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村长杜桑的脚步在三、四月间忙得满街响。他提着他那一兜白亮的镊子、钳子、剪子和不断地兑着开水、烧酒的酒精瓶,紫药水,从这家出来又拐到那一家。他那把又细又长的剪子似乎从来没干过,剪脐带时擦上去的药水和脐带上的羊水在剪面上留下的暗黄,一天到晚散发着青白的酒气和枯黄的羊水味。树木发芽了,村落里汪下了深绿色。榆树上的榆钱儿,一串串地在天空闪着银白。泡桐在没长的叶子时,就把蒙了尘灰的葡萄似的桐骨朵举在枝头上,三朝两日之后,嗽叭一样粉淡的花儿就乐呵呵地把天空塞满了。柳树和杨树,把灰白色的絮儿飘得到处都是。到了夜深人静,能听到一团团絮球在窗前溜着墙跟的滚动声。
而在白天,村落的宽胡同狭巷,则流动的冬雾一样流着白色的杨花柳絮。你走在路上,柳絮杨花便飞进你的鼻子、眼睛和耳朵。你正要张嘴说话,告诉对面的来人说谁谁家女人生了,谁谁家女人难产,谁谁家生了一个怪胎,谁谁都过了生日半月连肚子还没痛,可话还未及出口,一团絮花就飞进了你的喉咙了。村长的裤管上总是沾满着尘土和柳絮,接生的双手上腥气扑鼻,指甲缝里的子宫血整日间红红润润。这是生育的好季节。男人们总是在头年春末夏初安排床上的事,让女人来年春天大生产,或是头年秋末初冬农闲时在床上疯颠忙乎,让女人来年生产在秋天的气湿里。这两个季节生娃儿,不受热酷,不受冷寒。女人们坐在月子的时日里,虽还依旧烧饭,依旧缝缝洗洗,却是免去了许多罪苦。坐月子不受罪就是男人托手送给女人的福。还有接生就像锄地一样熟练的拐子村长,你就是孩娃横在肚里,他也能把你的孩娃头重又扭到子宫的大门口。女人们都想生在三月四月间。女人就大多生在了三月四月间。三四月间小麦刚刚挺直猫了一冬的身子,男人们就在家里等着生儿育女那最后一刻的到来。村长就一家一家跑着,剪着孩娃的脐带,或给将生的女人说些各自该注意的事项。村长走到哪家,哪家的门前就会跟来一串断奶的娃儿。他从那家出来,孩娃们就涌进那家的上房。如果女人还没有生娃,可她的奶子已经胀鼓得不能再胀鼓,他们就轮流把那胀奶吸了。如果村长刚给孩娃剪了脐带,那孩娃连眼都还没睁开,还不知道世界是如何一番模样儿,就是天生的知道吮奶,也是一口两口也就饱了,剩余的也还得由他们吃去。有些时候,他们不去,女人们就把多余的奶水挤在碗里,放在桌角,等着他们的到达。他们能闻到一种浅红的气息,就像河滩草地的花味,半含了水草的腥藻,在春天的清新中,显得格外独特。谁家的这种气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就是谁家的女人将要生孩了,他们便可以一连半月朝着这家讨奶吃,如果这气息忽然间浓浓烈烈,如从那门框泄出的一条河,他们就知道这家的孩娃终于出世了,他们不能再讨吃几天奶水了。那奶水要留给刚刚问世的孩娃了。
