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画室,.画家发现玛曼在哭泣:"行行好,让我马上回家吧?"
"走吧,你俩可以一道离开。雅罗米尔就要做完作业了。"
"你是个魔鬼。"她流着泪说,画家吻吻她。接着他又穿梭般地回到邻室,夸赞雅罗米尔的作业(呵,那天孩子是多么幸福呀!)把他打发回家。他回到画室,把哭泣的玛曼放倒在颜料斑斑的旧沙发上,吻着她柔软的嘴和湿湿的面颊,然后跟她作爱。
玛曼同画家的恋情从未失去打一开始就已注定的那种特性: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爱,也不是深思熟虑的爱;这是一种未曾料到的爱,出其不意地就抓住了她。
这个爱不断使她想到,对事情的发生她心里总是毫无准备。她缺乏经验,不知道怎么行动,怎么谈话;当着画家那富有特色、急切的脸孔,她对自己的每句话、每个姿势都感到惭愧。她的肉体同样没有准备好;她第一次开始后悔生下雅罗米尔后她对身躯的忽视,镜子里映照出来的腹部上暗淡、褶皱的皮肤,使她感到恐惧。
呵,她多么向往一种肉体和灵魂会在其中和谐到老的爱。(是的,那种她预先期待的爱,坦然自如的爱。)但是,在她如此唐突地进入的这个苛刻的关系中,她的灵魂显得令人痛苦的年轻,而她的肉体却显得令人痛苦的苍老,竞使她在通过这场冒险时,好象双脚战战兢兢走在绷紧的绳索上,灵魂的不成熟和肉体的衰老都同样能给她带来毁灭。
画家对她关怀备至,并想把他拉进他那绘画和思想的世界。玛曼喜欢他这样。这证明了他们的结合不只是两个躯体在合谋开拓一个有利的境遇。但是,如果爱情不仅要占有肉体,而且还要占有灵魂,那就需要更多的时间;为了替她经常不在家辩护(特别是对外婆和雅罗米尔),玛曼不得不常常编造一些新朋友。
她总是在画家工作时坐在他身边,但这并不使他满足;他向她解释,艺术,按他所理解的,仅仅是发掘生活中神奇礼物的一种方法;这样的礼物甚至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或一个沉浸在梦中的普通人也能发现。他给了玛曼纸和有色墨水,要她在纸上点上墨水,然后把它们吹散;斑斓的色彩参差不齐地在纸上渗开,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状。画家把玛曼的作品裱在书橱的玻璃板上,骄傲地向客人炫耀。
就在她最初的一次访问中,当地准备离开时,他把几本书放在她怀里,要她带回家去读。她不得不偷偷地读这些书,因为她害怕雅罗米尔产生好奇,问她这些书从哪儿来的,或者家里其他人问同样的问题。要作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是困难的,因为这些书的封面甚至看上去都很特别,与她的亲戚和朋友们书架上的任何书都不一样。因此,她把这些书藏在胸罩和睡衣下面的衣服篮子里,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拿出来读。也许是感到自己在干犯禁的事,害怕被发现,这使她不能专心致志地读书。可以想见她收获其小,实际上有许多页她都没看懂,尽管她读了两三遍。
她把这些书还给画家时,就象一个没有完成家庭作业的女学生那样紧张。他会马上问她对某本书的看法,她知道他对似是而非的回答不感兴趣,他想同她分享共同发现的真理。玛曼知道这一点,但这并不能帮助她理解这些书的全部内容,也不能帮助她理解画家认为十分重要的地方。因此,象一个狡黠的女学生,她找到一个借口:她抱怨说她不得不偷偷地读这些书,以免被人发现,所以她不能全神贯注在它们上面。
