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继续朝着原状恢复。
时间快捷,一如魔术师手中抽进抽出的一条红绫缎。大树变成了小树,老年成了中年,中年成了小伙,连壮牛成为牛犊后都又缩回进了老母牛的子宫。亡灵从坟墓中活了回来,下葬时用坏的镢头和锄又回到铁匠铺里被烧红后敲敲打打。锨把锄把全倒回到树枝又生了新芽,连人们穿破的衣裳都又成了新织的布匹,或者棉花和种子。
这一年的夏天,司马蓝的父亲司马笑笑自愿被乌鸦和鹰啄死了,人们把乌鸦和鹰打死一片,以充食粮,直至一个月后有了一点收成,村人们吃了一顿饱饭,想起该把司马笑笑的几根骨头厚葬入土,便在收秋之后,让金黄的土地上出现了一支了无几人的送葬队伍。丧葬是蓝四十的父亲蓝百岁主持的,因司马笑笑做村长时,村里各家各户都在他手里丧有人命,所以这支葬队就越发显得凄清,没有哭声,只有司马蓝、司马虎、司马鹿三个少幼的孝子,跟在棺材的后边,睁着惊恐的三双眼睛,像三只不会哭啼的小狗,在叫卖生命的冷清集市上随意地走动。
唯一发生的有些惊人的事情,是这支出殡队伍,在离开村落到十字路口,由司马蓝把一个新的瓦盆摔碎之后,蓝百岁的六闺女蓝四十突然从村里跑了出来,她穿了一件她爷爷死时母亲穿过的白孝上衣,又肥又大如一件白的袍子,不由纷说,猛跑着向葬队追去。秋风把那孝衣鼓胀起来,她就如在地上飞速滚动的一块云团,到那殡队后边,插进队伍里,拉起了司马蓝的手,要和司马蓝一道往坟上送葬。
棺材停了下来。
蓝百岁气得嘴唇发抖,说四十,日你娘哟,把孝服脱下来,你爹你娘还活着哩,还要活到百岁哩。
蓝四十睁着一双黑珠亮丽的眼,说爹,你们不是要让我做蓝哥哥的媳妇吗?
蓝百岁过去把四十从葬队轻轻的一脚踢出来后,棺材前响起了一声孤寂的炸鸣,落下一片马粪纸的碎片,在火药硝味的气息中,这支出殡的队伍,落落败败地又朝梁上走过去。葬完了司马笑笑,蓝百岁望着要散走的村人们,憋了半晌说:总得活过四十呀!我思磨着把村里的田地换一遍,十有八九人人都活过四十了。
村里没人搭理他,他就像失了群的孤雁样冷落着。
二
三年后,又一批人不到三十七、八被抬进坟地时,人们想起了司马蓝的父亲司马笑笑下葬的那天,秋阳黄黄爽爽一片,坟地新土的灿烂气息,在刚收过的油菜花的地茬里跳跳动动,叮叮当当。想起那时候蓝百岁立在司马笑笑的新坟头上,双手在胸前没有着落样对搓了半天说,你们都知道,老村长死了,死前说让我管村里的事,管事就是要设法儿让村人活过去四十岁,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说我思摸几年啦,没别的法,只有换土啦。说明儿天都到东山梁上吧,扛锨拿镢,从东梁地开始,把田地深挖三尺,将上边的土埋下去,把下边的土翻上来。他说,三姓村人短寿,要不是因为这土,你们把我蓝百岁的头扭下来塞进我的裤裆里,把我蓝家的祖坟挖开来,把所有的骨头都晒在山梁上。
东山梁离村落四里半的路,来日蓝百岁扛着镢、锨,踏上东梁的田地时,收割后的油菜花茬里的腥润黄味,还汩汩潺潺地借着晨时的清静,正笑吟吟地朝山脉四周蔓延着。刚醒来的乌鸦,从崖头飞起来,叫声和它干涸的眼屎落在田地里。蓝百岁立在田头的一块高处,从东方微红等至日升数杆,没有等到一个村人按他的旨意来翻田换土。他对着村里升腾的炊烟呢呢喃喃语说:三姓村完了呢,完了呢,怕真要完了呢。
