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沿着长廊狂奔,寒意顺着足底爬上来。她低头,发现自己只穿了丝柞的袜子,薄的仿佛没有穿。院子里鸦雀无声,偶尔经过几个丫鬟小厮,见她衣冠不整的样子低头掩嘴吓得不轻。惜春突然站住了,喝住一个小厮:“帮我叫来意儿去备车,我要去老太太那边。”
“回姑娘,来大爷,去接人去了!”那小厮垂手伺立,急急退到墙根。
该死的!她咬牙,扭头朝大门口奔去,石子咯得脚疼,顾不得了!死亡如潮汐有时,生命退却时,是决然的,片刻不会停留。就是这样狼狈也要赶去荣府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她奔出大门,适才天还是亮的。现在却全阴沉下来,云翳厚重,重得像铅块一样要朝头顶砸下来。荣宁街上人迹萧索,青石板上光影暗淡,条条像刃钝的剑,却足以割裂眼球。百米之外的荣府看上去有天涯之远。耳边听见一阵马蹄急乱,惜春心乱如麻,顾不得回头去看。
当她乱步奔下台阶时,听见男人的低喝:“上马!”
他伸出手来,修长洁白的手指。脑海中一闪而过,弦动有声。
她心念电转,抓住他的手。下一个转念间,已驰到荣府门前。
他抱她下马,惜春落地即踉踉跄跄向府内奔去,自始自终没有回眸看他一眼。
冯紫英勒住马,扬眉轻笑,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勒转马头走了。他在马上忍不住笑,笑自己每次见惜春,她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样子,一个大家闺秀,赤着脚乱跑。他呵呵地笑出声,贾府的教条怎么到她身上就统统不灵了呢?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刚才的事,真是个巧合。贾珍今天遇赦回来,他和卫若兰,陈也俊一般人去驿站接他,贾珍看是去清瘦消减了不少,但精神尚好,几个人刚进城,正想找个酒馆坐下来叙旧。几个人正待拿话来取笑贾珍,说些“你这一向久不归家,府里那帮姬妾少不得要派人锁你来了!”之类的话。不料话未出唇就看见来意儿带着人四蹄泼风地迎来了。别人犹可,卫若兰最是年轻,早拍手笑倒:“哟!这可不就来了!急急如律令也不能这样快!”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只见马急驰到跟前,来意儿连马都不下,站在马鞍上拱身作礼。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礼,府里必有要紧事发生。众人心知不妙,忙将谑笑是话咽下。贾珍更是机敏,更不打话,将手对众人一拱,叫一声,少陪!便翻声上马而去。冯紫英本待随着卫陈二位找乐子去。不知怎么地心念一动,改变主意跟在贾珍后面到荣宁街来晃悠。
贾珍带着来意儿家都不回,一径往荣府去了,冯紫英正觉失落,回马要走,看见惜春跑出来。他精神陡震,又看她赤着脚,神色慌乱,他马上就自觉自动揣测起她的意象。又容不得多想,已经打马上去要英雄救美,啧啧,殷勤地过分,就显得卑微。他自嘲。
过了荣宁街口,身后又有马蹄声响起,冯紫英回头一看,来人是来意儿。他笑起来,提起马鞭轻抽他一下,喝道:“狗才!你出来的倒快!”
“适才怠慢爷了!特来赔罪!”来意儿跳下马,趴在冰冷的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大礼儿就免了,起来吧!”他将马鞭提提示意他起来,跟住问,“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们老太君不行了。不晓得过不过得了今日。”来意儿凄然,他未必对贾母有涓滴情感,他们八秆子打不着,但是显得忠诚,感情丰富总是好的,不能对旧主表现得太薄凉,太不念旧,容易犯忌,因新主人也会思量,你这样待他,难免他日不如此待我。人心荆棘密布,做人家奴才,更是举步为艰。一言一行,都要小心。
“那你该当回去照应,多帮着珍爷。”冯紫英嘱咐他,“我外面铺子的帐,叫别的人代收也一样,不在这一日两日。你安心伺候好你们爷,还有——”他笑睇着来意儿,你知道?
“还有四姑娘!奴才时刻小心在意!”来意儿接住话就来,他嬉皮笑脸的攀住他的缰绳仰起脸笑。清秀的脸上,有跳脱的笑意。依稀仍是当年那个人事不知的猴儿。
“你乖,猢狲!”冯紫英弯下腰,在他脸上香一个,笑的甚是得意,丢下一锭大银,扬长而去。
身后,不知响起谁的一声叹息,惊碎了长街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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