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这么多!也真亏老兄对付得了!”钱谦益环顾四周,摇着头说。
“咦,难道兄还打算回去不成?”王铎惊讶地反问,“江南眼下乱哄哄,还不定闹到什么地步。要是被搅和进去,弄不好,连命都搭上也未可知!唉,中国之大,眼下要想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除了这儿,只怕再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了!”看见钱谦益不作声,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凑近来,压低声音说:“兄莫非以为,像你我这样的人,既然来了,还会再放我们回去么?”
“那么今后,兄是打算长居此地了?”钱谦益终于又问。由于发现来到北京的短短半个月里,王铎凭着一手书法,竟然搭上了包括摄政王多尔衮在内的许多新朝显贵,一时间,倒使他说不上究竟应该羡慕,还是应该反感。
不过,懊恼归懊恼,要是反过来问钱谦益:他对于自己参与献城投降,是否当真感到十分愧疚,并且决心信守对侍妾的承诺,一旦时机来临,就转而投身反清复明的行列?恐怕钱谦益也未必能够响亮地回答。诚然,当初柳如是不惜以一死来为明朝尽节,确实曾经使他大受震动;而且当事情平息之后,细细回想过去这一年多,自己面对国破家亡的非常祸变,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无非想为大明的江南半壁谋求一份苟安;结果,在惊涛迭起的政争漩涡中饱受颠簸、忍辱负重不算,最后还在势成骑虎的情况下,落得一个带头变节、献城投降的千秋恶名。经历了这一遭连老本都赔个精光的买卖之后,钱谦益痛定思痛,对于利禄和功名确实已经心寒意冷,再也没有心思到征服者的朝廷中,希图什么荣华富贵;但是同样,要他回过头去,为复兴明朝卖命献身,说实在话,也提不起任何勇气和热情。因为以他的久历世故,心中十分明白:明朝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结局,绝不是偶然的,实在由于自身的黑暗腐败,已经到了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地步。在北京的崇祯朝廷和南京的弘光朝廷相继覆灭之后,要想卷土重来,再造中兴,真是谈何容易!在他看来,面对着清朝势如破竹的进军,明智的抉择,应当是竭尽全力在乱世中保住身家性命。这才是最要紧,也最实际的。至于柳如是那种行为和想法,无非是女人家不知变通,一时感情冲动。“待过些时候,大局定下来,她自然会回心转意的!”近一个多月来,他一直暗暗地想。到了这一次,接到顺治皇帝“着即来京陛见”的诏令,钱谦益固然是迫于无奈,勉强启程,但也丝毫没有抗拒和逃避的打算,只是抱着走一步算一步、随遇而安的态度。因此,当满载降官及其眷属的车队辚辚驶入重兵把守的朝阳门时,他充其量只是稍稍增加了一点紧张和戒备,除此之外,确实说不上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和想头……
“和硕睿亲王——”钱谦益疑疑惑惑地想,随即猛然一惊,连忙指着问,“这位可是……”
五个多月前,当弘光皇帝星夜出逃,马士英、阮大铖的宅第遭到愤怒的民众抄抢,南京城中秩序最为混乱那阵子,王铎作为内阁大臣,也成了泄愤的对象。他上街时,所乘坐的轿子被砸个稀烂不算,连本人也挨了好些拳脚;最要命的,是他引以自豪的一部漂亮的大胡子,竟给拔了个精光。因此时至今日,王铎下巴颏上还是稀稀落落的,胡子一直没长全。不过,幸亏老头儿生性通达,对所受的折辱和损失倒能泰然处之。现在,他一边往里让着钱谦益,一边略带意外地睁大眼睛,问:
