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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的呼声

        太明久别回家,在他离家的期间,家里有种种的变化。首先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还认为是孩子的妹妹秋云未婚夫婿已定,正在忙着准备结婚,未婚夫婿是他父亲胡文卿朋友之子,医专毕业的年轻医生。

        另一个变化是,他哥哥志刚近来迷恋镇上的一个艺妓,志刚大概很少照顾家庭,因此和嫂嫂之间感情不睦。分家继承了财产,能自由的处理金钱,便立刻纳妾或玩艺妓,这是社会上常见的事。太明对于哥哥的这种变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只认为这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想到嫂嫂的立场,他也想忠告哥哥,但显然会被认为是多余的操心。而太明在村子里没有谈话的对手,便整理整理老阿公遗留下的书籍,忽然看到一本心有感触的书,便随心的细读,老阿公似乎还活在他留下的书籍中。其中的随园集和陶渊明诗集,处处有他阅读时用笔打的记号,显示出那是他喜欢读的书。太明被那些书吸引着,手不释卷地没入随园或陶渊明的世界里。太明的父母连妹妹都婉转地劝他结婚,但他置若罔闻,看来他是想在读书三昧中,渐渐地使心的调和恢复过来。然而宁静了的心,有一天因为发生一小事件,而使太明的心完全乱了。

        那一天,太明的母亲阿茶,因为什么事大声嚷嚷着从后山跑下来。后山有胡家的墓地,一团工人就在那里挖掘,所以阿茶吃惊的跑下来。她看到那现场时,由于那里是祖先的墓地,为顾全起见,极力阻止,但一个自称监督的强硬汉走来:“啰嗦!‘并打了阿茶一巴掌,阿茶仍然抵抗着,但对方听不懂台湾话,又连连打了她几巴掌,阿茶因此哭嚷着从后山跑下来。

        那时候,甘蔗栽培已发展到太明的村子,那工事是为了甘蔗栽培所需要的架设台车的轨道施工。

        太明听了母亲所说的事情,勃然变色地跑到现场去。但是对手的汉子态度十分高压,对太明的抗议鼻子里哼着冷笑:‘我是柔道四段,你若走近来受伤我可不管,谁的土地我不管,你有理到公司去讲,公司里有三个法律顾问。’接着他又说:“我叫北野,你记住我的名字。‘很嚣张。

        太明痛恨暴力。对方既然要用暴力,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因此他忍气吞声知难而退。这天晚上,那叫北野汉子的可憎面目浮现在眼前,使他难以成眠。

        到了第二天,太明还是因为这件事而满肚子不舒服。母亲阿茶说:“啊啊!无妄之灾啦!‘她为了解厄消灾,吃素面和鸡蛋,她的样子是看开了。但太明年轻,又接受过新时代的教育,无法把它当作一场灾难而忘了。但是,若循法律途径抗争,由以前的种种情形来看,不论理由如何,台湾人从未胜诉过。那是从头便绝对胜不了的一场官司。而且,这次倘若受伤了,还有话说,仅是挨了一巴掌理由薄弱。若是以私有地被擅自挖掘这一点来做为问题,对方既然有其法律专家,自然会巧妙地找出遁辞。

        这事情太明越想越觉得胸口好像胀裂似的难受。虽然母亲没有受伤,但太明的心却像受了深深的,难愈的创伤。

        ‘陶渊明也无力治愈这个创伤!’太明抛下书本,大声这样说。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呢?他想到,他从小便喜欢常常这样设问,而自问的问题,从未在心里得到答案,于是不觉就忘掉了。但那并非忘掉了。而不过是沉于记忆之底罢了。每当他的心受到新的创伤时,便连沉淀的旧记忆,也跟着新的愤怒一起被挑动起来。于是他梦想着,能使自己从这苦闷之境脱身出来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新天地。在他的心里,梦想著有一天要到隔海的父祖之地的大陆。

        这样的日子中,秋云的婚期快到了,家里忙着为她准备嫁妆,虽然近年来有心人主张结婚典礼简朴化,他还是依照旧习俗听年长者的意见。在许多的嫁妆中,妹妹所喜欢的近代式衣橱和三面镜梳妆台等格外显目。

