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清晨,段誉独自站在宿舍窗前的时候,天上正飘着纷纷的雨粉。
暑假的早晨,天亮得特别早,整个校园也出奇的静馨。他们宿舍在三楼,窗外就是一树茂盛的银杏,那些碧绿的叶子中藏着一只喜欢饶舌的鸟儿,早上没事干的时候总在窗外一长一短的吊嗓子。有的时候恼火起来,段誉就老想和小时候那样做只皮弹弓把它揍下来。不过现在心情好,段誉就不想揍它了,而且觉得它叫起来颇像一曲似断还继的西洋长笛。
段誉的性格就是这样。虽然从各科平均成绩来看,他实在算比较聪明的,不过从他某些方面的表现来看,令狐冲坚决认为段誉有两痴——花痴和白痴。
花痴上几乎是可以确定的。段誉每天中午十一点早早就拎上饭盆去食堂,占上一个靠门临窗的好位置,把两个小菜排开,然后一边美滋滋地吃,一边乐呵呵地看着女生们在门口出出入入,间或品评一下好看程度。就这样,段誉一个午饭可以吃上一个小时。
汴大一本学生安全手册上说,夏天因为女生穿着单薄暴露,是流氓事件的高发时段。令狐冲曾深刻指出这一条乃是专门为段誉写的。不过遗憾的是很少有女生对段誉抱以警惕的目光,因为段誉长了一张很可爱的娃娃脸,倒是不少人曾经狠狠地瞪过令狐冲,虽然令狐冲只是挤过去买牛肉的时候不小心地蹭她们一下。揽镜自照后思索良久,令狐冲只得承认,无论从面相还是内在,段誉都是那种天生不具备攻击力的人。他纯粹是个没牙的兔子,女生当然不会警惕他。
而白痴这一点上令狐冲还存疑。段誉虽然平时说话没什么脑子,可是在云南上中学的时候他一直跟那边旅游圣地“天龙寺”的一个老和尚学佛经,所以偶尔也能说出发聩震聋的话来。
比如令狐冲以前说过:“老五你整天看女生,不烦啊?”
段誉坐在学五门口的餐桌上,拿叉子挑了片牛肉,愣了一下:“不会吧?看女生你都能看烦?”
令狐冲想想也是,这世界上比爱情追求更高的追求也实在不多。于是他只好说:“不过老看总有点……”
段誉看了看令狐冲,很坦诚很无辜的眼神:“你想看就看了,你不喜欢好看的女生?”
“喜欢……”令狐冲只能承认,他好歹也是个未婚大男人。
“喜欢你为什么不看?”
段誉收拾收拾去洗饭盆了,令狐冲手持一把不锈钢勺子呆在那里,刚刚被花痴精神洗礼了一次还没彻底苏醒过来。
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那个暑假的早晨,因为这个早晨对段誉实在太——重要了。
鸟鸣只是在乐曲的段落间传进了段誉的耳朵里,随着他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随身听也啪嗒一声开始倒转,接下来是西域著名吟游诗人PaulSimon的作品,《thesoundofsilence》:
hello,darkness,myoldfriend,
Iveetotalkhyouagain,
becauseavisionsoftlycreeping
leftitsseedswhileIwassleeping,
andtedinmybrainstillremains
hesoundofsilence.
一只好的随身听加一首悠远的歌曲很容易在耳边制造一个寂静的空间,隔离了喧嚣和浮华,却混淆了真实和虚幻,里面有惟一的声音对你浅吟低唱。段誉的耳机虽然很劣质,不过好在他的完美主义精神弥补了这个缺陷。随着音乐声再一次响起,段誉陷入了歌声中那个忧郁沧桑的世界。
段誉其实是个比较开心的人,保罗西蒙的忧郁并没有让他丧失去小东门外面吃包子的乐趣,顶多只是让他忽然有点遐想联翩。保罗西蒙忧郁又不干他什么事情,反而更让他感觉暑假的校园真美好。段誉觉得大宋政府说得对,生活在大宋真是幸福快乐。看看西域那边有那么多保罗西蒙式的忧郁兄弟,而他段誉面对着汴大清静祥和的校园,只感觉师父枯荣大师说得对。“真如自在”,能做到心中自在,修养就很上水准了。
段誉准备关上窗子,然后出发。
事实上如果段誉此时能够毅然决然地关上窗子离去,或者干脆扭头回床上呼呼大睡,他那种快乐的心绪也许能长久地持续下去,他自己也还是刚进校门的那个满脑袋花痴思想只喜欢看漂亮女生的段誉。
可惜他听见窗户外面的鸟儿又在叫了,所以他没有退一步离开,却进了一步探头出去看。人一生的改变或许只在进退的一步中。窗外的饶舌鸟叫了一声,就留下了段誉。那个时刻谁也不知道这一声对段誉是福是祸,可是这一声鸟叫,段誉就变了。
段誉听见了脚步声。
鞋跟轻轻敲打在路面上,敲打得如此文静柔和有味道。作为一个半职业化的花痴,段誉赶快循着声音扭过头去。他看见了一条白色的丝巾。
东边的薄雾中走出了纤细的身影。那个女孩抱着一本歌谱,微微垂着头,没有打伞。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裙,衣着简单到了枯燥的地步,可是竟然能够在这个女孩身上营造出远离尘埃的素净。一头流水一样的长发直到末梢才微微地卷起,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发梢在活泼地跳动。一方丝巾用它的雪白凭空分隔了细致修长的脖子,搭在她背后轻轻扬起。
裙角起落……
发梢在跳……
雪白的丝巾在雨丝雾气中飘啊飘……
花痴当时被一种美丽忽然提拔到极高的境界而没有丝毫的欲念,当时他满腔的纯洁足可以叫一个资深天使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不看那个女孩纤细的脚踝,也不曾注意领口细腻的肌肤,更失去了品评身材好坏的天生能力。他的眼睛只是追逐着那方丝巾,忽悠忽悠,忽悠忽悠。
初夏的黄花飘落,雨丝打在树叶上沙沙地响,段誉心里说:“完了!”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花痴当时的心情,如果令狐冲杨康他们能够了解,他们应该立刻在段誉身边抛洒花瓣或者细雪,并且从头顶打一束纯净的白光到花痴的脸上,还要在他背后堆起如山如海的九十九万朵玫瑰。
非如此,不足以衬托段誉那一刻的心灵悸动。
那个女孩就这么踏着满地黄花而来,鞋跟敲打着一首段誉无法忘记的歌谣。在人文精神浓郁的历史系混了一年,段誉当然不会不知道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可是那一季黄花凋谢的时候,段誉连“般若”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都忘记了。不是解脱,段誉把他读了十年的《金刚经》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只有一种沉溺的大喜乐。
当段誉兴高采烈地把这种心情写给枯荣大师的时候,大师正在喝药,当场就被药汁给呛倒了,于是住院,于是病重而死。由此见所谓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我欺,某女单凭一种朦胧的感觉就超度了一位高僧。
“不跟你拼了是不行了!”
背后的一声吼,把段誉的思绪从虚幻中扯了回来。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个女生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走了过去,消失在另一侧的树荫下。段誉怅然若失地站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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