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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白门柳2·秋露危城前车之鉴

前车之鉴

        正当地方上的士民,因北京朝廷的覆灭而陷入悲痛和混乱之中的时候,在被称为“留都”的南京城里,却已经为救亡图存展开了紧张的活动。

        局势是如此严峻而又紧迫地摆在面前:对于仍旧矢志效忠大明王朝的那批留守大臣来说,如果不希望重蹈北京的覆辙,如果不甘心自己及其所代表的一群人的身家性命,被这场滔天而至的狂暴洪水所彻底葬送,那就必须设法凭借江南这一片富庶的土地,迅速建立起一个新的、足以同强大的农民军抗衡的政权。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尽快从朱姓的皇族系统中,物色并推举出一位合法的继承者,一位象征“正统”的新皇帝。

        围绕解决这件头等大事的紧张活动,其实更早一些时候,就已经在具有决策权力的大臣圈子当中,秘密地酝酿和进行着了。譬如说,乘坐一顶四人抬的青缦官轿,由随从簇拥着,从大中桥喝道而来的这位神情严肃的大臣——南京兵部右侍郎吕大器,就是奔走得最积极的人物之一。这位四川籍的东林派官员,是个短小精悍的人。瘦削的、肌理紧凑的脸上,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敏感而多骨的鼻子,配上经常紧抿着的嘴唇,以及小铲子似的向前突出的下巴颏,使这张脸显得既精明强干,又执拗刚愎。他刚刚在顶头上司——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府邸里,参加了一次小范围的秘密协商,同户部尚书高弘图、都察院右都御史张慎言、翰林院掌院詹事姜曰广等人,进行了一场艰难的、有时是情绪激动的辩论。因为记挂着有两位关系密切的友人正在家里等候消息,所以会议一散,他就匆匆赶了回来。

        眼下,已经是四月下旬。天气变得相当暖和。锦缎似的阳光从白云浮荡的蓝天上飘洒下来,夹道的红花绿树,像在水中洗濯过一般耀眼、鲜明。号称六朝金粉地的南京城,几乎总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它一年当中最欢乐迷人的游冶季节。要在往常,秦淮河上必定已经浮荡着许多游船画舫,清闲了一个冬春的茶社酒楼,也必定忙着重整旗鼓,精神抖擞地迎接来自四方八面的游客。可是如今,由于北京陷落、皇上殉国的惊人消息,已经开始像瘟疫似的在民间迅速流传,加上整座城市正处于紧急戒严的状态,情况就明显地变了样子。虽然店铺照旧开门营业,穷民百姓也照旧在为一天的衣食奔忙,可是,以往人们脸上那种嬉笑自若的表情消失了。一向热闹熙攘的大街,不知怎么一下就冷清了许多。即便是碧波十里的秦淮河,也失却了往日那种如火如荼的热闹和温馨。倒是一队又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不时在街道上巡逻而过,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使市面人心,平添了一派紧张和惊恐。

        吕大器在他的府邸前下了轿子,稍微站了一站,为的是整理一下弄乱了的衣袖。然后,他对闻声奔出来侍候的仆人们看也不看,就抿紧嘴唇,迈开急促而有力的步子,进了大门右侧的一道小门,径直朝宅内走去。

