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丽亚的秘密
"让你自己去判断吧,"奥尔珈说,"我警告你,这事情听起来很简单,一个人不能马上就懂得为什么它有这样重要的意义。城堡里有一位名叫索尔蒂尼的大官员。""我已经听到过他的名字了,"K说,"我上这儿来跟他也有关系。""我可不这样想,"奥尔珈说,"索尔蒂尼很少露面。你是不是听错了,把他当作了索尔提尼,把提听成了蒂了吧?""你说对啦,"K说,"那是索尔提尼。""是呀,"奥尔珈说,"索尔提尼是很出名的,他是一个最勤劳的职员,大家常常谈起他;可是索尔蒂尼却不大爱交际,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是在七月三日救火会举办的庆祝会上,城堡也参与了这次庆祝会,并且还赠送了一辆新式救火车。索尔蒂尼据说是担负着救火会的领导责任,也许他只是代理别人的--官员们就这样互相遮掩,所以很难知道真正负责的到底是哪一位官员,--索尔蒂尼参加了救火车的赠送仪式。自然,还有不少从城堡里来的人参加,其中有官员,也有侍从,索尔蒂尼保持了他的一贯作风,把自己藏在幕后。他是一个矮小、老弱、思虑沉着的绅士,凡是见到他的人都会注意他额头上的那种皱纹;布满在额头上的扇形皱纹--虽然他肯定还不到四十岁,皱纹却实在不少--一直延伸到他的鼻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我们也参加了那次庆祝会。阿玛丽亚跟我为了这次庆祝会,早就兴奋了好几个星期了,我们也准备好了参加这次盛会的节日衣服,一部分还是特地新做的,阿玛丽亚的衣服更漂亮,一件雪白的罩衫,胸前镶着一道道像泡沫一般耸起的花边,妈妈为了缝这件罩衫,把她所有的花边全用光啦。我妒忌死了,在参加庆祝会的前夕哭了整整半夜。只是当第二天早晨,桥头客栈的老板娘跑来看我们的时候--""桥头客栈的老板娘?"K问道。"是呀,"奥尔珈说,"她是我们的一个亲密的朋友,唔,她来了,她不能不承认阿玛丽亚打扮得比我漂亮,于是她安慰我,答应把她自己那副波希米亚红宝石项链借给我戴。当我们准备动身的时候,阿玛丽亚站在我的旁边,我们大家都夸赞她,爸爸说:你们听我这句话,今天阿玛丽亚准会找到一个丈夫。于是我不知怎么的,就把我最大的骄傲,我那副项链脱下来,戴在阿玛丽亚的颈上,心里也不再妒忌了。我拜倒在她的胜利面前,我觉得别人也一定都会拜倒在她的面前的。也许使我们感到非常惊奇的是,她的风度与往常大不相同,因为她本人实在并不怎么美,但是,她那忧郁的眼神(从那天以后就一直是这样)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她膜拜。每一个人都注意到这一点,甚至雷斯曼跟他的妻子来领我们去的时候,他们也这样说。""雷斯曼?"K问。"对,雷斯曼,"奥尔枷说,"我们是一向受到人们尊重的,要是我们不去,庆祝会就不能顺利地开始,因为我的父亲在救火会里是第三把手。""你的父亲居然还那么活跃?"K问道。"你说我的父亲吗?"奥尔现反问道,好像没有完全听懂他的意思。"三年以前他还是一个相当年轻的人呢,比如说,有一次赫伦霍夫旅馆失火的时候,他背上驮了一个官员一口气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这个官员名字叫格拉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那时我也在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危险,不过是火炉附近的一根干柴开始冒烟了,格拉特就吓得向窗子外面喊救命,救火队赶去了,虽然火早已灭了,但是爸爸还是把他背了出来。因为格拉特当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然还是小心的好。只是因为你提起爸爸,我才告诉你这个故事;从那时到现在不到三年多,可是你瞧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这时,K才发现阿玛丽亚已经回到房里来了,但是她离得远远的,在她父母坐的桌子旁边,母亲害了风湿症,两只手臂不能动弹,她一面喂母亲吃东西,一面劝父亲耐心等着,一会儿就要轮到他了。但是她的劝告没有效果,因为她的父亲馋着要喝汤,顾不得身子软弱,想自己拿来喝,先用匙子舀,后来干脆想捧起碗来喝,可是都没有能喝成,他气得嘴里直嘟囔;他的嘴唇还没有碰到匙子,匙子里的汤早就没有了,他的嘴也喝不到碗里的汤,因为搭拉着的胡须早已浸到了汤里,撒得到处都是汤,就是到不了嘴里。"难道三年的时间就把他变成了这副样子吗?"K问道,然而他对这两个老人却产生不出一点同情心来,那整个角落包括那张桌子在内,只能使他感到厌恶。"三年,"奥尔枷慢慢地回答道,"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在庆祝会上的几个钟头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庆祝会是在村子靠近小溪的一块草地上举行的;当我们到达时,那儿已经挤得人山人海了,好多人是从邻近的几个村子来的,声音喧嚣,闹得人心里发慌。爸爸当然首先带我们去瞧那辆救火车,他一看见就乐得笑呵呵的,这辆新救火车使他感到非常快活,立刻就开始进行检验,并且给我们讲解,他听不得一句反对或者怀疑的话,一碰到他有什么东西非要指点给我们看不可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让我们大家弯着身子趴在车身下面看,巴纳巴斯不想看,就挨了他一巴掌。只有阿玛丽亚没有理会这辆救火车,她穿着那套漂亮的衣服笔直地站在救火车旁边,谁都不敢跟她说一句话,我有时跑到她的身边拉拉她的手臂,她也不吱一声。我们在救火车前面站了那么久,就没有注意到索尔蒂尼,这一点我到今天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后来还是在爸爸转过身去的时候才发现了他,很明显,他一直就靠在救火车后面的一只轮子上。当然,当时我们周围是一片可怕的喧闹声,还不光是平常的那种喧闹声,因为城堡送给救火会的除了救火车以外,还送了几只喇叭,这种与众不同的乐器,你只要轻轻吹一下--连一个小孩子也会吹,--就会发出震天响的哒哒声;这种喇叭声就会教你想起准是来了土耳其人啦,这种你怎么也听不惯的喇叭声,听到一声你就会吓得跳起来。而阻因为喇叭是新的,谁都想去试一试,又因为是庆祝会,谁都可以吹。