画家相信了她的辩解,并找到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在雅罗米尔下次来上课时,画家给他作了关于现代艺术潮流的讲演,然后借给他几本有关这个题目的书,孩子乐巴巴地接受了。当玛曼最初看见这些书摆在雅罗米尔的书桌上时,意识到这些违禁品是偷偷为她准备的,她感到非常害怕。迄今为止,她冒险的全部重担一直都是由她独自承担,而现在她的儿子(纯洁的象征)却成了他们私通的不知情的信使。但是,毫无办法。这些书就放在他的书桌上,除了以关心儿子为借口,把它们翻阅一遍外,玛曼没有别的选择。
一次,玛曼鼓足勇气告诉画家,他借给她看的那些诗歌好像毫无必要地含混不清。她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对画家的观点只要有一点异议,他都会认为是不忠。玛曼赶紧弥补这一损害。当画家把不悦的脸转向画布时,她迅速地脱下外套和乳罩。她的乳房很美丽,她知道这一点。此刻,她骄傲地(但有点犹豫地)挺着它们走到画室的另一头,在由画架半掩着的画家面前停下来。画家阴沉沉地在画布上方调着画笔,不时气恼地瞥一眼从油画后面偷觑的玛曼。她从他手中拨下画笔,咬在牙齿之间,咕哝着说出一个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字眼,一个粗俗的、猥亵的字眼。她把这个字重复几次,直到看见画家的愠怒变成含情脉脉的欲望。
不,她以前从来没这样做过,现在这样做也是非常费力,僵着肌肉。从他们暖昧关系一开始,她就清楚地知道,他盼望她带着戏谑和放纵表达她的感情。他要地完全放荡不羁,不受习俗、羞耻和禁锢的束缚。他喜欢说:"我不想要你任何东西,只要你的自由。我要你把自己的完全自由作为礼物送给我!"他要求不断地证明这个礼物。渐渐地,玛曼多少有些相信,这种放荡不羁的行为准是一个很美好的东西。但同时她又担心她永远学不会它。她愈是努力想学会放浪,她的放浪就愈成了一个负担。它变成了一项任务,一项必须在家里准备好的任务(考虑好哪句话,哪个愿望,哪种行为最能使画家惊异不已,并相信她是出于自然的),结果她开始在放浪的责任下呻吟,就象在沉重的负担下呻吟一样。
"最糟的事不是人世不自由,而是人们忘却了他们的自由。"他常常对她讲,她觉得这句话用在她身上真是恰如其分,她正是属于那个画家认为应该完全舍弃的旧世界。"假如我们不能改变这个世界,那我们至少应该改变我们的生活,自由自在地活着。"他总是说,"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特的,那就让我们独特地生活吧。让我们抛弃一切陈旧的东西。绝对的现代是必要的。"他引用兰波 的话,她虔诚地听着,对他的话充满信任,对自己充满怀疑。
她想到艺术家的爱也许完全是出于误会,她老问他为什么爱她。他总是回答,他爱她就象拳击手爱蝴蝶,歌唱家爱沉默,恶徒爱村姑。他总是说,他爱她一如屠夫爱小牛胆怯的眼睛,闪电爱宁静纯朴的屋顶。他告诉她,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是从一个沉闷的世界中解放出来的一个令人兴奋的女人。
她喜欢不尽地听他说话,一有机会就去看他。她感到自己象一位凝目旖旎风光的旅游者,因为太匆忙而透不过气来,竟不能饱赏眼前的美景。她的确不会享受她的恋情,但她明白这是一个重大而美好的东西,她决不能轻易放过它。
雅罗米尔呢?他感到很自豪,画家把自己书房里的书借给他(画家有好几次告诉孩子,他一般决不让他的书出房间,但他把雅罗米尔作为一个特殊的例外),由于有大量时间可以支配,他梦幻般地沉浸在这些书页里。那个时候,现代艺术还没有成为布尔乔亚大众的陈旧货色,还保留了一个流派的有吸引力的气息,一种对童年——一个总是向往着秘密会社,团体,帮派的浪漫色彩的年龄——有着神奇吸引力的孤芳自赏。雅罗米尔陶醉在这些书的神秘氛围中,他的阅读与母亲截然不同,母亲读这些书就象读会受到考查的课本一样,孜孜不倦,一字不漏。而不用害怕考试的雅罗米尔实际上却没有读完一本书。他信手翻着它们,不时在一页上停下来,沉思冥想着几行诗句,对诗的其余部分全无兴趣,好象它们根本没有意义。一行诗、一段散文都足以使他快活,不仅因为它们很美,而且因为它们是通向上帝选民王国的神秘之门,这些人的灵魂对众生昧昧的事物是很敏感的。
