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果真请每人喝了一碗羊肠汤,把四块一花剩至八毛钱,还又买了两包葵花子,几个小糖豆,全部分给了大伙儿。这一天如同过年样,洗澡时池里没人,他们三姓村的十二个少年,在池里打水仗,开心得桃花灿烂。本来是许多年月都不消洗澡了,本来洗澡时从不敢脱光的,本来不计划一辈子用澡堂热水洗一次,可这到城里卖皮了,就喜出望外的一切都有了。四边的池壁用砖垒起来,水蒸气把池壁缭绕得又光又滑,砖面上生长了白苔儿,如涂上去的白糊糊,池底是青石板,凹里积下的泥垢,踩上去如踩了一条鱼。有的凸处,石板面涩涩利利,脚底板搁上去,用力一拧,泡泛的脚茧就被拧下了,使人惬意得无以言说呢。在澡堂洗毕疯足,身上似乎少了十余斤重,穿上衣裳一走,人轻快得要飞起来。刚刚觉得肚饿,又每人吃了一海碗羊肠汤泡馍,又香又辣,一个个汗流满面,把冬天的一点寒冷赶得无踪无影。从饭店走出来,肚子圆圆胀胀,舒服得人只想躺下睡一觉,这时候已经看见管植皮售买的副院长和料理病人的一身绿制服的青年在教火院门口焦急地了望着,便停吃了瓜子和糖豆,急火火朝那儿走去。原来是副院长拿了一张填满字的表格等他们按印儿。
“上边写的啥?”
“你们村谁来卖皮都要按这么一个手印儿,就是说卖皮你们是自愿的,出了医疗事故由你们自已负责任。比如说……都是不可能的事……比如说……从来没有的事,可不排除可能性……比如说你们得了破伤风,出了人命案,这事故就与教火院没有关系了。”
这话把少年们吓住了。直到这一刻,才都在各自的脑里咚的响一下,才恍惚明白,有一块皮子活活生生要从自己的腿上割下来补到人家身上去,就像他们在家吃萝卜皮样噌噌的剥下一层儿。大家伙忽然沉默着,脸上都硬了苍白色,心跳如落在石面上的锤,清清冷冷的响。时候已是后晌过去一截儿,日光模糊,有些粘意,冬风开始往人的袄裤里钻。
院长说:“你们谁先按?”
少年们都看着司马蓝。
司马蓝说:“你们给他们多打点麻药行不行?他们都是第一次卖皮子。”
院长说:“行。不会让你们疼。”
司马蓝说:“价钱可说好是寸方八十块。”
院长看了一眼那制服青年,青年眼往别处瞅瞅说:
“都是乡里乡亲,革命群众,谁会坑谁呢?”
司马蓝说:“你们最好先把钱付给我们。”
青年说:“不卖就算了,重回你们的耙耧山脉去,这么一大笔钱不拿到货谁肯付款呀。”
司马蓝就在那表格上按了手印儿。
大伙儿便都在表格上按了手印儿。
手续是在教火院的大门口办理的。待每个人的食指上染了红,他们就知道自己的皮子卖掉了,像奶羊的奶汁还在肚子里,可已经卖了就得让买主牵走去挤奶。他们一队儿跟在医生身后。那青年像领队样在一侧,到病房那儿,就四人一堆,划成了三堆儿,被已在那儿等好的医生们分领在了三个手术室。
在司马蓝第二次领着村人男女老少到这儿卖人皮时,岁月已箭过了十余年头,他还又把这一天他们十二少年卖皮的事情,自头至尾给他的女儿葛和村里又一代的少年们讲了一遍。他没有想到,日光在教堂楼前时他们被领进一排房的三个手术室,待日光爬上教堂一楼的窗台后,他们十二少年就都被人从手术室领了出来,每个人的左腿或右腿,依据烧伤部位,皮肤黑白,都被割去了一块。如那病人烧伤在脸上,皮肤细腻的,就割了他们大腿根部里侧一块儿,如病人皮肤黑,烧伤在胸膛,就在他们大腿上随便割一块,这完全由了大夫在哪儿落刀方便就在哪儿割。有一个脚面烧伤的病号,本来不要植皮的。慢慢生长自会好起来,可蓝柳根还是让他割下了一块大腿皮。他说不卖一块我不白来一趟吗?大夫就在他的大腿上落了刀。
最先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是司马鹿。走下手术台,有个医生发给他一根胳膊粗柳木棍,说到外面等着去,他就拄着棍到教堂楼前晒暖儿。接下蓝柳根柱着棍儿出来了。
“你割在哪儿?”
