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们这个班的学生要骑自行车去基拉洛旅行,他们让我借辆自行车,另外只要带条毯子、一点茶、一点白糖和几块垫肚子的面包就行了。我可以每天晚上趁拉曼。格里芬上床睡觉时,用他的自行车学习骑车,他也一定同意把车借给我,让我去基拉洛玩两天。
求他办事,最好的时机是星期五晚上,那个时候,他酒足饭饱,心情很好。回家时,他的大衣口袋里总装着那种晚餐:一大块还在滴血的牛排、四个土豆、一个洋葱、一瓶烈酒。
妈妈烧了土豆,炸了牛排,放上洋葱片。他穿着大衣,就坐在桌旁用手抓着牛排吃,油和血从下巴流下来滴到大衣上,他也不管,还在大衣上擦手。他喝着烈酒,大笑着说,什么都比不上星期五晚上这一大块血淋淋的牛排,就算这是他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过,他的肉体和灵魂也会升上天堂,哈哈哈。
当然啦,你可以用我的自行车,他说,男孩子应该出去走走,见识见识乡村。当然啦,不过你得付出代价,你不能不劳而获,对不对?
对。
我有个活儿给你,你不介意干点活儿,是吗?
我不介意。
那你愿意帮帮你母亲吗?
我愿意。
好吧,那么,就是那个便盆,今天早上就满了。我想让你爬上去,把它拿到厕所倒掉,再到屋外的水龙头下冲冲,然后放回原处。
我不想倒他的便盆,可又盼望着能骑上自行车去几英里外的基拉洛,看看那里的田野和天空,畅游一下香农河,在谷仓过上一夜。我把桌子和椅子拖到墙边,爬上去,床下有个带着棕色和黄色条纹的白便盆,屎尿都快漫出来了。我轻轻地把它放到阁楼边上,免得洒出来;然后下到椅子上,伸手去够便盆,脸歪向一边,把它拿下来;到了桌子上,我把它放在椅子上;到了地上,我把便盆端到厕所倒掉。从厕所里出来,我直想吐,直到渐渐习惯了这个活儿才好些。
拉曼说我是个好孩子,只要能倒干净便盆,在跟前为他跑腿,去商店买烟,去图书馆借书,事事听从他的调遣,我就可以随时用自行车。他说:你倒便盆很有一手,说完大笑起来,而妈妈在一旁瞪着壁炉里的死灰发呆。
一天,雨下得正大,图书管理员奥瑞丹小姐说:不要这么出去,不然会把你拿的书淋湿。坐到那里,别乱动,等雨停的工夫,你可以读读圣徒们的故事。
有四本大书,是巴特勒主教写的《圣徒生平》。我可不想把一生都花在读圣徒的生平上,但是,翻开这些书时,我希望雨永远不要停。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看到圣徒们的画像,无论男女,他们总是仰望着天空,那里有朵朵白云,到处是胖乎乎的小天使,他们或者手持鲜花,或者用竖琴弹奏着赞歌。帕。基廷姨父经常说,圣徒都怪里怪气的,他可不想坐下来和他们喝一杯。这些书里的圣徒却不大一样,那些贞女、殉道者、殉道贞女的故事比利瑞克电影院的恐怖电影还要恐怖。
我只好查词典,搞明白贞女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圣母是贞女玛利亚,人们这样叫她,是因为她没有一个真正的丈夫,只有一个可怜的老圣约瑟。《圣徒生平》里的贞女老是遇到麻烦,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词典里写道:贞女,即未被侵犯的,仍然贞洁的女性(通常是指年轻的女性)。
那么,我又得查一下“未被侵犯”和“贞洁”是什么意思,我能查到的就是:“未被侵犯”指“未遭强暴、亵渎”;而“贞洁”指“纯洁,未进行非法的性交”。那么,我还得查一下“性交”,而接着又得查“插入”,插入又引出“雄性动物的交媾器官”,交媾再引出“为传宗接代的性器结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这本重重的词典里查来查去,搞得我疲惫不堪,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我简直像在追赶一只野鹅,这都是因为编词典的人不想让像我这样的人知道太多。