那气息是女人的羊水味。村长往谁家走谁家就有半腥半甜的羊水味。他们可以不再跟着村长的脚步了,有几天村长不在村子里,村长和村人们一道锄地了,他们就跟着那羊水的气味寻奶吃。在家吃了饭,在村街上玩耍着,饿了就跟着羊水的味道走,奶水就十有八九会流在他们的肚里去。日子如这季节四溢的绿叶花香呢。蓝四十学会走路了。蓝四十在村街上爬了几天,就会踉踉啮跄跄走路了。她会走路的当儿司马蓝就总如哥一样扯着她。他扯着她的手总如握了团煮熟个瓜,在她家门口、自家门口和村里的十字路玩耍一阵,她娘就从家里走了出来,把他俩叫到没人的地方去,坐在一块石头上,撸起衣服,背着别的孩娃,把奶子一个嘴里塞一个。吃着她的奶儿,他仍然一个手拉着四十的手,共同在那奶子间游动着,另一只手扶着那藕白的奶袋,就如托着装了半袋温水的皮袋儿。一天,他们在村口的牛棚边上吃着奶,司马笑笑就从田里回来了,他到那儿拍拍身上的灰,坐下吸了一袋烟,和四十娘说了一阵叶绿花香的话,四十娘就把他俩从胸前推开来,说去跟别的孩娃耍去吧,就和爹进了牛棚边的草屋里,好久一阵才出来。出来爹就下地了,她就回家烧饭了。后来她天天那个时候到牛棚前边来给他们喂奶吃,爹就天天那个时候回来拍拍身上的土,坐下吸袋烟,等他和四十吃够了奶,他们就去那存牛草牛粮的屋子里,忙一阵走出来,一个下地去,一个回家烧饭去。
先从牛屋先走出来的总是爹,他在牛棚前村里村外看一阵,咳一声,她才从屋里走出来。这样十天八日之后,有次爹从田里回来她就说,不行哩,我身上来红了。爹说那就算了吧。爹说算了时,声音又低又沉,仿佛丢了一件再也找不回的东西样,伤心得天昏地暗时,四十娘就一副对不住他的模样儿,把奶子深深地往司马蓝和蓝四十的嘴里塞,让他们吮吸得雨落水流,一村都是她奶水的白香味,直到奶水干了,嘴唇麻了,自己把头从她胸前拉出来,看见爹和四十的母亲目光里,都深含了暗凉的哀伤。爹说,会怀上吧,她说,会哩。爹说,应该是个男娃。她说,不是也不怪你。爹说,以后就不再见了?她说不见吧。爹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欲要走时,摸了四十的头发,像摸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贵物,缓缓慢慢,至尾,手又滑到了四十的脸上。四十就盯着那手,又盯着娘的脸。她娘便有了情动,看着别处,说还是把老四的名字叫个蓝吧,会招来女娃,也是你我一场露水的念记。爹就说,那就叫司马蓝吧。又说我看这四十的皮嫩眼好,长大了准就水灵,将来让她嫁给蓝娃算了。她说,我愿意,可得给她爹说呢。爹就把手从四十的脸上抽走了,像抽走一件被人穿了的衣裳,眼里隐隐蓄下一丝青仇,说我迟早得当村长,当了村长就没有我做不成的事了。之后从村外传来了牛的叫声,听到牛蹄的得得,像大锤敲在石上一样的响着,爹便转身走了,没有回头,由近至远,在黄烂烂的日色中,身子像流水中的浮物,摆过村前的一排槐树,在小麦地里消失了。
四十娘的眼泪,这个时候零零碎碎落在地上,在脚下砸出一片豆坑。以后的日子,果然不见了爹再来这牛圈边上,也不见了四十娘来这儿给他们偏奶。他们仿佛经过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情事,每每他从家里翻山越岭样跨过门槛,避开三个头大身小的哥哥,来到村子中央的碾盘边上,一岁零两个月的杜柏准就等在碾盘下面,手里不是拿一根柳木棍玩,就是拿一圈从木桶上退下的铁环转着。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杜桩,他们一色儿一岁上下,一片蘑菇样绕着碾盘生长,在空地上随便如何把时光在手里玩耍一阵,蓝四十就如期而至地从家里蹒跚出来,有时跟了她的姐姐五十,或者六十,再或七十,有时她就独自摇着走来同他们一道耍了。