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三十年代,大多数日本人都生活在黑暗的谷底,而我们在祇园仍然能够晒到一点阳光。我相信我不必说明原因,内阁大臣和海军军官的情妇们,总是大笔金钱的受惠者,她们又会把这些金钱给其他人分享。可以说,祇园就像山顶上的一个池塘,各路溪水源源不竭汇流其中。有些地方的水来得更充足些,但整个池塘水面总是在上升。
由于鸟取将军的关系,我们艺馆也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之一。有几年,周围的情况每况愈 下,但即使是配给制度实行后很久,我们仍能按时得到食物、茶、日用织品、甚至化妆品和巧克力这样的奢侈品。可是黑暗继续笼罩日本,终于,我们赖以维生的一线光明也熄灭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新年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吃早饭,来了一个军警,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开始宣布我们艺馆的一长串罪名。我都记不全了——囤积棉料、未上缴战争所需的金属和橡胶物品,配给券的不正当使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确实犯了这些事,可祇园的每家艺馆都犯了。我猜测,我们的罪名无非是比大多数艺馆享有更多财产,不但没有过早倒闭,景况还颇为良好。
幸运的是,正在此时妈妈回来了。她看到有军警在,似乎毫不惊讶。她把他请入会客室,奉上我们来路不正的茶水。门关了,但我听到他们谈了许久。后来她跟我说,鸟取将军今天早上被拘留了。
军警来过后一周之内,我们艺馆被抄走了很多其它家庭很久以前就没有了的东西,比如粮食,衣服等等。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凄惨,我们都开始担心这战事何时才是个头。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着雪,我拿着配给券正在米店门口排队,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头来,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前面的艺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问他是什么意思。
“政府已经宣布关闭艺伎区,”他说,“明天早上你们都得到登记处去报道。”
回艺馆的路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到豆叶现在居住的寓所里,因为她和男爵的关系几个月前结束了,眼下她已搬入一个小得多的地方。我以为她可能知道我该怎么办,但其实她和我一样惊惶失措。
“男爵什么都不帮我,”她说,脸色因担忧而苍白,“我想不到还能找其他什么人。小百合,你要想个人出来,尽快去找他。”
我和延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去找他。至于会长……唉,我会抓住每个机会和他说话,但我不能去求他帮忙。尽管他在门厅里对我态度友好,却从来不请我去他的宴会,即使艺伎很少的时候也不请。我觉得受了伤害,但我能做什么呢?不管怎样,即使会长想帮我,他和军政府的争吵最近见报了,他自己已经麻烦缠身了。
那天晚上,一力亭茶屋到处都是饯别会。有意思的是,艺伎们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各异。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精神被摧毁了,有些人像是一尊尊菩萨,镇静漂亮,但却抹上了一层悲愁。后来女仆说,有人请我去另一个房间。我想是一群男客要我去陪酒,但她带我来到茶屋的后室。她拉开一间小榻榻米房间的门,这屋子我从未进去过。桌子上放着一杯啤酒,边上坐着延。
“进来吧,让女仆关门。不过先让她再送一杯啤酒进来。你和我得为一件事情喝点什么。”
我照办了,然后我跪到桌子的一头,我们隔着一个桌角。我觉得延几乎是在用目光抚摸我的脸,我脸红了,正如一个人会在暖日底下红了脸一般,我都忘了被人欣赏是多么惬意的事。
这时女仆拉开门,把啤酒放在桌子上。当时,啤酒已是稀罕物,于是看着金黄色的液体注满杯子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女仆走后,延说:“我是来这里为你的旦那干杯的。”
我听了这话,把啤酒放下了。“我得说,延先生,能让我们开心的事情实在不多,但要我想出来您为我旦那干杯的理由,恐怕得花我几个星期呢。”
“我应该说得详细一点。我是为你旦那的愚蠢干杯的!四年前我告诉过你,他不值分文。你怎么说。”
“事实是……他已经不再是我的旦那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就算他还是你旦那,他也没法为你做什么,是不是?我知道祇园就要关了,人人都在发慌。今天早上,有个艺伎打电话到我办公室……但你就想不到吗?她问我是否能在岩村电器公司为她找个工作。”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对她说的。”
“我没法给任何人找工作,我自己都快找不到工作了。就连会长大概也很快要失业了,如果他再不听政府的号令,就要坐牢了。他跟他们说,我们生产不了刺刀和弹夹,但现在他们居然让我们设计制造战斗机!”