我想知道的不过是我从哪儿来的,但不论去问谁,他们都会叫你去问别人,或者是打发你在词典里查来查去。
罗马法官逼迫这些殉道贞女放弃她们的信仰,接受罗马的诸神。但是她们说:不!法官便把她们折磨至死。我最喜爱的一个人是“惊人的圣克里斯蒂娜”,她吃了几年的苦头才死去。法官说:割掉她的一个乳房。他们把她的乳房割下来,她把它扔向法官,结果,他变得又聋又哑又瞎。另一位法官前来审理这个案子,他说:把另一个乳房也割下来。结果,发生了跟上次相同的事情。他们想用弓箭杀死她,但箭全从她身上反弹回来,把那些射她的士兵扎死了。他们又想用油炸她,但她却在油锅里翻腾着小睡了一会儿。法官们不耐烦了,砍下她的头,草草了事。“惊人的圣克里斯蒂娜”的祭日是七月二十四日,我要把它和十月四日的“阿西西的圣弗兰西斯日”一起记住。
图书管理员说:你现在得回家了,雨停了。我正要出门,她又把我叫回去,想写一张便条给我的母亲,要是我要看的话,她也不介意。便条上写道:亲爱的迈考特太太,当您以为爱尔兰正在走向毁灭的时候,您会发现有一个男孩坐在图书馆里,正聚精会神地阅读《圣徒生平》,他竟然连雨停了都没发现,你只好把他从刚才所说的那本“生平”里硬拉出来。我想,迈考特太太,或许一个未来的牧师就在您的身边,我将点燃一支蜡烛,希望此事成真。您永远忠实的,凯瑟琳。奥瑞丹,助理图书管理员。
“单腿跳”奥哈洛伦是利米国立学校惟一坐着上课的老师,这是由于他是校长,或是由于走路时那条短腿扭得难受,只好休息一下。其他的老师总是在教室前面走来走去,或在过道中间来来回回。要是你答错问题或字写得马虎,就会挨上一棍子或一鞭子。要是“单腿跳”想教训你,他会把你叫到教室前面,当着各年级同学的面惩罚你。
也有好日子,他坐在课桌旁大谈美国。他说:我的孩子们,从北达科他州冰冻的荒原到
佛罗里达芬芳的橙林,美国拥有各种类型的气候。他谈论着美国的历史,说要是美国的农民都能用燧发枪和毛瑟枪从英国人的手里抢回一块陆地,我们这些战士当然也能收复我们的岛屿。
要是不想被他的代数或爱尔兰语法折磨,我们就只管问他有关美国的问题,那会使他兴奋起来,一整天讲个没完。
他坐在他那张课桌旁,背诵着他所喜爱的那些部落的名字:阿拉帕霍、夏安、齐佩瓦、苏族、阿帕契、易洛魁。充满诗意,我的孩子们,充满诗意。再听听酋长们的名字:蹦蹦熊、脸上雨、骑牛、疯马,还有天才杰罗尼莫。
他发给七年级同学一本小书,是一首有好多页的诗,名叫《荒村》,作者是奥里弗。哥尔德斯密斯。他说这首诗看似写的是英国,但实际上是诗人对故土、对我们自己的故土爱尔兰的哀伤。我们要牢记这首诗,一晚上背二十行,每天早晨再背一遍。有六个男孩被叫到教室前面去背,要是漏了一行,每只手就要挨上两下。他叫我们把书放到课桌里,全班一起背诵村庄教师那一段:
远处路旁那散乱的篱笆边,
盛开的山豆花不知为谁艳,
就在那一片喧闹的宅邸里,
村庄教师将小学校管得严。
一看就知此人严厉又无情,
我了解,逃课的孩子也个个吊着胆。
心惊胆战地努力把预兆看,
一天的灾难就取决于早晨他那张脸。
他们个个假装笑得真开心,
他的笑话一个又一个地讲不完。
每当他把眉头稍稍皱,
周围就有耳语忙着把惊慌的消息传。
当我们背到这一段的最后几行,他总是闭上眼睛,面带微笑:
要是说他过于严厉,其实他心地善良,
他的短处是把钻研学问爱得发狂。
村民全都声称他知道得真多,
能写会算他当然样样在行。
既能丈量土地,又能预知变迁,
甚至是传言他也能算出来自何方。
说起雄辩,牧师也甘拜他的下风,
就算理亏,他仍能巧舌如簧,
词语晦涩却又声如雷鸣,
让四周的乡人惊讶得两眼放光。
他们两眼仍在放光,疑团仍在增长:
一个小脑袋怎么能装下那么多思想?