玛曼知道,儿子不会满足于仅仅当一个信差,那些只应该传给她看的书,他却带着真正的兴趣去阅读。因为她开始同他谈论共同的读物,问他一些她不敢向情人提的问题。当她发现儿子甚至以比画家更大的热情捍卫这些借来的书时,她不禁大吃一惊。她注意到,在一本艾吕雅 的诗选里,他用铅笔在一些诗句下划了线:睡着了,一只眼睛里有月亮,一只眼睛里有太阳。"你在这句诗里看见了什么?为什么我应该在一只眼里含着月亮睡觉?石头的腿,穿上了沙的长袜。长袜怎么能用沙子缝制?"雅罗米尔怀疑母亲不仅在取笑诗,而且也在取笑他,认为他太小,读不懂这些诗。于是他生气了,粗暴地回答了她。
天哪,她甚至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面前都失败了!那天她去看望画家,觉得自己象一个穿着敌服的间谍。她的行为失去了任何本能的意味,一言一行都象一个怯场的业余演员,胆怯地念着台词,生怕被哄下台。
那会儿,画家刚发现了照相机的妙处,他把他初次照的照片给玛曼看,一个奇怪地堆积着的物体的安宁世界,一个被抛弃、被遗忘的东西组成的古怪风景。然后,他让她在天窗下摆好姿势,开始给她照相。起初,玛曼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她不必说话,她只需站立、坐着,微笑,听从画家的指挥,听着他不时给予她身材或脸庞的赞美。
但是突然,他的眼睛炯炯发亮;他拿起画笔,蘸上黑颜料,轻轻地将玛曼的头往后摆,在她脸上画了两条粗线条。"我把你划去了!我取消了上帝的创造!"他大笑起来,给鼻子上交叉着两条粗线的玛曼拍照。然后把她引到浴室,给她洗脸,用毛巾探干。
"刚才我把你划掉了,为的是我能重新创造你。"他说。他再次拿起画笔,又开始在她脸上画起来。他画了些象古代象形文字的圆圈和线条。"面孔——预言,面孔——字母。"他说,又把玛曼安置在倾斜天窗的光线下,不断地揿着快门。
过了一会儿,他让她躺在地板上,在她头旁放了一个石膏模型的古头像,在上面也画了同玛曼脸上一样的线条。他给两个头照相——一个真的,一个塑像——然后洗掉玛曼脸上的符号,重新画上线条,又照了几张相。然后把她放在沙发上,开始给她脱衣。玛曼担心他会在她的胸脯和腿上画上符号,她甚至想微笑着表示反对(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她总是害怕她的幽默企图会失败,会被认为是趣味不高),但是画家不再对面她感兴趣。他同她作爱,抚弄她的头,仿佛他觉得同一个他自己创造的女人、他自己想象的作品、他自己的心象作爱特别令人激动。仿佛他是上帝,躺在他为他自己创造的女人身边。
实际上,此时此刻,玛曼不过是他的心象,他的发明。她知道这一点,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让他知道这一点,不让他意识到她不是他的另一半,不是一个值得爱的神秘的匹配,而仅仅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反照,一面顺从的镜子,一个他在上面投射了他们渴望的心象的被动表面。她成功了。艺术家达到了兴奋的高潮,快活地从她身上滑下来。当她回家时,她好象经历了一场严酷的考验,那天晚上入睡前,她哭了。
在下一次对画室的访问中,又是绘画和照相。这一次,画家让她的乳房裸露,在那对美丽的弓形表面上画起来。但是,当他打算把她的衣服脱光时,玛曼第一次反抗了她的情人。
很难察觉她那聪明的技巧,在与画家各种各样的调戏中,她都成动地遮掩住了她的腹部。甚至在脱去衣服时,她也总是扎着宽腰带,暗示这可以使她的裸体更加令人兴奋;她总是恳求在半明半暗中作爱;她总是轻轻地把情人抚摸的手从腹部拿开,移到胸脯上。当她无计可施时,她便求助于她的羞怯,这是他所赞扬和崇拜的(他曾多次告诉她,她是洁白的象征,他第一次想到她就使他产生灵感,在画布上抹了一个拿调色刀的白色形体)。