有几个吹鼓手就在我们的耳朵旁边改,也许是阿玛丽亚把他们引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保持头脑灵敏就很难了,再加上我们还得听爸爸的话,把最大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辆救火车上面,因此这么久我们都没有发觉索尔蒂尼在场,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那是索尔蒂尼,最后还是雷斯曼悄悄地对我的爸爸说--我正在爸爸旁边,--爸爸兴奋得不得了,就对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还挥手教我们也鞠躬。爸爸一向崇拜这位以前从未见过的索尔蒂尼,把他看做是救火会事务方面的权威人物,在家里常常谈起他,所以,我们现在能够亲眼看到索尔蒂尼,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十分震惊、十分重要的大事情。但是索尔蒂尼并没有理睬我们,这倒并不是只有他才这样,因为官员们在公开场合大都是不招呼人的,况且他已经很累了,只是因为公务在身才不得不呆在那儿。感到这类任务特别费劲的还不算是最糟的官儿,有的官儿和侍从索性跟老百姓混在一起了。只有他一声不响地呆在救火车那儿,却把那些原想挨过去请求他什么事情或者说一句恭维话的人都吓跑了。所以,他也是在我们发觉了他好半天以后,这才注意到我们。那也只是在我们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躬,爸爸为我们向他表示了歉意以后,他才向我们这边看,带着厌倦的神气逐个打量着我们,好像为了发现自己得一个又一个地看下去而唉声叹气,一直到最后他的眼睛落到了阿玛丽亚身上,他得抬起头来才能看清楚阿玛丽亚,因为她的个儿比他高得多。他一看到她便怔住了,跟着就跳过车辕来挨近她,起先我们误会了他的意思,爸爸还领着我们迎上前去,但是他举起手来制止我们,接着又挥手把我们赶走。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取笑阿玛丽亚果然找到了一位丈夫,我们就这样傻里傻气地快活了整整一个下午。但是阿玛丽亚比往常更沉默了。她深深地陷入了索尔蒂尼的爱情中去啦,勃伦斯威克说,他平时为人比较庸俗,不理解阿玛丽亚那样的性格。但是这一回我们都认为他是说对了。那天我们大家乐得几乎发狂了,每一个人,连阿玛丽亚也在内,半夜回家的时候都好像喝了城堡的美酒似地晕头转向了。""那么,索尔蒂尼呢?"K问。"对,索尔蒂尼,"奥尔珈说,那天下午我在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看到好几回,他交叠着双臂坐在救火车的车辕上,一直呆到城堡里的马车来接他回去。他甚至连救火演习都没有跑过去看,爸爸是十分希望索尔蒂尼会去看的,因为他在这场演习中表演得比所有跟他年龄相同的人都出色。""你们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吗?"K问道。"你好像很关心索尔蒂尼似的。""哦,是的,我很关心,"奥尔珈说,"啊,听到的,我们当然听到有关他的事情。第二天早晨我们从熟睡中给阿玛丽亚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别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躺下去睡了,可是我却完全给她吵醒了,便跑到她那儿去。她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窗口,这是一个人刚从窗外递进来的,他还在外面等候回音呢。信写得很短,阿玛丽亚已经看过了,握在她垂着的手里;我看到她这副倦情的娇态,感到她是多么可爱啊!我在她身边跪了下来,读着那封信。我还没有读完,她瞟了我一眼,就从我手里把信拿回去了,但是她实在没法子再读第二遍,便把信撕得粉碎,又抓起碎片照准窗外那个人的脸上扔去,接着就关上了窗子。我们的命运就在这天早晨决定了。我说决定了,但是在前一天的下午,每一分钟也都同样是具有决定意义的。""那么,信里说了些什么呢?"K问。"对啦,我还没有把这告诉你呢,"奥尔珈说道,"这是索尔蒂尼写给那个戴了红宝石项链的姑娘的一封信。我不能复述这封信的内容。这是召她到赫伦霍夫旅馆他那儿去的一张便条,要她马上就去,因为半小时以后,他就得离开了。这封信是用最最下流的话写的,那种话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我只能从字面上猜测其中的一半意义。凡是不认识阿玛丽亚的人,看到一个姑娘接到这样的信,一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尽管人家并没有碰她一下。这不是一封情书,连一句温柔的话也没有,相反的,索尔蒂尼由于阿玛丽亚的出现而变得心神不宁,工作的注意力也分散了,显然他因此大发雷霆了。后来,我们为了了解真相,把所有的碎片都拼凑起来;很明显,索尔蒂尼原想在当天下午直接回城堡去,但是为了阿玛丽亚的缘故,他在村子里留下来了,但是过了一夜还没有能把她忘掉,第二天早晨,他气极了,于是就写了那封信。任何人读到这种信,最初也必然会勃然大怒,连一个最冷血的人也不会例外,不过,假使换了别人,再读信里那种威胁的语气,恐惧心马上又会占上风,可是阿玛丽亚只感觉到愤怒,她从来不知道为自己或是为别人害怕什么的。当我重新爬上床去睡觉的时候,心里不断想着信上最后的那一段话--那一段话只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你得给我马上来,要不然,我就……阿玛丽亚仍然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好像在等着再有什么送信的人来,她准备像对付第一个送信人那样去对付他们。""当官儿的就是这个样子,"K勉强地说,"这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类型罢了。你的爸爸又怎么办呢?我希望他向有关部门提出强烈的抗议,要是他不想直截了当上赫伦霍夫去提出抗议的话。这件事最糟的并不在于阿玛丽亚所受到的耻辱,这是容易补偿的,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夸大其词地强调这一点;索尔蒂尼写的这样一封信怎么会使阿玛丽亚蒙受一辈子的耻辱呢?……听了你讲的故事,人家还以为这是她终身洗不掉的耻辱呢,这是绝对可能的,要挽回阿玛丽亚的名誉是很容易的,过不了几天,事情就会全部烟消云散,真正可耻的倒是索尔蒂尼自己,而不是阿玛丽亚。使我感到恐怖的是,索尔蒂尼居然可能滥用威权到如此地步。这种事情这次是失败了,因为干得太露骨了,太赤裸裸了,又碰到阿玛丽亚这样一个有力的对手,但是这种事情要是在条件比这稍为不利的场合下,再有一千次也能成功的,甚至连受害者本人都发觉不出自己的耻辱来。""嘘,"奥尔珈说,"阿玛丽亚正往这边瞧着哩。"阿玛丽亚已经侍候父母吃完了东西,现在忙着给母亲脱衣服。