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莺飞,淡淡的天,淡淡的云,一片鲜艳的杜鹃开满在山坡上,一片用数十根毛竹搭成的茶棚也占满了半个山坡,编织细密的凉棚,疏落简陋的栏杆,颜色依旧保持青翠的竹凳和竹桌,这种简陋的茶棚,总会带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浪漫之感,仿佛随时都会在这里遇上个落难的王子。
一个穿着件蓝布长衫,看来极瘦弱的年轻书生,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上了山坡,苍白的脸色,仿佛终年不见阳光。
一个瘦小的书僮,挑着简单的行囊追随在他身后,扁担上是挑着个用极精致的小羔羊皮制成的扁平葫芦形匣子,每一具都是巧匠精制的,单只它本身的价值,就已超过了一栋巨宅。
这位看来很落魄的年轻人,难道也是个微服出游的贵公子?
他们走上这片山坡的时候,时候还早,太阳才刚刚从后山升起。虽然是在这种时候,你已经可以在茶棚里遇见各种不同的人了。
无论哪一种人,都随时会在这种茶棚里出现,无论哪一种事,都有可能会在这种茶棚里发生。
它的迷人处也就在这里。
可是现在茶棚里的人倒不算太多,臃肿迂缓的老板正蹲在茶水炉子边洗碗筷,洗得非常仔细,非常干净,他能干而健康的妻子正在外面张罗饮食,擦桌抹椅,照顾客人。
客人只有两桌。
靠门近的一桌只有一个人,一个穿着件灰布大褂的老头子,随身的行李是个黄布包袱,用一把铁骨伞挑着,此刻正在喝着早酒,用一碟咸水煮蚕豆和一碟油炸花生来下酒,一口小半杯。
他喝得并不多,也不快,但是却在一直不停的喝,看样子好像可以一直不停的从早上喝到半夜。
他身上穿得虽然邋遢,可是脚上的一双草鞋却干净的很,好像并没有走太远的路。
这种人就连瞎子都看得出他一定是个久走江湖的老江湖,而且一定还是位认穴打穴的高手,手上那把铁骨伞专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至少也已经有三十年的功夫,说不定还跟当年游戏风尘,天下扬名的异人铁伞先生有点什么关系。
靠着山边的一张桌上有四个人,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个奶妈,一个婴儿。
婴儿还在襁褓中,由奶妈抱着,丈夫三十多岁年纪,又黑又土,看样子很像是个家里有些田地的小富农,娶了很标致的媳妇,生了个蛮可爱的小孩子,过着相当舒服的日子,自己对自己已经觉得很满意。
奶妈抱着婴儿,沿着靠山边的竹栏杆来回不停的走来走去,嘴里哄着别人的孩子,心里想着自己的孩子,眼里看着别人的老公,心里想着自己的老公,外面的山坡上一片翠绿,家里的菜园想必也绿了。
这个奶妈居然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有一对很结实的乳房和一双很长的腿。
穿蓝衫的年轻人好像这一切都不感兴趣,随随便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也没打算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好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进这茶棚。
他那个小猴子一样的书僮却好像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一乌溜溜的眼睛不停的东张西望,可是别人也想瞧他一眼的时候,他就立刻像小姑娘一样垂下了头,好像见不得人的样。
其实你只要仔细看清楚,就会发现这个小猴子原来长得眉清目秀,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
如果你再看清楚一点,又会发现每当江湖中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总会有这么一个小伙子在附近出现。
奇怪的是,他出现时,身份总是很低贱,不是人家的奴仆,就是职位很卑贱的走卒,见了别人,总是抬不起头来。
更奇怪的是,如果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立刻就会对他表现出一种适当的尊敬,不到必要时,绝不会去看他。
太阳已经升起,三月的阳光,已经有了暖意,山坡下忽然传来一阵阵喊镖的声音,喊镖的趟子手,显然都是特别挑出来的,不但声音嘹亮,而且中气充足,叫人听起来都显得有精神。
他们喊出来的八个字,也让人听得精神一振。
“四平八稳,天下太平。”
这八个字的口气实在不小,可是一家镖局如果敢喊出这八个字来,当然也有它的道理。
听到这八个字,老江湖们立刻就会知道,这是太平镖局的总镖头诸葛太平来了。