三年后仿佛为了验证蓝百岁的话,在一个夏天,村里有七个男人喉咙肿,五个女人咽喉疼。三个月后,夏季还没有过去,这十二个喉病的村人死了十一个,最小的只有十九岁,成亲半年他就死去了。到送葬那天村人们才发现他媳妇的肚子已经隆隆胀胀鼓起来,而她年仅十七岁的脸上还嫩韵丰满,肤色窈好,是村里这茬姑娘媳妇中最为漂亮的。她成亲那天,全村人都去她家吃饭喝酒,白菜、粉丝炖肥肉,大人们一大碗,孩娃一小碗,一村人的唇上,都站满了粉色凝固的油。晚上有人去闹房,钻在新床下面憋了一夜,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新娘在床上先哭后笑,压着嗓子叫床的声音,刺耳而又诱人。而十九岁的新郎一个晚上没有歇息,赤裸条条,一丝不挂,一连十九次把女人压在他的身下。村人们来日见了新郎都说,省着你的女人,她才十七,早晚她都是你的哩。见了女人又说,你心疼一点他吧,流干了身子叫你后悔莫及哩。听完这话,新郎新娘都绯红了脸色,在村头或者磨旁,默默着低头走了。
从此,村人们再没有听到这女人叫床的声响,像一管笛子被村人折坏去了。
现在她的男人死了。村人们又听到了她那尖利的嚎叫,声音撕撕裂裂地回荡在村落:你们救救他呀,你们救救他呀——他才十九岁,我们成亲还不足半年……我刚过十七就让我做了寡妇啊……葬人那天,棺材像一段枯木,在村胡同的上空,悠悠地朝村外晃过去。落在棺材上的日光,白辣辣地在黑漆棺材面上响,如将要熬干在锅上的最后几滴水。她在棺材后面,拿头往棺材的档上撞。人们把她拉回来,她又冲出村拉住抬棺材的人,抓住栓在棺头上的老抬杠,唤说是你们害了我的男人哟,三年前你们都到东梁地里翻地换土,我男人他也不会不到二十就得喉症哟。棺材上的李木抬杠,由于日常的用,祖祖辈辈的用,磨得又红又亮,如油浸漆染似的。捆绳子的地方,不知有几百次棺绳从那里勒紧绕过,已经磨下一条条深深的沟壑。这新婚女人就抓吊在绳沟那儿,一把一把去揪棺绳的结,血从指头上流出来,沿着绳沟滴在葬道的路中央。送葬的队伍不得不在她的哭声中停下来,就都一清二白在听明了她在哭诉着说,你们这些专抬死人的男人们,有力气去田里翻地换土哟——咋就死了的不是你们哟——咋就不知道翻地换土是可以叫人活过四十的哟——这棺材里躺的咋不是你们哟。这十七岁做了寡妇女人的叫声,在山脉的梁道上,声嘶力竭,带着红淋淋的血味,落打在葬队的棺木上、抬杠人褐黑黑、木呆呆的脸上、手上、腿上和大夏天赤背的胸膛上,像青枚果子一样,又坚又硬,把每一个人的胸脯都震得起起落落。心的狂跳,像骡马蹄子在山梁上得得得地飞奔。
这狂骂胡说的新寡,是蓝百岁的二姑娘蓝八十。
三天后她疯了,把自己的衣服脱光扔在井台上,腆着五个月的肚子,像一面白色的乡鼓在村里骂那些不去翻地换土的男人们。在她唾沫四溅的骂声中,村人们后悔了那一个值得史记的早晨,没有一个大人听着蓝百岁的召唤,去东山梁翻土换地。日近村顶时,蓝百岁孤孤寂寂走了回来,他身后跟了唯一的一个人,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娃。这就是三姓村最为惊天动地的人物司马蓝。
他们一前一后,如走了千里万里的一对老少骡马。到村头时候,老骡马回过头去,说你回家去吧。
司马蓝抬起头来,说以后不翻土了?
