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阵法操演完了。按照预先安排的项目,还有一场实战演习。趁着大队人马退场的当儿,冒襄怀着兴奋而又满足的心情,回过头去,悄悄地问站在旁边的阎尔梅:“兄以为如何?此等军马,尚可一战否?”
阎尔梅拈着山羊胡子,淡淡一笑,也低声说:“依弟观之,有四字之评:‘虚夸不实’!”
冒襄眨了眨眼睛,忍不住争辩说:“弟看了这半天,只觉得他阵法整齐,变化迅捷,连变十余阵,并不见有松懈之处,何谓‘虚夸不实’?”
阎尔梅轻轻地摆摆手:“嗯,此处非议论之所,待回去后再谈,兄且看下去——瞧,场上在立营呢!”
冒襄迟疑了一下,只好回过头去。顿时,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已经腾空了的场子上,数百名军卒正在来往奔忙着。他们抬来了许多木栅、鹿角之类,把校场当中围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带辕门的临时营寨。然后,又在营中张搭起十来座帐篷,还竖起了一面中军大旗,俨然就是行军作战时的样子。当一切都架设完毕之后,就由一位参将模样的军官,率领那数百军卒,进驻到营帐之内。负责指挥调度这一新演习项目的,仍然是副总兵刘孔和,别看他昨天晚上在冒襄面前,表现得那样懦弱卑怯,现在作为指挥官,他却十分在行。也没见他怎样奔忙,一切便已安排就绪。他照例上来向史可法作了请示,就回到将台上去,挥动红旗。冒襄好奇地注视着,直到一声号炮响过之后,他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忽然,阎尔梅扯了他一下,说:
“快,瞧那边!”
冒襄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发现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迅速移动的黑点。片刻之后,那些黑点变大了,原来是五骑探卒。他们一直奔到营寨前,翻身下马,急急奔入辕门。紧接着,营内就擂起鼓来。那几个千总、把总之类的下级军官,本来正在营中指挥军队操练,这时便立即向中军帐集中。过了片刻,他们各自手持令箭走出来,开始集合兵马,高声传达主将的命令。大意是据探马报告,有敌兵百余骑前来偷袭,离此只有数里之遥,各营军卒立即分头行动,于营外设伏,待“敌人”一到,奋勇杀出,聚而歼之,不得有误等等。那些军卒听了,齐声应命,然后就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在营地外面各找地方埋伏起来。
这种演习,比之刚才的操演阵法,形式又自不同,而且分明更有趣味。冒襄的兴趣又被引动,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边想:“那来袭的‘敌军’,自然是由本军的兵马装扮的,其结果也必定是一鼓被擒,献俘帐下。不过,双方总得相持格斗一番,估计倒也新鲜激烈。”正这么想着,远处已经尘头大起。尘影中,一队骑兵——大约有百来人左右,正在衔枚疾进。他们一不摇旗,二不呐喊,只听见马蹄蹴踏地面,发出急雨般的声响。很快地,这支人马已经奔到近前。冒襄发现,大约是为了易于识别的缘故,这些人全都没有戴头盔,光着脑袋,头发一律束在天灵盖上,看上去,倒真有点像那些以“椎结”为标记的夷狄之人。按照冒襄的估计,他们一定会直扑那座已经有准备的空营,然后“我方”便伏兵齐出,展开厮杀。然而,不知是他估计错了,还是别的缘故,只见那百余“敌军”进入校场之后,并不向营寨进击,却突然掉转了方向,朝阅武厅直扑过来,眨眼工夫,已经迫近那批负责保卫的将校跟前!
这一突如其来的行动完全出乎意料,把冒襄吓了一跳,其余的人似乎也惊住了。不过,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大喝道:
“好家伙,果然是要谋反!左右,还不赶快动手?”