        作为参与最高机密的一位大臣,吕大器目前所掌握的时局情报,较之一般官绅百姓,自然要来得具体而详细。譬如,关于最重要的崇祯皇帝的殉国,据确实的消息,是在三月十九日的清晨。当时北京的外城和内城,在一日之内相继被农民军攻陷。得知大势已去的崇祯皇帝,先把周皇后和袁贵妃召到乾清宫,用金杯置酒,与她们作最后诀别;又招呼太子和永、定二位王子来到御前,叮嘱了一番,命心腹太监王之心把他们从速护送出宫,到国舅周奎家中暂时躲避。这之后,外间的情势愈来愈紧迫,宫廷中的流血和死亡也开始了:首先是皇后在坤宁宫中自缢身死,接着是袁贵妃自杀未遂,被在旁监视的崇祯皇帝连砍数剑,终于得以殉节。同时被皇帝杀死的,还有好几名曾蒙“恩幸”的妃子。不过,最悲惨的还是年仅十五岁的长公主。大约皇帝担心城破之后,她会遭受“流贼”凌辱,所以特地着人召来,抚视了半天,长叹说:“你为何生在我家?”末了,一咬牙,挥剑砍去。公主本能地用手挡格。结果,“咔嚓”一声,半截手臂给削了下来,人也当场昏死过去。看见这样子,皇帝也手软了,抛下宝剑,掉头而去。就在次日五鼓时分,这位穷途末路、心力交瘁的万乘之尊,就带着秉笔太监王承恩,仓皇出了神武门,来到万岁山东麓,先摘去皇冠,把头发拆散下来,覆盖着脸面,然后用一根白绫带,在一棵古槐树下结束了年轻而尊贵的生命……对于暂时还秘而不宣,但已经被反复查证了的这一惨变,吕大器感到心痛欲裂,须发俱竖;与此同时,在江南尽快拥立新君的决心,也因之变得更加确定和急切了……

        吕大器来到花厅,前礼部右侍郎钱谦益和兵备佥事雷祚,早就在那里等候着。看见主人回来了,两位客人立即迎出门外,一边拱着手招呼着,一边现出急切的探询神情。

        吕大器不说话,只做出相让的手势,引着客人转过一道回廊,进了一个花树掩映的月洞门,来到他自己那间幽静隐僻的书房里,才站住脚步,重新同客人行礼相见。

        这是由一明一暗两间小室套连起来的精致书房。外面的明间布置着桌、椅、屏、几,外带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日常休息,偶尔也用来接待相知的密友。现在,吕大器领着客人走进了里面一间。这靠墙三面都立着紫檀木书橱的里间,比外间稍小,迎面横放着一张长方形的平头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旁边一个巨大的宣窑敛口白瓷缸,插放着好些长短不一的卷轴;在书案右前方的空间里,还摆着一张制作精巧的小方桌、三把竹制的椅子,桌上摊着一方棋枰。钱、雷二人看见主人选择在这里进行谈话,都预感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态,不由得对望了一眼,顿时紧张起来。

        “俨老,今日会议,不知结果如何?”待小厮奉上茶来,又迅速地退出之后,生得浓眉大眼,有着一部虬结大胡子的雷祚试探地问。他是安庆府太湖人,一向在山东任职,曾以守城有功和敢于弹劾上官受到崇祯皇帝的赏识和接见。一年前因为母亲亡故,他照例辞职回家守制,不久前来到南京。吕大器看中他敢说敢为,又是坚定的东林派,便将他拉进自己的圈子里来,帮着办点机密的事务。

        听见他发问,吕大器只顾皱着眉毛,凝神地小口呷着茶,没有立即回答。又过了片刻,他才把杯子朝桌上一放,长吁了一口气,说:“难!若还是这等前怕狼后怕虎的,弟只有撒手不管了!”

        雷祚微微一怔:“啊,俨老何出此言?”

        吕大器双手一摊:“一个福王,一个潞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谁知今日会议,高研文又抬出个桂王来!”

        高研文,就是户部尚书高弘图。在南京的留守大臣中,高弘图一向以方正稳健著称。不过,此刻雷祚却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桂王?何以又想到要拥立桂王?”

