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吴鸣世只觉身上微有寒意,转首望去,只见房门洞开,两扇门板,一左一右地倒在地上,门环之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一个掌印,深陷入水,仔细一看,才知道方才那人竟将这厚达三寸的柳木门板,击得对穿,此刻留在门板之上的,竟是个掌洞。
方才那人声到人到,显见脚下绝未停步,乡下入门户最是谨慎,这门板自是极为厚重,此人脚下未停,随手挥出一掌,却已将这厚重的门板击穿,这种功力不但惊世骇俗,就连吴鸣世这种武林高手见了,心下都为之骇然。
目光转处,神手战飞面上亦是满布惊骇之色,目光再一转,七巧追魂那飞虹一手拿火折子,手中的火折子却在微微颤抖着,三人口中虽然都未说话,心里却不约而同地说道:
“此人是谁,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心中各自惊悸不已。
只听身侧床板轻轻一响,三人理智一清,齐地转过身去,走到床前,却见那已晕迷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裴珏,此刻竟缓缓张开眼来。
吴鸣世心中一喜,脱口道:
“他已醒了。”两人相顾一笑,哪知那方自苏醒的裴珏,嘴角亦自泛出一丝笑容,嘴角动了两动,虽未说出话来,但嘴角的笑容,却极为开朗,吴鸣世心中奇怪:“怎地他人一苏醒就笑了起来?”心念数转,却也猜不出裴珏笑的是为着什么。
裴珏悄然闭起眼来,耳边兀自缭绕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这虽是极其简单的四个字,却是裴珏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最美妙的音乐,因为,他终于又能听到世上的声音了,那么这四个字对他而言,又是多么美妙呢?
“我终于又能听到声音了。”他狂喜地暗忖着,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这四个字便像仙乐一般,由遥远的空际,飘入他耳里。
此刻他脑海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只是在反复默念着:
“他已醒了……他已醒了。”心灵仿佛已生双翼,直欲振翼飞去,这四字也在脑海中旋转着,越转越快,终于又变成一片混沌。
吴鸣世摇首一叹,道:
“他又晕了过去,唉——奇怪的是……”
神手战飞一摇折扇,接口道:
“他方一苏醒,怎的就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心智聪明绝顶的人,是以吴鸣世话未说完,那神手战飞便已知道他所要说的是什么,但这两人虽是个个心智绝顶,却谁也没有想到,方才“金鸡”向一啼的全力一击,虽将裴珏击得重伤,却也将他被那锦衣诡秘文士所点的独门聋哑重穴,震得解开多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的确是机缘凑巧,而且巧到极处,自不是战、吴二人能够预料的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却始终在垂首想着事,此刻突地朗声说道:
“此刻天将大亮,我等何去何从,战兄想必早有打算吧?”
吴鸣世目光一转,接口道:
“无论何去何从,也该先将我这裴兄的伤势医好才是!”他话声微顿,哈哈一笑,又道:
“此刻裴兄已是江湖绿林的总瓢把子,伤不治好,于战、那二兄的颜面,亦大有妨碍哩。”
神手战飞轩眉一笑,手中静止许久的折扇,又开始摇了起来,一面笑道:
“极是,极是,无论我等何去何从,裴大先生的伤势,是该先治好的,只是……”手腕一翻,刷地收起手中折扇,向下一指,接道:
“裴大先生伤势非轻,此间亦非疗伤之地,吴兄大可放心,裴大先生的伤势,只管包在小弟身上,哈哈,战某虽然不才,却也不会让我等众家兄弟的盟主大哥久久负伤的。”
吴鸣世剑眉一轩,亦自笑道:
“神手战飞,手妙如神,兄台纵然不说,小弟也放心得很,此间既非久留之地,我等何去何从,就全凭战兄吩咐了。”
神手战飞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展颜一笑,向那七巧追魂道:
“依在下之意么,自是先得将裴大先生送到一个安静所在,疗养伤势,你我一面便得撒出请柬,遍邀江南武林同道,让大家参见参见江南绿林中的新起盟主,那兄之意,可否如此?”
七巧追魂面上仍然木无表情,冷冷道:
“战兄高见,小弟一向是拜服的,若论这裴……裴大先生的疗伤之地,自然得以战兄的‘浪莽山庄’最佳,战兄就近诊治,也要方便些,至于那遍邀江南同道一事么,也万万迟不得,依小弟之见,就定在五月端阳吧,那时春日虽去,酷夏却仍未至,也免得各路英雄奔波于烈日之下。”
神手战飞哈哈笑道:
“极是,极是,五月端阳,就是五月端阳最佳!”目光一转,突地向吴鸣世当头一揖,道:
“一日以来,我等拜受吴兄教益良多,不但我战某感激不尽,江南道上的众家兄弟得知,也定必深感吴兄高义的。”
吴鸣世微微一笑,道:
“战兄言重了。”心中却在暗中思忖:
“这姓战的此刻必定要赶我走了,日后他控制裴兄,也方便些,嘿嘿,只是你如意算盘打得虽妙,我却未见让你如意哩!”