但是现在画家要她象一个活雕像那样赤裸着站在画室中间,把自己奉献给他的眼光和画笔。她反抗了。当她告诉他——就象她第一次访问时那样——他的要求是疯狂的,他象那时一样回答,是的,爱情是疯狂的,然后把她的衣服脱掉。
就这样,她站在房子中间,除了她的腹部什么也不能想。她不敢往下看,但她仍然看见它呈现在眼前,因为无数次从镜子里绝望地瞥见它,她太熟悉它了。她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巨大的肚子,一个丑陋起皱的皮袋。她感到象是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脑袋里空空如也,听天由命地相信到最后一切都会顺利,手术和疼痛全会过去,而现在除了忍受没有任何办法。
画家拿起画笔,蘸上颜料,触到她的肩膀、肚脐,大腿,往后退了几步,拿起相机;然后他把她引到浴室,让她躺在空空的浴缸里,在她身上放了一根弯曲的金属淋浴软管,一端有个孔,告诉她,这条金属蛇不会吐水,只会吐出致命的毒气,它压在她身上就象战争之手掐住爱情的咽喉,然后他把她带回房间,又照了几张相,她顺从地忍受,不再企图遮掩她的腹部,但在想象中她仍然看见它在眼前,她看见他的眼睛和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和他的眼睛……
最后,他把浑身涂着颜料的她放倒在地毯上,在那个冷漠的、美丽的古代头像旁边同她作爱。玛曼再也忍受不住了,在他的怀里啜泣起来。他也许没有理解她为什么哭泣,因为他相信,他那充满激情的专注转化为美妙、持续和律动的动作,只会使对方销魂荡魄。
玛曼意识到画家没有理解所发生的事,于是她恢复过来,停止哭泣。但当她走上家里的楼梯时,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倒在楼梯上,擦破了膝盖。外婆吓坏了,把她扶回房间,摸摸她的前额,在她的胳膊下放了一支温度计。
玛曼在发高烧。玛曼的精神崩溃了。
几天以后,从伦敦派遣的捷克伞兵杀死了波希米亚的德国领主。宣布了戒严令,在大街转角处贴出了布告,上面是一长串被处决人的名单,玛曼躺在床上,医生每天都来给她打针。大夫常常来坐在她的床头,握住她的手,凝视看她的眼睛。玛曼知道,他把她的精神崩溃归于当代事件的恐怖,她羞愧地意识到她在欺骗他,而他却是那样亲切、温存,象一个真正朋友一样想帮助她度过艰难时期。
一天,在别墅里住了多年的女佣玛格达哭着回到家里(关于这位女佣人,外婆喜欢说——带着优良、古老的民主传统风气——她不把她看作是佣人,而看作是家庭的一个成员),因为她得知她的未婚夫被盖世太保逮捕了。果然,几天以后他的名字就以黑体字出现在深红色的布告上那些被处决的人质名字中间,玛格达离开了几天去看望那个年轻人的父母。
玛格达回来后说,她未婚夫的家属甚至没有得到他的骨灰盒,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儿子的遗骸在何处了。她突然哭起来,以后几乎每天都不停地哭,一般她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哭泣,好让她的呜咽被墙壁挡住,但有时在吃饭的当儿她也会突然进出眼泪;自从她发生了不幸后,家里人就让她同他们一道吃饭(以前她在厨房里单独用饭),这种不寻常的好意每天都使她重新想起她在服丧,她是人们怜悯的对象,于是她的眼睛就会发红,泪珠滚下面颊,落在场盘里。玛格达企图掩饰她的眼泪和充血的眼睛,她低着头,希望她的悲哀不被人注意,可这只能使他们更加担忧;要是有人决意说几句开心话,她就会失声痛哭起来。