姓名:诸葛太平。
年纪:三十五岁。
身高:六尺九寸。
体重:二百六十九斤。
专长:武功并非家传,从小喜爱小巧功夫,擅使一对银光卍字夺,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与“一手三暗器”俱都出自针神李冰梅真传,唯接掌太平镖局后,一直太平无事,江湖中极少有人见过他的出手。
这是他的正式档案记录,赌局和刑部的记录都差不多,当然是绝对可靠的。
可是一个两百多斤的巨人,学的竟是女子的小巧功夫,却实在是件很滑稽的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从小就太胖,所以才会舍弃他父亲的外门正宗,跟着女孩去练小巧功夫?就好像越没牙齿的人越喜欢嚼铁蚕豆一样,这个世界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现在这位“四平八稳”的诸葛先生,正四平八稳的坐在一张特大的太师椅上,使八条精壮的大汉像抬轿子一样抬着。
他身上穿的是件大红缎子的长袍,前胸后背分别绣着四条金黄的大字,金光闪闪,耀人眼目,看来真是用黄金绣出来的,前面的四个字是“诸葛太平”,后面的四个字是“天下太平”。
前面开路的是十六个趟子手,一色大红劲装,倒赶千层浪的裹腿,搬尖大洒鞋,精神抖擞,得意洋洋,有了这么样一位总镖头,他们也觉得有面子。
六位鲜衣怒马的镖师,虽然都不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却都有一身硬碰硬的真功夫,而且相貌堂堂,全都长得很体面。
可是他们走的这一趟镖,却没有带着镖车,只有一顶青罗小轿,在众家兄弟的蜂拥下,走上了山坡,轿子里还不停的传出咳嗽的声音,听起来还好像是女人的咳嗽声。
坐在轿子里的,无疑是个病人,而且还是个病得很重的女病人。
诸葛太平走的这趟镖,为的就是要保护这么样一个女病人?
大家看不见轿子的人,再回头去看诸葛太平,这才看见他那双漂亮的小小胖胖的手上,居然还粘着一朵小花。
一朵小小的小花,一朵浅紫色的紫丁香。
他走下太师椅的时候,就把这朵小花插在他的镖旗上。看他脸上那种欣喜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多情的少男将一朵鲜花插上他初恋情人的发鬓边。
小轿也停下,一只手从轿子里伸出来,掀起了珠帘。
一只长得很奇怪的手,手指很细、很长,带着种病态的苍白色,甚至比那穿蓝衫的年轻人的脸色还要白得诡秘。
在初升的阳光下,这只手看来几乎是完全透明的,连皮肤下的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很难看得见这么样一只手,它的主人当然也是个很难得看见的人。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那就是诸葛太平和这个人了。
她的身材就像是她的手一样,柔美纤长,她的腰很高,一举一动间,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韵律,就像是雷鼓的变幻,琴韵的转折,刚健中又带着婀娜。
她穿的是男装,虽然瘦弱而多病,动作间却带着种男儿的英烈气,可是又偏偏会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一些无法饰掩的女性化动作。
尤其是在她的腰肢间。
她的腰就像是一条蛇,就像是一条从高山上流下的春水,就像是一条在微风中转折的柳枝,就像是一柄名家掌中的剑。
只可惜她实在太瘦弱,美好的青春和泉水般的力量,都已随着病魔的折磨而消失,整个人看起来都已经完全没有生机和活力。
在肥胖而充满劲力的诸葛身边,她看来只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
诸葛在大声吩咐他的随员拿酒拿肉来的时候,她一直都在不停的咳嗽,不停的喘息。
这时候诸葛又用他那双灵巧而肥胖的小手,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朵浅紫色的紫丁香,插在他自己鲜红的衣襟上。
他眼中充满了欣喜的表情,嘴里还在把一首山歌低唱:
“送你一朵紫丁香,
插在你的鬓发上,
带着你的嫁妆来,
一匹绫罗十丈长,
送你一朵紫丁香,
插在你的香腮旁。
胭脂红了你的脸,
快来让我尝一尝。”
这位非常有福气的总镖头,想不到居然还是个非常有情趣的人。
穿蓝衫的年轻人冷冷的看着这些人,心里在想:“角色都已到齐,好戏是不是已经要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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