也就几天光阴,如一夜间秋风落叶,家家都秋黄一片样,村里人人都知道他取名叫司马蓝了,和四十订了娃娃亲呢。所以她走来时候,大人和那些称哥称姐的孩娃,便都嘴角挂着讪笑,说蓝,你媳妇来了,快扯着她的手去。他就去扯了她的小手。大人和大的孩娃,就都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也就下地去了。他就领着她去寻那生儿育女的女人讨奶。羊水的气味,这个时候就会有一线红色的腥鲜,在阳光中闪闪灼灼,牵着他的鼻子,把他引到哪对雪白的大奶面前。他们不怕挨饿。他们总能找到奶吃。村里怀孕生孩娃的女人每家都有一个。
不管女人们是干啥儿,下地干活,到沟下洗衣,在门口淘麦纳鞋,凡是女人就都挺着肚子。下地的女人,肚子大都刚刚挺拨起来,像吃得过饱一样,肚子虽然大了,奶水却还绝然没有。下河洗衣的女人,多是怀孕了五、六个月或七八个月,离生育还有一些时日,奶子已经如细面蒸馍样发了起来,可奶水也还依旧如悬壁上的渗泉一样,不抵吃喝一口。只有那些只能坐在门口半天不动、或淘或缝的女人,已经是生在眼前,奶子已经胀得疼痛,你站到她的面前,她会说快来呀蓝娃、四十,你两口儿来吸吸我的奶水。这就有了一顿甜美。那个季节,真的是不曾饿过一日,且槐花也能当饭。桃红李白过后过扣,槐树上白汪汪地如擎着一树冬雪。领着男娃女娃到那树下,或者被大的男娃女娃领着,站在沟崖的边上,槐花的香味便火辣辣地烧着鼻子。伸开胳膊,从树上拽下几把,就吃得肚子胀了。渴了就回村寻奶或者喝水。那天日落时分,大街上有风吹着,没有哪个快生的女人坐在门口,司马蓝就到胡同口前立下,把鼻子伸到胡同里吸吸,不见那腥红的鲜味,又到村子中央抽抽鼻子,再到村后一条胡同树下,最后在村西的风口上,他用心把槐花的雪白香味从春天的空气中推到一边,又把香椿叶和皂角芽的嫩青酷香放到鼻子一侧,最后就从牛圈、猪圈、羊圈混合的黄色气味中,找到了一丝那熟悉的半红半绿、类似水血相混的羊水味。他把蓝四十和杜柱叫过去,扯着四十的手,让杜柱、杨根、柳根都跟在他们身后,逆着落日中的微风,绕进一条胡同,那熟悉的一线气味就显得粗壮浓烈了。他们跟着那气味跑起来,拐过墙角,换一道胡同,甩掉几家院落,最后到他的姑姑司马桃花家门前时,那气味就不再是绳样一股了,而如泼在地上的水样一滩。
他们在门前呆立一会,这才忽然发现那一天杜柏并没有跟着他们去吃槐花,仿佛明白了啥儿样,司马蓝一把推开了姑家掩着的大门。院里的羊水味便哗地一声涌过来,噎得他们每人打了一个嗝。他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酷烈的羊水味,像一个突然站在过年杀猪时洗肉的水池边上一模样。他从那羊水味中淌过去,到上房东屋,朦胧的感觉便被证实了。姑姑生娃了。竹翠出世了。姑夫杜岩正在房后树下埋一盘血淋淋的脐袋儿。父亲司马笑笑在正堂屋里独自吸着烟,脸上的释然厚得如挂在坏墙上的泥皮样。里屋的床前边,母亲杜菊正在洗着姑生竹翠的孕血衣。床前林立的一片是来看热闹的哥哥森、林、木。杜柏立在母亲面前,手被母亲紧紧拉着,脸上泛着妹妹出生给他带来的新奇的浅红色。桌角放的半碗挤出的奶水上,已经结出一层薄薄的皮。司马蓝立在哥哥们身后,他不为那半碗奶水激心动情,他为自己能在村头的椿香味、皂芽味、杨柳味、槐花味、畜圈味、尘土味、麦苗味,七七八八,十余中气味中,不仅能辨别出最淡的羊水味,而且能跟着那一丝气味找到生产的床前而激动。他的心里有一股暖温温的东西如冬天刚烧热的水样荡动着,拍着他的胸膛噼哩啪啦响。他木然迷醉地立在那床前,眼盯着床上的姑姑,看见姑姑脸又黄又白,漂亮得如熟后生病的杏,越发地散发出一种香甜味。