她刚解开了母亲的裙子,让母亲的手臂搂住她的脖子,在脱裙子的时候,又把母亲抱起一点儿,然后再轻轻地把她放下来。她的父亲还在生气,因为先照顾了他的妻子,其实这不过显然因为她的身子比他更不行罢了,他这会儿正想自己脱衣服,或许他也想借此作为对他所认为的女儿行动太缓慢的一种谴责;可是尽管他开始干的是最轻易和最不必要的事情,只是脱去那双松松地穿在脚上的大拖鞋,然而他连这双拖鞋也脱不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不得不就此罢手,重新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可是你还不知道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是什么,"奥尔珈说,"你说的话也许都对,但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是,阿玛丽亚没有上赫伦霍夫去;她对待信使的态度也许是能够得到宽恕的。人家也不会去追究;但是因为她没有上旅馆去,诅咒就落到我们一家人的头上,这样也就使她对待信使的态度变成不可饶恕的冒犯行为了,是的,这一点到后来甚至是公开提出的一条主要罪状。""什么!"K大声叫了出来,但是看到奥尔珈举起两只手来恳求他不要大声叫嚷,便又立刻压低了声音。"难道你,作为她的姐姐,也竟然说阿玛丽亚应该顺从索尔蒂尼的意思,赶到赫伦霍夫旅馆去吗?""不,"奥尔珈说,"老天保佑我,可别这样怀疑我,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不知道还有哪个人能像阿玛丽亚那样什么事情都干得那么正确的。假使当初她上赫伦霍夫旅馆去了,我当然也会照样支持她;可是她没有去,这是了不起的英雄行为。至于我,我坦白地承认,要是我接到了那样的一封信,我准要去了。我受不了那种威胁,我害怕会发生什么意外,只有阿玛丽亚才受得住。因为对付这样的事情是有很多办法的;比如说,换了另一个姑娘,就会把自己打扮起来,故意磨磨蹭蹭地挨上一些时间,然后再到赫伦霍夫旅馆去,目的只是去扑一个空,也可能会发现索尔蒂尼打发信使出去后就马上离开了,这是非常可能的,因为这些老爷们的心请是变幻无常的。但是阿玛丽亚既不那样做,也不采取任何其他方式,因为她受到的侮辱太深了,所以绝无保留地一口回绝了。她只要做出一点顺从的样子,在恰当的时刻跨进赫伦霍夫旅馆,那么惩罚就不会落到我们身上来了,我们这儿有不少非常聪明的律师,哪怕无中生有,他们也能编出一大套来,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连无中生有的影子都没有,然而相反却有什么蔑视索尔蒂尼的信啦,侮辱他的信使啦,等等。""可是这一切惩罚和律师又算得上什么呢?"K说。"阿玛丽亚决不会因为索尔蒂尼的罪恶的起诉而受到控告和惩罚吧?""她会的,"奥尔珈说,"她会受到的,当然不是按照正式的司法诉讼程序;她并不是直接受到惩罚,可是照样在其他方面受到惩罚,她跟我们一家人受到的惩罚有多么沉重啊,这你也一定开始看得出来了。在你看来,这是不公正的,是可怕的,但是全村就只有你一个人抱着这样的看法,这种看法是对我们有利的,应该是使我们感到安慰的,如果这种看法显然不是建筑在错误的观点上,我们就真会感到安慰了。我可以很容易地证明这一点,你得原谅我,要是我顺便提起弗丽达的话,可是在弗丽达跟克拉姆之间,抛开这两件事情的最后结果不谈,一些最初发生的情况是同阿玛丽亚跟索尔蒂尼之间的情况非常相似的,而且,尽管开头听起来你也许会大吃一惊,但是现在你听起来就觉得很自然了。这不仅是因为你已经听惯了这样的事情,光是习惯还不能减弱一个人的正常判断力,还因为你已经摆脱你原来的偏见了。""不,奥尔珈,"K说,"我不懂得你干吗要把弗丽达也扯进来,她的情况跟这不一样,别把这两件不同的事情混淆在一起,现在你还是继续讲你的故事吧。""如果我坚持要比较的话,请你不要见怪,"奥尔珈说,"在你身上还保留着偏见的残余,所以一提到弗丽达,你就觉得非保护她不可,不让人家拿她来作比较。她是用不着保护的,而是应该受到赞扬的。拿这两件事情来比较,我并不是说它们完全一样,而是说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正如黑与白的关系一样,而白的是弗丽达。一个人对弗丽达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嘲笑她,像我那回在酒吧间就很粗鲁地嘲笑过她--事后我感到很抱歉,--可是即使有人嘲笑她,那也是出于嫉妒或者敌意,不管怎样,总还能叫人发笑。而在另一方面,除了有血肉关系的亲人以外,人们对阿玛丽亚只能表示轻蔑。因此,如你所说,这两件事情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它们也还是相像的。""这两件事根本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K固执地摇着头说,"别把弗丽达扯进来,弗丽达可没有接到过像索尔蒂尼那样的妙信,她也真的爱着克拉姆,要是你不相信,你只消问一问她就知道了,她到现在还爱着他呢。""可这就真的不同了吗?"奥尔珈问道。"你以为克拉姆就不会用索尔蒂尼那样的口气写信给弗丽达吗?这些老爷们就是这样,当他们办完公事站起身来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怎样打发他们日常的业余生活才好,于是便心烦意乱地说出了最粗野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写给阿玛丽亚的信也可能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完全没有考虑到写在信上的字所代表的意义。咱们知道这些老爷们在想什么主意呢?你自己听到过或者听人家说起过克拉姆对弗丽达说话的口气吗?克拉姆是以粗野出名的,他能够一连几个钟头像哑巴似地坐着一声不响,然后猛地冒出那么粗野的话来吓得你禁不住发抖。倒还没有听说索尔蒂尼有这样的情况,但是那时候知道他的人还很少呢。关于他的情况,大家真正知道的就不过是他的名字像索尔提尼而已。要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相像的话,可能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他。甚至作为救火会的一个权威人物,人家显然也把他当作了索尔提尼,当作了真正的权威人物,他利用名字的相似把许多事情推在索尔提尼的身上,尤其是碰到任何任务要他当代表的时候,好让自己不受干扰地工作。现在,像索尔蒂尼这么一个不善于社交的人,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乡村姑娘,对待这样一件事,他跟别人,比方说,跟隔壁小木匠的学徒,自然是迥然不同的。