        终于到了结婚当天,那蜿蜒长长的嫁妆行列的排场,仍然足以让人想到名门世家的情形,亲戚、朋友、村里的热心人士都来道喜。

        徐新伯保正身上穿着新做的礼服,胸前佩着绅章。他是主宾,坐在正厅的上座,主要的宾客都坐在正厅之席。鸦片桶代表胡家担任招待,太明亲自向客人敬酒,酒酣时候,徐新伯不客气的照例大声发表社会评论:‘不识时势出头的家伙是傻瓜,什么社交啦、关说啦,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从前也一样。只是说法有异,总之,不过是把有关于金钱的事说得好听罢了。从前则话说得露骨,所谓有钱有理,钱能左右正义,如今则是律师,或关说,其实还是钱在发挥作用。我在十几年前就知道这种事。公学校的训导价值二千元。’他稍停顿一下,得意的环视大家,于是用五根手指拨摸颚须说:‘留学生无价值,这批评,是当时我进步的看法,大家不懂还一直说我的头脑古板。怎么样?如今不懂的人还是不懂。上次胡先生的夫人被打。抛出二千元看看,那效果比十个留学生的智慧大多了。要关说将一个工头炒鱿鱼,别说要二千元关说费,五百元就足够了。若是我三百元就可让他被炒鱿鱼。’他趁着酒势放言高论,因为他是保正大家都默默的听着,但内心都不服。只有鸦片桶陪着笑脸。徐新伯又乘势说:‘太明君知道守本分,所以是了不起的,像我一个亲戚,法政大学毕业后出任名誉乡长,每个月只有三、四十元车马费,但月月的交际费、活动费等的开销,使他的父母叫苦连天,终于只当了一任期就差一点破产了。而辞了乡长职,委任官又当不成,当雇员可笑没面子不能做。结果当名誉乡长也不过是“赐金碗”(虚有其表)罢了。还有比这种情形更傻的呢,那就是一些搞思想运动的人,一时那么风光的到各地演讲,现在几乎都身系囹圄的呻吟着。曾经来庙口演讲的姓詹和姓蓝的都被关在牢里了。我夙有先见之间明,让子弟受教育,我认为受六年公学校教育就很够了…。’徐新伯像教训大家似的长篇大论终于完毕。酒过数巡,大家乘兴愉快地闹着,但向来这种场合总要说一言的鸦片桶,近年来遇到手头的不景气说话少了。阿三和阿四对徐新伯的话随声附和,助酒兴,但因为沦落到打零工,已不再在绅士之间饶舌。太明听了徐新伯这番话,忍着窝囊气,尽主人的礼貌招待他。

        秋云出嫁的喜事办完,家里便只有太明和母亲两人。母亲虽然希望太明早日成亲,但因为本人无意也不勉强硬劝他。母亲为了排遣无聊,有时便到太明妹妹家。妹婿是开业的医师,处事得体的好人。有时妹妹回娘家他总是陪着来。太明原觉得医生就像卖蒸馏水,如剥削钱财的税务官一样,对这两种人没有好感,但他和妹婿谈笑之中,这种观念被修正了。妹婿曾这样说:‘我的对象是疾病,而不是金钱。我希望一生救助十万个人,但不想赚十万元。然而若救了十万人便可得十万元。’他说着笑了。他的说法令人觉得相当滑头,却不令人觉得是一个普通的俗医。

        妹妹的结婚告一个段落,太明安心了,又闭入自己一个人的思考中。如今他对于祖父私淑陶渊明,醉心老庄的境涯感到羡慕。若是能够他希望春、夏、秋、冬都过去了,一下子成为老人。否则年轻的肉体里燃烧着希望和理想,使他对于现在的失业感到如深刻的刑罚似的。他为了要理清这种心情,以求得一处安住之地,那么他应往何处去呢?而老子的幽玄哲理、孔子的教诲都没有指示他一条路。他只有在荆棘的路上挣扎着独自寂寞地行走着。正月又到了。屋后的橘子结实累累。他徘徊着出去橘子园走着。蓦地看见去年剪了的枝子上长出新枝,结了金黄色的果实。那新枝比剪前结出更美的橘子。他那时把思考着的结婚问题,在心底仔细咀嚼地想起来。若是结婚了便会生孩子,生殖了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被人蔑称‘你呀!’他想,‘若是被叫你呀-,一代就够了’,他这样反覆的想着之中,突然听见母亲在后面叫他,母亲告诉他,公学校时代的同事曾训导来访。