钱谦益“嗯”了一声。刚才,他一时烦恼攻心,顺脚便走了过来,要说事,还真的说不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他仍旧继续往里走,直到进入临时充作会客室用的西次间,才停住脚步。
这么暗自琢磨着,钱谦益的心中似乎踏实了一点。于是,他睁开眼睛,默默打量着铜镜当中,自己那张既生疏又熟悉的脸,并且开始揣测,到了正式召见之日,以自己昔日的名声,以及迎降有“功”,起码不至于太受冷遇,而且只要自己不推辞,还会被授予一定官职。要是那样,他就主动要求把修纂《明史》的职责承当下来。“是的,人生不过百年,与其再这么一天到晚担惊受怕,颠沛趑趄,倒不如一门心思去设局修史,不问世事,岂不更好!这样,如是也不至于太怨怪我,我也算是为故国前朝尽了一份心力,即使在子孙后世面前,也交代得过去了……”
经过近一个半月的长途跋涉,钱谦益偕同弘光朝的其他三位降官一道,终于到达已经成为清朝首都的北京,并且在宣武门外的一爿房子里临时住了下来。
钱谦益怔忡了一下,回过神来。“好了么?嗯,就这样罢,成了!”说着,他就扶着桌子,站立起来。
的确,也难怪钱谦益感到委屈。昔日的种种恩情眷爱暂且不论,就拿清军进入南京之后的两个多月来说,作为主持迎降的大臣之一,他虽然不得不竭尽心智地与征服者应对周旋,把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诸如安顿兵马、介绍情况、清点府库、移交财产、安抚民众等等,照例办理完毕,但是,也就是仅此而已,他自问并没有再做什么卖主求荣、昧心背理的事。相反,在清兵进入南京的当天,他陪同征服者来到昔日的皇宫时,还止不住悲从中来,当众伏地大哭了一场;而当清军的统帅多铎向降官们征询进军的方略,他就极力主张以招抚为主,为的是避免江南的民众遭受无辜的杀戮……但是,即便如此,柳如是仍旧很不满意,平日冷嘲热讽不必说,待到他以年老迟暮之身,被迫长途跋涉、间关北上时,对方作为侍妾,竟置自身的义务于不顾,拿出这么一副铁石心肠,钱谦益就觉得未免过于薄情了……
头发是这么剃掉了。不过,要说钱谦益心中没有丝毫痛苦和羞惭,那也不是事实。因为就在清兵带着剃头匠,在大街通衢上杀气腾腾地催逼人们剃发那阵子,在南京城里,就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宁可以自杀来抗拒的壮烈血案,其中有马纯仁那样年仅二十岁的缙绅,还有细街泥瓦匠那样的市井百姓,至于邻近州县的殉难者就更多。相比之下,钱谦益的贪生怕死在人们眼里显得尤其突出。虽然,作为人丁单弱的一家之主,他仍旧可以用肩上还承担着许多责任与义务,不能作无谓的牺牲来自我解嘲,但身边那位如夫人的鄙夷目光却不是那么好受的。再加上每天对镜的当儿,自己那副变得怪模怪样的尊容也确实使他感到厌恨和沮丧。“哎,清廷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是为了安定民心,也不该这么做!本来,若能少恃杀戮,多施仁政,人心未必就不感服。如今硬要横插这一杠子,情势可就难料了!虽说清廷派洪亨九来代替多铎,显见是看中他是前明旧臣,与此间人士关系甚多,意欲借他施行招抚之策,但四方乱象已成,只怕洪亨九也未必能纵横如意!”由于自此之后,便不断传来地方上的民众因反抗剃发而起兵的消息,有一阵子,把钱谦益弄得既紧张又担心。无疑,他多少也希冀四下里这么一闹,说不定能迫使清廷收回成命,但是又害怕一旦局势出现反复,自己作为“逆迹昭著”的叛臣,会受到明朝势力的严厉惩处。不过眼下,大约因为已经置身于北京,切近地感受到大清王朝的强大声威的缘故,当这种疑虑再度涌上心头时,却变得淡漠和遥远了许多。“嗯,不管将来如何,眼下必须先躲过江南那边的劫难再说!从大清朝的情形来看,今后纵然不能一统天下,这江北半壁,大约是会坐得稳的。那么,也许还应当设法把家眷快点接过来?”