“左腿上。你呢?”
“右腿。你卖了多大一块儿?”
“不知道,不让看就给包住了。”
“我也不知道,横竖人家量有尺寸记着哩。”
接着司马虎从病房那儿出来了。
司马鹿问:“疼吗?六弟。”
司马虎说:“像剥萝卜皮,有吱吱的声音哩。”
最后从病房出来的是杜桩,他是被两个护士架着胳膊出来的,护士说他卖得太多了,说从来没见过有谁卖了这么多的皮,像揭掉两棵白菜叶。司马蓝说你疯了?他说好不容易卖一次。我还得给我妹妹备些嫁妆哩。司马蓝说你下次不卖了?他说大夫说我的皮子好,是甲等皮,比你们的都要长得快。
就把杜桩扶坐到了日光下。
就等着人家来付款结帐了。
就来了几个结帐的人,跟在那个穿制服的青年身后,都是一脸和和善善的笑,到他们面前,什么也不说,从一个青年手里接过一捆包儿解开来,露出了两打红皮小书,红得如他们身后刚漆过的墙。那制服青年把红皮书自司马蓝开始,一人发了一本,他们就怔怔的对着红皮书呆了一阵,不知人家发书干啥儿。倒是司马虎眼睛亮利,朝身后看了一眼,说这书皮上的头像和后边的原是一个人呀,就都刷一下回过头去,发现红书皮正上方的头像果然和教堂楼门口水泥壁上印的画像原是一个人,就迷迷地又回头望着那发书的人。
“我们要书干啥儿?”
“‘为人民服务’学过没?”
“把钱给我们,天都黑了呢。”
“‘我们要做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对人民有益的人’知道不知道?”
“我们用那钱除了买车轮铁锨,还得买衣裳、娶媳妇、打油盐,称点辣椒粉、胡椒面,七七八八,到处都急着用钱呢。”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这你们总该知道吧?”
“太阳都落了,我们在这耽误一天,又要花好多钱。”
“最简单的知道吧?‘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你们都不知道,真该把你们赶出地球去。”
人家没有动手把他们赶出地球去。只是这么说说就走了。他们不知道人家为啥不给钱,把那红皮书在手里翻了翻,也没有发现书里夹有钱票儿。司马蓝便瘸着腿追唤着,你们把钱给我们,我们该往家赶路了,趁麻药的劲道没下去,我们还能走个十里八里呢。
太阳是终于西沉了。从教火院的院墙望出去,血色落日如被刀切了一般少半个。教火院的院子内,红浆浆的落日铺了很厚一层儿。司马蓝从浆红中趟过去,踢出许多红点在他们脚下又溅又落的。前边的青年们不理他,只朝后回头瞅了瞅,就哄笑起来,待司马蓝追到病区门口时,人家拐进病区,便又有两个精壮的小伙出来守在门口上,把司马蓝给拦下了。
他说:“让我进去,他们还没给我们付钱哩。”
守门人说:“革命总会有流血,总会有牺牲。”
他说:“那钱是我们卖皮的钱。”
守门人说:“革命总会有流血,总会有牺牲。”
他说:“是人皮,是我们大腿上的皮。不信了我脱了裤子给你们看。要是一张兔皮、狗皮就算了,虎皮豹皮也没这皮值钱哟。”
守门人说:“革命总会有流血,总会有牺牲。”
他说,你们让我进去呀,天下哪有买东西不给钱的理,给一本书就算了事啦?守门人就拦着他不让进病区,就破天裂地般吵起来。有许多病人围过来,还有医院的工作人员也都在围看着。司马蓝把手里的小书摔在了脚地上,守门人就上前把他揪起来,虎鼻狼眼吆喝他把书捡起来,说捡起来还要贴在胸口上,不这样就把他关进监狱去。司马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起先守门人还和他平平和和说话儿,待他摔了书,人家就没有平和了,脸上的暴怒便青青紫紫了。起先那许多围着的人,虽不说话那眼神是明明了了亲着他司马蓝,自他摔了书,人们却都说话了,都说司马蓝这就没理了,本来有理一摔书就彻底没理了。