他望着姑,姑也盯着他。姑说老四真叫蓝了?又把目光搁在娘那如扣了锅样的肚子上,说叫蓝了不定就真的生一个女娃呢。不等娘回句啥话儿,又说跟蓝百岁家订亲,还不如给他这表妹订了呢。司马蓝不知道姑说的啥意思,可随着姑的目光月色样落在她自己的怀里,他就看见姑姑的怀里有一只不长毛的虫儿在蠕动,浑身上下红得如煮熟的肉,拳头似的头上,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皮子却松得把皱纹堆起来。他有些奇怪人初生的模样儿,又有些恶心那样子,嘴里渗出了股寡淡无味的水,冷丁儿想从那屋里退出去。他想起四十的头发,黑丝线样一根一根,都长到耳根下,他盯着姑姑怀里的那个老红薯似的表妹的头,四十的头发在他心里飞舞得漫天弥地了。姑姑说让这妮儿长大做老四蓝娃的媳妇吧。娘说你看他盯着奶碗眼珠都要流将出来了。姑说蓝娃,端走喝去吧。他不想喝却还是抢一样端走那半碗奶,朝姑家大门外边走出去,把那半碗奶给了蓝四十。四十喝那半碗奶水时,他的目光就贴在她的头发上,那头发果然飘动着扫得他心里痒痒的。麻雀在他们头项归巢了。落日在西山梁上,孕血一样把半条山梁染红了。他们把空碗放在杜柏家门前的石头上,又闻到了一股有些黑紫的羊水味,跟着那黑紫的味道到村后,看见有一股羊水如洗完衣裳晾晒时流在地上的水样从两间房的门槛下边渗出来,推开院落大门走进去,不知道啥时儿村长已经先到了。他已经接过了生,正在那两间房的正屋洗手上的羊水和血迹。有个孩娃有生以来的第一场青青紫紫的哭闹,从里间屋里歇斯底里地传出来,山崩地裂地把那房上的苫草振落了。娃他爹说,他哭得厉害呀。村长说刚来世上,哭就是笑哩。谢谢村长,娃他爹说,有你这把接生的好手,明年这个时候让我媳妇再生一胎。
村长说生吧,都怕生娃儿,人又死得急,村子慢慢就在这世上丢了呢。说完话,从村里便及时地又传来村长──村长──我媳妇快生了──的叫,村长便把手在裤上擦两下,提着他那兜镊子、钳子走掉了。司马蓝和杜柱踏着那门框下的羊水走进屋,桌角上果然又放着半碗挤出的奶。这半碗奶水他和杜柱分喝了。放下碗走出那两间草房屋,村街上的夕阳已经只有一抹了。黄昏悄然而来,世界冷丁鸦静无声。一天间结束前的寂寥走进了村落里。栓进牛圈的牛在倒嚼着青草,怪异得如开水泡过的热草味从牛的嘴里散发着。鸡回窝去了。猪在绕着空槽走动。猫和狗都在门口静静的卧着。这一天,是三姓村最为辉煌的日子呢。从日出到日落,一个村共添了六个孩娃,四男二女。还有五个或者六个要在夜里降世哩。司马蓝们站在村口上,杜柏也从生完妹妹的母亲身边走来了。分别为五岁、四岁、三岁的森、林、木,不知啥儿时候如蘑菇样从地面钻出来。六十、五十姐妹是来唤四十回去吃夜饭,可到这儿却都不言不语地站到了孩娃群儿里。他们都看见西山梁上水淋淋的血红着。落日不见了,只有一堆血迹在与山梁相接的天底搁放着。都听到了落日消失时如树叶旋着的飘动声,闻到原先村里四月间又清晰又粘稠的春香气息没有了。