眼下,已经是来到北京的第十天。虽然七天前,已经被安排在例行的朝会时,跟在百官的班末,向大清皇帝行了陛见之礼,但是据负责与他们联络的吏部左侍郎陈名夏通知,接下来还有一次小范围的召见,日期尚未确定。于是他们只好仍旧耐心等着。也许由于住的是新地方,一清早,钱谦益照例就醒了,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便干脆爬起来,由小厮服侍着,洗脸、漱口、穿衣、束带。当做完这一切之后,看见新近雇来的剃头匠阮良——一个身材瘦长的中年汉子,已经夹着一个箱子,微弓着腰站在门边,他于是点一点头,在紧靠东窗的长案前坐了下来。
“……把家眷搬来,别人倒好办,只是,如是她会肯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桌子前站住,钱谦益接着又想。确实,他的那个计划即使再稳妥、再切实可行,如果柳如是不肯合作,一切都是空的。而从前些日子的情形来看,想要那位执拗任性的小女人同意搬到北京来,只怕比登天还难……这么一想,钱谦益的心中顿时又泄了气。他不由得烦恼起来,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围布,扔给阮良,径自倒背着手,离开寝室,走出院子里去。
“老爷,头梳好了。不知可还有未妥之处?”阮良恭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来到上房前,发现起居室的门半掩着,他正想伸手去敲,门却“呀”的一声,自动打开了,接着,就露出王铎硕大的身躯和那张熟悉的胖脸。
看来,时辰确实还很早。虽然钱谦益暂时停止了思想,并且习惯地闭起眼睛,但仍旧听不见院墙外有行人活动的声息。只有剪刀和梳子被剃头匠摆弄着,在耳边发出轻轻的碰响。不过北方确实就是北方,何况已经到了十月初冬,清晨的气息更是寒意侵人。自然,使钱谦益最分明地感到这一点的,还是前额上那半爿光溜溜的头皮。提起来,这又是他的一块心病。那是三个多月前,清朝的剃发严令下达到了南京。当时城中的缙绅,包括降官们,因为豫王多铎不久前才明令禁止汉族官民擅自变异服饰,如今忽然又强令剃发,都感到既吃惊,又反感,纷纷来找钱谦益,请教对策。钱谦益起初只是支支吾吾,因为在他看来,作为归顺之民,面对征服者的强权和意志,除了俯首听命之外,已经根本没有与之理论的余地。但是后来,有些人谈着谈着,竟愤激起来,甚至主张联合请愿,奋起抗命,这就使钱谦益不由得着了慌,因为这种事一旦传到多铎的耳朵里,说不定便会即时招来杀身之祸!但群情汹汹,要制止也不容易,他只得耍了一个花招——借口头皮作痒,回到里间去洗头,趁机干脆把头发剃掉,梳起辫子,然后出来与大家重新相见。这才把那批人弄得错愕失色,泄气而散。
这座北京常见的四合院,大约是前朝一位什么小官员的私宅。华丽固然算不上,而且也不怎么宽敞,无非是北边一所三开间的上房,外带东西两个边厢。他们这一次进京,虽说是同弘光帝一道,但彼此的情形多少有所不同——弘光帝是逃跑被俘,他们是主动归降。也许因为这个缘故,自然也为着有所防范,在来京的一路上,他们君臣已经是被分隔开来,不能接触;到了北京之后,弘光帝一行人更是被立即带走,失去了踪影。不过,落到了这一步,钱谦益对于那位昔日的主子,纵然还怀有那么一点“知遇之情”,也已经无力顾及。如今,倒是由于一起被安置在这小小的四合院里,他却同前东阁大学士王铎成了朝夕过从、相濡以沫的密友。现在,钱谦益发现分派给王铎居住的正屋里,隐约传出了人声和响动。他估计对方已经起来,便踏着被露水打湿了的方砖地面,径直踱了过去。
“可不!”王铎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全都是!人情难却,推也推不掉!”