守门人把他的胳膊小鸡腿样扭到身后吼:
“把书捡起来。”
他就把书捡将起来了。
“把书捂在胸口上。”
他就把书捂在了胸口上。
守门人用力一推,就把他推在了人群上。人群就劝他不要再追着要钱了,权当这钱是支援革命了。他不明白城里人一口一个革命的话,为啥说到革命连人皮钱都可以不付款。照这种道理说下去,砍一个头不是说革命也就砍了吗?司马蓝觉得他找到了让守门人哑口无言的话,要说时却听见人群外有了枯灰哀哀的叫。他从人群望出去,看到杜桩在地上哭得打着滚儿。他知道他身上的麻药尽了,青痛红疼已经袭上来。司马蓝朝红墙那儿瘸过去,人群便又跟着他朝教堂楼的那儿涌。日光已经落尽,教火院里开始变为灰腐色。冬风从大门那吹向西,人们都把身子紧缩在棉衣里。在那堵红墙下,杜桩滚在尘土中,倚着一棵槐树打哆嗦,不知是因了寒冷,还是疼痛,他们的脸青青白白,如了河沟里的冰。
“开始痛了吗?不该这么快哩。”
“钱要到了吗?”
走来的司马蓝就默下不语,脸是沉沉的死灰。众人就都知那钱终是不会给了。因为给了一本红皮书,并知道那书是何等的重要,虽对他们起不了啥儿用途,但却有不敢随处扔放的份量。他们彼此相互看着,说不上有什么哀伤,只是弄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有个大夫对他们看一会儿,说天黑了,你们先去哪儿找个地方住下。司马虎就冷着大夫说,我们身是没钱,能去哪儿住下?大夫就转身走了。围的人也都跟着走了。教火院立刻冷清下来。鸡毛和柴草随着墙跟下的车在卷动。院子里除了那两个守着病区门的壮小伙,再就是了他们。到杜桩的疼转淡可忍时,他含着眼泪说:“不给钱了?”
司马蓝说:“麻药不该下的这么快哩,我那次卖过皮过了半晌才疼呀。”
杜桩盯着司马蓝问:“不给了咋办?你们都好,可我最最吃亏,我割下去的两张白菜叶儿那么大。我还花出去了六块钱,那是要给我媳妇扯出嫁衣裳的钱呢。”
司马蓝说:“你别把那书到处乱扔,扔了就犯了法啦。”
天就终于暗将下来,清冷像水一样在夜中流动。他们在教堂楼后寻到一间屋子,里边堆满了教火院的杂物,坏了的医疗器械,断腿的病床,还有城里人时兴烧的圆煤球,把那间屋子塞得天翻地覆。相帮着把杜桩扶到屋里的一个墙角,让他躺在一领破席上,其余就都各自寻下自己的角落,缩下身子等着疼痛的到来。疼痛在每个人的身上是如期而至的,先都还在那屋里对着黑暗,不言不语,后来是谁最先骂了一句,我日他祖先,把手中的那本红皮书甩在了空中,跟着又有谁骂了一句,也一样扔了那书,继而就如召唤一样,除了司马蓝,就把那书都扔在了夜里。屋子里有稀薄沉郁的月色,能看见蛛网在墙角或者门后微微地动着。扔出去的小书一时间就成了被射中的鹰鸟,朴朴楞楞一阵,又噼噼啪啪掉下来,腾起的灰尘烟滚滚地在他们鼻前降落着。司马蓝缩在门口,他听见尘土飞扬的声音如朗颂一样响,看见了每个人萎在屋子里,都如霜后的草哩。司马鹿在他一边,他说疼吗?司马鹿说快了呢?问虎弟呢?司马虎在一架坏床上探了一下头,答疼了哟,忍着哩。屋子里就死一般静寂了,如坟墓一样浓稠稠的冷暗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月亮从教火院的上空移去了,屋里的淡薄寒光不见时,听见从哪个角落传来了苍白的哼叫声,以为是杜桩,却是杜柱在一个墙角下,说我忍不住了呀,真的忍不住了呀,疼像刀子样在我的大腿上。跟下来,他的哼叫声便传染了每个人,连司马蓝都觉得不哼不叫腿就打哆嗦,哼了叫了,腿反而颤轻了。