人们也必须记住,在一个官老爷跟一个乡村补鞋匠的女儿之间是隔着一道鸿沟的,上面必须有一座桥梁才能通过,索尔蒂尼就想这样干,换了别人也许就不是那样干了。当然,我们这些人都被认为是属于城堡的,在我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鸿沟,也不需要什么沟通的东西,在一般情况下,这也可能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一旦发生了真正重大事情的时候,我们所有的无情的证据却又证明这些都是不真实的了。不管怎样,这一切应该使你对索尔蒂尼的行径比较理解,也不那么可怕了;跟克拉姆的行径比较起来,他还是比较合理的,甚至对那些受到影响的本人来说,也比较容易忍受一些。克拉姆写的情书,比索尔蒂尼写的最粗野的信还更教人生气。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可不是在冒昧地批评克拉姆,我只是在比较这两个人,因为你看不出这两个人的不同在什么地方。克拉姆是凌驾在女人之上的暴君,他开头传召这个到他那儿去,接着又传召另一个上他那儿去,他跟谁都搞不长,他撵走她们就跟找她们来一样随便。哦,克拉姆甚至不屑于首先写一封信,认为太费事啦。所以,相比之下,这样一个不爱交际的索尔蒂尼,他跟女人的关系至少人们还不知道,居然肯屈尊用他漂亮的官方手笔写上一封信,虽说内容写得很不好,难道能说他这样的行径跟克拉姆一样可怕吗?假使受到克拉姆的垂青并不是荣誉而是相反,那么弗丽达对克拉姆的爱情又怎么能被认为是荣誉呢?女人和官员之间存在这种关系,请相信我的话,是很难断定的,或者不如说是很容易断定的。因为在男女的关系中总会发生爱情。一个官员决不会有情场失意的事情。所以,就这方面来说,一个姑娘--我不光是指弗丽达,也是指别的许多姑娘--只是出于爱情才献身给一个官员。她爱他,于是就献身给他,仅此而已,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可是你会反驳我说阿玛丽亚根本不爱索尔蒂尼。唔,也许她并不爱他,可当时也许她是爱他的,谁又能肯定呢?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当她那么激烈地拒绝他的时候,她怎么能想像她就不爱他呢?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官员被女人拒绝过。巴纳巴斯常说,有时候她还会气得浑身发抖,跟三年前她死劲把窗子关上的时候的情形一样。这倒是真的,因此,谁也不敢去问她什么;她跟索尔蒂尼已经一刀两断了,这就是她知道的一切;她爱他还是不爱他,她就不知道了。可我们都知道,官员们只要对女人稍假颜色,她们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们,是的,甚至早就爱上他们了,如果她们要否认,就让她们否认去吧,而索尔蒂尼不仅对阿玛丽亚表示好感,而且一看到她就跳到车辕这边来;尽管他的两条腿在办公桌旁坐得直僵僵的,但一下子就跳过了车辕。可是你会这么说,阿玛丽亚不过是一个例外呀。是的,她是例外,她拒绝上索尔蒂尼那儿去,这的确是一个例外,但是,假使再加上一句,说她根本不爱索尔蒂尼,那么,她这种绝无仅有的例外,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了。我得向你承认,那天下午我们都给搞得晕头转向了,可是尽管我们心里糊涂,我们认为我们还是看到了阿玛丽亚堕人情网的迹象,至少流露了一些爱的迹象。但是一旦我们把这一切都考虑在内,弗丽达和阿玛丽亚之间还有什么不同呢?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弗丽达干了阿玛丽亚所不愿干的事。""也许是这样吧,"K说,"但是对我来说,主要的不同之点是,弗丽达是我的未婚妻,而我关心阿玛丽亚,只是因为她是城堡使者巴纳巴斯的妹妹,她的命运也许跟他的职务联结在一起了。假使正像你开头讲的情况那样,阿玛丽亚在一个官员手里遭到了严重的屈辱,那么,我应该严肃地正视这件事,然而这是出于社会舆论的责任感,而不只是出于对阿玛丽亚个人的同情。但是你所说的这一切已经改变了我的处境,尽管我不明白是怎样改变的,可既然这是你告诉我的,我也就准备接受这种已经改变了的处境,因此,我想把这件事完全丢开不谈;我不是救火会会员,索尔蒂尼跟我毫不相干。可是弗丽达跟我是有关系的,我毫无保留地信赖她,而且要继续信赖她,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你离开了正题,在谈论阿玛丽亚的时候竟攻击起弗丽达来,想动摇我对她的信任。我并不以为你是有意这样做的,更不是出于敌意,因为假使那样的话,我早就该离开了。你不是存心这样的,而是为形势所迫,出于对阿玛丽亚的爱,你要把她捧得比其他所有的女人都高,你就不自觉地说出这些话来了,而且由于你在阿玛丽亚身上找不到足够的美德,你就只好用贬低别人的办法来自圆其说。阿玛丽亚的行动是够出色的,可是你说得越多,就越说不清她的这个行动到底是崇高还是卑微,是聪明还是愚蠢,是勇敢还是怯懦;阿玛丽亚把她的动机深深地藏在心里,谁也猜不透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另一方面,弗丽达却没有干出什么惊人的事情来,她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对于任何一个怀着善意去观察她的行动的人来说,那是一目了然的,是可以用事实来证明的,因此也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让别人飞短流长。可是我既不想贬低阿玛丽亚,也不想卫护弗丽达,我所希望的只是让你明白我跟弗丽达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对弗丽达的攻击也就是对我本人的攻击。我到你们村子里来,是出于我的本意,我要在这儿安家,也是出于我自己的本意,可是自从我来到这儿以后,我所遭遇的一切,尤其是我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前途--尽管前途黯淡,前途毕竟还是存在的,--我得完全依靠弗丽达,这一点你是怎么也辩驳不掉的。是的,我是作为一个士地测量员应聘上这儿来的,可是这不过是一个托辞,他们是在戏弄我,每家人家都把我给撵了出来,直到今天他们还在戏弄我;可是现在我碰到的这场游戏却更加错综复杂了,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大圆圈--这是有用意的,但是也不会有多大意思,--可是我已经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职务,有了要干的实际工作,我有了一个未婚的妻子,在我有别的事情要办的时候,她分担我的职务,我准备跟她结婚,成为本村的一个居民,除了跟官方有联系以外,我跟克拉姆还有私人的联系,尽管目前我还没有利用这一点。