王铎不在意地道:“应酬之作罢咧!不过,也有一两张写得好的。兄瞧这一张——”他在炕床上翻检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张,不无得意地摆到朋友面前。
这是一幅草书作品。钱谦益发现上面题了一首五律,却是王铎本人的诗作:
夜雨朝来润,春江白渐通。
竹楼疑罨画,花石带洪蒙。
历历沙形阔,萧萧水气空。
观枰逾不倦,矧在野箫中。
作为当代的大家,王铎的书法一向以险峻沉雄、跌宕超逸而著称。如果说,这首诗算不上太出色的话,那么就书法而论,却有如瀑飞泉涌,汪洋恣肆,又似名将临敌,岳峙渊停,极尽似欹反正、浑然天成之妙。要在平时,钱谦益心折之余,自必击节称赏一番。不过眼下,引起他注意的,却是诗末所题的那一道上款:
因为是上房,这里的居室比起钱谦益下榻的西厢要宽敞,但陈设却也大同小异,无非是炕、屏、桌、椅之类。不过,眼下使钱谦益感到意外的,却是满屋子龙飞凤舞、墨迹淋漓的书法新作,其中有条幅,有横披,还有整幅宣纸写成的大中堂,由于数量太多,墙上、桌椅上摆不下,干脆连地上也用上了。乍一看,简直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墨巢,使进来的人几乎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这一次北行,就身份而言,无非是降官和俘虏,但由于跟随清朝大军一起行动,倒也旅途顺利,一路平安。加上多铎对他们一直颇为优礼,在起居饮食方面尽量给予照顾,也使降官们那半悬着的一份心思,暗自放下了不少。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仍然感到情怀落寞,郁郁寡欢。无疑,他这次北行,并不是孤身一人,还带着老家人钱斗等几名得力仆从,然而不管是在行经大运河的船舱中,还是在沿官道颠簸北上的车子里,一个尖锐的感觉始终折磨着他,那就是柳如是不在身边。这种感觉之所以尖锐,与其说是眼看着别的降官有家眷随行,在旅途中照样得以享受“闺房之乐”,而自己却不能够,毋宁说是由于他感到,在爱妾坚持留在南京的任性和固执中,分明地隐含着一种鄙弃的意味、一种离心离德的倾向。这对于把后半生的乐趣,都拴在那个娇小女人身上的钱谦益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此,愈往北行,他就愈加从心底里感到恐慌和空虚。“哎,这样的女人!我已经是连心肝都全掏给了她,可是到头来,让她哪怕稍稍迁就我一回,竟也不肯!”无可奈何之余,他不止一次懊恼地想。
“怎么,难道他也……”
“哦,他自然不会认得弟。大抵不知是哪位旧识,向他说到在下,所以他昨日便派人前来索书。”王铎狡黠地眯起眼睛,一只手在下巴上摆弄着那几根稀落参差的胡子,笑嘻嘻地说,“好在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若是别的,弟还真是未必拿得出;至于弄这个么,我王某倒好有一比——就像贱内养孩子,‘扑通、扑通’,一个又一个,方便得很!”
钱谦益却没有笑,不过也就想起,昨天有一个官员急匆匆地来访王铎,当时由于自己与那人并不相识,不便过去凑兴,倒猜测了半天。原来却是为的这件事……
王铎点点头:“正是当今摄政王。”
“牧老,这么早?不知……”
钱谦益心中微微一懔,不由得噎住了。无疑,刚才自己也想到,应该暂时搬到北京来,只是由于估计柳如是不会同意,才不得已又丢下了。可是,如今经老朋友这么一提醒,他顿时又发了呆。因为从历代处置降臣的先例看,清廷完全有可能会这么做。“啊,虽说为了迁就她,我倒愿意乌纱不要,回江南去。但要是我给困在这儿,脱不了身,她又不肯来,那可怎么办?莫非从此就这么天各一方,不能相见?而且,北京凭着清廷有重兵拱卫,我在这里,倒还罢了,可是她们在江南,万一乱起来,怎么办?孙爱年纪尚小,而且生性怯弱,全不管用。其他亲友在生死相搏、自顾不暇之际,也难以指望。那么,到头来就很可能……”这么一想,钱谦益的心顿时抽紧了,血液一下冲上了脑门。有片刻工夫,他茫然地睁大眼睛,仿佛看见他在南京的那个家,在常熟的那个家,还有家中的无数藏书,正在被熊熊的大火所吞没;柳如是、钱孙爱以及其他家人,纷纷哭爹喊娘地仓皇逃命,一路上被大兵或盗贼追杀、掠夺、蹂躏……这种悬想所展示的情景是如此可怕,以至钱谦益失魂落魄地站着,止不住从心底里一阵一阵发抖。“哎,事到如今,该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他焦虑已极地仰起脸,望着屋梁,在心里反复地、大声地自问,但是越问,越觉得绝望和茫然。终于,他双腿一软,也顾不得椅子上正堆满主人的书法大作,一屁股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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