我们知道,他喜欢这几行,是因为这些写的是一个校长,写的是他。他是对的,我们也奇怪,他那个小脑袋怎么能装下那么多思想,我们将会通过这几行诗记住他。他说:啊,男孩们,男孩们,要立志,但是先要充实你的大脑。你们听见我说的了吗?要充实你们的大脑,这样你们就能光彩夺目地走在这个世界上。克拉克,给“光彩夺目”下个定义。
我想是发光的意思,先生。
太简单了些,不过意思也够了。迈考特,用“简单”给我们造个句。
克拉克太简单了些,不过意思也够了,先生。
真会取巧,迈考特,你具有牧师和政客的头脑,我的孩子。考虑考虑吧。
我会考虑的,先生。
叫你母亲来见我。
我会叫的,先生。
妈妈说:不行,我不能去见奥哈洛伦先生,我连件体面的裙子和像样的外套都没有。他为什么要见我呢?
我也不知道。
好,那就问问他。
我不能问,他会打死我的。要是他说把你母亲带来,那你就得把母亲带来,不然就出去吃棍子。
她去见了他,在过道同他谈话。他说,她的儿子弗兰克必须继续上学,不能去当电报童,这不会有什么出路的。带他去公教学校,跟他们说是我让你去的,跟他们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上中学,以后再上大学。
他对她说,他当利米国立学校的校长,可不是为了主持一所电报童学校。
妈妈说:谢谢你,奥哈洛伦先生。
我希望奥哈洛伦先生少管闲事,我可不想去公教学校。我想永远离开学校,找份活儿干,每个星期五拿到薪水,星期六和别人一样去看场电影。
几天后,妈妈叫我好好洗洗脸和手,我们要去公教学校。我说我不想去,我想工作,我想做一个大老爷们。她叫我不要闹了,我要去上中学,我们会全力以赴。就算她得擦地板,我也要去上学,她要在我的脸上先练习练习。
她敲开公教学校的门,说想见见负责人默里修士。他来到门前,看着母亲和我,问:有什么事?
妈妈说:这是我儿子弗兰克,利米国立学校的奥哈洛伦先生说他很聪明,看能不能让他到这儿来上中学?
我们没地方收他,默里修士说,随即当着我们的面摔上门。
妈妈转身离去,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沉默着。她脱去外套,烧了茶,在炉子边坐下。听我说,她说,你在听吗?
我在听。
教堂当着你的面把门摔上,已经是第二次了。
是吗?我不记得了。
斯蒂芬。凯里曾经对你和你父亲说,你不能当辅祭,然后就当着你们的面摔上门。你还记得这事吗?
我记起来了。
现在默里修士又当着你的面摔上门。
我不介意,我想找活儿干。
她板起脸,生气了:以后再不能让别人当着你的面把门摔上,听见了吗?
她开始在炉子旁哭泣:啊,上帝呀,我把恁们带到世上来,可不是让恁们都去当电报童的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必再上五六年的学了,这让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自由了。
我快到十四岁了,现在是六月份,是我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月。妈妈领我去见牧师科帕尔博士,想找一个送电报的活儿。邮局负责人奥康纳太太问:你会骑自行车吗?我撒谎说我会。她说我不满十四岁不行,等八月份再来吧。
奥哈洛伦生对班上的同学说,像迈考特、克拉克、肯尼迪这样优秀的学生不得不去劈柴挑水,真是件丢人的事。他十分讨厌这个独立自由的爱尔兰,它依然保留着英国人强加给我们的等级制度,我们正在把有天赋的儿童往垃圾堆里扔。
你们一定要离开这个国家,男孩们。到美国去,迈考特,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我听见了,先生。
牧师们来到学校,招收我们去外国传教,有至圣救主会、圣芳济会、圣灵神父会,都是要去让远方的异教徒们皈依的。我没理他们。我想去的是美国,但这时一个牧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他是奉白衣神父会之命而来的,招收去贝都因游牧部落的传教士和法国驻外军团的牧师。
我要了一张申请表。
我还需要教区牧师的一封推荐信和家庭医生的体检表。教区牧师当场就写了一封推荐信,要是我去年就能走,他会更高兴的。医生则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加入白衣神父会的申请表,申请去撒哈拉游牧部落传教或去法国驻外军团当牧师。
噢,是吗?法国驻外军团,真的?你知道撒哈拉沙漠的首选交通工具是什么吗?