就都哼叫了。
一个屋子里的哼叫声宛若流不出去直打旋儿的水,凄凄楚楚,胀得屋子要炸开。
“哭吧,”司马蓝说:“想哭就哭,想叫就叫,我操他奶奶,天下哪有割了皮子不给钱的理。”
无可忍的先放大悲声哭起来。跟着就一个屋子哭起来,骂起来。唤着说疼死我了哟,疼死我了哟——疼死我了你们还不给我钱,我日你们祖宗你们把我的皮子贴到你们身上你们不给我皮子钱。月亮已经落下去,星星也不见几颗,世界上四溢着清寂和刺寒。三姓村少年们的哭声,从那教堂楼后的小屋漫出来,脆啦啦荡满了教火院,夹杂着的骂,如突然响起的炸雷一样把夜里的平静弄得七零八落了。
“我日你们八辈,你们割了我的皮子不给钱呀。”
“不给你们的烧伤生蛆流脓一辈子不会好……哎哟,娘呀疼死我啦。”
“来人呀,把我的腿砍掉吧,不砍掉就会活活疼死我。”
……
就这么唤着叫着唤着叫着猛地那最亮的叫声断下来,继而别的哭声也慢慢小下来,最终便无声无息了。
都在哭唤中不知不觉睡去了。
来日醒时,天才见朦胧。从墙缝吹过来的一刀利风,正好劈在司马蓝的头盖上。他首先睁了眼,看见面前的半空晃着一个人影,心里惊了一下,瞌睡便哗的散下来,过去摸一下那悬着的晃动,清清明明认出,是杜桩悄然上吊死了。于是他叮铃当啷想起,昨天把杜桩抬进这间屋后,就未见杜桩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哭唤时候,也未见他哭骂一句。也许那当儿,他都已经准备死了。既然准备死了,就没有必要再哭呀叫的,没有必要再为疼痛受罪。司马蓝抬头看了一下杜桩搭拉着头,头发上有灰有草,脸是菜青颜色,舌头长长地伸出口外。他朝后退了一步,想要惊唤一声,忽然想起村里许多得喉堵症的人受不了喉疼,也都是这么死的,死后也这么菜青舌长,心里镇静一下,便替杜桩冤枉,想同来的少年大家都还好些,不给钱也不过就是白被人家割了一块皮子,没啥儿大不了的,可杜桩却被人家割了两块。两块都如白菜叶儿一样大着,整整半张大腿。想单是腿皮也还好些,可还有那六块钱,也就白白花了。
他想,冤天冤地哟。
他想,换了谁能不想到死哩。他想,就抬着杜桩的尸体去讨要那皮钱算了。
司马蓝就拍了一下杜桩脚下睡着的杜柱。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了。”
杜柱醒了,他又去拍了别人。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从门口拍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待又回头到了门口,司马蓝直起身子,借着亮光,看着屋里那十张惊呆的面孔,说都呆着干啥?把杜桩从梁上卸下,抬到病房的门口去,人都死了,看他们还能割了咱们的皮子不给一分钱。说不多少给些,就把尸体丢在他们走廊上不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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