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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闺情浓

        不知是由于钱孙爱的意外求见,还是别的缘故,柳如是终于在最后一刻里改变了主意,没再让红情把诗笺退给钱谦益。虽然她的怒气仍未平息,但是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大发雷霆。她站在大铜火盆前,目不转睛地朝毕剥作响的通红炭火瞅了很久。当她重新转过脸来的时候,那表情又变得安闲而自信了。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让红情继续替她梳妆。现在,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显得特别的愉快,她不停地同红情说着笑话儿,还教她念了两首诗。末了,她随手捡起刚才那张诗笺,把玩了一下,又微微一笑:“光顾着教你念诗,倒差点忘了老爷这两首诗。这是我在姑苏治病那阵子,他写了寄给我的。如今改了几个字,又巴巴地送来给我看。不过,这第一首,结句改作‘待君佳句发芳丛’,是点着要我酬他。我本来要动笔,这些日子正病着,想了几句,又搁下了。趁着如今有点兴头,不免要还了这笔债。嗯,这里不用你了,给我张罗纸墨去吧。”

        说着,柳如是就从红情手中接过梳子,对着镜子自己妆扮起来。她依着当时流行的“雅装”式样,把头发像男子那样,直梳上去,挽成一个堕马髻,垂在后边,两旁插上一对金玉梅花,前面则用金绞丝、灯笼簪,再用两对西番莲花簪,分插两边。由于头发丰厚,又拿了两枝犀玉大簪,横贯在发股上,后面则用点翠卷荷一朵。妆戴好之后,她对着镜子想了想,又在鬓边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后,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坠戴上。对着镜子又端详了两三遍,她终于觉得满意了,才盈盈地站起来。

        红情趁这会子,已经在长几上安排好了宣纸、湖笔,又用那一方有着七颗鹳鹆眼的端州老坑古砚,浓浓地磨了一砚香墨。柳如是径直走过去,拈起一支鸡狼小楷毛笔,在砚台上调弄了一会儿,又仔细拂去落在锦笺上的一点灰尘,略一沉吟,先写出诗的题目——

        牧斋夫子见示献岁书怀之作,次韵奉答

        她歪着头,端详一下自己瘦长遒劲的书法,觉得还满意,正打算把已经拟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诗写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个字还欠工稳,于是停了笔,又沉吟起来。

        她本以为要换一个字并不难,谁知一连想了七八个字,仍然觉得不妥,便有点焦躁。正思索间,听见有人“哧——”地一笑,她气恼地回头瞪了一眼,蓦地发现,原来是钱谦益老爷站在身后,正偷偷地瞧她写诗哩!

        钱谦益抚摸着花白胡子,呵呵地笑着,催促说:“咦,写呀,写呀,我这儿正等着拜读哩!”

        “你偷看人家,你坏,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笔,像个小姑娘似的撅着唇儿,扭着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气了,这可不得了啦!”钱谦益故作惊慌地说,“哎,我这厢给夫人赔个礼,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说,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着腮帮子。

        “那——就再添一个礼。”钱谦益说着,又作了一个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为夫三下其礼?那也未尝不可——”

        “不,我要——罚你!”柳如是故意绷着脸儿。

        “罚我?嘻嘻,好,好,我打断夫人的诗思,原该受罚!只不知夫人如何罚法?”钱谦益涎着脸,挨了过来。

        “哼,我要,我要——对了,我要拔你一根胡子!”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后退。他用袖子护着胡子,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可使不得!请夫人另出题目,另出题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说,她伶俐地赶上去,按住钱谦益,飞快伸出手,待到钱谦益再想躲闪时,一根长长的白胡子,已经拔了下来。

        柳如是用两根纤美的手指,高高举着她的战利品,跳开去,兴高采烈地舞弄着,哈哈大笑。

        钱谦益尴尬地眨着眼睛,无可奈何地退到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时,红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钱谦益等柳如是闹够了,笑乏了,才招呼说:“如是,你且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如是闭着眼睛,“嗳”的一声,倒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经过刚才这一闹,她已经有点气喘吁吁,胸脯起伏着,略觉苍白的脸颊上,升起了两朵娇艳的红晕,微闭的眼睑上粉光流动,越发显得俏丽迷人。钱谦益呆呆地瞅着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哎,你倒是快说呀!”柳如是催促说。

        “啊,”钱谦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是,你又该高兴了。我刚才已经对孙爱说,要把老三迁出半野堂,让她到城东旧宅子去住。往后,这儿再也没有人跟你捣乱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张开眼睛说:“啊,这么说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钱谦益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沉。他默默地点点头。

        “嗯,你告诉了孙爱,他怎么样?”

        钱谦益冷冷地说:“他还能怎样?莫说他还是个孩子,就是再长几岁,难道还敢违抗父命不成!”他停了停,又补充说:“起初嘛,自然是不愿意的,老三毕竟是他的生母。不过,后来经我一番开导,他倒也能体察为父的苦衷。”

        柳如是轻轻地摇着头,仿佛在考虑什么。她忽然回过头来:“要是——要是我改变主意了呢?”