火车?
不,是骆驼,你知道骆驼吗?
它长着驼峰。
不只长着驼峰,它还很脏,那是它的本性。它的牙齿生着发绿的坏疽,喜欢咬人。你知道它咬什么地方吗?
撒哈拉?
不,你这个蠢蛋。它咬你的肩膀,把肉撕下来,让你只能歪着身子站在撒哈拉。你愿意这样吗?嗯?你这样歪着身子在利默里克街头漫步,真是奇观啊,只剩下可怜的半边肩膀的前任白衣神父,哪个神经正常的姑娘会看上你呢?再看看你的眼睛,在利默里克它们已经够糟了。到了撒哈拉,它们就会化脓腐烂,从你的脑袋上掉下来。你多大了?
十三岁。
回家找你妈妈去吧!
这不是我们的家,在这里没有在罗登巷的楼上意大利和楼下爱尔兰住得自在。拉曼回到家,要躺在床上看书或睡觉,我们得保持安静。我们得待在街道上,天黑了才能回来。回到屋里,没有什么可做的,只好睡觉。要是有蜡烛或煤油,我们才可以看看书。
妈妈催促我们上床睡觉,然后,她就端着拉曼睡前的最后一缸茶,爬上阁楼。通常,在她爬上去前,我们就已经睡着了。但有些夜里,我们听见他们在说话、咕哝、呻吟。有些夜里,她根本就不下来,让迈克尔和阿非睡在那张大床上。小马拉奇说,她夜里待在上面,是因为摸黑爬下来太困难了。
他只有十二岁,还不懂。
我十三岁了,我想他们是在上面兴奋呢。
我知道兴奋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是罪过。但是,假如它是在梦中发生的,又怎么能算是罪过呢?在梦中,利瑞克电影院银幕上的美国女郎穿着泳装、搔首弄姿,弄得我醒来时身体不停抽动。在奥狄先生冲你大吼过第六诫“不可通奸”后,你明明很清醒,却像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说的一样自己偷偷做,那就是大罪一桩了。通奸就是不纯洁的语言、不纯洁的行为,就是“龌龊事”。
一位至圣救主会的牧师在向我们大喊大叫第六诫,他说“不纯洁”是极其严重的罪过,严重到贞女玛利亚会为此扭过脸流泪。
她为什么要流泪,孩子们?她流泪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害了她挚爱的圣子。当她俯瞰那漫长而恐怖的时间之景,她惊恐地看到利默里克的孩子们正在亵渎自己、污染自己、骚扰自己、虐待自己,弄脏自己年轻的身体,这年轻的身体可是圣灵的庙宇啊,于是她流泪了。我们的圣母为这些令人厌恶的行为流泪,她知道你们每自渎一次,就是把她挚爱的圣子再次钉上十字架,就是又一次把荆棘冠锤进他的头颅,就是重新扒开那些可怕的伤口。他被吊在十字架上,遭受着干渴的痛苦,那些背信弃义的罗马人给了他什么?用一块肮脏的海绵浸上醋和胆汁,塞进他可怜的嘴里,除了祈祷,他很少开口,但他为你们祈祷,男孩们,为把他往十字架上钉的你们而祈祷啊。想想我主的痛苦吧!想想荆棘冠吧!想想一枚小小的别针扎进你们的头颅时,那种尖锐的痛苦吧!再想想二十根刺扎进你们头颅的感觉。仔细想想,想想那钉子撕裂手脚的感觉吧。你们能受得了一点点那样的痛苦吗?再说那根别针吧,仅仅就是那根别针,把它扎进你的肋部,把那种感觉放大一百倍,你们就等于被可怕的长矛穿透身体。啊,孩子们,魔鬼想要你们的灵魂,想让你们跟他一起待在地狱里。要知道,你们每自渎一次,每屈从于邪恶一次,都是把基督往十字架上钉,也是向地狱迈进一步。回头是岸,孩子们,抵制住魔鬼的诱惑,管住你们的双手。
