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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向来都非常准的尼古拉回家却晚了很多。

        一进家门,连外套都不顾不上脱,便兴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

        “尼洛夫娜,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可是那是谁的呢?我还没有打听出来……”

        母亲的心立刻就激动起来,身子晃了一晃,赶忙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

        “会不会是巴沙?”

        “也有这种可能。”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可是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方才在街上各处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这当然是很笨的,可是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呀!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了一声。

        “您到叶戈尔那里去,或话他能知道点消息。”尼古拉边说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头巾,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紧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几乎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朝前,周围的东西一样也看不见。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好像电光一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推动着她。

        天气很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叶戈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再也没有气力往上迈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一望,不觉惊奇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仿佛看见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可是,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留神细听动静。

        下面的院子里有缓慢的、不很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警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一看,她又看见一张麻脸在对着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母亲欢呼起来了,跑下去迎他。

        可是她的心中却一下子失望起来,倍感难受。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小心的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叶戈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叶戈尔躺在沙发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尼古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尼古拉?”叶戈尔腾的一下子抬起头来,慌展望针问。“那里有两个尼古拉……”

        “维索夫希诃夫……到这儿来了!……”

        “好极了!”

        这当口儿,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然后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叶戈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切地说:

        “请过来吧……”

        尼古拉满脸带着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立刻就会被抓住。我一面走,一面想,真傻!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正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洛夫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

        他很拘束地坐在沙发边上,不好意思地耸着肩膀,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那里有一个宪兵出身的看守,因为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子大家在打他,闹得一团糟。看守们都害怕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牢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走了一会儿之后,才算明白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叶戈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尼古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对于同志们总是很不好的,——对谁都没有说一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头,对谁也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坐了一会儿,让风一吹,脑子里想起了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叶戈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添了一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维它夫希诃夫把头猛摇了一下,一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空空的了。可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是在生病……”

        “每个人都做他所能够做的事!”叶戈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后来,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一圈,参观了一番,心里直盘算着该怎么办,我到哪里去呢?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胡毛地走着,心里很不高兴。……我觉得,警察好像在盯着每一个人看。我心里想,我的这副尊容,是再也逃不过法庭的!……突然,尼洛夫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赶快避开了,跟在她后面,一就是这样,完了!”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她对维索夫希诃夫细看了一下,觉得他好像比从前容易接近了。

        “同志们一定在担忧……”尼古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忧呢!”叶戈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好像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虽然叫人痛快,可是事情并不很简单。假使我能起来……”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抚弄着。

        “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尼古拉说着,低下了头。

        母亲叹了口气,不安地将这很挤很窄的小房间打量了一遍。

        “这是我个人的事!”叶戈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巴威尔的事吧。”

        维索夫希诃夫咧开嘴笑了笑。

        “巴威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好像是我的队长。和看管交涉也是他出面,总之,他在那里指挥,大家都尊重他……”

        符拉索娃一边听着维索夫希诃夫讲着,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叶戈尔的发青而浮肿的脸。

        他这张脸上死板板的没有表情,好像非常非常扁了,只有双眼中还放射着活泼愉快的光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尼古拉像记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一个女的会出来开门,您就叫她把所有可吃的东西一起拿来。”

        “所有哪里吃得下?”尼古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多的……”

        母亲走出去,敲了敲门,便凝神听着,一面悲哀地想起了叶戈尔——

        “他快要死了……”

        “谁?”里面问。

        “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低声回答。“他请你去一下……”

        “就来!”里面不开门只是回话。

        母亲等了一会儿,重新敲门。这次门就很快地开了,走出一个长得很高的戴眼镜的女人。

        她一边匆匆地整着上衣那很皱的衣袖,一边严厉地问母亲:

        “什么事?”

        “我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派……”

        “哦!我们走吧。啊,我认得您!”她低声说。“您好!这里暗得很……”

        符拉索娃望了望她,想起了她曾经到过尼古拉家里。

        “都是自己人!”她的脑子里这样闪了一下。

        那女人差一点撞在母亲身上,于是就让母亲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问:

        “他不舒服吗?”