        “嗯,你说什么?”钱谦益似乎没有听清,他把右边那只耳朵侧了过来。

        “我说,我要是改变了主意!”柳如是提高声音。

        钱谦益盯着柳如是,目光闪动。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摇着头说:“罢了,夫人又来作弄我了!刚才,我已经领教过你的雅罚,这会儿,腮帮子还疼得慌哩!”

        “不,”柳如是认真地说,“刚才我反复思量过了,决意暂且饶过那悍妇,让她留在府里再得意几天。”她站起来,在室内走了几步,“相公这一阵子正在筹划起用的事,妾身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上,招来外间的物议,耽误了相公的前程。”

        钱谦益不再笑了。柳如是的这几句话,正说中了他心中的隐忧。他本是个功名事业心极重的人,早年也曾满怀匡济澄清的雄心大志,只是由于宦途坎坷,迭遭大挫,才变得消沉颓废起来,终日在秦楼楚馆中厮混,结果得了个“东林浪子”的外号。近几年,他因为年纪大了,再像当年那样,到风月场去打滚征逐,已经没有那份精力。对于他来说,最理想的,是有一位既年轻貌美,又多少有点学识才情的女人,整天在身边陪伴他,侍候他,让他可以惬意地消受晚年的“无双艳福”。所以,一年前,当柳如是女扮男装,方巾儒服,亲访半野堂,表示有意委身相嫁的时候,钱谦益的惊异和狂喜,是难形容的。何况,柳如是的那一份仪容、那一份才智、那一份风情,又绝非寻常风尘女子所能企及。为着报答柳如是的情意,钱谦益决定置原配夫人陈氏于不顾,公然同柳如是举行正式的婚娶大礼;他还吩咐家人称呼柳如是为“夫人”,而不是按常礼称为“姨太”;至于他自己,则称柳如是作“河东君”。这种越轨的行为,引起了盛泽、常熟两地士绅们的大哗。结果去年六月,当钱谦益亲乘彩舟,大吹大擂,把柳如是接回半野堂时,便受到两地卫道之士们的围攻嘲骂,甚至赶着彩船掷砖头,飞瓦片,弄得狼狈不堪。虽说钱谦益毫不在乎,照旧喜滋滋作他的《催妆词》,不过近半年来,外界舆论却于他颇为不利,说他“亵渎朝廷之名器,伤败士大夫之体统”。倘若这一次因为驱逐朱氏,在缙绅中再度引起公愤,闹将起来,传到皇帝耳朵里去,那么,他辛辛苦苦地等待、钻营了十三年的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很可能化为泡影。此后,也许就未必再有此机缘了。这种情况,钱谦益事前并非没有考虑过。但是,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在他生活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如此不可缺少,他不忍,也不敢拂逆她的意愿。何况,对于周延儒所提出的那个条件,他又疑惧重重,毫无把握。所以,犹豫再三,钱谦益还是横一横心,决定把朱姨太逐出府去。不过,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仍旧未能坦然无愧,因为朱姨太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的生母。刚才,他就是怀着这么一种苦恼的心情,把消息告知柳如是的。现在,忽然听见柳如是说出如此知心体贴、顾识大体的一句话,钱谦益不禁深为感动。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着头说:“你——过来。”

        柳如是莫名其妙地走到他的跟前。钱谦益伸出一双多皱的、长着老人斑的大手,把柳如是纤弱温馨的小手握住,用深沉的声调说:“我很高兴!钱谦益得到你这样的闺中知己,不虚此生了!”

        柳如是心中一动,这才恍然领悟钱谦益的心思。她勉强地笑着,眼圈儿却不由得红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只要相公永远记着今日这句话,我就是明儿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钱谦益点着头,叹息道:“你快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已经是垂暮之年,可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过,你放心,我自会安排得妥妥帖帖,决不会让你这一辈子受委屈的!”