冒襄觉得那个声音有点熟。他刚刚看清说话的就是刘泽清,阅武厅下已经响起一阵怒雷似的呐喊。只见那群负责护卫的将校各举刀枪,猛扑向前,对谋反者们展开全力攻击。这时候,又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那些谋反者原本显得来势汹汹,似乎打算杀上阅武厅来。不知怎么一下子,忽然变得毫无斗志。他们甚至连抵抗一下的能力都没有,只是惊惶地喊叫着,纷纷掉转马头,夺路而走。然而,已经迟了。显然早有准备、人数比他们多上好几倍的伏兵已经从四面扑来,把他们团团围住。紧接着,那些大刀长矛就开始在阳光下无情地闪动起来,只见谋反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狂呼着倒下去,鲜血像喷泉一样到处飞溅。冒襄怀着极其恐怖的心情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谋反者,是在自动抛弃了武器、跪在地上乞求投降的情况下,被毫不容情地立即杀死的。这使他感到震惊,也感到迷惑。因为看起来,布置这场镇压的人,似乎并不需要留下活口,也不打算从这些谋反者身上,追查什么线索似的。
终于,屠杀结束了。这是一场绝对的胜利。那一百多名没有戴头盔的谋反者,已经完全、彻底地被解决,只剩下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的残肢碎体,而镇压者方面却几乎无一伤亡。至于聚集在阅武厅上的那些观众和来宾,也许还没有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屠杀中恢复过来,都呆若木鸡地瞪视着厅堂下的那个血肉狼藉的场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有些人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怎么也停止不下来。
“嘿,刘孔和在哪里?刘孔和来见!”一个枭鸟般的声音在死寂中蓦地响起。大家畏缩了一下,转过头去,发现仍旧是刘泽清。只见他那张俊美白皙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青色的杀气,眼睛里闪射出阴冷可怖的光芒,两腮的筋肉随着牙齿的咬啮而上下抽动,看上去就像一匹准备择人而噬的恶狼。
很快地,刘孔和从台阶的顶端出现了。这位高瘦的,刚才还是全场瞩目的阅武总指挥,此刻整副神气全都变了。他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似的,脸色惨白,五官仿佛都移动了位置,几乎使人认不出来。他蹒跚地往前走着,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发抖。
“左右,把他的盔剑去了,给我拿下!”不待刘孔和走到跟前,刘泽清又大声下令。
两个侍从武官答应了一声,立即走上前去执行命令。于是刘孔和便如同囚犯一般,光着脑袋被押到刘泽清面前,跪了下去。
“刘孔和,你身为大将,世受朝廷厚恩,怎敢背主投敌,意欲行刺阁部大人?快讲!”
“禀大人,卑职并无背主投敌之事,更无行刺阁部大人之心,请阁部大人和大人明鉴!”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已经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刘孔和的回答反倒异常坚决。
“没有?那么刚才之事,你怎么说?那两百人,全是你的亲兵。他们不遵将令,直冲本厅,如若不是意在行刺,又是什么?啊!”
“这……卑职实不知情!”
“胡说!”刘泽清一拍交椅的扶手,“分明是你暗中指使,欲图一逞。若非本帅洞察尔奸,预做准备,只怕阁部大人已遭汝毒手。现今罪证俱在,还敢狡赖,军法难容!左右,与我推下去。斩讫报来!”
刚才,他声色俱厉地指斥刘孔和通敌谋反,在场的其他人由于不知就里,倒还只有呆呆地听着,现在忽然听说他要将刘孔和斩首,都不由得悚动起来。因为不管怎么说,刘孔和毕竟是一位高级将领,即使真的犯有死罪,也必须经过朝廷会审,才能决定如何处置,断断没有私下处斩之理。何况通敌谋反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罪名,更需要彻底追查才成,这么草草定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过,这当中最愤急的却要数冒襄。因为从最初的一阵子震惊中清醒过来之后,他很快就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同昨天夜里刘孔和的投诉联系起来。他发现,所谓刘孔和意在行刺的说法,有几个明显的破绽。首先,在阅武厅周围有着重兵护卫的情况下,刘孔和竟打算以区区百余亲兵来实现图谋,未免轻率得令人难以置信。其次,从刚才那百余亲兵一旦遭到围歼,便完全丧失战斗力,只知夺路逃命的情形来看,也不像是有备而来,倒像是事先根本不知道会落到这种境地似的。第三,最可疑的是,既然刘泽清已经预先察知这一奸谋,做好了准备,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一百多兵卒全部杀死,而不留一个活口来质证此事?所以,冒襄判断,这件惨案更有可能是刘泽清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陷害他的亲叔父!想到昨天夜里,刘孔和曾经前来请求保护,自己也答应了他,但至今没有向史可法禀告,冒襄就不由得又惊又急,连毛发都要倒竖起来。如果不是面色铁青的张自烈在旁边制止,他说不定就会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把事情的底蕴揭出来。
张自烈制止他,是因为史可法说话了。
“老先生,”史可法一边摇摇手,示意那两员将官先不要把刘孔和押下去,一边转过脸,向刘泽清问,“刘孔和通敌谋反之说,除却刚才他纵兵乱阵,冲突本厅之外,不知可另有凭据?”
“回禀大人,刘孔和素怀异心,卑职早有所察,是以派他带领本部军马,巡行河上,另遣细作觇其行藏。日前细作回报,他过河之后,即与建虏暗中通款输诚,甘为内应。卑职犹未敢深信,特地调他回来,再细察之。不想果有今日之变!”刘泽清显然早有准备,所以回答得煞有介事,令人一时难以反驳。
史可法显然也感到了这一点。只见他换了一个方式问:“嗯,那细作现今何在,可否传来一见?”