这些难道还不够多吗?我到你这儿来的时候,为什么我会受到你的欢迎?为什么你推心置腹地把你们家庭的历史告诉我?为什么你想我也许可能给你帮一点忙呢?当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在一星期以前给人家,比如说,给雷斯曼和勃伦斯威克,撵出门的土地测量员,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在背后有一些势力的人。但是这些,我全靠弗丽达,而弗丽达本人又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即使你问她这一点,她也不知道真有这回事。因此,全面考虑了这一切,天真无邪的弗丽达所作出的成就,似乎比自高自大的阿玛丽亚所作出的成就大,所以我要说,我得出的印象是你在为阿玛丽亚乞援。向谁乞援呢?作为最后的一着,除了弗丽达还有谁呢。""难道我真的攻击了弗丽达吗?"奥尔林问道。"我确实没有那个意思,我还以为我并没有说她什么坏话,虽然如此,可能是贬低了她;我们的处境很糟,我们的整个世界都毁了,而一旦我们开始怨天尤人,我们就不知不觉地言过其实了。你说得很对,现在我们跟弗丽达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有时强调这一点也是一件好事。三年前我们是受人尊敬的姑娘,而弗丽达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野孩子,桥头客栈的一个女仆,我们走过她身边时连正眼都不望她一下,我承认,我们未免太傲慢了,可是我们就是这样教导出来的。然而你看了那天晚上在赫伦霍夫旅馆的情景,可能就明白我们今天各自所处的地位了。弗丽达手里握着鞭子,而我却混在一群仆人中间。可是还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呢!弗丽达可能瞧不起我们,她的地位也有资格瞧不起我们,实际情况也迫使她瞧不起我们。又有谁不藐视我们呢?谁要是决心藐视我们,谁就会得到很多的朋友。你认识弗丽达的接替人吗?她叫佩披。前天晚上我第一次碰见她,往常她是旅馆里的一个女仆。她比弗丽达还更瞧不起我。我跑去买啤酒的时候,她从窗子里一看见我,就跑去把门锁上了,我不得不央求她好大一会儿,答应把我头上的缎带送给她,她这才开门让我进去。可是等我把缎带给她的时候,她又把它扔到屋子的角落里去了。得啦,假使她要藐视我,那我也没有办法,我多少还得仰仗她的好感才行呢,她是掌管赫伦霍夫酒吧间的女招待哩。自然,她只是临时性的,因为她还没有当正式女招待的资格。人们只要听一下旅馆老板是怎样对佩按说话的,再把他的语气同他对弗丽达说话的声调比较一下就明白了。可是这并不能使佩披不藐视我,甚至还想藐视阿玛丽亚,阿玛丽亚只消眼睛一瞪,就可以把她跟她所有的辫子和缎带一起撵出屋子去,比她用自己两条肥腿跑得还要快。昨天我又听她说那些恼人的中伤阿玛丽亚的话,直到最后顾客们都来帮我说话了,她才住口,至于他们是怎样帮我的忙的,你已经看到过了。""你真容易生气,"K说,"我只是把弗丽达摆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存心小看你们。你们这一家对我有着特殊的利害关系,这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但是这种利害关系又怎么能成为我鄙视你们的理由,我就不明白了。""哦,K,"奥尔珈说,"我怕连你也会明白这是什么道理;阿玛丽亚对索尔蒂尼的态度就是我们受到鄙视的起因,难道你连这一点也不明白吗?""这的确要教人奇怪,"K说,"人们也许会称赞或者责备阿玛丽亚这样一个举动,可是怎么会鄙视她呢?而且即使她由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而受到人家的鄙视,这种鄙视又为什么要扩大到你们其他人身上,扩大到她清白无辜的家庭呢?比方说佩披鄙视你,这是她不懂礼貌,假使我再上赫伦霍夫旅馆去的话,我要向她指出这一点。""如果你要去改变那些鄙视我们的人的看法,K,"奥尔珈说,"那你就会丢掉你的工作,因为这一切都是由城堡操纵的。救火会开庆祝会的第二天早晨发生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勃伦斯威克,他那时还是我们的助手,跟往常一样来到我们的家里,领了他那份活儿便回家去了,我们正坐着吃早饭,每一个人都兴高采烈,包括阿玛丽亚和我自己在内,爸爸不停地谈着这次庆祝会,给我们讲着关于救火会的计划,因为你一定知道城堡也有一个救火会,它派来了一个代表团参加庆祝会。大家对城堡的救火会议论纷纷,在场的从城堡里来的老爷们看了我们救火会的表演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城堡的救火会比不上我们的,因此曾说起要在本村教练员的协助下改组他们的救火会;有好几个人可能当上教练候选人,但是爸爸认为自己颇有当选的希望。他谈论着这些事情,像他平时那样心情愉快,张开两只手撑着桌子,到后来他的两只手臂把半张桌子都抱住了,当他抬头从打开的窗子望着天空的时候,他的脸显得那么年轻而又洋溢着希望的光辉,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脸色。接着阿玛丽亚带着一副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镇静而又自信的神情说,对老爷们说的话不要过于认真,在这种场合他们惯于说些动听的话,但是并没有多大作用,或者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们的话一说出口就忘得干干净净,当然,下次人们照样又会重新上他们的当的。妈妈不许她讲这种话,爸爸却觉得她这副像大人一样懂事的神气很好笑,接着,他吃惊地跳了起来,好像向四周寻找他刚失去的东西似的--可又并没有失去什么,--并且说勃伦斯威克告诉过他关于送信使者和撕掉一封信的事,问我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这件事跟谁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大家都不吱一声,巴纳巴斯那时很年轻,像一只小羊羔似的,说了一句特别淘气或是失礼的话,于是变换了话题,整个事情也就忘掉了。"
阿玛丽亚受到的惩罚
