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姗姗来迟,使女主人很不高兴。然而柳如是不知道,还在桃叶河房里等候出门的董小宛,此刻更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说来也真不凑巧,今天早上,正当她同丈夫打扮穿戴停当,准备上路的时候,偏偏碰上了陈贞慧和侯方域突然来访!当时董小宛见时辰还早,加上陈、侯二人都不是寻常客人,便懂事地退进内室去,安心等候。“今日是有约在先,冒郎自然懂得该怎么做,不会让客人耽搁得太久的。”她一边走向妆台,一边安慰自己说。她对着镜子,把脸上的化妆,再次细细端详了一番,对不尽满意之处,重新作了修整,然后拿起一本《香奁集》,耐着性子读了一二十首。结果,却看见紫衣走进来报告说,少爷同客人一道出门去了,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董小宛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说实在话,今天前去拜见钱谦益和柳如是,就董小宛而言,是盼望已久的一件大事。因为她不会忘记,这两位都是自己的大恩人。当初她在苏州半塘,被凶横的债主们绑架,闹得受冒襄之托前去迎取她的刘履丁也束手无策。如果不是钱、柳二人慨然出面,替她调停,她同冒襄的这段姻缘,只怕就会最终化为泡影。更令董小宛感动的是,事后钱、柳二人还特地在虎丘的楼船上摆下宴席,并请来一班当地的名流,替她风风光光地把酒饯行。所以,对于两位恩人,董小宛内心的一份感激,确实是难以名状的。这一次来到南京,听说钱、柳二人也在,她真是又惊又喜,马上催着丈夫带她前去拜见。“是的,这一辈子,也许我都无法报答了。但多向恩人请上几次安,叩上几个头,总是办得到的!”激动之余,她含着眼泪,不止一次叨念说。现在,这一天总算盼来了,谁知到了出门的一刻,却碰上了意外的耽搁,这怎不叫董小宛又担心,又着急?
然而,着急归着急,她却足足在河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盼到冒襄回来。董小宛本想问问是什么事耽搁了这许久,但看见丈夫沉着脸,显得心事重重,她就到底没敢开口,只是赶紧招呼冒成和紫衣,带上礼物,跟着丈夫出门。在午时又过了一半的当儿,匆匆来到位于洪武门内的钱谦益官邸里。
现在,代主人出来迎接的顾苓、孙永祚已经相让着,把他们引到花厅。看见钱谦益身穿公服,正站在滴水檐前等着,冒襄立即趋步上前,一边行着礼,一边说:“小侄因临时为他事所阻,拜谒来迟,有劳老伯伫候,万分不安,敬祈恕罪!”
“噢,贤侄何出此言?今日之会,乃是相知叙旧,本不须拘礼。贤侄自应了却正事,再来不迟!”钱谦益摆出宽宏大度的样子,微笑着说,“何况又有龙老在此,使学生得聆快谈高论,竟全不觉日影之移呢!”
“还望老伯宽恕!”冒襄再一次表示道歉,然后,又同杨文骢行礼见过,这才招呼董小宛上来,拜见主人。
董小宛早已准备着。她立即移动脚步,走到钱谦益跟前,双膝跪下,毕恭毕敬地叩下头去。
钱谦益“呵呵”地谦逊着,连声吩咐不必多礼。待董小宛拜完四拜,请过安,重新站起来,他就转向冒襄,微笑说:
“贱内河东君许久不见宛娘,思念得紧,适才已着人出来打听过几次。不如这就让宛娘进去,先见上一见,也免得她悬望。”
“哦,理当如此。便是小侄,也正欲着她前去拜见!”冒襄立即表示同意。
董小宛自然巴不得这句话。于是,趁着钱谦益往内宅传话的当儿,她赶紧朝杨文骢,还有顾苓、孙永祚一一行过礼。等一位妈妈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就立即带上紫衣,相跟着,向内宅走去。
“啊,要见到如是姐姐了,马上要见到她了!这可多么好,多么难得!”她兴奋地、心忙意乱地想,“快两年没见,不知姐姐可好?无疑,钱老爷如今终于起用,当上了大宗伯,她总算扬眉吐气了!这是好人终归有好报,神明护佑着呢!哎,高兴,我真替她高兴!只是今天我却来迟了,让主人久等了。这可不好,真的不好!幸亏钱老爷并不责怪,要不……”
董小宛一边想,一边匆匆向前走。她走得那样快,想得那样专注,以至根本没有留意那位姓李的妈妈领着她走过了几道门,转了几个弯,也没有分神去打量周遭的景物房舍。直到眼前蓦地一亮,发现已经置身于一爿宽敞的花园里,她才回过神来。
