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里,秉烛而坐,入画拿披风给惜春披上,惜春摇头谢却了,眼神越过入画看着屋外。雪停了,远远的看见四处都是皑皑的雪,穿着蓑衣的下人,点着灯笼仍在穿梭不息。那个马夫正带着人清理马车上的积雪,看得出来,来意儿治家严谨,新兴之家即使在雪夜也有蓬勃生机。比对着,心里晃过当年贾府日渐萧条的影像。
她的拒绝清洁而有分量。入画无奈放下披风道:“姑娘,你不冷么?说着慢慢走回来坐了。”
“这些年比这样大的寒也受过,何况你这里还有熏笼。已经不是当年的娇贵之身了。”惜春慢慢收回眼光,对着她甚是无谓地笑。几乎是一瞬间,入画确认了一件事,十年前的惜春和十年后的惜春有不同,然而不是绝对的不同。时间无疑是最厉害的魔法师,她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但是她也只是个魔法师,不能动摇人的根本,人世的大信。对惜春来说,待人的态度,对某些事的反应,已经成为她的特征,难以消解。
入画愣了愣,跟着笑起来。她想起惜春那场大病。
那年惜春大病,入画拿很厚的被褥给她,依然雪雪呼冷,不停发抖。她知道她冷。或许心里已空出大洞,风雪无忌入侵。然而等身体略微痊愈,再问她,总是说自己不冷。入画有时站在她身后良久,见她衣袂飘飘,可是连影子都是心事重重,她想宽慰她,终于还是无话可说。
她蓦然想起冯紫英。那个肯为了惜春越墙而入的人。能安慰女人的始终是男人。
她还没有告诉惜春,那天夜里她昏迷不醒,太医久久不来。是他带着人来看她,给她治病。
他吩咐不要说,恐怕这会伤及惜春心里本就廖薄的亲情。于他,是想着保护一个人,先要保护她的心。如此入画乐得从命,她亦不能说,是来意儿引着他来。冯紫英对惜春的好感,渐渐变成来意儿讨好和攀附的资本。
终于进了府,有婆子来帮着把惜春抬进屋里。入画急着叫太医。来人去了一时,就好象石沉大海,不但没个回音连传话的婆子也不见了。入画急得跳脚,谴人去找尤氏,这回婆子回来得倒快,然而仍不见大夫,只带话来说:“大奶奶在那边有事,走不开,晚间侍侯老太太睡下才能回来。请姑娘自己做主。”
入画听得这样不阴不阳的回答,心头冒火,顾不得婆子在眼前,怒道:“病人要的是大夫,我要是大夫我倒能做主,何用劳烦你们。这会子倒赶着去孝敬了,现摆着自家妹妹不管,老太太睡不睡和她什么相干!”
那婆子冷笑道:“姑娘不要这样说,仔细大奶奶听到了不好。”又拍手叹气道,竟有这样黑心不识好歹的人,谁不知我们大奶奶是一等一的贤孝人……你们姑娘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这么迟不出阁,大奶奶并没有二话。”
噜噜苏苏一车子话。入画拦也拦不住,气得浑身乱颤。她虽小,也猜得到这些话想必是尤氏闲谈时落下的言尖语角。惜春为人谨慎,洁身自好。不易招惹话柄。再说上面不透这个意思,下人再不敢轻易议论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
惜春晕迷着,却不知怎么有一两句钻入耳来,却好象听得明白似的,刺心地难受。她是烧糊涂的,不比平日沉静,紧闭着双眼,挥舞着两手只管叫:“走——你们都走。”
入画回头见她嘴唇都烧得发白,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比刚才更烫。她从来没看见惜春这脆弱过,心里不由得一阵凄楚,低声哄着惜春:“就走就走,有入画陪着,姑娘不怕。”
她的哄劝也不知道有用没有。惜春仍是不能安静,嘴里喃喃自语。但是轻了一些,入画不俯下身已难以听清她在说什么。
“滚!”入画用力将婆子推出去,摔下帘子大骂:“得了,大娘不用在这里表忠心,我也不怕你告诉。现时最要紧是我们姑娘的病,你快去找太医来。”
那婆子也是个脸酸心硬的,站在门口,一句句顶回来:“哎哟,我的好姑娘,你以为现在还是当年吗?太医像自己家里养着似的?叫一个就喜得屁滚尿流。现在府里这光景,不要说是太医。连郎中都不轻易上门!姑娘本事大,你自去老太太屋里拽去,那里倒坐着两三个。”
自然不能惊动老太太,否则她用得着在这里受这样的闲气!入画怒不可遏地揭开帘子,对屋里的小丫头叫道:“你快进来,帮我把这老腌物拉走,我倒要去问问管家,这是谁教的规矩,姑娘现病着,她倒在这里争闹不休。”
小丫头闻声跑过来,说说劝劝才把个婆子拉走了。屋子里陡然静下来,入画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诸般简陋气象萧条,哪里比得当年住惯了的藕香榭?
眼见惜春躺在床上病得人事不知,举目无亲。自己又饱受闲气。入画一阵心灰意冷,跌坐在床边大哭:“姑娘,我们怎么落得这步田地……”
入画哭得伤心欲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觉有人揽住她的肩,对她说:“别哭了,我把大夫请来了。”
“哥……”入画闻声心里一喜,抬起泪眼,来人果然是来意儿。
“你快擦擦泪,放下帐子。我叫大夫进来。”
“好。”入画急急照做。
说话间,来意儿已领着大夫进来。
“我们先出去。”来意儿不容分说拽着她走出去。
在外间,入画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没请到大夫?我急都急死了。”
“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在门口看着就知道了。”来意儿嗤笑道,“现在是什么时节?被你们那么容易就请到大夫才希奇呢,你找的那个婆子,拿了银子刚出这门口就转去赌了,被我逮到吓得半死。”
“这人……”入画咬牙切齿地跺脚,啐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也敢打马虎。”
“怨不得别人奸猾,是你太呆。”来意儿仍是一脸谑笑。
“你把那婆子怎么了?”入画紧跟着问。按府里的规矩,打个十几板子是免不了的。
“会怎样?吓唬几句,她们赌多少我收多少,只怕她们不赌。”来意儿笑吟吟,手里捏着二两银子逗弄入画,“这是你的吧,怎么长了脚,飞到我的手里来了?你服是不服?”
“你……”入画又气又笑,抓住来意儿够他手里的银子,拿到手说,“别闹,那是姑娘的,你好意思要。我一会要付给大夫。”
不料,来意儿闻言,笑容更露不屑:“我有什么不敢拿的?不怕告诉你,这点银子我还看不上,要拿就拿大的。”
入画听出话中有话,心中惊疑,正待问,只听屋里有人叫:“来意儿进来。”
那人语气轻慢。入画眉头轻皱,是哪里的郎中这样不晓事?这样呼三喝四。却见来意儿闻声撇下她,抽身进内,毫不迟疑。
一时,只有一位大夫跟着来意儿出来。来意儿说,我去给姑娘抓药:“你候在这里。”一面说一面给入画使眼色。入画不解,待他们出门,进内室一看,惊得下巴几乎脱臼。
另一个郎中打扮的人,赫然竟是——冯紫英。
入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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