        “是啊,他躺着。他说请您拿点吃的东西去……”

        “哦,还是不吃为好……”

        好两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的时候,他用喘哑的声音对她们说:

        “朋友,我是不久就要回老家了,柳德密拉·代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们没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就从牢里逃出来啦,胆子真不小!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然后把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心地望着病人,严厉地说:

        “叶戈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立刻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真不当回事儿!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马上就会派人来接叶戈尔。”

        “那么,我不是要进医院?”叶戈尔无奈地问。

        “是啊,我跟您一同去。”

        “跟我进医院?唉,天啊!”

        “不要再胡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整了整叶戈尔胸口的棉被,对尼古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十分镇静,每一个动作都很稳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两道黑眉毛差不多在鼻梁上联在了一起。

        母亲很不喜欢她的这张脸——她的脸好像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意,她一说话就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们走吧!”她继续说道。“我就回来!您先把那种药水倒一汤匙给叶戈尔喝下去,不要再让他说话……”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尼古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叶戈尔叹了口气,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得帮她一下。——她已经累了……

        …”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柔而体贴地劝说。

        他吃了药,眯着一只眼睛说:

        “就算不说话,最后也是照样得死……”

        他用另外一只眼睛望着母亲,他的嘴唇慢慢地展开来,算是笑了。

        母亲忽然低下了头,一阵强烈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以至于让她几乎要流泪。

        “不要紧,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乐趣一定要有死的义务……”

        母亲疼爱地把手抚在他的额头,又轻声地劝说:

        “不要说话了,好吗?……”

        他闭了眼睛,好像是在倾听自己胸中的痰声。过了一阵儿,他又执拗地继续开口说话了:

        “妈妈,不叫我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不说话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多受几分钟的痛苦。一方面,不宁失去跟好人谈话的乐趣。我想,像这个世界上的这样的好人,在那个世界里是不会有的……”

        母亲十分担忧地打断了他的话。

        “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一定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同志,是个好人。妈妈,她一定会骂你的。她对什么人都骂,老是这样的……”

        叶戈尔慢慢地、费力地动着嘴唇,讲起了她这个邻居的历史,讲述中,他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母亲看出来,他是故意在那里说她。母亲望着叶戈尔那蒙着一层青色的脸,惊惶地想:

        “他活不长了……”

        柳德密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

        “您的朋友一定要换了衣服离开此地,越快越好。所以,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现在就得去替他弄一身衣服,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只可惜,索菲亚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委托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除了她要做的事情之外,她什么也不再想。

        此时,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

        “您打算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什么样的都好!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注意,他又不很灵活……”

        叶戈尔沙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

        叶戈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柳德密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迅速地说:

        “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吗!对吧?很好,可是,现在赶快去吧!”

        她亲切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了门口,压低嗓门说:

        “我把您带了出来,请您不要生气!他讲话对他身体很有害……可是,我有希望……”

        她捏着手,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但是,她的眼皮却疲劳困倦地垂下来了……

        这种解释使母亲狼狈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呢?”

        “您得仔细注意一下,有没有暗探?”她低声地嘱咐,接着她就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好像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带着几分自负地说道。

        走出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一整披巾,同时悄悄地、却是目光炯炯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能够差不多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他们的步伐总是故意装得很悠闲的样子,表情上、姿势上都带着不自然的放肆,脸上带着疲劳和无聊的表情,还有那双张惶的眼睛,眼光尖锐得令人不快,眼色忽忽闪闪,像是提心吊胆、干了什么坏事,又非常拙劣地想掩盖起来——这些情形,母亲是很熟悉的。

        这一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看熟的暗探的面孔。

        她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了市场。她替尼古拉买了衣服,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这之中,她入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差不多每个月得替他购置全身新衣服。这个计策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母亲自己却觉得非常得意——因为她一路上已经想过了,警察局知道,尼古拉逃走之后一定要改装,所以会派暗探到市场来的。

        她怀着同样的孩子般的小心回到叶戈尔家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得完成把尼古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尼古拉在街的边上走。她看到尼古拉低着头,沉重地跨着步子,那件很长的土红色大衣的下摆老是不断地缠住他的两条腿,他时不时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因为帽子总是滑到鼻子上,——心里觉得又好笑又高兴。

        走到一条清冷的街上,莎馨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因而,母亲就朝尼古垃默默点头告别,然后独自回家来。

        “可是,巴沙还在里面。……安德留夏也在……”她忧伤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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