他说,村里不再死几十口人,就不会有人跟着我翻地换土,就不会有人把我当成村长看。
在十二个有喉症的村人死了十一个之后,村人们终于发现,那唯一活下来的是蓝百岁的媳妇杜梅梅,便都想起来,三年的光阴,各家自做活路,种小麦,收玉米,下豆种,锄红薯,老死不相往来,而蓝百岁和他的一年出生一个,站在那齐齐整整一排的女儿们,几乎成年累月,都是在翻土换地。
他们家开始吃那新土长出的粮食了,所以梅梅有了喉症还是熬活下来啦。
村人们便都想以翻地换土来赢得生寿了。
一个阳光明丽的日子,蓝百岁在他家的院落里,拿出了一张他媳妇织的生白布,一个红印泥盆儿,把白布剪出蒸笼布那么一块儿,铺在院中央的八仙桌上,请识字的杜岩坐在桌前,由司马蓝和他的儿子杜柏,用手拉着那块生白布,然后,蓝百岁自己蹲在树下像被人捉了的贼样勾着头,说同意我蓝百岁当村长的,都过来到这布上按个手印吧,不同意也不要免强哩。
三姓村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天,农历九月初三的一场空前庄严的举动,正是他们新的劫难的开始。他们跟在十五岁的司马蓝的后边,排成一行队伍,在那块生白布上,用食指在印泥里用力一按后,那块生白布上就出现了一朵朵梅花似的红印。
从此,蓝百岁算是村长了,开始领着村人庄严地翻地换土了。鸡叫头遍起床,鸡叫二遍时出村,鸡叫三遍必到东山梁开始劳作。蓝百岁请人算了一笔细帐,他们家一男几女,用三年时间翻地换土,才更新了自家的五亩二分自留地,而全村人把全村的土地更新一遍,从东梁到西梁,从前壑的水渠边,到后沟崖的荒草地,大约需要十二年零三个月,这期间,不算年节,农忙和日常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对劳力的占用,倘若除去这些,那就要拖到十三年,甚或十三年零几个月。但是,倘若把一天的时间拉得如鞭子一样韧长,鸡叫下地,月出收工,这十三年就要缩短至七年或八年。村里人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异议,男人女人,都深陷在翻地换土,延长生寿的狂热中,直到冬天降临,第一场大雪呼啸而至,满山遍野积下厚厚一层皑皑白色,二十二亩的东坡地深挖三尺,把熟土压下去,把生土翻上来,雪冻的土腥味满山遍野时,人们又踏着清冽冽的鸡啼走向东二道山梁时候,看见白雪中有一片新土,新土上躺着一个人,是蓝百岁的堂弟蓝长寿,他浑身青硬,鼻头和手指,都已成了萝卜的冰色,用手摸去,如同摸一段房檐下的冰柱。在蓝长寿的身边,初成身材的司马蓝端着他的下巴,茫然地望着一世界的皑白,仿佛同样是冻僵了一具尸体,仿佛一具是直挺挺地躺着,另一具是直挺挺地坐着。
村人们到了田地,都在那片新土边愕然一站,说他怎么了?
司马蓝说他死了,我来他就死了。
不消说人早已死了,他的脸上已经闪灼了冰凌的亮色,胳膊和腿都硬成青色的石柱。人们去撬他的嘴看,像不慎碰破了碗边一样,碰掉了他那冻成脆冰的嘴唇,就从他未及合上的牙缝间,看到他的喉咙通畅得如毫无遮拦的一条胡同。
他不是因喉症死的。他那还握在手里的铁锨告诉人们说,他是为翻地换土累死的。村长蓝百岁到来以后,掰开他的手指,把他手里的铁锨拽了下来,坐在地上哭了一场,哭过之后,他望着站了一片的村人,说干活去吧,守着死人干啥?