略带着腥臭的茶色的羊水味把村落淹没了,像汪洋大水把村子冲走了。村街上村长接生的脚步如鼓点一样敲个不停。那鼓点的间隙,越发使世界的温馨静谧浓得如墙样推不开。他们在村口看着村外的落日,听着村里的动静,看山梁的远处,岭岭峰峰都如静谧中睡熟的牛群背,在呼吸中微微晃动着。那些被夕阳染红了的麦苗、野草,宛如了牛背上的毛。那同一天来到世上的六个孩娃,好像有哪一个在哭唤,红嫩嫩的嘶叫丝线样飞在村口的半空里。司马蓝的肚子里灌满了槐花的浆汁和奶水,他在路边洒了泡尿,那汇起来的尿液,白浓浓和奶水一模样,流成一条小河沿着路道朝村子中央淌进过去,杜柱尿到了裤子上,他哭了,别的孩娃都清粼粼地笑起来,杜柱也就又跟着笑起来。笑了后杜柱说,喝的奶都尿了,我还要喝奶。这当儿,山梁上叽哇一声响叫,他们扭头一看,日头彻底落山了,连一抹血红也没了。抬头就见上弦月紧跟紧地挂在天空。一群星星如他们尿时溅起的尿珠样凝在月亮的四周。夜晚来到了,司马蓝说我也还想吃奶呢。
老大司马森说都回家吃饭吧。司马蓝说我想吃奶我能闻见谁家里有奶哩。孩娃们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都跟着他踩着月光回村了。又有谁家新上世的孩娃在哭泣,是女娃,那哭声又尖又红如村子那头飞来的一把针。他们迎着哭声走进一户人家里,才知道那女娃是因娘生了三天还不下奶才哭得和针一样儿。从那一家走出来,他们踩了一滩水,把羊水的味道从水滩踢起来,便跟着羊水的味儿到了那有一滩羊水流到门外的人家去,在床前默站一会,那床上的女人就撑起身子说,你们来得这么多,一人只能吃一口。说着就把两峰奶子撸到半空中。他们在油灯下一人吃了三口奶,看见那以后取名叫杨根的娃儿的小鸡如一粒小红豆。从杨根家走出来,跟着村长的脚步又到一家去,又一人吃了三口奶,看见那还未及生娃的女人的肚子从衣服里挣出来,像是一个又软又白的棉花包。再从这家走出来,就不见村长的脚步了,只有蓝百岁蓝长寿杜根和几个男人站在村中央,在算着这个春天村里能添多少人。杜根说我算几遍了,村长也算几遍了,能添二十八口人,最多死两口,还多出二十六口呢。蓝百岁说,能添二十九口到三十口。能有那么多?杜根望着蓝百岁。说我媳妇也怀上了,蓝百岁说我见我房后的女人的肚子也显了。
杜根就不屑地说,那是秋天生的娃,算不到这春天里。蓝百岁就有些生气了,说秋天的生也是人,今年后梁上的荒地也得多给我家二亩哩。司马蓝和孩娃们就从他们面前过去了,把他们的争吵丢在了身后边。有一股奶水混着羊水红白相间的气味把他们引走了。他们在村街上走着跑着,一点也不被大人们去注意。他们就像羊群中断奶后能独自啃草的一群羔,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月色溶溶,如奶水样浇湿了村里的路,把从生育人家流在街上的羊水衬成了暗黑色,仿佛是隔了夜的茶。从那羊水中升起的腥血气味如麦香甜果般把一个村落弥漫了。他们跟着那股气味走,像抓住了一根落进水里的鱼网的绳,牵着绳从那汪汪洋洋的羊水中淌过去,奶水便流进了嘴里去。从这一家再到那一家,从这片汪洋的羊水到片汪洋的羊水里。鞋被浸湿了,鞋窝里灌进去的羊水如穿着鞋过了一条宽宽展展的河。新来人世的孩娃的哭叫,青一片紫一片地在村落的上空飞,把月光碰得瑟瑟不停地抖。