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的手松开去,越跑越远。惜春的手落空了,以一种凄艳姿态停驻在空中,像一株枯死的兰花。
身上觉得冷,睁开眼睛却是披风滑落,惜春心里一沉,着紧抓住,手里有了实质的东西,才稍稍安稳。方才闭目之间,她盹了一会儿,十年前入画别她而去的场景历历在目,现时入画就在她的对面。除了回忆,还有什么力量能拉扯往事来回奔忙。然而她不方便去直视她,连提问也显得唐突——十年不见,毕竟十年,足以使熟悉的两个人变成陌路。她们非亲非故,硬要扯上点子关系,只是十年前的旧主仆一场。
这算是俗世众多关系中典型的微妙而不牢靠的一种关系。对身份迭变的两个人,尤其尴尬。惜春有点后悔自己上了入画的车。没错,她像一只走错路的蜘蛛——把自己陷入一张旧的尘网中。
幸好在这时,车夫一声吆喝,马长嘶,车很快停稳。惜春和入画同时听到对方松口气的声音,原来都是这样尴尬。两个人眼神一触,都带着点解嘲的笑容。入画带着良儿下去了,惜春顺手揭开窗帘看,外面屋舍整齐,灯火辉煌。这样的屋子自然不比贾府。商与官的差别,也许就在那么点子气象。然而,对于一个经商的人来说,有这样的规格也是可观的了。
惜春叹了口气,放下窗帘,她警觉自己尘事清醒,十年前的事像落满灰的玻璃,只是轻轻一抬手,就清晰地纤毫必现。然而那究竟是无碍的。再没有第二个贾府,没有一个在世的亲人,心里存留些记忆,像失群的鸟儿,唯一剩下的是身上温暖羽毛。
还是住进了张府,他们待她还不赖。忙进忙出的不断有人走动,给她布置被褥。入画亲捧了衣衫,像以前一样伺候她入浴。铜镜映烛光,她仍准备为她梳头。
只是,她的头上已经没有头发了,入画拿起梳子,才惊觉这个事实,两个人在镜里哑然失笑。
……
“姑娘,你到底出了家。”入画神情黯涩,吞声道。
惜春点头,拿起妆台上的东西,十分无谓。犀角梳,玉簪,金钗这些东西已经和她无关。
然而曾有一度她和妙玉一样,是带发修行的。那时候凡心未死。
一如一些比较敏感清醒的人所预感的一样,贾府的大乱到了。先是元妃的薨逝,那是一桩宫廷迷案,另一个故事。对于皇帝而言,不过是少了个比较宠爱的妾室,至多心疼个几天,少吃几口饭。因为即使要长久思念也是不易的,上至太后,下至太监。每个人都会不顾性命的劝谏,请求皇帝以国家社稷为重,千万保重“龙体”。前朝已发生这样的事,现今的皇帝是个多情种,又重天下又重情,应不会重蹈先人覆辙。然而对贾府而言,影响如地底的涌动的岩浆,元妃的死,后果是深重的,尤其是这个多事之秋。
皇帝再无后顾之忧,不用担心下朝后,到爱妃那里休憩会心愧,连床第之间亦不用分神多想。开始着手整顿贾家。先是一系列的申饬训诫,接下来职位上的贬谪。跌拓起伏的圣意,如同海面的巨浪。引领贾府陷入巨大的不安。贾母病倒,宝玉和黛玉的婚事耽搁下来,至此老太太也没等到她想要的那个请求。王夫人心有算计,她本就与黛玉不亲,更中意宝钗做自己的儿媳。贾政此时宦海浮沉,兀自焦头烂额,如何管得了儿女结亲的事,因此对内宅这些争斗是一概不知。
老太太心知无望,眼见家业零落,百般挣扎也成灰,病是一日重似一日。皇权重压之下,两府商议着将大观园充了公,或许皇上能念起一点旧情。虽说是自古是男儿成事业,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女人的作用。贾家一树富贵花,原是轻飘飘系在元春的裙角。唐人那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慨,真是金石铭刻成的。
不日上头下旨准了,园子入了内务府。众人纷纷搬出来。原先家业大,不觉得什么,现时一旦寥落,百事都觉得不凑手,住在一起都觉得逼夹地难受,脚后跟撞脚后跟,脸贴脸。连底下的下人都感慨,少了一个园子,怎么就这样窘迫了。
惜春是个识时务的人,眼看着时节不对,暗自掂量着自己到底是东府人,别人的枝儿占不得。就同王夫人提出搬回东府去,王夫人挽留了几次,说虽然这时穷了,也短不了姑娘这口,然而惜春执意要去,王夫人挽留不住,只得罢了。——那神气里到底还是放松了。惜春只瞒着贾母,每日仍来膝前进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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