雅罗米尔观察着这一切,就象在看一场精采的戏剧表演;他盼望窥见姑娘眼中的泪珠,然后看到她企图掩盖悲伤时的羞怯,然后瞧着当悲伤占了上风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偷偷地,因为他感到自己在干某件遭禁的事),内心充满激动,渴望轻轻地遮住这张脸,抚摸它,安慰它。夜里,当他独自躺在床上时,他想象自己抚摸着这张脸,一边说,别哭,别哭,别哭,因为他想不出别的话来。
玛曼的精神崩溃渐渐好了(她靠的是行之有效的家庭疗法,即长时期的卧床休息),她又开始在屋里到处走动,去市场购买东西,照料家务,尽管她还是抱怨头痛、心悸。一天,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写信。她还没写下第一句话就意识到,画家准会认为她愚蠢、多愁善感,她害怕他的论断。但接着她镇静下来,对自己说,对这些话她既不要求也不期望回答,这是她跟他讲的最后的话,这想法给了她继续写下去的勇气。怀着一种轻松的感觉(一种奇特的挑战感)她造出句子,在其中重新认出了她的自我——在遇到他之前那些美好日子的真实的、熟悉的自我。她写道,她爱他,她决不会忘记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心荡神弛的时刻,然而,是告诉他实话的时候了:她与他所想象的不同,完全不同;实际上,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旧式女人,她怕有一天不能直视她那天真无邪的儿子的眼睛,
那么,她终于对他讲了真话?哦,一点也没有。她甚至没有向他暗示,她曾经所称的爱情幸福实际上只是一场心劳日拙;她一点也没写到她那丑陋的腹部和她的精神崩溃,她碰破的膝盖和一周的卧床休息。她没有写这些事,因为这样的真诚本与她无关。虽然她终于想要恢复自我,可只有在不真诚中她才能恢复自我。毕竟,如果她坦白地把一切都倾诉出来,这就正如坦露着起皱的腹部躺在他的面前。不,她不会再把自己展露给他,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她想把自己安全地藏在庄重之中,因此她不得不虚伪,除了孩子和做母亲的神圣职责,什么也没写。在她写这信时,她自己都深信,造成她精神危机的既不是她的腹部,也不是对画家思想心力交瘁的附和,而是她厌恶一种伟大而邪恶爱情的母性的感觉。
此刻,她不仅把自己看作无限悲伤,而且把自己看作崇高,不幸和坚强;几天前还仅仅是刺痛的悲哀,如今却诉诸尊严的语言,给了她一种欣慰。这是美丽的悲伤,她看见自己被忧郁的光辉所照亮,既悲伤又美丽。
多么奇特的巧合!被玛格达的泪眼搞得神魂颠倒的雅罗米尔,也懂得了悲伤的美,全身心沉溺在悲哀的乐趣之中。他仍在继续翻着画家的书,不断地背诵艾吕雅的诗歌,让自己陶醉在那些迷人的诗行中:在她身躯的静谧中,一粒雪球,一只限睛的色彩;你跟睛里浸润着遥远的大海;或者我所爱的眼睛里印着悲哀。艾吕雅成了描写玛格达娴静身躯和盈盈泪眼的诗人。他发现自己完全被一句诗镇住了:郁郁动人的脸。是的,这就是玛格达:郁郁动人的脸。
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出去看戏了,只有他和她单独留在家中。他早巳熟记她的个人习惯,他知道这是星期六晚上,玛格达总要去洗澡。由于她的父母和外婆一星期前就计划去戏院,因此他有时间把一切都准备好。几天以前,他就把浴缸门上的锁孔盖去掉了,然后用一块捏好的面包把它封起来。为了扩大视野,他拔掉门上的钥匙,把它藏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钥匙不见了,家里人都没有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的习惯。只有玛格达才锁浴室的门。