“这个——刘孔和奉召回城后,他所部人马仍在河上,卑职恐其有变,未敢放心,已命细作即速回去监视,眼下无法传来。”不知是根本没有这个人,还是怕召来之后,被史可法问出破绽,刘泽清回答得很干脆。
不过,也许这正是史可法所需要的。因为只听他接着就说:“事关重大,尚需仔细查究。如今细作既未能即刻召回,依学生之见,不如将刘孔和暂交有司,严加监管,待查清之后,再行论处不迟!”
以史可法的身份地位,只是委婉地劝说,而不直接否定对方的处置,可以说是相当照顾对方的面子。然而刘泽清并不领情,他摇一摇头,横蛮地说:
“刘孔和身为大将,今日阅武,他实负全责,而竟有叛卒谋逆之事。如此失职大罪,即不问其通敌之状,亦当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虽然刘泽清已经晋封为东平伯,但论地位,仍旧远在史可法之下。他用这种态度说话,可谓十分狂悖无礼。所以周围的人听了,都不由得变了脸色,担心史可法会勃然大怒。然而,史可法不动声色,仍旧不慌不忙地说:
“噢,老先生说到刚才那件事么,学生正觉着其中疑问颇多。老先生说是刘孔和主使,倘能留得一两个活口,此事便不难水落石出。可惜百余人俱被杀尽,死无对证。将来此事报到朝廷,三法司追究起来,学生是当事人,只怕也难脱干系呢!”
这分明是警告对方,他那件勾当做得并不干净,如果一意孤行,到头来未必能讨得什么好处。果然,就像一个被点破了阴私的人那样,刘泽清顿时红了脸,怒气冲冲地质问:
“听大人这么说,此事倒是卑职不是了?”
“哦,学生绝无此意!”史可法立即委婉地说,“学生是为老先生着想。须知我大明立朝三百年,祖宗法纪俱在。即处决一小民百姓,亦须经三推六问,交大理寺复核,由刑部奏报皇上定夺。何况刘孔和乃在职之副总兵官,而且罪涉通敌谋叛,更须经三法司与九卿会审,皇上裁准,方能定谳。如今老先生不循此途,草草将他正法,传扬开去,天下军民将视老先生为何许人?只怕知者或能谅老先生谋国情殷,不知者便将谓老先生干法乱纪,目无皇上,岂非不值?刘孔和如罪有应得,则迟早难逃国法,老先生又何必不释此一时之愤呢!”
这一番话并不凌厉,但是义正词严。刘泽清听完后,神色间虽然仍不驯服,却也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跪在前面的刘孔和似乎从史可法的话中得到鼓励,甚至可能认为这是冒襄事先通了声气的缘故,他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高声呼叫:
“阁部大人,卑职实属冤枉!此事实在是刘大人挟嫌报复,欲置卑职于死地。求大人千万为卑职做主呀!”
他这话一喊出来,全场的人不禁为之愕然。刘泽清也顿时变了脸。只有站在旁边,一直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的冒襄心中一宽,暗想:“好,他终于说出来了,这事可以当面追问个水落石出了!”
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史可法时,却发现,史可法起初似乎也怔了一下,现出疑惑的神色,但很快就把脸一沉,呵斥道:
“胡说!刘老先生是何等样人,岂能诬陷于你。你今日这事并未了结,待本督申报朝廷之后,自有三法司与你论处!”
说完,也不待刘孔和再行申辩,他就管自站起身来。
……
“史公,此事分明是刘泽清预设圈套,意在报复杀人。何以大人在校场时不乘势追询下去,也好挫一挫刘泽清之凶焰?”
当回到馆驿之后,冒襄把刘孔和昨夜来访以及自己对整件事的分析向史可法作了禀告之后,很不理解地问。
史可法点着头,苦笑了一下,叹息说:“我岂不知刘泽清为人凶残阴狠,刘孔和连同他那百余亲兵是中计蒙冤!只是方今建虏猖獗,大战早晚不可免,为社稷安危计,对这些镇将亦唯有尽量容忍。但望彼到时能为国效力。至于其他,已是计较不了许多了,唉!”
“那——那么刘孔和……”
“学生这就修疏,奏知朝廷,请锦衣卫从速提取刘孔和进京,或可帮他避过这场灾祸!”
然而,史可法估计错了。当他们离开淮安之后第三天的路上,就得到报告说,刘孔和到底还是被刘泽清残酷地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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