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老爷现在书房里,命你去见他。”李宝走进账房间来说。
被称作老爹的那个人——钱府的大管家何思虞从账本上抬起头来,用躲藏在白眉毛底下的一双锐利的眼睛瞧着来人:“嗯,什么事?”
李宝摇摇头,赔着笑脸说:“只是请老爹即刻过去。”
“好。”何思虞说,重新低下头去。“你瞧好了——”他伸出一只干枯弯曲的、戴着嵌绿玉金指环的手,指着账本,对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的账房先生说,“这些,还有这些,你都好生再盘一下。怎么会只剩这一点儿?亏得太多了,这样不成!懂吗?好,回头我再来。”
说完,他就直起身子,疑惑地瞅了一眼还在等候他的李宝,向外走去。李宝连忙跟着他。
“老爹,老爹!”
“啊?”何思虞没有回头。
“我那——”李宝急急赶上来,“我那五两银子,老爹跟邹老爹说了么?”
“还没哩!”
“可是、可是听说就这几日,船便出海了呀!”
“慌什么,还没定呢!再说,你那几两银子,邹老爹未必就瞧得上眼!”
“怎么?”
“你也不想想,他现赁着二三十号海鳅船,哪一次出海,不是三万五万的生意。区区五两银子,在你自以为老大一笔帮衬,但到他手里,不算你一股吧,不行;算你一股吧,他还真嫌零碎费事!”
“可是……”
“算了!你想发外洋财,过几年再说。那五两银子,回头你来拿回去!”何思虞断然地说。
这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走了一段路,何思虞斜眼瞅了瞅李宝,见他耷拉着脑袋,撅着嘴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便微微一笑:“小伙子,你想混几两银子讨媳妇儿,何必非得往通番贸易上打主意?那可是风险买卖,我是为你好,怕你赔不起哟!你如今既进了这钱府的大门,又承老爷看得起,让你早晚跟着他,这便是你这辈子的财气到了!今后只要你乖觉些,我自会把些门道来慢慢点拨你!”
李宝抬起头,呆呆地瞧着眯着眼睛、在他旁边傲然而行的瘦小老头儿。渐渐地,他脸上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一丝希冀的、贪婪的光芒在他眼睛里闪动起来。突然,他大步跨到何思虞的跟前,“扑通”跪下去。
“老爹在上,今后老爹便是我的干爹!李宝如若负心背义,天地不容!”
何思虞左右瞧了一下,连忙把李宝扯起来,“傻小子,谁让你在半路上来这一套!”他低声责备说。于是,两人继续往前走。
“嗯,这样吧,”何思虞沉默了一阵子,终于说道,“眼下有一桩现成的买卖,不过,做得成做不成,就瞧你的本事了。”
“啊,干爹请讲!”李宝惊喜地睁大眼睛。
“我问你,老爷跟前,你说话能到什么地步?”
“这个……”
“好,这我不管。我只告诉你,现在下房里,正锁着两个人,一个是金花桥头的机户王之善,一个是小东门外竹木行的张胜。王之善六年前借去银子五十两,到今年连本带利该还一百九十两;张胜五年前借银三十两,到今年该还一百零二两。但二人至今分文未还。前两日我说起,老爷很生气,命人把他们叫来,责骂了一顿,关在下房里,说是一日不还清,就一日不放人。昨天这两家央人来向我求情,说是情愿各出五两银子赎人。现在,你如能说通老爷放了他们,这十两银子,我分文不取,全数归你。如何?”
“啊!”李宝的眼睛蓦地发亮了,可是随即又担心地咕噜,“只是,只是不知老爷答应不答应。”
“我不是说了吗,那就看你的本事啰!”何思虞冷冷地说。这之后,他就闭上嘴巴,再也不谈它了。
……
当何思虞登上荣木楼,踏入匪斋的时候,钱谦益正站在书房中央,望着墙上的《耦耕堂读书图》出神。那是不久前柳如是在苏州画的一幅画,虽不甚工,却颇饶淡远之致。钱谦益为着讨柳如是的欢心,特意命人精工装裱后,拿来挂在书房里。
听见何思虞的脚步声,钱谦益很快地转过身来。他点点头,算是回答对方的行礼,随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嗯,我让你带我的信去见何先生,这事办了么?”
