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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舍天下众朋友

        进入五月,越发忙碌。十几件事挂在心头,每天处理四五件是经常的。师兄说每天应该只做一件事,我努力了好几年,做不到,所以知道自己是俗人。武侠小说里大和尚叫小和尚回山修炼时,小和尚每每云:“小僧还有些俗务未了,待此间收拾停当,定回宝山吃斋礼佛,青灯黄卷,闲度一生。”我三十多岁时才明白,其实很多俗务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因为这世上有报不完的恩,复不完的仇,解不完的怨,叙不完的情,更有那杀不完的贪官污吏、救不完的百姓黎民。小时候的英雄主义教育应该加以修正,对于我们大多数俗人来说,独善其身都不容易,还谈何兼济天下。所谓“不度尽苍生,誓不成佛”,应该看作一种远大的共产主义理想,而“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则不妨看作愿与世人同甘共苦、万家忧乐在心头的一番古道热肠可也。

        就拿这博客来说,本来新鲜劲儿早过了,想逐渐偃旗息鼓,不带走一片云彩。也有朋友撺掇我搬家玩玩,别老在新浪趟混水。可是不料点击达到三百多万,越想躲什么就越来什么。最近走到各地,人们除了说读过我的书、看过我的谈话节目之外,又添了一个新话题:我天天上你的博客,那天骂你的就是我。

        我偶尔想,从明天起,劈柴喂马,不再上博,地球不是照样转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朱门酒肉臭,谁复念东博?

        于是又想到读者来信的事情。我从中学起与人通信,大学时发表第一篇文章后就开始有读者来信。二十年间,我坚持每信必复。七八年前,信量暴涨,最多时每年两三千封。这两年没有那么多了,每年几百封,但是我的时间更少了。近半年来,每周都积压了一批未复的信件,“每信必复”做不到了,现在只能是“每信必读”。很多读者似乎遥遥地体会到了我的甘苦,信中说明不必答复,只要我能读到就可以了。读到是不难的,许多信封上只写北京大学我收,就给送到了。甚至有的只写北京孔庆东收,居然也送到了。我对邮局意见很多,但对邮递员一直是充满敬意的。高三八同学老倪有一次在信封上画了一张邮票,画得很丑陋,一看就是假的,人家也给送来了。

        不过也有尴尬的事情。有一次某高二学生来信,要我解答问题。可是来信没有落款,我找遍信封信瓤,只能从邮戳上看出是湖北某县寄来的,所以回不了。不久该同学又来信,指责我为何不回信,说我傲慢无礼,并又扯到北大教授就应该如何如何的人格境界方面。可是来信仍然没有落款,我有口难辩。此后又来了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信,责骂渐次升级,推翻了第一封信里对我的所有赞美之言,最后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流氓最无耻最虚伪最没有好下场的人间禽兽。事情到此,我也就不郁闷了。我不肯轻易否定别人的道德,就是因为我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冲突,都源于误会和不善自省。人类要是都能充分地、准确地、愉快地交流了,那还要上帝干什么?

        我在跟读者的交流中,得到最多的是人间的友爱。我不喜欢打电话,打电话多是为了办实事,一般不容易真诚。许多跨国公司规定打电话不得超过3分钟,3分钟说不完的事情必须面谈。写信的时候因为写者和读者时空不同,所以能够表达更多的真诚。我的来信从全国各地寄来,也有欧美澳洲东南亚的。有小学生的,有80多岁老人的,大学生最多,高中生次之,职员、工人、农民、军人、甚至

        还有在押的犯人。有一本书叫《想象中国的方法》,我通过读者来信,想象到了我的祖国的辽阔、深厚、多姿多彩和多灾多难。几年前有个护士,自杀之前给我写信,说这是对世界最后的诀别。我想她既然还给我写信,就未必真的自杀了。于是就给她回信,无非讲了些通俗的顽强生活战胜绝望的大道理。果然她还活着,说发出信后一转念,想看看我给不给她回信,如果没有回信,就说明这个世界真的不值得留恋了。现在收到了我的信,她的心情也没有那么激烈了,于是决心再去寻找生活的光明。

        还有些跟我长期通信的朋友,使我感受到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温暖。广东有一位研究生,长期跟我通信讨论金庸,每次厚厚地写有上万字,我们的通信如果出版,那就是一部现成的金学读物。一次我跟余杰、摩罗去广东演讲,这位朋友来与我相认,没想到是个女的,双方大笑了好久。她的名字很像男的,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同学,信里还多次从“哥们”的角度流露了大男子主义的思想。

        有一位云南的老兵,当年打过印度的,多次写信向我讲述他们的生活,讲对毛主席的热爱,批评现在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来信中揭露各地腐败黑暗现象的很多,使我随时得知祖国的真实情况。一位犯人来信讲述了狱的打人、贿赂和同性恋情况,这些我从小就知道。我帮不了他,只能寄给他一本我的书,勉励他忍受几年,把劳动权当锻炼,出狱后别再犯错误了。

        各地还有一些“狂人”,喜欢激烈地批评时政。几年前有位青年写了十万言的国策建议书,要我转给朱鎔基总理,我告诉他,我连朱大叔他们家住哪儿都不知道,没有办法给你“转朱阁”。还有些精神确实有问题的人,比如一个人说他总是听

        到奇怪的声音,有人迫害他。还有一位同时给许多教授学者写信,提些奇特的要求。有的要钱,有的要到家里来住,有的要求给介绍对象,有的要我给其孩子当家教,年薪20万。有一个村长推荐他儿子当作家,反复来信向我证明他儿子的能力,署名是全村16名文学爱好者。曾有一个好心人替我回了一些比较麻烦的信,可是回答得太认真了,几乎成了人家的精神导师。

        最令我感谢的是一些读者指出我书中的错字、谈话节目中的口误,以及告诫我为人处世要收敛锋芒、自我保护的那些非常善意的批评。曾有一个读者骂我对金庸的态度,说我误国误民,我反驳了他,后来在博客上看见一条评论,语气和措辞仿佛就是那位。

        我曾对学生说,不管科技如何发展,一定要坚持写信。不会写信只会上网和打电话的人,是真正的文盲。我此生写过的信大概超过一万封了,今后可能会少下去,更多的是电子邮件“伊卖儿”和手机短信。但正因如此,那些来自穷乡僻壤的、皱皱巴巴的信封和信纸的、字迹深浅不一的、经过了许多邮递员接力的、充满了真诚的病句和朴拙的错字的来信,才更加珍贵了。我想不少学者、教师、作家都会经常收到读者来信的,我们回复不过来,有些捣乱的也不必回,但最好还是从百忙中选取一些值得回复的,答复人家几句吧。我们随便答复的几句话,也许会照亮一个孩子的一生,也许会安慰一个老者的孤寂,也许会挽救一颗破碎的心灵。世界我们救不了,就做点力所能及的功德吧。

        耳边厢秦琼唱道:“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众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地球既然是一个村了,那天下读者就是街坊四邻了,吵吵闹闹,吹吹打打,哭哭笑笑,好不快活。中国人是最爱现世的,天堂虽好,怎奈俺,舍不得这人间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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