整幢房子很静谧,似空无一人。雅罗米尔的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动。他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翻开一本书,以防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在看书,只是在倾听。终于,他听到了管子里流动的水声和水流冲在浴缸里的哗哗声。他关掉过道里的灯,踮着脚走下楼梯;他很走运;锁孔仍然没有遮蔽,他把眼睛凑上去,看见玛格达俯在浴缸上,光着身子,露出乳房,只穿着一条短裤。他的心跳得厉害,他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他知道很快就会看见更多的东西,谁也不能阻拦这事。玛格达直起身,走到镜子跟前(他看见了她的侧面),照了一会镜子,然后转过身来(现在他看见了她的正面)走到浴缸前。她停下来,脱掉内裤,把它们扔到一边(他仍然看得见她的正面),然后爬进浴缸。
即使在浴室里,雅罗米尔仍看得见她,但由于水面一直齐到她的肩部,她又变成了一张脸,还是那张熟悉的,眼睛被泪海浸湿的悲哀的脸——可同时又是一张不同的脸。他不得不在脑子里给她加上(此刻,下次,永远)一对裸体的乳房,肚皮,大腿,屁股。这是一张被裸体照亮的脸。这张脸仍然能激起他的温情,但即使这种温情也不同于过去,因为它现在伴随着急速的心跳。
接着,他突然发现玛格达正直盯着他的眼睛。他担心他已经被发现了。她正带着微笑凝视着锁孔(有点羞涩,有点温柔)。他赶紧离开门。她是不是看见了他?他对这个锁孔试验过多次,从里面肯定不会看到一只窥视的眼睛。但是,如何解释玛格达的表情和微笑呢?她只是偶然望着他这个方向,还是仅仅因为雅罗米尔有可能望里面窥视而微笑呢?但不管怎样,与玛格达的目光相遇使他大为惶惑,以至于他不敢再靠近门边。
过了一会儿,他镇定下来,一个惊人的念头闪过脑海:浴室没有锁上,玛格达并没告诉他她要洗澡。假若他装做完全不知道,只是碰巧走进浴室呢?他的心又开始跳起来。他想象着这个场面:在开着的门口,他停下来,大吃一惊,然后很不在意地说,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若无其事地从赤裸的、目瞪口呆的玛格达身边走过;她那张美丽的脸蛋看上去窘迫不安,就象在饭桌上突然迸泪时那样。他走过浴缸,到了脸盆架前,拿起牙刷,停在浴缸边,朝玛格达弯下身,朝那浸在浅绿色水下闪烁的裸体弯下去;他凝望着她的险,她那羞怯的脸,抚摩和爱抚它……啊,一想到这点,他头脑里就激动得成了一片空白,不能再往下想。
为了使他的闯入显得很自然,他悄悄地爬回到楼梯上,然后故意把脚步放得很重地下来;他察觉到他在发抖,很担心他完全不需用平静、漠然的口气说,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然而他继续往前走,快到浴室时,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听到了:"雅罗米尔,我正在洗澡!别进来!"他回答说:噢,不,我是到厨房去。于是他真地穿过门厅去另一边,到了厨房,把门打开,关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只是在这时他才意识到,那几句意想不到的话并不能作为他胆小屈服的理由,他本来可以很自然地回答,没关系,玛格达,我只是来拿我的牙刷,然后就直接走进去,玛格达肯定不会告发他;她喜欢他,因为他一直对她很好。他再次想象他会怎样大模大样地走进浴室,躺在浴缸里的玛格达正好暴露在他面前,大声叫道:你干什么,走开!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她无法保护自己,就象她对未婚夫的死无能为力一样,她躺在浴缸里不能动弹,而他则俯向她的脸蛋,俯向她的大眼睛……
