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嘉佑三年的十月。
那时候大三刚刚开始,段誉还在发疯的晨跑,郭靖刚从小黑吧里辞了工,乔峰从公司里给令狐冲打来电话说忙得像匹拉磨驴。303宿舍的空气里还没有那种不堪似水流年的忧郁味道。杨康每天晚上吃饱了,跟令狐冲切三局侍魂,然后下去租一本武侠小说,窝在被子里看完,就到了泡面熄灯的时间。夜谈会的时候大家还可以借关心段誉为名讨论一下王语嫣的眼睛大小和小腿粗细。
日子很是美好,小道谣传GRE不日要改机考。
“来一局?看我苦练天霸封神斩,霸王丸切你个十人斩,”杨康操着键盘喊。
“我靠,不搞了不搞了,今晚有事,”令狐冲操着把大红棉在床上摆姿势。
“不要跟我说你要练和弦,我们几个还年轻,想多活两年。”
“晚上吉他协会招新,”令狐冲拍拍大红棉,“听说今年女生质量明显提高,招上三十四个美女,到时候分你两个。”
“就你?”杨康翻了翻白眼,对令狐冲的把势不抱希望。
令狐冲操吉他的姿势该叫“抡”才是,换上一柄电锯就成了西域电影里的变态狂魔。
加入吉他协会以前,令狐冲是不会弹吉他的,加入之后,他也还是不会。
吉他协会所以能吸引令狐冲,完全是因为段智兴。段智兴是汴大校友,南门外面那间小黑吧就是他开的,他还是吉他协会荣誉会员。如今虽然混得比较惨,段智兴却是十多年前大宋新潮流摇滚的领军人物,贝司手兼主唱。那时候段智兴一身皮装上面都是闪亮的铜钉,爆炸式的发型让他的脑袋看起来有别人三个那么大。每次演唱会结束都要面朝南方做个弥撒,然后把电吉他在低音炮上掼碎。所以人称“南帝”,名列新潮流摇滚五大高手之一。
令狐冲看了段智兴当年的照片,顶着爆炸式张着大嘴,有如一朵怒吼的蒲公英。令狐冲说我靠,酷毙了,就是他了。于是加入了吉他协会。
很多年以后,令狐冲给一家杂志写访谈,访谈自称“广大农民的大侄子”的弹唱歌手韦小宝,顺手拎起了他的电琴。韦小宝说你拿琴的样子蛮正宗的,学过啊?令狐冲笑笑,把电琴放回了原处,说没有,从没摸过。
令狐冲拎着那把八十块买来的二手大红棉赶到一教的时候,会长何足道正手把手的教一个女生轮指。看见令狐冲进来,何足道有点不好意思,赶快放开女生的手说:“这是我们副会长令狐冲,这是无线电的郭……”
“久仰久仰,”令狐冲上去捏着女生的小手握了一下,不敢捏得猛了,和提块豆腐一样。
令狐冲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就看见黑板上何足道拿彩色粉笔刷了几个大字,“吉他协会招新”。他把何足道扯到一边,瞟了那女生一眼压低声音:“这个看着还成啊,不过怎么就一个人?”
“呸!”何足道说,“歇了吧,这是我女朋友。新生一个都没来,你把海报贴出去没有?我去布告栏找了,什么都没找到。”
“贴了,我还特意找了张红纸,毛笔写的,贴布告栏右边了。”
“哦——”何足道绞尽脑汁猛想,终于想起布告栏右边是有一大片红纸作底色,上面有几十张巴掌大的小招贴,从“中华能源气功讲座:水变油的物理解释”一直到“费尔巴哈哲学思潮——新实证主义和重叠型黑箱原则的拓扑结构”,不过吉他协会四个字是不曾看见的。
“我看见很多新生朝这边过来,”令狐冲说,“你没出去吆喝一声?”
“我靠,你当卖黄瓜呢?”何足道很不满,觉得令狐冲蔑视了他的艺术。
令狐冲跑到走廊上左右张了张,又小跑回来:“今儿晚上一教怎么都是招新的?我看那边野外生存协会他们搞得很猛的样子,满满的都是人。”
“人家有钱,”何足道感慨一声,“人家跟丐帮国际拉了一笔赞助,明年还要搞一个不带钱千里自助行的活动。我们去年就跟学生会拿了五十块钱经费,连买弦都不够。不公平竞争!”
“我靠,不带钱千里自助行,要饭啊?”
“废话,要不然怎么丐帮国际给赞助?”
两个人都有点丧气,令狐冲百无聊赖,跑上讲台想把何足道鳖爬般的草书改得漂亮些,粉笔却总是断,不由得烦躁起来。似乎最近所有事情都不顺,乔峰毕业了,段誉给王语嫣折腾得满腔忧郁,他自己还把英语六级报名的时间给错过了。
“我那边国际象棋协会跟钢笔字协会今天还招人,”何足道看了看表,“我不过去一趟他们那边罩不住。要是有人来你记个名字就算给他们入会了,下次开会我去你们宿舍找你,我们再商量。”
何足道拎起女朋友的小手匆匆的跑掉了,留下空荡荡的教室一个令狐冲。令狐冲鼻子歪得有些厉害,觉得何足道很没有专业精神,弹弹吉他,练练钢笔字,还下着国际象棋,一点都不专精。而且这入会手续该是件严肃的事情,少不得还得审查一下资历背景,要是想入就写个名字,那不成草台班子了么?