“禀老爷,已经去过。”何思虞恭敬地回答,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这是何相公的复信,请老爷过目。”
“唔,可是你亲自去的?——他可应允?”钱谦益一边拆信,一边问。
“是小人亲自去的。只是何相公一味推却,说他才疏学浅,万万不能与黄陶庵先生相比,生怕教不好,耽误了少爷的前程。”
钱谦益草草看了一下信,把它扔在一边:“哼,我岂不知黄陶庵无人能及。只是他已辞馆而去,我再三苦留,却留他不住,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少爷天天这么荒废着!你——明儿再去一趟,替我反复道达恳聘之意,请何先生务必应允。”
“是!”
“嗯,你坐!”钱谦益摆了摆手。但是,等何思虞告了坐,用半个屁股在一张凳子上就座了之后,他并没有立即说话,却转过脸去,又对墙上那幅《耦耕堂读书图》出起神来。
“你说,这拂水山庄,若是重加修葺,所费须得几何?”他沉思地问。
“啊,老爷想重修拂水山庄?”
“嗯,”钱谦益点点头,“我打算把它下点工夫修修好,待弄得像个样子之后,就搬到那边去,关起门来,清清静静读几年书。”他瞧了瞧何思虞,见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提高了声音,像是解释又像是训斥似的说,“息影田园,读书养性,乃是我的素志!好多年前,我就与程松圆订下此约,无奈杂务纷扰,未能如愿。如今松老已经作古,这归隐读书之约,我却不曾暂忘。”
“是!”何思虞拱手应诺着,迟疑一下,问,“只不知老爷之意,是小修?中修?还是大修?”
“不修则已,要修就得像样点——便是大修,如何?”
“这,只怕须得六七千金之数。”
钱谦益仰起头来,考虑了一会儿,斜瞅着何思虞:“当真要这么多?”
何思虞的表情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禀老爷,这还是往少里估的,老爷不信……”
“好,六七千就六七千!”钱谦益下决心地说,“回头,你先找人通盘算一算,拟出个大概单子。待过几天我亲自踏勘之后再定。”
“是。不过……”
“什么?”
“六七千两银子数目非小,眼下家中的账面已经很紧,只怕……”
“又是拿不出来!是不是?”钱谦益不耐烦地打断他,“不就是修个园子这么点事,偏你有许多推搪!”他生气地说。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老爷赐示良策。”
钱谦益冷笑说:“我有什么良策?良策该由你们去想!”说完,他随手拿起案头的一本书,打算就此结束这番谈话。
何思虞本能地站起来,却拖延着不走。他低头站了片刻,为难地说:“启禀老爷,非是小人……这几年家中的情形,老爷是知道的……”
钱谦益睁大眼睛瞧了他一会,突然把手中的书重重一放,霍地站起来,怒声说:“我知道!我还知道这几年你着实捞了一把!”
这句话果然见效。何思虞哆嗦一下,畏缩地抬起眼睛。
“有没有?你说!有没有?嗯?”钱谦益厉声追问。
何思虞“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叩下头去:“求老爷息怒,小人知错了,小人不该顶撞老爷,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钱谦益一声不响。直到何思虞快要把脑门碰破了,他才悻悻地说:“去吧!园子的事,过几天我可得问你!”