有时候那哭声会从静寂中突然响起来,如黎明前的鸡叫样一个传一个,立马就满世界都是新婴甜甜蜜蜜的哭唤了。村长接生的脚步如梭子样在夜里穿动着。男人们出门寻找村长的叫声,仿佛更声一般,一会响起一阵,一会儿又响起一阵。那些不到生期和生过了孩娃的女人的男人,吃过饭后都移坐到村中央的碾盘上,有盏马灯放在碾磙子的顶上,照亮了他红润带笑的脸。在那碾磙子的下面,放了半筐上好的拌油烟叶,他们一边香飘十里地吸着着烟锅或者卷着烟,一边说着天气、庄稼、房屋和梁上新开恳的土地,等谁家的娃儿出世了,哭声传过来,就突然地把话题一拐,算算那家共有几个孩娃,比一比谁家的女人更能生育,也更会生育,说怀也就怀上了,说生也就生下了。偶而也交换一些床上的经验,说如何才能更加地受活,更能一夜一准地让媳妇的肚子大起来,直到村长从那家出来,话题才会歇下来。说村长,他家生的顺吧?村长说顺哩,又不是新婚头一胎。说今天村里生了几个?说十个了。说还有要生的吗?说怕还有两胎哩。村长就往那要生的人家走去了。去了不久,就又响起新婴娃的哭唤和往那哭声的宅院涌孩娃们的脚步声。大人们望着一群一股从他们面前过去的孩娃们,笑便月光朗朗地挂在那正当年轻却一日日近了死时,算了村里的中年、老年的脸上去。这个时候,月亮要落了,从村西移到了偏南的梁上去,凉意如水样浇在村人们的身上。大人们就唤着各自的孩娃儿说,下半夜了,奶水还没吃饱呀,该回家睡觉啦。孩娃们便很扫兴地立在村街上的一滩羊水中,为回不回家犹豫时,司马笑笑在大门前唤叫村长的名字了。
司马蓝便应声闻到有一股浓极烈极的羊水气息从自己家里那儿飘过来。那羊水气息中娘的奶味如秋天里的果香一样夹杂着,于是他便拉着蓝四十的小手,往他自己家里走。别的大小孩娃,也都迟疑一阵,跟着走过去,村街上如同刚刚下过一场雨,羊水在各条胡同都雨水样摊了薄薄一地。最后的月色,愈发显得柔美白净,使整个耙楼山脉都安安静静地溶在其中。那入世的十二个新生的婴娃,都已经悄无声息歇下来,梦像雾样浸漫在村落里。树叶、庄稼野草、昆虫、小花们的生长声,和睡熟的婴娃们的呼吸一道,在村街上飘来荡去,那大了一丁点的孩娃们从雨水样的羊水中走过去,踩水的茶色啪嚓声和带起的羊水中的胶泥的飞落,和着那各种细嫩的声音,就成了这人世的呢喃梦呓悠悠然然地在夜的深处温温暖暖地晃动着。
月亮悄然地落下。
生性怯弱的司马鹿出生了。
东边的山脉,开始如牛背一般红起来,日头一如生育前从子宫渗出的第一滴孕血样从两座山峰的缝隙里渗出来,这当儿埋葬老村长杜桑的时辰便到了,棺材上的抬杠已经捆好,灵棚已经拆去。新任村长的司马笑笑高唤了一声起杠──,八名杠夫便把黑棺扛到了肩上,司马桃花和男人杜岩,孩娃杜柏,女娃竹翠,便都嚎啕起来。这时候村人们都才似乎哐一声真的明白,原来老村长是真的死了,是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才都汪洋下两眼泪水。冬天里农闲,又是葬埋村长,各家人都扛着埋人时需要的锨锄,如下地干活样来到了出殡场上,随着司马笑笑的又一声高唤:起殡──那棺村就缓缓地朝村外移动了。杜岩走在棺前,披麻戴孝,手里抱了父亲的画像,还抱了一个瓦盆。桃花领着杜柏和竹翠跟在棺后,一样的披麻戴孝像一只大羊领着两只小羊儿。杜岩只是默默地走着,引棺的蓝百岁不时地朝天空撒着冥钱,唤着送葬的冥语。偶而地燃放几个纸炮。