我没法不自渎,我向贞女玛利亚祷告,对她说我很抱歉,把她的儿子钉回了十字架,我再也不这样了。可是,我仍旧控制不住自己。我发誓要去忏悔,从那以后,当然,从那以后我永远永远不再这样了。我不想下地狱,不想让魔鬼拿着烧热的干草叉永远追杀我。
利默里克的牧师对我这样的孩子没有耐心,我去忏悔,他们哼哼唧唧,说我没有真正的悔改之心,要是有的话,我就能杜绝这种可憎的罪过。我去了一个又一个教堂,想找到一个
和蔼一点的牧师。帕迪。克劳海西告诉我,多明我会教堂有一个这样的牧师,已经九十岁了,聋得一点都听不见。这个老牧师每隔几星期听一次我的忏悔,然后就嘟囔着说我应该祷告。有时候他竟然睡着了,而我也无心把他叫醒,于是便不用经过悔罪和赦免,第二天再去领圣餐。要是牧师当着我的面睡着了,那不是我的过错。我相信,忏悔后,我就可以处在神恩的宽恕之列了。然而有一天,忏悔室的小挡板被拉开了,压根就不是我的那个牧师,而是一个长着海螺一样大耳朵的年轻人。他一定听清了我说出的一切。
保佑我,神父,我有罪,距离上次忏悔有两星期的时间。
这两星期你都做了什么,我的孩子?
我打了我的弟弟,我逃学瞎逛,我还对母亲撒了谎。
是的,我的孩子,还有吗?
我……我……我干了龌龊的事情,神父。
噢,我的孩子,是跟你自己,还是跟别人或是什么牲畜呢?
什么牲畜,我以前可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罪过。这个牧师一定是从乡下来的,要是没错的话,他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去基拉洛的前一天晚上,拉曼。格里芬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在桌子旁吃着一大袋煎鱼和薯条。他叫妈妈烧茶水,妈妈说煤和泥炭都没有了,他冲她嚷起来,叫她傻胖子,说她带着一帮捣蛋鬼在他家里白吃白住。他把钱扔给我,叫我去商店买几块泥炭和生火的木材。我不想去,我想揍他,他竟然那样对待我的母亲,但是,一旦我说了什么,明天他就不会借给我自行车了,我已经等了三个星期啊。
妈妈把炉子生着,烧上茶水,我提醒他自行车的事。
你今天倒便盆了吗?
噢,我忘了,我这就去。
他喊了起来:你没倒他妈的便盆,我答应借给你自行车,我一周给你两便士为我跑跑腿,倒倒便盆,可你撅着厚嘴站在这儿,告诉我你没倒!
对不起,我忘了,我现在就去。
你现在就去,是吗?你想怎么爬到阁楼上?你要从我的煎鱼和薯条下面把桌子拖出去吗?