何思虞得了这一句话,才如获大赦地爬起来,却不敢抬头,道了谢之后,就连忙退了出去。
钱谦益重新拿起书本,举到眼前,随即又放下了。他倒背着手,开始在室内徘徊起来,心里很不愉快。近几年,由于吃了一场大官司,加上为着迎娶柳如是、谋划起用、陈夫人许愿重修佛寺等等,着实花了不少银子,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另一方面,去年江南一场大旱,弄到赤地千里,饿殍载道,手中白白捏着几千亩良田,租子却全收不上来;加上各地兵荒马乱,道路不通,虽有七八间商号,也是连年亏损,难以支撑;特别是去年与人搭伙出海贸易遇上风暴,一下子漂没了三艘满载货物的双桅大船,其中一艘又恰恰是自己占的大股……这一切,他也是知道的。可是若说他大半辈子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这一份家产,几年工夫就亏空到连六七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地步,他还真有点不怎么信。前些日子,他也曾亲自查看过账本。账面上倒写得清清楚楚,瞧不出什么破绽。不过,他知道,像何思虞这种老奸巨猾的家奴,作弊营私的办法多得很,而且上下左右都是暗中串通好了的,一切漏洞都堵得严严实实。他们早已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网,要冲开缺口固然很难,甚至想抛开它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情况只会更糟。那些堆积如山、永远也处理不了的难题,立即就会像冰雹一般地倾泻到你这个当主子的头上,弄到你手忙脚乱,寸步难行,结果只会加速家业的败亡。所以,过去钱谦益眼见他手下的豪仆们一个个都置田买屋,鲜衣怒马,暴发起来,明知此中有鬼,也唯有抱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宗旨,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有时某个豪仆在外面作恶犯法,被官府拘去,他还得写帖子、递保状,凭着自己的面子交情,把他设法赎出来……不过,现在发现这些狡猾凶悍的家伙,只管自己发财,大有置他这个主子于不顾,听凭其败落之势,钱谦益不禁又惊又怒,觉得这种状况,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下去了。
“不过,那又该怎么办呢?这伙鬼东西,可是难轧得很!弄不好,就会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他想,猛一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李宝已经走了进来,正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露出有话要说的样子。
也许是这个贴身仆人恭谨侍立的姿态,也许是他那年轻的富有生气的样子,使得钱谦益的心忽然动了一下。他记起来,李宝是半年前才进府当差的。当时也曾问过,他家里是慧日寺前开绸绒店的。因为被徐孝廉家的绸绒店欺凌,几乎无法立足,所以情愿循常例缴纳八十两“献身银”,让儿子到钱府来充当奴仆,以求得庇护。这李宝小时也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钱谦益因为老仆钱升的儿子考中了秀才,不便长留府内,又见李宝为人老实勤快,就让他跟了自己。现在钱谦益正因家中的悍仆难以驾驭而烦恼,骤然看见李宝,倒生出一个念头来,觉得这小伙子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若加以培养,历练几年,说不定会成为自己得力的臂膀。他又仔细瞧了瞧年轻的仆人,发现他还是一个长得满俊的小伙子,唇红齿白,眉眼鲜明,身材健壮,衣服帽子也干净整洁。钱谦心中愈加喜欢,紧绷的脸随之松弛下来,和蔼地问:
“你——有什么事吗?”
李宝畏缩了一下,脸红了。他的嘴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说嘛!”
李宝的脸更红了。他讷讷地说:“小人、小人想求老爷一件事。”
“嗯?”
“下房里现关着两个人,小人想求……求老爷放了。”
“啊,为什么?”
“那、那两个人与小人原有些认得。他家里人来寻小人说,所以、所以……”
钱谦益一声不响地盯着李宝,面容渐渐又变得严厉起来。这种求情放人的事他见得多了。他根本不相信这类事情会是白做的,对方必定已经许给李宝多少钱。“没用,一切都是白费心机,谁都不能相信!刚才,我还那样满心满意想提挈他,真是走了眼!”他阴郁地想。
“老爷……”李宝又说。但是,现在他那恭谨的姿态、那俊俏的外表,在钱谦益眼中已经变得那样可憎可厌,就连他恳求的声音也充满着捉弄的意味了。
“胡说!”钱谦益蓦地吼叫起来,“那两个家伙是欠债不还的无赖泼皮!我不拿帖子把他们送官,已经够便宜了!放人?休想!”
说完,他就把袖子一拂,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把吓得不知所措的李宝丢在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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