村人们立着不动,望着蓝长寿的死尸,一地木木呆呆。
干活去吧,蓝百岁又说,累死了也还得干呀。
人们依然立着不动。
司马蓝瞅了瞅蓝百岁厚着难色和无奈的脸,又瞟了一眼村人们,突然爬在尸体的嘴上看了,抬头惊着说——天呀,你们看,他还是累死的,他喉咙青紫了,是得了喉病哩。这样说完,年少的司马蓝便把蓝长寿的嘴辨开来,扭着他的头像扭着瓜样,了了草草让村人看了后,猛地把身子一扭,抓起尸体的胳膊,随着青白色的两声嘣嘣咯咯的响音,就把尸体扛在肩上,大步地朝村落那儿走去了。
这时候,望着远去的司马蓝和那具尸体,蹴着身子的蓝百岁下决心把六闺女蓝四十嫁给他了。他想,三姓村的下一代,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合适做他蓝家漂亮闺女的女婿了。想他倒是司马笑笑的孩娃哩,想他爹司马笑笑的聪智不仅传给了他,他母亲在某些时候忽然焕发出的热辣辣的大胆也同样地给了他。
三
这一天夜里,没有月色,村人收工得早,司马蓝踏着黑暗,从村落这头走到了那头,敲开了蓝家空大的院落大门。来开门的是已经留下长辫的蓝四十。她把大门哗地一开,问谁呀,他就一下把她抱在了怀里。以后很长的年月,他都感激那一夜的一抱,她没有哭喊,没有嘶叫,而是先由一惊,随后哆哆嗦嗦在他怀里,死死活活地挣脱着,反反复复着一句话:我要唤了啊,你不松我就唤了啊。她这样反复着,似乎是用了最大的气力说出的,却如蚊蝇在头顶嗡鸣一样儿。她被一种突如其来弄呆了。他不说话,只是把嘴去她脸上胡乱着,让浑身的血流前所未有地狂奔着,去惊险体味他十六岁前从未有过的春潮涌来的感受。他们那样拥做一团,半是撕扭,半是渴求,从大门口就扯到了院里的一棵桐树下。一根枯树枝在脚下被他们的情感烧得炸响了。是谁呀?蓝百岁的问话从屋里软软绵绵传出来,即刻院落里就安静得和坟墓一个样。
他把她从怀里松开了,有一股冷汗轰然地挂在了额门上。
谁?上房门口站了蓝百岁。
蓝四十从一团黑影中走出去:我。
蓝百岁又从门口消失了。
也就这时候,蓝四十说了使司马蓝终生震惊却没有实现的话。她说:蓝哥,我前天才过了十四岁的生日哩。我刚过十四你就亲了我,摸了我,这辈子你要不娶我你连三十岁你都活不过,你们司马家的人翻地换土完了也别想有一个长寿的人。日后司马蓝每每回忆起那一夜,他都觉得自己的大胆,完全是因为蓝百岁的绵弱。他有些可怜蓝百岁,瞧不起蓝百岁。可他不知道就是这么个人,父亲却让他当了村长,就这么一个人,会生出一串一个赛过一个亮丽的姑娘来。然回忆起那一夜蓝四十在十四岁上说的话,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恐惧黑乎乎地蒙在心头上。说起来蓝四十她平日里单单瘦瘦,面色上浮着肌黄,只是去年至今,红润才如期而至地到了她脸上。胸脯的隆起,也似乎仅是几天前的事,仿佛昨天那儿还平平板板,直到今夜他的身子靠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胸脯才相随着急促的呼吸哐哐咚咚弹了起来。他以为正是她的瘦弱,她才不敢大胆地惊叫一声,然直到她像她一年一个,甚或一年两个嫁出门的姐姐们那样,梗着脖子,把凌乱的头发往脑后梳理一把,迈着稳稳扎扎的脚步,往上房走去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了,是他被她慑服了,被她吓住了。他曾想,她要大叫了,他就退到门外的黑暗里,往打麦场那儿跑过去。路线他都看好了,到麦场那儿,再从村后跑到家里去。或者她叫了就把她的嘴捂上,乘着惊恐把她拖到大门外。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说完她就回到屋里了,把他留在黑暗里,使他塞满胸膛的准备一下子都荡然无存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无力,两腿软软地打着颤,想退回大门外边时,看到厕所的门口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那是蓝家最小的姑娘蓝三九。
蓝三九的双手都还僵在裤带上,我都看见了,她讨好地对司马蓝咯咯咯地笑了笑,说我不对我爹娘说,我对谁都不说。你来我们家坐吧蓝哥,有火烤手哩,外面不冷吗?她问着,眼里的光如月色一样美。从此他把蓝三九也铭记在心了。他想一辈子若只能娶一个女人,娶了三九比娶了四十好,可惜她太小。她比四十小两岁,还不满十二岁,比蓝四十冲进出殡的队伍要同他一起送葬那时仅大几个月,要娶她得多等两年或三年。两三年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和苦役的道路啊,尤其对于活不过四十就得死了的三姓村的人。
司马蓝跟着蓝三九走进了蓝家的屋。
一盆玉蜀黍穗火照亮了蓝家的上房。墙上的蛛网在烟火中掀掀动动,如风刮了一样。那火盆的周围,伸了蓝百岁的手,蓝六十的手,蓝五十的手,他们似乎要把腾起的火苗捺下去,手都离火格外地近。火从他们手缝透出的光亮,鲜鲜艳艳,红得如日光下的绸条。蓝四十没有在那儿。她娘也没在那儿。她们到另一间屋里了。后来蓝四十说她去和娘商量她的婚事了。在司马蓝和杜柏家竹翠成亲的新婚第一夜,他脑里闪现的还是在蓝家烤火的那一刻。
蓝百岁说,蓝娃儿,你真的想要娶四十?