        “哼,还不是斤斤于那个‘亲疏伦序’!总担心决策立‘潞’,会背上偏私之嫌,为物论所非。其实,欲成大功于乱世者,只问成败利钝而已,哪里还能有如许顾忌!”吕大器大不以为然地说,恼怒地抿紧了嘴唇。

        雷祚“哦”了一声,眨眨眼睛,暂时不说话了。的确,决定由谁来当皇帝,这将直接关系到新政权的前途和命运,事情极其重大,半点儿也疏忽不得。可是如何解决好“亲疏伦序”的争执,又是目前令人颇为头痛的一个问题。本来,刚刚“龙驭宾天”的崇祯皇帝还留下三个儿子——太子慈烺、定王慈炯和永王慈炤。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在,事情本来也就不难解决。可是时至今日,除了听说他们在京师失陷时已经微服出走,可能尚在人间之外,始终没有南来的音信。是否后来又遇难身亡,也不得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按照传统礼制,只能在最接近的旁系皇族中挑选继承人。那么就应当轮到崇祯皇帝的堂兄弟、目前已经逃难南来的福王朱由崧来做皇帝。然而,对于吕大器等东林派大臣来说,这当中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因为这位福王的父亲——老福王朱常洵,乃是郑贵妃所生,那郑贵妃当年仗着神宗皇帝的宠爱,曾经企图把皇长子排挤掉,而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老福王立为太子。这个阴谋被挫败后,到了皇长子继承帝位时,她又百般要挟,企图得到皇太后的封号,以便把持朝政。只是由于朝廷中的正统派大臣(包括后来的东林党人在内)又一次作了坚决的抗争,她的图谋才没有得逞。这件事,同当时发生在宫廷之内的几桩疑案纠缠在一起,曾经演变成你死我活的党争。在天启年间,魏忠贤阉党就是利用这些事件,把东林人士整得死去活来。好容易熬到崇祯皇帝登极,冤狱才得到平反昭雪。因此,这一次拥立新君,如果让小福王当上皇帝,那么他会不会站在阉党的立场上,再一次拿东林党人开刀?这是不能不防备的。正是出于这种顾虑,吕大器,还有姜曰广、张慎言等大臣才又提出改而拥立潞王朱常淓的主张。朱常淓是神宗皇帝的侄儿,长期受封在外,无论同郑贵妃还是同阉党都素无瓜葛。而且此人脾气随和,经常念经拜佛,外号“潞佛子”。应当说这是一位理想的人选。但论世系,他是已故崇祯皇帝的远房叔父,较之堂兄弟的小福王,要疏上好几层。如果弃“亲”而立“疏”,礼制上可是有点交代不过去。所以即使是在东林派内部,意见也未能统一。大约有鉴于此,高弘图才又提出第三种选择——桂王朱常瀛……

        “桂王是神宗皇帝第五子,”雷祚沉吟地说,“与福藩是次子嫡孙相比,虽然仍旧疏了一层,但较之潞藩却又亲多了。而且要紧的是他并非郑贵妃所出,立他自然也无不可。唯是社稷遭此大变,亟宜早立新君,以定人心。桂藩远在广西,这一来一往,只怕时日太费。”

        吕大器苦笑说:“方才,姜居之也是这等说,现放着潞、福二王就在淮安,若舍近而求远,一旦被奸人抢先迎立,居为奇货,我辈只怕满盘皆输!”

        雷祚点点头:“据小弟所得密报,福藩此番南来,一心觊觎大位。近日因传闻留都颇属意于潞藩,他唯恐不得立,已暗中派人向江北诸镇将游说,以图后盾之助,不可不防!”

        所谓江北镇将,就是指目前驻扎在江淮一线的几位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和刘泽清。这伙人一向拥兵自重,跋扈骄横,对朝廷的命令采取爱听不听的态度。如果他们当真联合起来,拥立福王,那确实不好对付。所以吕大器听了,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江北四镇意欲拥立福王?”

        “自然,他们也未敢轻举妄动,尚在观望之中。但我等若仍举棋不定,难免迟则生变!”

        吕大器呆住了。半晌,他把桌子一拍,怒气冲天地咬着牙:“什么‘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不能改易!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当口,还是这等迂怯任事,只有一块儿完蛋了账!”

        说完,他倒背着手,气急败坏地踱起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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