘问。他的声音很大,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能,只能这么大声喊叫着问息衍,而几千伤兵正在死去。可是他真的不知道除了问问题,他此刻还能做什么。
“没有怎么办,没有人能救他们。”息衍低声道。
“就……就这样看着?怎么能就这么看着?医生……医生有用么?”
“没有,除非那医生是精通太阳之火的秘道大师,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息衍轻轻抚摸着静都的剑柄,“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缩短他们的痛苦而已。”
“将军你是说……可是你刚才说他们还都是活人啊!”吕归尘不敢相信这种话从息衍的嘴里说出来,他大喊着,声音嘶哑。
“那怎么办?尘少主,还有更好的办法么?他们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意识,他们现在就像是初生不久的婴儿一样,本能地求救,你看他们拉着铁窗大喊,可是他们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了。他们的意识继续模糊下去,很快就会连最基本的人性都失去,那时候他们就变成了丧尸,会本能地对活人大开杀戒。”息衍看着吕归尘,“你要看着他们变成丧尸,再杀了他们么?”
“战场上这样的事情很多,伤兵是可以杀的,古来名将都曾做过,相比起来我们这些后辈所为又算是暴行么?”息衍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静岳,长剑在身侧一振。
吕归尘呆呆地看着他平静的脸,不知道他的话到底是残忍的自嘲,还是在息衍的心底真的存着这样的凶残。他觉得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负荷身体的重量了,他坐在马鞍上,双手撑着马背喘息,他觉得息衍的话里有股凛冽森严的巨大力量要把他压垮。
他抬头去看仗剑如雕塑的息衍,感受他凝固的姿势中所蕴含的巨大威严,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明白这位老师。
“白毅,等你下令。”息衍低声道。
冈无畏也冲这边用力地点头。
失去意识的伤兵们已经变得狂暴起来,他们越来越像真正的丧尸。他们开始聚集在一起冲击兵舍的门,他们抓着铁栏努力把脸贴在铁栏上,张大嘴像是要咬断里面那些伤兵的脖子。他们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大,大得不可思议,里面的伤兵用什么重物抵住了门,可是那扇门板正在冲击下渐渐支离破碎。
“谁也不能说他们现在是活人还是死人了。死亡的力量所带来的怨毒已经把他们的意识差不多吞噬干净了。”息衍低声喝道,“要快!”
白毅仰头望着天空,他谁也不看,高高举起了手臂。
“一个都不要留。”他低声道。
“包括还没有被感染的伤兵?”息衍问。
“你没有听到么?里面的全部人都带着尸蛊,变成丧尸是迟早的事情,一个也不要留。”
“得令。”息衍点了点头。
白毅猛地挥下手臂。
冈无畏也挥下了手臂,紫荆射手们往空中投出了箭矢,落下的时候发出尖利的啸声,暴雨般密集。
山阵开始缓缓地推进,长枪夹在巨盾之间。
息衍跳下去跨坐在马背上,闻讯赶来的轻骑兵正在他背后汇集。
“扫清战场!”他大声喝令,“息辕、吕归尘!”
“我……我……”吕归尘想要镇静下来,他想息衍说得没错,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他们不能救这些伤兵,拖延时间比杀了他们还残忍。吕归尘想要大声对息衍回应一声说我在!这样也就跟着冲出去,一阵乱刀扫清战场。可是他的手在颤抖,像是发了寒热病的人在打摆子,他没有一丝力量,握不住刀柄。他拼命地想握拳来攒起一丝力气,可是在息衍冷冷的注视之下,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周围的轻骑兵们都看着他,他心里难过得想要哭出来,可是他做不到。
他知道自己拔不出刀来,他没法把伤兵看作丧尸。
“我去!”息辕拔了他的剑,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你掠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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