令狐冲想起那朵怒吼的蒲公英,想着段智兴当年录的磁带,四五分钟一首歌,从头到尾就是吼吼吼、喔喔喔、呕呕呕,虽说杨康觉得这首歌里面什么动物都有了,和圣桑的《动物园》有一拼,不过令狐冲还是很喜欢,觉得那叫激情,那叫奔放,听一次耳朵三四分钟没反应。
令狐冲一屁股坐上讲台,拨了几个和弦,想学着段智兴吼上两嗓子又怕隔壁教室自习的兄弟来跟他玩命。到时候老拳齐下他想不喔喔喔都不行了。晚风吹着外面的树,扫在窗户上沙沙的响,令狐冲觉得有点困,脑袋一低呼噜噜就睡着了。
惊醒令狐冲的是水滴的声音。或者不能说是惊醒,令狐冲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汴大老楼的屋檐下面,外面一个劲儿的下雨,雨水从飞檐上滴落下来打在他脚前的青石上,每一滴的响声都清澈得可以区分开来。
令狐冲揉揉眼睛,看见一双很白净的小手在拨自己放在讲台上那把大红棉,他愣愣的抬起头,有人对他浅浅的一笑。
那个女生有尖尖的下颌,却是一张圆润可爱的小脸,一笑露着两个虎牙,乌黑的眼睛特别清澈。她很长的鬓角编成两个小辫子,上面坠着鹅黄色的绒球,牛仔裤高领毛衣,像是一个精致的娃娃,笑容却又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这里是吉他协会招新啊?”女生问。
“是是,”令狐冲急忙坐起来,觉得要为协会充充门面,“会长忽然痢疾犯了,连拉了几十次,都拉得脱水了,他们几个把他送医院了,就剩我跟这儿看着摊子。”
“我还以为吉他协会很大呢,”女生笑,“那总共也没多少人嘛。”
令狐冲的老脸有点红,多亏厚脸皮压住了。老实说吉他协会在册的会员还有一百多个,不过那是何足道为学校申报经费用的假玩意儿,真的还能联系上的,只怕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入会么?入会签个字就行了,下次活动到时候通知你。”
“今年有多少新会员啊?”女生果然狡猾,有点不依不饶。
“人不多,不多,”令狐冲抓抓头,“我们还得慢慢招,对了,段智兴是我们荣誉会员,段智兴你听说过没有?”
“段智兴啊!”女生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蹦起来一屁股坐在讲台上,拿过令狐冲的大红棉轻轻的拨了拨。
“”
“我喜欢段智兴,”女生弹完了高高举起双手,兴高采烈的大声说,“我要入会!我要入会!”
这是令狐冲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女孩,她高兴起来的时候好像要对整个世界宣布什么。
令狐冲急忙把登记本翻了出来,急匆匆的找笔。他要把这个有点发疯的小妮子赶快搞定,说不上什么原因,令狐冲觉得心里那些烦恼的事情忽然都没影儿了,就是随着小丫头三声我要入会。
“师兄,到底有多少人入会啊,”女生抿着嘴看他东翻西翻。
“你是第一个……”令狐冲的嘴忽然张得老大,哑在那里了。
女生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从讲台上蹦了下去,捂着肚子坐在一张课桌上,笑歪在那里了。
“我靠,比较倒霉,”令狐冲说了实话,“这两年协会没什么经费,牛人又都毕业了。新生也招不到,我今天贴了张招贴,还给丫小广告给压住了。我看你弹得比我们会长还强,自己回家弹弹算了,入会不入会也无所谓。”
“自己弹无聊,”女生摇头,小辫子和长发一起乱甩。
“隔壁怎么那么多人?”女生去外面望了望。
“那是……好像是丐帮协会,丐帮,那就是仗着人多混饭的,”令狐冲有点记不得对面那家协会的名字了。
“把他们的人拉过来算了,”女生说。
“怎么拉?”
“一教的电闸在二楼……”女生脸上又浮起那种小狐狸般的笑容。
“我们这个千里自助行,宗旨就是看看,在商品社会里,不用钱,是否也能凭借毅力做成事情!”隔壁教室,野外生存协会的会长全冠清正讲得慷慨激昂,“大家必须明白,钱,只是人类为了社会流通而创造的一种工具!但是如果人真的被自己创造的工具所限制,人又怎么能算作万物之灵?”
“我有问题,”有人举手,“不带钱,在山里可以捕猎,在城市里怎么办?”
“可以要求帮助啊,”全冠清不慌不忙,“我们不能用钱,但是可以接受实物的帮助。”
“那不是要饭么?”
全冠清笑:“你可以诚恳的要求帮助嘛,难道你还真的要去拉着人家的裤腿说老乡,初到贵地丢了钱包,给两块钱吃口饱饭吧!”