        太明对于他在公学校时代,对日本籍教员的横暴痛烈的批评后辞职离开学校,后来听说曾训导去日本留学,帝大毕业,接着便去中国大陆。这次突然在太明面前出现,是因为他父亲去世而回台湾。太明以惊讶、期待和敬畏,面对这位已变貌为很耀眼的友人。

        曾所说他自己的近况,对太明而言一切都令他感到吃惊和新发现。他现在是中国某大学的教授,以宽阔的眼界,洞察新时代的动向。他从在公学校的教员时代,即有惹人注目的风貌和辩才的人,现在由于其人的成长成熟,已是有宽阔温厚的人格。这对于局限在狭小的天地未接触过杰出人物的太明而言,曾看来,是仰之弥高的人物。曾热心的地劝太明前往大陆发展时,太明的精神上心情上不觉涌起了一股青年的朝气。

        曾不久就回大陆了,过了大约两个月左右的有一天,太明收到自大陆寄来的一封信,寄信件的人是曾,太明的手迫不及待的拆开封口,如饥似渴地急读着信。那是通知太明,他已推荐太明到国立模范女子中学去担任数学教师。

        ‘还是他的友情实在!’太明对曾以无限的信赖和感谢之念想着他的种种。太明对大陆的梦想,如今就要实现了。已经没有什么会阻挡他的去路。等他去坚决实践。‘现在正是脱离这狭小的天地的时机啦!’太明在心里这样说着。

        太明在大陆谋得一份教师职位的事,立刻传遍村子里。太明这个人物又从村人的遗忘中浮现出来再度受人注目。他父亲胡文卿说:‘专门学校的教师,说来相当于昔日的进士或翰林,这是很大的荣誉。’他说着很感欣慰。虽然儿子要去大陆,他感到有点寂寞和不安,但想到他的将来,也不便表示反对。

        太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活力充沛的准备渡华的一些事情。他不打算再回来,因此向亲戚朋友一一访问并道别,对于故乡的风物也抱着一种惜别的心情。

        母亲阿茶的发起决定一家团栾到城隍庙拜拜。母亲事前斋戒沐浴吃素的净身慎心。到了去拜拜当天,父亲穿长衫礼服,母亲也难得的脚穿鞋子,阿玉打扮得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盛装,哥哥穿新西装,嫂嫂穿一件流行过时的裙子。一行八人,连妹妹夫妇都加入其中。母亲在城隍庙中堂的垫子上跪着恭敬虔诚地祈求太明的成功,父亲在供物前高声朗诵祈祷文。太明捧着线香恭敬地合掌。母亲为太明抽了一根神符之签是:上上吉。拜拜后,太明的妹婿提议拍撮一张纪念照,一行人便到当地第一的照相馆。摄影场在二楼必须脱鞋上去,太明领先走在前面,大家跟着纷纷上楼,阿茶上到楼梯中段时,突然听见后面有人说:‘喂!这老太婆!’男人这样骂的声音炸裂开来,一个穿和服结红色鼓形腰带的姑娘跑来:‘你呀!不可穿鞋子!’她责备的目光望着阿茶的鞋子,阿茶连忙脱下鞋子。阿茶第一次经验到要脱鞋入室。太明的脸全红了,他是兴奋,也是难为情。他遗憾由于自己的疏忽,使母亲丢脸。同时对于出之于以侮辱般态度的对方觉得可憎。他不想拍摄照片了,但父亲为了吉利,叫太明忍着不要介意。他为了顾到父亲的心情,勉勉强强站在中央拍摄记念照。归途,谁都不提及拍照片遇到的不愉快之事。妹婿故意开朗地饶舌,以引起大家的兴致,但只有太明默默地不作声。忽然看见大雪山笼罩着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

        他放心不下的是母亲,他妹婿了解他的心,答应他会照顾母亲。母亲也以前就希望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父亲有阿玉跟着,若发生问题的时候,哥哥也在近旁,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他到哪里都没有后顾之忧是值得庆幸的。他细听着父老和前辈的意见,然而一想到拍摄照片之事,心情变得希望早日去大陆。他马上申请护照。郡公所的一位年轻警察恭敬地跟他打招呼,他以为警察认错人了,迟疑着答礼。那警察自称是他的学生,他惊讶地细看,才从以前的记忆中想起那学生的面影而喜出望外。那学生亲切地为他介绍郡守。郡守是一位温和的人,听了他渡华的目的说,会指示早日替他办理护照。他感谢郡守的厚意,告辞时,郡守说:“到中国去也辛苦。像你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如留在台湾,为岛上的文化尽力才好。‘他也并非没这样想,但他既然已下决心便不再三心二意。总之,由于郡守的关照,护照比他预想的早日发下。