“延先生小声点说吧。”
“谁在听我们?你的将军?”
“说到将军,”我说,“我去见过他了。”
“他没帮你,是不是?”
“是,他说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影响力。”
“他的影响力不持久。他为什么没有为你保留一点儿影响力呢?”
“我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
“你四年多没有见到我了。我却为你保留了最大的影响力。为什么之前你不来找我?”
“我总以为您一直在生我的气。延先生,看看您的样子!我怎么能来找您呢?”
“你怎么不能来找我?我能让你不进工厂。我能送你去十全十美的避难所。相信我,那地方好极了,就像一只鸟的鸟窝一样。小百合,我只想给你一个人。但我不会给你,除非你 承认你四年前犯了多大的错。你的确说对了,我生你的气!我们可能还没能见上一面就都死了。我可能会失去这唯一的机会。你不仅仅把我晾在一边,你还把你最青春的岁月浪费在一个笨蛋身上,那个男人连欠国家的债都还不清,怎么能还欠你的债。他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过得好好的。”
延扔出来的话就像石头一样。不是这些话本身,也不是这些话的含义,而是说话的方式。起初我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哭。但我很快意识到,延先生就是想让我哭。这感觉很容易,好比让一张纸片从指缝间划下去。每一滴淌下我脸庞的泪珠都有不同的含义。伤心事太多了!我为延哭,为我自己哭,为我们茫茫的前途而哭。我甚至还为鸟取将军哭。然后我照延的要求,从桌旁挪开了一点,一躬到地。
“请原谅我的愚蠢。”我说。
“哦,起来吧。只要你说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就满意了。”
“我不会了。”
“你和那个男人共度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大概你现在学乖了,会朝自己未来的目标努力了吧。”
“延先生,我会朝自己的目标努力的。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话。你的目标在哪里呢?”
“在经营岩村电器公司的人那里。”我说。当然,我心里想的是会长。
“这就对了。”延说,“我们来干杯吧。”
我喝酒只沾了沾唇,我思路混乱,心情低落,一点也不觉得渴。后来延告诉我有关他筑好的巢。那是他的好友——和服制作家岚野勇的住处。岚野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作坊,坐落在加茂河浅水湾河畔,就在祇园上游五公里处。几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就以制作漂亮的有禅和服出了名。但近来,所有的和服制作师都被征调去缝制降落伞,因为他们毕竟擅长和丝织品打交道。延说,我会很快学会这个活,而且岚野一家非常欢迎我去。延自己会去找有关当局做好必要的安排。他把岚野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
“小百合,”他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再见时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有可能会遇到许多可怕的事。但每当我想到,这世上还有美好存在,我就会想起你。
“延先生!您也许本该是个诗人!”
“你非常清楚我毫无诗意。”
“这些甜蜜的话可是说您要离开了?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出去走一走。”
“天气太冷了。你就送我到门口吧,我们在那里道别。”
我陪延走到街上。若是几年前,外面会有一辆车等他,但如今只有政府官员才能坐车,因为几乎已经没有汽油来开车了。我建议送他到电车车站。
“现在我不需要你陪我了,”延说,“我要去会见我们的京都批发商。我放在心上的这类事情很多。”
“延先生,我得说,我更喜欢你在楼上说的告别词。”
“这样的话,下次再上那儿去好了。”
我向延鞠躬道别。大多数男人大概会回头再看一眼,但延只是在雪中缓缓行去,拐个弯转上四条大街就消失了。我手里紧紧攥着他给我的纸片,上面写着岚野先生的地址。我凝视着身边纷纷扬扬的雪,看着延一直延伸到拐角处的脚印,突然知道是什么在让我烦恼。我何时才能再见到延?见到会长?或者再见到祇园呢?我还是个孩子时,曾被人从家里带走。我想,正是那些年痛苦不堪的回忆,让我感觉如此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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