但是这幻想不可挽回地消逝了,雅罗米尔听见水从浴缸里徐徐流进远处管道的沉闷声音,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经一去不返了,他非常恼怒,因为他知道也许要很长时间他才能有机会跟玛格达单独再在一起,即使有了这样的机会,浴室门的钥匙也早就换了,玛格达会把自己安全地锁在里面。他万分沮丧地靠在沙发上。然而使他更为痛苦的,还不是他错失良机,而是他缺乏勇气——他的软弱,他那颗愚蠢跳动的心,这使他惊慌失措,把一切都给搞糟了。他突然对自己充满了强烈的嫌恶。
对这样的嫌恶该怎么办?这种感觉完全不同于悲伤;事实上,它恰恰是悲伤的反面。每当人们冲雅罗米尔发令,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泣,但那是快活的,可以说是欢乐的眼泪,爱的眼泪,雅罗米尔可借此感到自怜,也可借此得到安慰。相反,这种突如其来的嫌恶向雅罗米尔显示了他的弱点,使他打心里感到很不愉快。这种嫌恶象侮辱一样清晰明了,象挨了耳光一样明白无误。唯一的解救就是逃之夭夭。
但假如我们蓦然面对自己的渺小,我们能逃往何处?要摆脱卑贱,唯一的出路就是往高处走!于是他坐下来,翻开一本书(正是画家声称除了雅罗米尔他从未借给任何人看的那本珍贵的书),他极力想全神贯注在他所喜爱的诗歌上面。他又读到你眼睛里浸润着遥远的大海,眼前又出现了玛路达。她身躯静谧中的那粒雪珠就在那儿,波浪的激溅象河水流过窗子的声音,在诗歌里回响。雅罗米尔悲伤万分,他把书合上, 拿起一只铅笔, 开始写起来。他想象着自己就是艾吕雅,内兹瓦尔以及其他诗人,写出短短的一行行诗,既无格律又无韵脚。它们是一连串他刚读过的诗的改头换面,但这种改头换面也有他个人的生活体验。诗中有悲哀,它融化并变成了水,诗中有绿水,水面升得愈来愈高一直齐到我的眼睛,诗中有躯体,悲伤的躯体,水中的躯体,在这后面我跨着大步。跨过无边无际的水域。
他反复朗诵他的诗,带着唱歌般的忧郁的语调,感到洋洋自得。这首诗的中心是正在洗浴的玛格达,以及他那紧贴在门上的脸。因此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超出他的经验的范围,他正在它的上面升腾;他对自己的嫌恶被留在了下面。在下面,他的手心由于紧张而在出汗,而在上面,在诗的领域,他已远远高出了他的笨拙。锁孔与他的怯懦的这段插曲变成了一个他如今在其上腾跃的弹簧垫。他不再受他的经历的控制;他的经历受到了他写的东西的控制。
第二天,他请求外婆让他使用打字机;他把诗打在专门的纸上,这首诗显得比他朗读它时还要美丽,因为它不再是一组纯粹的词语,而是成为了一个物体;它的独立是无可怀疑的;普通的词语一说出口就无影无踪了,因为它们只是用作片刻的思想交流;它们从属于物体,仅仅是物体的符号。借着诗歌,词语本身变成了物体,不再从属于任何东西。它们不是短暂的符号,不会转瞬即逝,而会亘古长存。
雅罗米尔前一天经历的事如今写进了诗里,可与此同时,它又象果实里垂死的籽在渐渐枯萎。我没入水中,我的心跳在水面上荡起圆圈。这句诗描写了一个站在浴室门前发抖的男孩,而同时这男孩又被这句诗所吞没;它超过了他,比他活得更长久。呀,我水中的爱人,另一句诗写道,雅罗米尔知道这水中的爱人就是玛格达;他还知道没有人能在这句诗里发现她,她失踪了,销声匿迹了,隐匿在这句诗里了;他写的这首诗就象现实本身一样独立存在,深奥难懂。现实不议论,它只是存在。这首诗的独立为雅罗米尔提供了一个隐蔽的奇异世界,提供了一个第二存在的可能性。他非常喜欢它,第二天他又试着写了一些诗,他渐渐沉湎于这种创作活动中。