全冠清的家乡话引来哄堂大笑,也是同一瞬间,整个一教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楼长呢?楼长呢?怎么停电了?”
“我靠,我明天考试,这下死菜了。”
“妈的,早知道不如在宿舍睡觉了。”
整个一教的人似乎都站起来左右张望,满走廊都是议论的人声,间或夹着两声亲嘴的动静,反正黑灯瞎火,闲着也是闲着。
令狐冲心惊胆战,正踮着脚尖从电闸旁边撤退,黑暗中忽然被一只手一把揪住,有人压低了声音:“偷拉电闸,胆子越来越大了,跟我去派出所!”
“我我我……”令狐冲口吃了一小会儿,忽然一巴掌翻身拍过去,“人吓人吓死人,你吓死我,那二十块钱我不付了。”
杨康捧着杯芬达嘿嘿贼笑。
“你不跟宿舍睡觉的么?”
“我靠,老五在朗诵,”杨康说,“你拉闸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令狐冲张口结舌,好一阵子才说:“待会儿告诉你。”
其实那个女生就是让令狐冲上去悄悄把闸拉了,其他什么都没透露。令狐冲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相信那个满脸可爱又满脸鬼黠的新生,只是当场拍了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楼下的黑暗里忽然想起一串清脆的轮指声,在喧杂的人声中有一种银瓶乍破的效果。
人声被短暂的压了下去,大家这才听清那是一把吉他的声音,几个简单而轻快的和弦后,一个清澈的女声伴着吉他的声音轻轻的唱歌。
那个声音并不高亢,也说不上多美妙,就像是普通的女孩一边写作业一边哼着歌。但是歌声很透明,听得出唱得人很开心,像是有一个留着两条辫子的丫头在那里哼着歌蹦啊蹦。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少,稍微多了些亲嘴的声响,人群悄无声息的往歌声那边靠去,直到最后围在一间教室的门口。随着楼长摸索到电闸“嚓”的一声推起,一个梳着长鬓角的女孩盈盈笑着看着围观的人,举起双手旁若无人的说:“喔————”
教室大开着门,黑板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吉他协会招新!弹给你的妹妹听!”
“我靠,怎么没几个人了?”全冠清大吃一惊。
“都跟对面吉他协会招新去了,”副会长庄聚贤气哼哼的,“人家是个女孩招新,你看我们一屋子老爷们!”
“简直就是一不公平竞争!”全冠清大怒。
那天吉他协会最后大获全胜,何足道都被惊动了跑回来望风,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翘着腿坐在讲台上拨弄吉他,令狐冲面前排着长队登记,令狐冲一脸严肃的问每个人:“弹过么?吃得了苦么?否则就免了,学起来倍儿累!”
令狐冲看着渐渐变长的一串名单,得意的抬头看那个女孩。
女孩在那里轻轻快快的拨弦哼唱: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最后一个注册的是那个女孩,她从高高的讲台上跳下去,在纸上龙飞凤舞的画下自己的名字。尽管潦草,令狐冲还是认出了那个名字而且牢牢的记住,那个名字是——岳灵珊。
“我要泡她!”晚上在南门外的重庆饭店,令狐冲喝了两瓶啤酒以后开始慷慨激昂。
杨康递上一纸餐巾。
“干什么?”
“太豪爽了!”杨康说,“狐冲哥,我太欣赏你大无畏的勇气了!这么猛的话,你不觉得应该擦掉你嘴上的土豆丝,更衣沐浴再说一次么?”
“靠,什么乱七八糟的,”令狐冲再桌上一拍,“我是个男的,她是个女的,我泡她不是应该的么?”
“日本豆腐……”上菜的湖南妹子战战兢兢端着菜。
杨康噗哧一声笑了,令狐冲赶快给湖南妹子点头哈腰。
“笑什么笑什么,受不了你了,”令狐冲夹块豆腐,瞪着窃笑不已的杨康,“我也就跟你这么一说,你别他妈的整得谁谁都知道了。”
“不是我打击你,没脱层皮的准备,我看你就省了。那丫头我认识,”杨康慢悠悠的说。
“你认识?再牛能比王语嫣还牛?”令狐冲想再惨我能比段誉还惨?
“汴大院子里的,我都认识。她我不熟,她老爹我可熟,岳不群这个名字听说过没有?”
岳不群?令狐冲脑子里一咯噔。岳不群是管理学院的头儿,兼学校教务处副主任,虽然是个二把手,可是他学术资历比主任左冷禅要牛,教务处的文件上都是岳不群签字。岳不群出名的冷面铁手,档案上有警告什么的,别人都是毕业时候一把消掉,只有到了岳不群手上,你若是后来没有突出表现就准备带着警告毕业吧。学生里面无人不知岳不群难惹,偏偏他还是下届校长有力的竞争者,轮上了他家的丫头,不由得令狐冲不胆寒。
杨康看着令狐冲傻在那里,给他倒了杯啤酒。
“我还是要泡她!”最后令狐冲抬起头直愣愣的看着杨康。
“收到!”杨康静了几秒钟,上去拍拍令狐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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