        他选择了吉日,以踏上勇跃向大陆发展的壮途,终于到了出发的当天。他到公厅焚五香,祈祷祖先的保佑。公厅的栋梁上悬挂著「贡元‘的匾额,匾额的金字已剥落骄傲的流露出古老的传统似的气氛。在中庭里则爆竹霹哩哗啦响。鸦片桶在胡家一族人的面前说:“一代做官三代富’。阿三和阿四的脸色有一种情况苍凉的神情,向太明说:”恭喜恭喜!‘亲戚和村子里的热心人也来送行。太明对于这盛大的送行,感到一种不成功死也不回来的心情。不,他决心不再回来。

        爆竹声更响,他静静的从公厅走出来。站在两旁并列送行的人口口齐声说:“做大官恭喜!‘来到门楼时,鸦片桶对他说:’太明!在江南有胡家的祖庙,那是祖庙中最大的庙,因此财产也多。你若是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拜拜,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贴膝礼“金呢。‘他父亲春风满面地混在送行人之中,母亲阿茶流露着依依不舍的神情。太明走出门楼一再回头看自己的家。心里有一种就像得’贡元‘那样的,给胡家扬眉吐气的愿望。

        太明的妹妹夫妇和哥哥志刚送他到基隆。基隆下着雾一样的细雨,下一阵毛毛细雨,晴一阵。他站在码头眺望对岸,想起了那年出国留学时,那避人眼目一个人来为他送行的女性。自从在这里别后便没有再见过面。想必她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听说夫君富有而且是医生,已有两三个孩子。太明想到自己至今仍然单身,一事无成……如果他和这个女性结婚,也许自己也在乡下过着满足而幸福的日子呢,他想起当时的情形心情落寞。

        开船的铜锣声响了,妹妹秋云的眸子闪着依依的惜别之情。他的哥哥如小时候那样提醒太明注意种种事情,只有他妹婿并未显露感伤的神情,他笑着说:‘一句话说那里是大陆,其实上海跟台湾如眼睛跟鼻子之间的距离,比日本还要近,差不多从这里到台东去的时间罢了。’太明听了这话并没有深受感动,他只是放心不下父母,一再的一再的拜托他们照顾父母便上船。三千吨级的汽船离开码头,送行的人热烈地挥着手帕。青青的鸡隆山看来像缓慢地移动似的。船出了外港,暮色低垂,船身的摇晃激烈起来。他进入船舱里躺下。

        翌日天气晴朗,是最好的航海风和丽日,他走到甲板上眺望,已看不见山影。洋洋大海黑潮汹涌。飞鱼随着船脚闪着白光飞跃。他忽然感到心情爽朗,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诗情如轻音乐似的旋律在他的心里回响着,他一气呵成地作了一首七言律诗。几乎不需要推敲的诗,但第七句‘岂为封侯归故国’,似乎不妥。因为他是日本籍民,去大陆并非归故国。这一句他斟酌着用其他种种字眼来代替,但找不到适当之词。他蓦地想起清朝沉德潜的笔祸事件而栗然。沈是仿孔子的‘恶紫之夺朱’之句而咏黑牡丹,其诗句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成为问题,而蒙冤罪被处极刑而死,因为明朝姓朱,所以被误解为诽谤明朝的皇帝。

        太明想起阿公告诉过他的不少笔祸事件,使他觉得容易被人误解的句子应修改。他终于想到新句‘游大陆’来代替。于是用铅笔把那首诗抄在笔记本上。

        优柔不断十余年忍睹云迷东海天拙策非惊才不足雄心未已意缠绵半生荆棘潸潸泪万顷波涛淡淡烟岂为封侯游大陆敢将文字博金钱他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高声朗诵。他的脸上洋溢着愉快的微笑,心如浩瀚的大海般无限地舒展。以前的一些幼稚的想法现在觉得很可笑。蓦地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大陆已微微的显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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