尽管她已离开了病床,象一个恢复中的病人在住宅里四处走动,但她还是一点也不快乐。她已弃绝了画家的爱,却未相应得到丈夫的爱。雅罗米尔的爸爸简直是很少在家!他们已经习惯了他深夜回来,甚至对他三、四天不见也习以为常,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工作有大量出差,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晚上没有回家,玛曼一点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雅罗米尔简直很少看见父亲,他甚至没察觉到他不在家。他待在自己的房间,想着诗歌:假如一首诗要成为真正的诗,除了作者还得让别人来读它;只有那时才能证明它不仅仅是一篇改头换面的日记,它可以独立存在,不依赖于那个写它的人。最初,他想把他的诗拿给画家看,但它们对他是那样重要,以至于他不敢让它们遭到一个如此严厉的批评。他渴望找到一个对这些诗的感觉和他一样的人,他随即便省悟到这位命定的读者是谁了;他看见他那位潜在的读者眼睛里含着悲伤,声音里流露出痛苦,在住宅里四处走动,雅罗米尔觉得她好象径直朝他的诗歌走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把几首用打字机仔细打出的诗交给玛曼,然后跑回他的房间,等待着她读完这些诗就来叫他。
她读着,她哭了。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哭,但我们却不难想见。她的眼里流下了四种泪水。
首先,雅罗米尔的诗与画家借给他读的那些诗之间的相似打动了她,她的眼里充满了痛悼失去的爱情的泪水。
然后,她感觉到从儿子的诗行里透出一种普遍的悲伤,她想起丈夫已经离家两天,竟然也不打一声招呼,于是她流下了受到侮辱和伤害的眼泪。
几乎与此同时,她流下了安慰的眼泪,因为她的儿子——他怀着如此羞怯的挚爱把自己的诗交给她——是治愈所有这些创伤的源泉。
把这些诗反复读了几遍后,她最初流下了深深崇拜的眼泪,这些诗对她来说似乎玄之又玄,因而她觉得其中包含着她不能理解的深意,那么,她是一个极有天才的孩子的母亲了。
她叫他进来,但当他一站在她面前,她的感觉就象画家问到关于借给她的书时那样;她不知道对这些诗说什么好;她看着他那急切期待的脸庞,除了搂抱亲吻他,什么也想不出来。雅罗米尔很紧张,能把脸埋在玛曼的肩头使他感到轻松。反过来,感觉到怀中的小躯体,她也摆脱了画家的沉重阴影,鼓起勇气,开始说话。但是,她不能掩饰嗓音的沙哑和眼睛的潮湿,而这些在雅罗米尔看来比她的话更有意义。母亲嗓音和眼睛里流露的感情是他的诗有力量——真正的、有形的力量——的神圣保证。
天渐渐黑了,雅罗米尔的爸爸还没有回家,玛曼突然觉得雅罗米尔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温柔的美,这是画家和丈夫都无法相比的;这个不适当的念头是那样牢固,以致她无法摆脱它;她开始对他讲起在她怀孕期间,她是怎样经常用恳求的眼光望着阿波罗雕像,"你瞧,你果真和阿波罗一样漂亮,你长得就象他。人们说,母亲怀孕时的想法有时会在孩子身上得到应验,我开始觉得这说法不单是一个迷信。你就继承了他的七弦琴。"
然后她告诉他,文学一直都是她最大的爱好。她进大学主要就是为了攻读文学,只是因为结婚(她没说怀孕)才使她未能献身于这一深深的爱好。要是他现在知道雅罗米尔是一个诗人(是的,她是第一个把这伟大的称号归于他的人),那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事,但那也是她早就盼望的事。
他们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安慰,这两个不成功的恋人,母亲和儿子,一直长谈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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