这正是柳如是花了不少心思收拾布置的那个后花园。时近深秋,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虽说已经不似春夏时节那样缤纷繁茂,但由于天气尚暖,加上还有好些高松古柏在那里撑着场面,所以看上去依然郁郁葱葱。何况,在那错落耸峙的山石旁,以及栏边、水畔,主人还特意添置了一盆一盆的菊花,那些黄白各异,姿态杂出的花朵,正迎着晴和的阳光粲然怒放,更使满园子平添了一派别样的生机。不过,即便是这些,董小宛眼下也无心赏。她跟着引路的李妈,沿着蜿蜒曲折的砖嵌小路走了一阵,来到一个绿树荫蔽的小土坡前,忽然听见,上面隐隐传来了清脆的笑声。“啊,如是姐姐!这么说,如是姐姐就在上面了!”董小宛顿时兴奋起来,不待李妈带领,她就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并且一直朝着刚才传出笑声的方向——一座八角亭子走去。
这是一座挺宽敞的亭子,黑褐色的立柱,朱红色的雕栏,当中一张圆石桌,外带几个可供歇息的石坐墩。如今,桌面上零乱地摆满了杯、盘、碗、盏,以及许多吃剩了的水果、点心、瓜子之类,地上还遗落下一条茜纱汗巾。然而,奇怪的是座位上空荡荡的,不仅没有柳如是和她的女客们,就连侍候的丫环,也全都不见了。只有几只麻雀,在碗盘之间跳跃着,匆忙而又警觉地啄取着无人看管的食物,一旦发现董小宛走近,它们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啁啾,扑扇着翅膀,飞上绿树枝头去了。“咦,刚才我分明听见她们在说话的呀,怎么转眼就不见了?”董小宛迷惑地想,不由得转动身子,向四下里寻找。
这时,李妈已经跟了过来,看见这种情景,也怔住了:“莫非——莫非我家太太和客人坐腻烦了,都到园子里散心耍子去了不成?”她猜测说。
“可是,我们一路上来,怎么没碰着?”紫衣在旁边提出疑问。
“哦,姑娘有所不知,这亭子后面还有一条路,我家太太想必从那儿下去了。”
董小宛连忙说:“那么,就烦妈妈领路,我们去寻她们便了。”
等李妈移动脚步,她便同紫衣照旧跟着,绕过亭子,从那另一道石阶下了土坡,开始沿着花园里的路径,四处寻找起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发现,这花园虽不算顶大,布局却颇为别致。特别是靠东这一边,回廊套着回廊,假山叠着假山,加上树木墙篱的遮隔,人走进里面,十步八步之外,往往就不见踪影,所以寻找起来,还挺不容易。她跟着李妈转了好一阵子,始终没有发现柳如是的去向;后来碰上了一个小丫环,告诉她们,柳太太领着客人到惜羽轩瞧丹鹤去了。她们才急急赶了过去。
来到惜羽轩,却又没有见着。据养鹤的女仆说,柳太太离开已经有一阵子,影绰绰听得,说是去观鱼什么的。李妈一听,不敢耽搁,赶紧领着董小宛往回走,半路上向左一拐,过了一道石砌的板桥,又折向左首,从一道复廊转过去,这才看见一小爿平地上,嵌着一方碧绿的水池,四面围着石莲柱栏杆。水池里,一群金鱼正在悠闲地游来游去。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它们那朱红色的鳞片显得分外鲜艳悦目。然而,令董小宛失望的是,即使在这里,也仍旧没有柳如是等人的踪影。这当儿,她额上已经冒出了点点汗珠,两条腿也又酸又软。加上从早上至此,几个时辰未曾进食,肚子也有点咕咕作响。看见水池旁边设有石凳,她就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刚刚抹了一把汗,她忽然又想到:自己今天已经来迟了,如果不赶快找到主人,岂非更加于礼有失?“哎,别忘了,如是姐姐是你的大恩人,怎能累一点就生出怠慢之心!”这种自责一闪现,她顿时鼓起了劲,重新站起身,招呼李妈和紫衣,打算继续上别处寻找。
“哎,好了好了,可算找着了!”李妈忽然叫起来。由于高兴,她那双眯着的老眼里闪出异样的光彩,满脸皱纹都随之抖动起来。
董小宛迅速回过头去,紧迫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松弛了。因为她看见卞赛赛、惠香、马婉容,还有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正从池子对面的一座小轩里走出来。
“自然,如是姐姐是同她们在一起的,那么,我就要见到她了!”惊喜之余,董小宛不由得睁大眼睛,竭力在人丛中寻找,同时兴冲冲迎上去,招呼说:
“几位姐姐,原来你们在这儿,却教妹子……”
“嘘——”对面几个女人摇着手,一齐制止她,脸上的神色显得既郑重,又神秘。
董小宛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咽住了。
“怎么?”她走近去,疑惑地低声询问。
“如是姐姐适才多饮了几杯酒,困了。这会儿正在轩里睡着呢!”惠香说,表情有点淡淡的。
“那么,妹子进去瞧瞧她。”
惠香斜瞥着她:“你今儿是头等贵客,要瞧,谁还敢拦你?只管请便就是。不过,我可要失陪了。”
“姐姐们要上哪儿去?”