        柳如是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钱谦益,忽然“哇”的一声,扑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钱谦益也颇觉恻然。他喃喃地劝慰着,可是柳如是反而哭得更伤心了。她其实是个极不幸的女子,多年的风尘沦落、青楼卖笑的生涯,使她早已看透了人世的丑恶、凶残、冷酷和欺诈。她十二岁那年,被卖到吴江县一个退职内阁大学士家去当婢女,不久就遭到男主人的蹂躏,成为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的玩物。两年后,因为受到其他姬妾的嫉妒,她几乎被谗害致死。主人把她卖到盛泽的归家院,给一个叫徐拂的名妓做养女,从此正式操起了卖笑生涯。她聪明美貌,很快就走红起来。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报复,她开始变得又刁蛮又放肆,经常把那些色迷迷的狎客捉弄得团团乱转,哭笑不得。因了这股狂劲儿,她的名声反而更响了,所到之处,引得那些自命风流的公子名士趋之若鹜,为了获得她的一诗一画,不惜一掷多金。至于为着博取她的青睐而展开的角逐争夺,就更加激烈了。不过柳如是也知道,这种状况是不可能维持太久的,于是,便开始在那些慕名而来的客人当中,物色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几经挫折和痛苦之后,她选中了钱谦益。钱谦益有的是名望、金钱,而且盛传他很快就会被重新起用,入阁拜相。这对于饱尝卑贱的滋味,因而强烈渴望往上爬的柳如是来说,确是一个理想的从良对象。钱谦益是老了一点,但老年人听话,心眼儿不是那么活,而且懂得疼惜人……事实上,自从嫁到常熟来之后,这大半年,钱谦益对她百依百顺,宝贝得不得了。为着讨她的欢心,老头儿甚至一再牺牲自己的社会名誉而在所不惜。对此,柳如是是十分感激的。正为着不使老头儿过于为难,也为着自己的更高目标——当一个纵无其名也有其实的“阁老夫人”——不致成为泡影,她才断然决定暂时放弃把朱姨娘赶出府去的要求。现在,终于从老头儿口中,得到了这样一个郑重其事的许诺,她怎能不私心大慰。只是想到过去十几年中,自己所付出的种种辛酸的代价,她才又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柳如是的这种复杂心情,钱谦益自然是不会理解的。他只把柳如是的眼泪,当作是感激自己的表示。于是他不胜爱怜地抚着柳如是的肩背。等她哭够了,才轻轻地把她扶起来,让她到紫檀木长几前坐下,又替她打开梳妆匣子。他一边看着柳如是重新化妆,一边用了快活的声调说:“哈,我倒忘了告诉你一件稀奇事儿,还要借重你这位‘女元龙’替我出出主意——”他正想说下去,忽然看见红情擎着一盏斗色晶灯走进来,就住了口。

        红情把灯放在案上,敛衽说:“老爷、夫人,夜饭已经开上来了。请老爷、夫人过去用膳。”

        柳如是望望窗外,天色果然不早了。她沉吟了一下,说:“这会子,我觉得身子怪乏的,也没有胃口,懒得再走过去了。你侍候老爷去用膳吧,回头盛一碗粥,再把小菜也给我送来,就完了。”

        钱谦益一听,连忙说:“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你们索性全搬了过来,我就在这屋里同夫人一块儿吃。”

        红情答应着,退了出去。

        柳如是微微一笑,表示领会到钱谦益的体贴之意。她眼睛一转,提醒说:“噢,相公刚才有什么稀奇的事儿要说?”

        “哦,是这么回事——刚才,我在西院,正同在竹、养先商议周阁老那封信的事,忽然来了个求见的,我一瞧帖子,倒吃了一惊。你猜那人是谁?竟是阮圆海家的一个清客,叫臧亦嘉,余姚人,是个戏曲班子的教习,不知你可认识?几年前,我在南京见过他一面,差点儿忘记了。这一次,他奉了阮圆海之命,专程到常熟来,喏,给我带来这一封信。”钱谦益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封信,放在桌上,笑着说,“阮圆海在信里说什么他也是进士出身,素知忠君爱国的大义,他过去依附魏阉是不得已,也不曾反对东林,全是一篇鬼话!不过,最后那几句说得倒真切,竟是信誓旦旦,说是‘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此水!’哈哈,这胡子急着重新出头,只怕快急疯了哩!”

        柳如是看了一眼那封信,问:“相公同陈家老爷他们商议得怎样了?”

        像忽然咬着一只苦果子似的,钱谦益的表情变得懊丧起来。他紧皱着眉毛说:“还没个头绪。在竹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利用三月二十八复社在虎丘举行大会之机,联络一帮子人,在会上提出消除门户朋党之见,共扶社稷,并作出公议,上达朝廷。本来么,也不失为一策。只是这一次虎丘大会,两浙的士子估计会来得不少。浙西倒还罢了,浙东的慈溪、甬上那一帮书呆子,却是难轧得很。何况,你也知道,自从天启元年,我主试浙江,闹了那一场公案之后,浙人之于我,已势成水火,又怎能指望这一次他们肯同我联手呢?”钱谦益说完,又连连叹气。

        柳如是已经梳妆完毕。她拿着一根玉簪,在案上轻轻地敲着,说:“阮圆海既然急急地派人送信来,此事看来不像是周相公有心推搪,只怕有几分真!陈家老爷的献策,也是可用的。至于浙人作对,嗯,确实是一道难题。不过……只要他们并非全都主张对阮圆海赶尽杀绝,事情就有可为……”

        钱谦益心中一喜,连忙问:“呵,莫非夫人已有良策?”

        柳如是摇摇头。她笑起来:“瞧相公的着急劲儿,只怕并不在阮圆海之下哩!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有什么良策?不过闲着无事,我倒是可以替你想想。”

        钱谦益被她打趣,毫不着恼。他喜滋滋地说:“我知道夫人不只是个‘女元龙’,还是个‘女诸葛’,必有奇计妙策,为我分忧!”

        这时,红情和另外一个长得又瘦又小的十二岁丫环绿意,已经把晚膳搬进寝室里来。于是,他们中止了谈话,站起来,一齐朝饭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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