"可是不久以后,我们就被四面八方向我们提出有关那封信的问题搞得不知所措了,不论是朋友还是仇人,是熟人还是素不相识的人,都来访问我们。可是谁也不肯多呆上一会儿,我们平时最亲密的朋友走得最快。雷斯曼平时走路慢条斯理,一本正经,这回也匆匆地跑来,仿佛只是来看看房间的大小似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就走了,好像孩子们玩一种吓人的游戏似的,他逃跑的时候,爸爸推开了身边的人赶上去追他,一直追到大门口才停下来;勃伦斯威克跑来通知我们,他说得很老实,说他打算自己开张承接活儿干了,他是一个机灵人,懂得怎样抓住恰当的时机;顾客们都来了,在爸爸的贮藏室里寻找他们交给他修理的皮鞋,起初爸爸还劝他们改变主意--我们也竭力在旁边帮他说话,--可是后来他也就算啦,一言不发地帮他们寻找他们的鞋子,定货簿上的定户一行一行地注销了,他们留在我们家里的一块块皮革也都拿回去了,欠我们的账也都付清了,每一件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一丝儿麻烦,他们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尽快地彻底地同我们断绝一切关系,即使他们因此受到损失,也毫不在意,临了,正像我们可能预计到的那样,救火会的队长西曼来了,那情景我到今天还历历在目,西曼个儿长得又高又结实,只是因为有肺病,身子微微有点怄偻,他是一个严肃的人,从来不苟言笑,当时他站在爸爸的面前,现在他不得不对这个他一向佩服而且私下还答应让他当副队长的人说,队里再也不需要他去效劳了,并且要求他交还他的证件。那时所有碰巧在我们家里的人一时都丢下自己的事情,簇拥在这两个人的周围,西曼踌躇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拍着爸爸的肩膀,好像要从爸爸的身上拍出他应当说而不知道怎么说的话来似的。因此,他不停地笑着,可能是想提起一点自己和所有在场者的兴致来,可是因为他不会笑,谁也没有听见他笑过,所以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真的在笑。爸爸忙着帮人家找了一天的东西,他很累,累得连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都不知道了。我们也都感到非常沮丧,可是因为年纪轻,还不相信我们已经彻底毁灭了,还指望在这一大群客人中间会有那么一个人来结束这一切,让一切事情重新向另一个方面转变。我们愚蠢地以为西曼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们都紧张地等待着他的笑声停下来,等待着他最后宣布决定性的通知。假使他不是笑我们遭遇的一切都是愚蠢而又不公正的迫害的话,那他笑的又是什么呢?啊,队长,队长,现在你终于可以告诉大家了吧,我们这样想着,并且挨到他的身边去,但这只是使他非常古怪地躲开我们。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并不是回答我们所抱的秘密愿望,而是回答人们向他发出的鼓励的叫喊声或是愤怒的吼叫声。可是我们仍旧怀着希望。开头他大大地赞扬我们的爸爸,称他是救火会的光荣,是后辈无法仿效的典范,是救火会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成员,要是把他免职,救火会必然会濒于毁灭。这些话说得都非常好,如果到此为止的话。可是他接下去说道,虽然如此,救火会已经决定,要求他立即辞职,当然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大家都懂得救火会非这样做不可的重要原因。假使爸爸在前一天的庆祝会上不是表现得那么出人头地的话,或者还不至于要采取目前的措施,但是正因为他技艺高超,才引起了官方对救火会的注意,给救火会造成了这样声名卓著的地位,因而它的纯洁性也就比荣誉更重要了。现在送信的使者既然受到了侮辱,救火会就不得不向他传达这个决定,而他,西曼本人,也深感为难。他希望爸爸不会再增加他的为难。西曼因为自己终于把话说了出来而感到高兴。他高兴得连自己的夸大其词的伎俩都忘掉了,只是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张证书,用手指做了一个手势。爸爸点了点头,便跑过去把证书取下来,可是他的两只手直哆嗦,简直没法子把它从钩子上取下来。我就爬到一张椅子上去帮他取了下来。从那以后,他就完啦,他甚至连证书都没有从镜框里取出来,就整个儿把它递给了西曼。接着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既不动弹,也不跟谁说话,这样我们就得尽我们自己的力量应付最后留下来的那些人们。""你从哪儿看出这中间是受了城堡的影响呢?"K问道。"城堡似乎至今并没有在这中间起什么影响。你告诉我的这一切,不过是一般人毫没来由的恐惧,不过是幸灾乐祸,伤害邻居,不过是虚伪的友谊,这种事情哪儿都有,而且我得说,你的爸爸--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也未免心胸太狭窄了一点,那张证书算得了什么呢?那不过是一张证明他的本领的纸头罢了,他的本领人家是拿不走的,假使他那些本领对于救火会来说是不可缺少的,那就更好办啦,他能够教队长感到难堪的一个办法,就是不等他讲第二句话,便把那张证书扔在他的脚下。可是我认为重要的事情,倒是你一句话也没有提到阿玛丽亚;这一切全得怪阿玛丽亚,她显然是悄悄地躲在幕后眼看着全家的崩溃。""不,"奥尔珈说,"这不能怪哪一个人,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局面,一切都是城堡的影响。""城堡的影响,"阿玛丽亚重复地说着,他们没有注意到,她已经从院子里悄悄地溜进了屋子;老人们早已上床睡觉了。"你们是不是在聊城堡的事情?你们俩还坐在这儿交头接耳吗?可是你来的时候说马上就要走的,K,现在快十点啦。你真喜欢这种胡扯吗?村子里就有靠胡扯过活的人,他们就像你们这样头挨着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互相谈笑取乐。可是我想你决不会是他们这样的人。""恰恰相反,"K说,"我正是这样的人,而且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不爱闲扯而让别人去闲扯的人。""的确,"阿玛丽亚说,"唔,你知道喜爱各有不同;有一回我听说有一个小伙子,他别的都不想,日日夜夜只想城堡,什么事情他都不干,因此人家便为他担忧,他的心眼儿完全给城堡迷住啦。临了,原来他真正想的并不是城堡,而是城堡机关里的一个女工的女儿,后来他得到了那个姑娘,一切也就平安无事了。""