只听这神手战飞果然含笑又道:
“吴兄四海游侠,闲云野鹤,真是逍遥自在得很,小弟仅是一介俗人,面对吴兄,实在汗颜的很,但望日后有缘,也能步吴兄后尘,做一天涯游客,笑傲山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他展开折扇,猛地扇了两扇,仰天长笑几声,接口又道:
“至于今日么,小弟也不敢以些许俗务,羁留吴兄大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再见,小弟定要和吴兄多盘桓些时。”
吴鸣世暗中一笑,面上却作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朗声说道:
“战兄谬许,真教小弟无地自容得很,其实小弟不但是个俗人,还是个大大的俗人,平生最喜之事,就是看看热闹,不瞒战兄说,小弟之所以到处乱跑,哪里是为着笑傲山水,实在却是为了要到处找些热闹看看,此刻我这裴兄荣任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想那江南武林豪杰共聚一堂,同贺盟主,是何等风光热闹之事,莫说小弟无事,就算小弟有事,也万万不肯错过的,战兄若不嫌弃,小弟但望能附兄骥尾,到那名闻天下武林的‘浪莽山庄’去观光观光……”他话声一顿,哈哈一笑,又道:
“就算战兄嫌弃,小弟却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跟在后面的。”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口中虽在说着话,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在这神手战飞身上,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中的折扇,扇个不停,将颔下的一部浓须,都吹得丝丝飘舞了起来,嗫嚅了半晌,方自强笑一声,道:
“吴兄这是说哪里话来,名满中原的七巧童子,若是光临敝庄,小弟连欢迎都来不及,焉有嫌弃之理,吴兄如此说,就是见外了。”腹中却在暗骂,恨不得将这七巧童子一掌击倒在面前。
吴鸣世哈哈笑道:
“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双手一负,站在床前,再也不发一言,心中却又不禁暗忖:
“这神手战飞倒真是个人物,他心中虽然定已将我恨入切骨,面上却一丝神色也不露出来,的确是难得的很。”
目光一转,只见那“七巧追魂”面上是一无表情,生像是在他心中,全无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一般。
神手战飞折扇一摇,又自强笑一声,抬首一望窗外,道:
“与吴兄一席快谈,竟不知东方之既白,哈哈,此刻天竟已将近日出之时了,那兄,你我是否也该走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然微一颔首,缓步走到窗前,伸手人怀,取出一物,顺手一掷,“吧”地掷到地上,哪知此物一触地面,便“波”的一声,爆出一溜火花,突又冲天而起,直升十丈,在空中又是“波”的一声,这缕火花,竟然散成七缕黑烟,随风袅袅而起,久久方自散成一片淡烟。
吴鸣世暗叹一声,忖道:
“难怪人言江南‘七巧追魂’之‘七巧’巧绝天下,别的我虽未见,就单只这信号烟花一物,制作之妙,就绝非常人能及的了。”
轻烟方散,门外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之声,到了门外,便渐渐停住,晃眼之间,门外已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精悍汉子来,腰下各佩着一个革囊,高矮虽不一,步履之间,却俱都矫健无比,一入门内,便齐地向“七巧追魂”躬身行礼,垂手侧立,神色之间,竟然恭谨异常,吴鸣世侧目一望,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目光之中,却不禁泛出得意的神采来,显见是颇以自己有此部下为荣。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道:
“我道那帮主怎地会孤身而来,却原来还带着如许精悍的弟兄,信号一发,弹指便至,哈哈,‘追魂飞木令’名倾江南,令之所至,金石为开,却的确不是幸致哩。”
“七巧追魂”面色一沉,冷冷道:
“只怕我那‘七巧信香’一发,战兄的弟兄们,也会赶来哩!”