“上哪儿去?上哪儿都成啊!再说,我们一大早就来了,这半天一直陪着如是姐姐,如今,贵客临门了,我们也该让出位子才是呀!”
听出惠香话中有刺,董小宛不由得微微红了脸,但仍旧决心尽快见到柳如是。她把袖子交叠在腰间,同大家一一行过礼,并且弄清楚那位虽然长得不好看,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清朗之气的中年妇人,原来是颇有名气的女诗人黄皆令之后,她就转过身,匆匆地朝小轩走去。
“哎,小宛!”才走出七八步,忽然听见卞赛赛在后面叫唤,董小宛不知道有什么事,便停住脚,转过脸去。
“小宛,”卞赛赛走近来,把小嘴凑在朋友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今日来得太迟,如是姐姐很不高兴。适才在亭子里,她明知你来了,却故意带我们走开,让你好找。待会儿见了她,你可得留点神,嗯!明白啦?”这么叮嘱之后,卞赛赛才离开她,跟着惠香那一帮子,匆匆去了。
董小宛却如梦初醒似的发了呆。“啊,原来是这样……不错,今天确实是我不对,难怪如是姐姐生气。这可怎么办?该怎样向她解释才是?就说家里临时来了客人,冒郎陪着出去了,但不是明明有约在先么?不,不成,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不是派给冒郎!但如果不这么办,又怎么说得清?若直认作是我挨延之故,岂不更加惹如是姐姐生气?事情岂不更糟?”董小宛越想,越感到惊惶和焦急,慌里慌张迈开步子,继续向小轩走去。
命名为“思霞馆”的小轩里静悄悄的,一点响动都没有。看样子,柳如是果真是睡下了。董小宛隔着门帘听了听,到底不敢贸然往里闯,只好退回来。这当儿,领路的李妈已经被惠香她们故意带走了,四下里竟连一个可以打听的人都看不见。董小宛没有办法,只得朝紫衣做了个示意的手势,随即在石阶前坐了下来。她暗自希望等柳如是的丫环出来询问时,再请她们设法通报。所以,尽管心情异样地着急,肚子里,饥饿的感觉也越来越分明,她仍旧坚持着耐心等候。然而,等着等着,就发觉情形有点不对。起初,有好长一段时间,帘子里静悄悄的,全无响动。后来,终于传出了细碎的脚步声——分明不止一次有人从门前经过,但不知为什么,始终不见出来询问。董小宛又渴又饿,已经感到难以忍受,加上怕再耽搁下去,柳如是的不满恐怕会更甚。“嗯,莫非里面的人看见我们坐在台阶上,以为是家中的丫环仆妇,所以没在意?”这么一想,董小宛赶紧站立起来,待帘子里再一次有人影经过时,她就轻轻叫唤:
“姐姐,姐姐!”
帘子里的人影停住了,却没有立即答应,似乎在考虑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轻轻掀开帘子,闪身走了出来。原来是柳如是的贴身丫环红情。
还在苏州时,董小宛就认识红情,这会儿自然如逢救星。她连忙点头招呼,又赔笑问:“姐姐,你家太太——”
红情马上摇摇手,止住她,悄声说:“哎,太太在里屋睡着呢!”
“可是……”
“太太吩咐,她要歇午,任凭谁来,都不许惊动她。”
董小宛怔了一下:“那——不知到什么时候,你家太太才能起来?”
“哦,我家太太也睡不长。”红情淡淡地回答,“要在平日,这会儿也该起来了。只是今儿她喝了两杯酒,怕得晚起一点。嗯,再过半个时辰,总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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