我想我倒是很喜欢那个人的,"K说。"你说你喜欢那个人,我可不大相信,"阿玛丽亚说,"可能你喜欢的是他的妻子吧。得啦,我不打搅你们,我得去睡觉了,为了老人家的缘故,我得把灯熄灭了。现在他们已经睡得沉沉的,可是他们实在睡不上一个钟头,一个钟头以后,一星星亮光也会刺得他们睡不安生的。晚安啦。"灯真的马上熄灭了,阿玛丽亚就在靠近她父母的地板上睡下了。"她说的那个小伙子是谁?"K问。"我不知道,"奥尔珈说,"也许是勃伦斯威克,又不挺像他,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她的话是不容易听得懂的,因为你往往说不准她到底是在说讽刺话呢,还是在认认真真说话。她大部分说的是真话,可是听起来却像在讽刺。""别费神解释啦,"K说,"你们怎么会这样依赖她的呢?在发生这次灾难以前就这样依赖她了吗,还是在以后才依赖她的呢?你们从来没有觉得要摆脱对她的依赖吗?你们这样依赖她到底有什么意思?她是年纪最轻的一个,应该让着你一点。不管她有罪无罪,她总是给你们家带来毁灭的人。她没有因此每天请求你们的宽恕,却反而把头抬得比谁都高,除了给父母于一些事情以外,什么事情也不操心,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什么也不能诱使她来了解你们的事儿,假使她有什么话要对你们讲,而且多半是正经话,可是听起来还是像在讽刺人。是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你不只一次谈起这一点,因此就像女王一样统治着你们?唔,你们三个人长得都很像,可是阿玛丽亚与众不同的地方,很难说是一种逗人喜欢的优点,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很不舒服,我是说她那对又冷漠又严峻的眼睛。而且,虽然她是最小的一个,可是她的样子却不像是最小的,她的容貌好像永远是这个年龄,再也不会变老了,但也从来没有年轻过。你每天看见她,所以你看不出她脸上那种严峻的表情。细想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不能把索尔蒂尼对她的爱情看得过分认真的理由,他给她送去那封信或许只是为了要惩罚她而不是要找她去。""我不想跟你争辩索尔蒂尼的事情,"奥尔珈说,"对于城堡里的老爷们来说,什么都是可能的,一个姑娘是债是丑,也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是除此以外,就阿玛丽亚来说,你全错啦。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机要把你争取到阿玛丽亚这边来,要是我想这样做的话,那也只是为了你的缘故。从某一方面来说,阿玛丽亚是造成我们不幸的原因,这是事实,可是就连爸爸,他是受到打击最严重的一个,他骂人是从不吝惜他的舌头,特别是在家里,可是就连他,即使在我们最倒霉的时候,也没有对阿玛丽亚说过一句责备的话。这并不是因为他赞成她的举动,他是一个崇拜索尔蒂尼的人,怎么会赞成她的举动呢?尽管事情过去了很久,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干,因为他是愿意为索尔蒂尼而牺牲自己和他所有的一切的,尽管显然是由于索尔蒂尼发怒了,结果事情并没有真的这样发生。我说显然是,那是因为我们再也没有听见索尔蒂尼说过一句别的话;假使说他在这次生气以前从来没有发过脾气,那么,他从那一天以后也就跟死去了一样无声无息。现在你就可以想见阿玛丽亚当时是怎么样了。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会受到什么明确的惩罚。人家只是躲避我们。村子和城堡都躲避我们。可是当我们不得不注意到村子在跟我们断绝往来的时候,城堡却没有向我们作任何表示。当然,过去城堡照顾我们的时候,它也并没有给我们作什么表示,所以,现在又怎么会作相反的表示呢?这种教人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使你最难受。这比村子里的人们躲避我们还要难受,因为他们抛弃我们并不是出于坚信我们有罪,也许他们对我们并没有什么严重不满的地方,那时候他们不像今天这样蔑视我们,他们抛弃我们只是由于害怕,只是等着瞧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当时我们也不怕生活桔据,因为欠户都把钱付给我们,他们偿付给我们的欠款都很优厚,我们没有食物,亲戚们偷偷地给我们送来,对我们来说,日子过得挺轻松,那真是一个收获的时节--虽然我们自己没有一寸土地,也没有人愿意雇我们去干活儿,这样我们就平生第一遭被判处了一种几乎整天无所事事的刑罚。在七八月的大热天,我们大家就这样关上窗子在屋子里坐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没有邀约,没有消息,没有上门来访的人,什么也没有。""那么,"K说道,"既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们头上也没有悬着什么明确的惩罚,那你们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呢?你们这班人真教人猜不透!""这教我怎么解释呢?"奥尔珈说。"那时我们并不害怕将来会怎么样,在当时我们就已经在受折磨了,实际上就是在受惩罚了。村子里的人在等着我们再上他们那儿去,等爸爸的作场重新开张,等阿玛丽亚--她能做上等人家穿的最漂亮的衣服--重新上他们那儿去承接定货,他们对自己被迫干的那些事感到抱歉;一家平素受人尊敬的人家突然退出社会活动,这是每一个人的损失,所以他们同我们断绝来往的时候,他们认为只是尽自己的责任罢了,换了我们处在他们的地位,我们也得这样办。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并不十分清楚,他们只晓得那个信使抓了一把碎纸片回到了赫伦霍夫旅馆。弗丽达看见他跑出去,后来又看见他跑回来,她跟他谈了几句话,因此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到处传播开了。但是这丝毫不是出于她对我们的敌意,而只是出于一个处在同样地位的人的一种责任感。正像我所说的,要是这一切能获得圆满的结局,人人都会感到高兴。如果我们突然公开宣布说什么事情都解决了,这件事不过是一个误会,这个误会现在已经完全消除了,或者说冒犯信使的事确实是事出有因,但是现在已经作了补救,或者其他等等--就是这样的话也会使人们感到满意,--或者说通过我们在城堡里的影响,这件事已经一笔勾销了,那么,我们毫无疑问会重新受到人们热情的接待,会受到多少亲吻和祝贺,这样的事我已经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一两回了。