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接到当地新闻官通知,今天是巴格达建城纪念日,有大型庆祝活动,如果我们想拍摄报道,可获批准。
我们问:"萨达姆总统参加吗?"回答是:"这个谁也不可能知道。如果来,你们真是太幸运了。"
那就去一下吧。
由新闻官带领,我们到了离市区很远的一个体育场。看台上已坐满观众,高官们也正逐一来到,主要是穿军装的军官。
沿途士兵一见军官不断地做着用力顿脚状的行礼动作,而军官们一下车则一一互相拥抱,用胡子嘴在对方的胡子脸上亲来亲去。他们的高级军官都太胖,但军装设计得很帅气,尤其是帽子,无论是大盖帽还是贝雷帽都引人注目。在花白头发上扣上一顶贝雷帽真是威武极了,连身体的肥胖都可原谅。
经过层层岗哨,我们这批人全被当做了拍摄记者,直接被放到了体育场中心表演场地上。同伴们觉得我什么摄影机也没带,又西装笔挺,在人家的表演场地上晃悠三四个小时不是事儿,我觉得这样自由的方位纔有意思。
蚌然看见主席台的贵宾席上有一位先生一边向我招手一边在一级级地往下挤,定睛一看,是中国驻伊拉克大使张维秋先生。张大使执意要我坐到贵宾席去,我则告诉他,在戒备森严的中心我居然能在这么大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窜来窜去,求之不得。大使立即明白,笑了笑也就由我去了。
今天这么大的活动,外国媒体只有我们一家,再加上韦大军、谢迎、桂平几位都穿着印有"凤凰卫视"字样的鲜红工作服,长长的摄像机往肩上一扛,成了庆祝活动开始前全场最主要的景观。
忽听得山呼海啸般一阵欢呼,我以为萨达姆到了,转身一看,哪里啊,原来只是我们的韦大军把摄像机转向了这个方向,这个方向的观众兴奋了。那边又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喧嚣,也没有别的事,只是觉得韦大军在这边停留时间太长,嫉妒了。
有一大方阵的荷枪士兵席地而坐,我试探着走进他们的方阵,想拍张照,没想到从军官到士兵都高兴得涨红了脸,当然不是为我,为摄影。
有几个等待参加表演的漂亮姑娘你推我搡地来到我们跟前,支支吾吾提了个要求,能不能拍张照,我们一点头,她们就表情丰富地摆好了姿势,快门一按,她们欢叫一声像一群小鸟一样飞走了。她们压根儿没想过要照片,只想拍照。一位坐在看台前排的老太太不断向我示意,让镜头对准她一下,我好半天纔弄明白她的意思,这对韦大军来说是举手之劳。事后,她一直激动地向我们跷着大拇指。
这种渴望着被拍摄而不想要照片的情景,我们都是初次遇到,甚觉不解。但我又突然明白了,告诉同伴们:这就像在山间行路,太封闭、太寂寞,只想唱几声,却谁也不想把歌声捡回。渴望被拍摄,就是渴望用自己的形象哼两声。
萨达姆终于没有来,新闻官解释说他太忙了。庆祝活动其实就是一次广场表演,内容是纵述巴格达的历史。这种广场表演中国早已做得炉火纯青,从场地设计到服饰道具看,这里只够得上中国县级运动会的水平。但是,当他们追溯巴格达的悠久历史,一大群演员赤着脚、穿着旧衣服走过宽阔的表演场地时,你会感到一种从外貌到神情都无可替代的古今一致,两河文明和巴格达的历史,就是这样的脚踩踏出来的。
接下来表演远近各国对巴格达的臣服和朝觐,载歌载舞,颇为夸张,估计坐在贵宾席里的各国大使看了会发笑。我怕看到有中国人前来朝觐的表演,结果倒是没有,松了一口气。
这时满场早已战鼓隆隆,战争开始了。敌人很多,一拨一拨来,一仗一仗打,我看得清的,是打犹太人、波斯人和鞑靼人。有些仗,不知是和谁在打,赶紧去找新闻官,他很有把握地回答:"enemy!enemy!"反正是和"敌人"在打。
突然场上好看起来了。一边是一大群剽悍的马队,一边是一大群赤膊的士兵,狭路相逢。马队中先蹿出一骑,围着赤膊士兵奔驰一圈,然后整个马队就与赤膊士兵穿插在一起了。反复穿插的结果是,全体赤膊士兵都伤卧疆场,辽阔的体育场上,只见满地都是他们在挣扎,这个景象很有气魄。
胜利者的马队又一次上场,踱着骄傲的慢步,完全不顾满地挣扎的敌兵,突然,两匹胜利者的马因劳累而倒地,骑士卧倒在它们跟前悲哀地抚摸着。马队回去了,倒下的马和骑士还在。没有想到,两匹马慢慢地挣扎起来,在全场的掌声中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看到这里,我心头一热,古代战争并不重要,只是在这些部位,我看到我的艺术家同行在工作了。我的同行,你们在哪里?你们只要稍稍动作,我都能发现和捕捉,不管你们是否动作在整体不喜欢的作品里。你们的日子,过得还好吗?
很快艺术家又休息了,或者说被自以为是的官员们赶走了,场上出现两个小丑,一个美国,一个以色列,边讲些愚蠢的话,边跳迪斯科。由于这两个小丑,新的战争爆发,下面的表演都是现代军事动作的模拟,没法当艺术看了。
表演结束散场时,我们随便与观众闲聊。见到一位很像教授的儒雅老人,我们问:"为什么你们国家与很多国家关系紧张?"老人回答:"因为巴格达太美丽了,他们嫉妒。"
抓住一位要我们拍照的十四岁女孩,问她:"你是不是像大人们一样,觉得美国讨厌?"没想到她用流利的英语回答:"你是指它的人民还是它的政治?人民不讨厌,政治讨厌。它没有理由强加给别人。"
"你讨厌美国政治,为什么还学英语?"
必答竟然是:"语言是文化,不一定属于政治。"天哪,她纔十四岁。
她的年龄和视野,使我们还不能对她的讨厌不讨厌过于认真,但她的回答使我高兴,因为其间表现了一种基本的逻辑规范和理性能力。这片土地,现在正因为缺少这种雨露而燥热,而干旱。
不必向别处祈求这种雨露,它正蕴藏在孩子们忽闪的眼睛里。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巴格达,夜宿Rasheed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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