司马蓝说,想哩。
蓝百岁说,想娶也行,本来她就是你媳妇。
司马蓝便怔怔地盯着蓝百岁。
蓝百岁不看司马蓝,他装了一袋烟,吸了三口,又闷了许久说,孩娃儿,你十六了,转眼就该成亲了,我们蓝家不要你一分彩礼,可你得替你蓝叔办一件事儿。他说你知道你蓝叔是个老实人,心里实得和榆木一样儿,村里人们要不是为了活过四十没人会听我使唤。说咱三姓村自祖辈上都开始把人皮卖给日本人,到了你爷那一辈,这人皮卖给当兵的,也卖给土匪。后来解放了,仗不打了,这人皮生意就冷落下来了,只那年县城失火,烧死了十三口人,烧伤一百多,房宅几十座,你爹才领着村人去发了一笔财,买了全村的油菜和萝卜种。说到这儿时候,蓝百岁把他没有吸透的烟磕在火盆里,对女儿说瞌睡了睡去吧,明儿还要翻地哩,然后他把两个玉蜀黍芯放在火烬上,拿脸压着黑烟吹几口,说眼下轮到我做村长了,我这辈子腿上的皮子都让你爹卖完啦——又望着他的女儿们,待女儿都知趣地走了,蓝百岁把油灯往桌角移了移,站到火盆那边的光亮处,把裤子脱到了脚脖上。司马蓝的双眼噼啪一下,目光便被蓝百岁双腿上的疤痕打得青直了。他看见蓝百岁站在昏黄的光亮里,两条大腿呈出桨紫色,一片接一片被割下卖了的薄皮,从他的大腿根儿开始,直到膝盖止住,约有十余块,大的如掌,小如椿叶,一块一块连着,有凸有凹,凸的像树上挤出的红色木瘤,凹处则青成一片水色。司马蓝没有觉得那是两条腿,倒像了春天砍下来要住河边砸下的柳木尖桩儿,被斧子生生硬硬砍得一端粗着,一端尖细。
怕了吗?蓝百岁说,你爹的腿也这样,全村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大腿都这样。他把裤子提上来,说刚成这样时你婶她不敢和我上床睡,我跪在床下求她,她才和我钻进一个被窝里。
司马蓝不说话。他有些恶心,一股酸水在嘴里含着如含了一口醋。看着蓝百岁把裤带系上了,目光却还直硬如一束干枝儿。那虎斑皮似的红紫疤痕被蓝百岁的裤子遮去了,可司马蓝自己的大腿冷丁儿微微抖起来,腿皮子又冷又硬,仿佛有一股冷风刚刚从他的大腿上吹过去。他把酸水咽到肚里,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一下,待热辣辣的疼缓缓在身上流起来,他心里才温热熨贴了几分。
他盯着蓝百岁的脸。
轮着你这辈人了,蓝百岁说,村里需要一笔钱呢。
该把村里的铁锨、镢头、箩筐,把所有翻地的家什换一遍,蓝百岁说,杜岩兄弟用笔在纸上算了哩,说要买五辆架子车,有架子车十年换土就能缩短六年半。
不要多少钱,蓝百岁说,我算过了,卖三个两个人的大腿皮子就够了。
卖谁的皮?蓝百岁说,你去吧孩娃,你不去没人会听我的话,说,卖了就去买架子车的车轮子。说卖了皮就算你给四十的彩礼了,合铺时我们蓝家不收你们司马家里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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