言犹未了,门外果然又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之声,这蹄声到了门外,竟戛然而止,显见马上的骑士,骑术更为精绝。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
“名利二字,生像是个极大的圈套,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落入这圈套之中,这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两人,挥刃武林,快意江湖,钱财来得甚易,对那‘利’字想必不会看得甚重,但却还是免不了为‘名’之所累,片刻之间,这两人还是同心对付于我,此刻却已互相讥嘲起来,这两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协力,力量必定不小,只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
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已又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彪形大汉来,这些汉子不但一色黑衣,就连身躯的高矮,竟都完全一样,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铸出一般,一入门内,突地齐声吆喝一声,“扑”地跪到地上,动作竟亦浑如一体,这十余个汉子跪下的时刻,竟没有一人有半分参差的。
神手战飞抡须一笑,微一抬手,这十余大汉便又在同一刹那里站了起来,显见这神手战飞率众之严,还远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飞虹冷冷一笑,道:
“难怪战兄名满天下,不说别的,就凭手下的这些弟兄,已足以傲视武林了。”口中虽在说话,却故意将目光远远望在门外。
战飞面容突地一变,满含怨毒地一瞟那飞虹,但瞬即哈哈笑道:
“是极,是极。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饭吃,全都是仗着这些兄弟,莽莽武林之中,若论能以真实功夫傲视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声一笑,语声微顿,方自接着说道:“就再无他人了。”
吴鸣世抬首望去,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此刻面目之上,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目光中更是生像要喷出火来,狠狠地在神手战飞身上瞪了两眼,终于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吴鸣世不禁为之暗中一笑,忖道:
“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远胜于那七巧追魂,若论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飞虹之上,那飞虹与他无论明争暗斗,看来俱是注定吃蹩的了。”原来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声名虽不弱,真实武功,却远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全是仗着他腰际革囊中的七件极其霸道的外门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战飞这般暗中讥讽,真比当面骂他还要难堪,这七巧追魂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神手战飞仰首大笑几声,目光却全无笑意,冷冷向那飞虹背影一瞟,笑声便倏然而顿,转身走到裴珏床前,仰首沉思半晌,突地沉声道:
“准备车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壮汉轰然答应一声,虎腰齐旋,扑出门外,从背门负手而立的那飞虹身侧绕了过去,春阳晖晖,春风依依,吴鸣世望着那飞虹微微飘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心事。
于是,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变得寂静起来,那些腰佩革囊的精悍汉子,沉默地交换着目光,逡巡着退出门外——
直到一阵急遽的车马声,划破这似乎是永无尽期地寂静的时候,这些各自想着心事的武林豪客,才从沉思中醒来。
只有裴珏,此刻却仍陷于昏迷之中,一连串的颠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这身世凄苦的少年,身体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击,何况那“金鸡”向一啼那当胸一击,本是全力而为,若不是他及时将身躯转侧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升起,落下,跳动,旋转——一连串紊乱、昏迷、混沌,而无法连缀的思潮之后,裴珏终于又再次张开眼来。
耳边似乎有辚辚不绝的车马声,他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遥远,却又像是那么近,张开眼,有旋转着的花纹,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终于凝结成一点固定的光影,凝结成吴鸣世关切的面容。
于是他嘴角泛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当他最需要证实自己并非孤独,也并未被人遗弃的时候,能发现一张属于自己朋友的面孔,这对一个方从无助的晕迷中醒过来的人说来,该是一种多大的安慰呀。
他虽然觉得眼皮仍然是那么沉重,但他却努力地不让自己沉重的眼皮合起来,而让这张关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渐清晰。
接着,他竟似乎又听到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虽然没有听清这声音是在说的什么,但他的人,却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起来,声音!能够听到声音!这在他已是一种多么生疏的感觉呀!
已经有一段悠长,悠长得仿佛无法记忆的日子,他耳中无法听到任何声音,飞扬、鲜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觉中、却有如死一般静寂,因为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却又开始飞扬、鲜明,而多彩起来。
因为,他又能够听到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够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从未诅咒过生命的残酷,也从未埋怨过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却在深深地感激着,甚至在感激着对他极为残酷而不公的命运。
善良的人们,是永远不会诅咒,也永远不会埋怨的,他们只知感激,因此,他们的生命,也永远比别人快乐。
这是一辆奔驰在江南道上,宽敞而华丽的篷车,盘着腿坐在他身旁的吴鸣世,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禁为之狂喜道:
“他醒过来了!”
等到他看到已经晕迷了许多日子的裴珏,竟然缓缓翕动着嘴唇,微弱地说道:
“吴兄……我醒过来了,……听到你说的话了。”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已使得本已狂喜着的吴鸣世几乎从车垫上跳了起来,他呆了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的事是真实的。
终于,他狂喜地大喊了起来。
“他能够说话了,他能够说话了。”为朋友的幸运而狂喜,和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这两种情感表现虽然不同,但却同样是一份多么纯真而伟大的情操呀!难怪有些智慧的哲人,会一手捻着颔下的白须,一手拈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遥望着天边的白云,无限感慨地说:“世间除了友谊之外,就再没有一朵无刺的玫瑰了。”
车窗外探入神手战飞的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裴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惊诧地说道:
“他能够说话了吗?”
吴鸣世狂喜着点了点头,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喃喃自语道: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被人点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击震开?”于是这冷酷的人,也不禁暗中感叹着命运的巧妙了。
车马带起一股黄尘,于是他们便消失在自己扬起的尘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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