妈妈说:他真没空,他一整天都在学校,还要去医生那儿看眼睛。
好吧,你也可以他妈的忘掉自行车的事,你不配这项交易。
可他也是没办法呀,妈妈说。
他叫她闭嘴,少管闲事。她默默地走到炉子旁,他继续吃煎鱼和薯条,但我又对他提起自行车的事:你答应过我的,我已经倒了三个星期的便盆,为你跑了三个星期的腿。
闭嘴,睡觉去。
你不能叫我睡觉去,你又不是我父亲,你答应过我的。
我现在告诉你,说一不二,要是我站起来的话,你就得求神保佑了。
你答应过我的。
他将椅子往后一拉,跌跌撞撞地朝我扑来,手指戳着我的眉心:我在告诉你,闭上你的嘴,疤瘌眼。
我不,你答应过我的。
他猛击我的肩膀,我不闭嘴,他又打我的头。妈妈跳起来,哭着想把他拉开。他连打带踹,把我赶到卧室,但我还是说:你答应过我的。他抓着我朝妈妈的床上猛撞,又劈头盖脸地打我,我只好用胳膊护住脸和头。
我要打死你,你这个小浑蛋。
妈妈尖叫着,往后拉他,他歪歪倒倒地后退着,进了厨房。她说:好啦,啊,好啦,吃你的煎鱼和薯条吧。他不过是个孩子,马上就没事啦。
我听见他又回到椅子上,把它朝桌前挪了挪。我听见他大吃大喝发出的呼呼噜噜的声音。把火柴递给我,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吃喝完了我要抽支烟。他噗噗地抽烟,母亲则发出一声悲咽。
他说:我要睡觉了。带着酒意,他费了一段时间才爬上椅子和桌子,然后把椅子拖上去,再爬上阁楼。床在他身下咯吱咯吱地直响,他咕哝着脱掉靴子,扔到地板上。
妈妈吹灭煤油灯,我听见她在哭泣,屋里一片黑暗。发生这样的冲突,她一定该在自己的床上睡了吧。我也准备到靠墙的那张小床上去。然而,传来她爬上椅子、桌子,再爬上椅子的声音,她哭着爬上阁楼,对拉曼。格里芬说:他不过是个孩子,眼睛又折磨得他难受。拉曼却说:他是个小杂种,我想叫他滚蛋。她哭着哀求他,然后便传来耳语声、咕哝声和呻吟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不一会儿,他们开始在阁楼上打鼾,弟弟们也在我旁边睡得正香。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要是拉曼。格里芬再朝我扑来,我就拿刀抹他的脖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到哪里去。
我离开这幢房子,沿着萨斯菲德兵营一直走到纪念碑咖啡馆。我梦想着某一天回去找拉曼算账 .我要去美国拜见拳王乔。路易斯,向他讲述我的遭遇,他会明白的,因为他也出身于穷人家庭。他会教我怎样强健肌肉,怎样抱拳,怎样移步。他还会教我怎样像他那样,收紧下巴,用双肩保护,猛挥右拳把拉曼打飞。我要把拉曼拖到蒙哥瑞特的坟场上,他和妈妈的家族都埋在那儿。我要把土一直埋到他的下巴那里,让他无法动弹。他会求我饶命的,我就说:死路一条了,拉曼,你要去见你的造物主啦。他还会没命地求我,我就一点一点地往他的脸上撒土,埋没他的脸,让他苟延残喘着乞求上帝原谅,他没有借给我自行车,还满屋子打我,和我母亲干那种兴奋的事。我将大笑不已,因为他干了那种兴奋的事,就不在神恩的宽恕之列了。他将下地狱,就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说一不二。
街上黑了下来,我留神看着四周,万一幸运的话,我也可能会像很久以前小马拉奇那样,捡到喝醉的士兵们丢掉的煎鱼和薯条。地上什么都没有,要是能碰上舅舅西恩修道院长,他也许会把他那份星期五晚上的煎鱼和薯条分一点给我吃。但是,咖啡馆里的人告诉我他来过,已经走了。我现在十三岁了,所以不再叫他帕特舅舅了,我像其他人那样叫他院长或修道院长。要是我去外婆家,他一定会给我一点面包或者别的什么,可能还会留我过夜。我可以告诉他,几个星期后,我就能干送电报的工作了,在邮局可以得到大笔的小费,想怎么花
就怎么花。
他刚吃完煎鱼和薯条,正在床上坐着,用毯子擦着嘴和手,包裹煎鱼和薯条的《利默里克导报》掉在地上。他看着我,我的脸全肿了。你把脸摔啦?他问。
我告诉他是的,因为告诉他别的也没用,他不明白。他说:你今晚可以睡在我母亲的床上,脸都那样了,两只眼睛也红红的,不能在大街上乱跑了。
他说家里没吃的了,一片面包都没有。等他睡着了,我捡起地上那张油乎乎的报纸。我舔头版,那都是些城市电影和舞蹈演出的广告;我接着舔标题,舔巴顿和蒙哥马利在法国与德国的大决战;舔大西洋战争;舔讣告和伤感的纪念诗篇,舔体育版,舔鸡蛋、黄油和熏肉的市场价格。我舔着这张报纸,把油脂吸吮得一点不剩。
我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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