甚至并不需要说这么多,假使我们跑出去公开露露面,假使我们同亲戚朋友重新来往,绝口不谈那封信的事,这就已经足够了,他们也会乐于避免旧事重提;他们不得不躲避我们,不仅是由于害怕,也因为提起了这个话题就使人难堪,只是想别再听到这件事,谈到这件事,想到这件事,别再为这件事而受到牵连。弗丽达宣扬这件事的时候,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警告大家,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出事了,大家应该小心别牵连进去。大家禁忌的不是我们这一家人,而是这一件事,我们这一家人不过跟这一件事有关罢了。所以,要是我们静静地重新走向前去,让过去的事情就此过去,并用我们的行动来表示事情已经结束,不管是怎样结束的,向大家保证这件事大概不会再提起了,不管当初这件事是怎样的性质,这样,一切也就平安无事了,我们也就会跟以前一样从四面八方找到朋友,即使我们自己还没有完全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人们也会谅解并且会帮助我们把它完全忘掉。我们并没有这样做,相反,我们在家里坐着。我不知道我们当时在期待什么来着,可能是在期待阿玛丽亚作出一个什么决定来,因为就在那天早晨她成了一家之主,到现在她仍旧保持了这个地位。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计划,也没有命令或者要求我们什么,她仅仅是用沉默来领导我们。我们这些人自然是议论纷纷,从早到晚总是悄声低语谈论着,有时爸爸心里突然会惊慌起来,叫我到他那儿去,我就得在他的床沿守上半夜。或者,我跟巴纳巴斯两个人往往就蹑手蹑脚地一起溜走,巴纳巴斯起先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此他总是热切地要我解释给他听,总是这样,因为他深知跟他一般年纪的小伙子所指望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年月,他现在是绝对得不到了,所以我们俩常常头挨着头,K,就像现在咱们俩一样,谈啊谈的,忘记了已是黑夜,也忘记了早晨已经重新来临。我们的妈妈是我们中间最衰弱的一个,可能是因为她不仅要忍受我们共同的苦难,而且还要分担我们每一个人各自的苦难,所以,我们看见她变得那么厉害,都吓住了,按照我们的猜想,这种变化是在等待我们大家。她喜欢坐在一张沙发的角落里,那张沙发我们早已出让了,如今正在勃伦斯威克家的起居间里放着,那时她坐在那儿--我们说不上她到底是什么毛病,--常常不是打瞌睡便是长时间地自言自语,我们是根据她的嘴唇的翕动猜测的。自然我们老是谈那封信,老是翻来复去地谈着我们知道的内容和不知道的潜在涵义,老是互相争先恐后地想着各种挽回命运的计划;这是很自然的,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毫无稗益,我们只是在原来想逃避的困境中越陷越深。那些异想天开的主意,不管是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处呢?没有阿玛丽亚参加,什么计划都无法实施,一切计划都是假定的,一碰到阿玛丽亚就立刻给挡住了,因此毫无用处,而且即使向阿玛丽亚提出了这些主意,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沉默。唔,说起来我很高兴,我对阿玛丽亚现在比那时了解得多了。她得忍受比我们大家更多的折磨,她是怎样忍受住这么多折磨而且仍旧活下来的,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妈妈也许不得不忍受我们所有的灾难,但这是因为这些灾难全都倾注在她身上的缘故;而且她也没有坚持多久;没有一个人能说她今天还继续在受灾受难,甚至在那时候她的神志就开始不清了。可是阿玛丽亚不仅忍受着痛苦,她还具有那种理解力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受的痛苦,我们只看到事情的结果,她却知道事情的原因,我们还希望减轻一丁点儿痛苦或其他什么的,她却知道一切都已经决定了,我们还得低声细语,而她只消沉默。她那时候跟现在一,面对事实,继续生活,忍受痛苦。在我们困难的时期里,我们的日子比她好过得多。当然,我们不得不搬出我们原来住的房子。勃伦斯威克住了进去,我们住进了这所茅屋,我们把家具用一辆手车报了好几趟,巴纳巴斯跟我在前面拉,爸爸跟阿玛丽亚在后面推,妈妈坐在这儿的一只箱子上,因为我们先把她送到这儿来,那时她一直在抽抽搭搭地哭泣。然而我记得,甚至在我来回奔波搬着东西的时候--人们也同样感到难过,因为我们常常碰见收割庄稼的马车,人们一看到我们就变得沉默起来,把他们的脸转过去,--即使在我们搬家的路上,巴纳巴斯和我也没有停止讨论我们的灾难和计划,因此我们常常在半路上停下,总得让爸爸在后面喂的一声吆喝才惊醒过来。但是这些谈论并没有使我们搬家以后的生活有所改观,倒是渐渐感到贫困桔据了。我们的亲友不再给我们送东西了,我们的钱也差不多花光了,就在那个时候,人们才第一次开始用那种你现在所能看到的态度鄙视我们。他们看到我们没有力量摆脱加在我们身上的诽谤,因此,他们恼怒起来了。他们并不低估我们存在的困难,尽管他们不确切知道那是些什么困难,他们知道,要是他们自己对付那些困难,他们也不会比我们高明多少,但是这一点只是更加促使他们感到需要跟我们划清界线--要是我们胜利了,他们就会跟着尊敬我们,但是既然我们失败了,他们就把过去采取的临时措施变为最后的决定,于是永远割断了我们跟社会公众的来往。这样,我们就为人们所不齿了,从此我们的名字就不再被人提起,如果他们不得不提起我们,他们就管我们叫巴纳巴斯家的人,因为他是罪愆最轻的一个;甚至连我们这所茅屋也沾上了邪恶的名声,如果你是诚实的话,你自己也会承认,你第一次踏进这所茅屋的时候,你也一定认为这是名副其实的;后来,当人们偶尔重新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对一些最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嗤之以鼻,比如说,对那盏挂在桌子上面的小油灯。这盏小油灯如果不挂在桌子上面,该挂在哪儿呢?可是他们看了受不了。但要是我们把灯挂到别的地方去,他们还是要讨嫌的。不论我们干什么,不论我们有什么,那都是教人瞧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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