在那冥语炮声中纸钱如秋叶一样在天空飞飞舞舞,跌在司马桃花和她一对儿女血淋淋的哭声上,如落在河水上一样漂浮着。冬雪已经化了过半,只上剩下阴坡还硬着一层白色。山脉上荒地的枯灰、麦田的青绿,积雪的冰白,都在日光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亮。一个村落的人,拥着一副棺村,像拥着一段黑色的大堤,就把老村长送离这个世界了。随着司马笑笑的一声摔盆的令叫,蓝百岁又点烯了一个响炮,蓝长寿便从人群的哪儿走出来,扶着杜岩的双手,用力把那青色的瓦盆晴天霹雳地摔碎在了村头的十字路口上。
哭唤应声止下来。
葬队出村了,由近至远,朝着杜姓沟那边的坟地,一队人马愈来愈小,最后就就渐渐消失了。
路边的冥钱,如开盛的一串串白色花朵样静墨着。
村里的孩娃们,原是跟在棺后看着热闹,企图找到一个没有放响的纸炮,可直到梁上,那些纸炮还没有一个熄捻的,因此也就有些扫兴。送葬不是啥儿稀罕的事情,差不多每月都有那么一次两次,除了能如婚嫁一样,等村人回来,到死人的家里吃一顿大锅熬菜,别的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惬意了。司马蓝在梁项上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哥哥森、林、木也退了退出来。杜桩、杜柱、柳根、杨根也都退了出来。一伙儿极没趣地回到村里,才发现蓝家的六十、五十、四十、三九四个姑娘和鹿、虎也都压根没有跟着去看那葬埋。村里安静极了。老村长拐子杜桑和新村长司马笑笑把村里的大人都领到了坟上去,留下来的寂寞又宽又厚地把村落包裹着。孩娃们立在村头杜岩摔碎的瓦盆那儿,日光温暖而下,晒着空气中流动的声音,象晒着满川流不息的雾。谁都不知道该干些啥儿事,木呆呆立下一片宛若一片晒蔫的野蘑菇。从山沟里偶而传来的炮响,越发使村落的静寂显得深不可测了。孩娃们就都怔在路中央,仿佛这个村落只有他们了,属于他们了,连山脉和世界也只有他们了,属于他们了。突然拥有了这一隅死静的天地,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了,无所适从了。
从村里传来了一声黄亮亮的牛叫,柳根、杨根就一起猛地开口说,我们骑牛吧。
司马森说,大人回来要打哩。
杜柱说,重成亲生娃吧?
蓝五十说,不成啦,都成亲过几次啦。
司马林说,还没有埋过死人哩,埋一次死人吧。
于是孩娃们砰的一声静下来,彼此相望着,一世界都鸦雀无声了。到沉默得不能再沉默下去时,司马木说埋就埋呀,埋谁哩、又都相互望一阵,目光浠浠沥沥落到了司马蓝的身上去,似乎等着司马蓝说埋谁也就埋了谁。司马蓝想了一会道,我当村长,埋我吧。然后就做起出殡送葬的游戏了。很快有人从家里扛来了铁锨、锄头和镢头,问墓坑挖在哪?司马蓝说挖到村前沟里去,大人们回来了看不见。司马森就领着杜桩几个有力气的孩娃扛着家什充当土工到沟底挖墓了。司马虎回家抱来了一堆旧的孝衣和孝帽,说哥,都是谁穿呀。司马蓝说比我年龄大的不用穿,比我小的都穿呀。说谁穿全孝呢?司马蓝说四十是我媳妇哩,该四十披麻戴孝嘛。四十就望着姐姐五十和六十,见五十、六十没说啥,就欢笑吟吟地把那一套麻片孝衣穿在身上了。这当儿柳根、杨根充当杠夫,不知从谁家摘了一扇门板抬来了,司马鹿把刚才蓝百岁撒的纸钱捡来了。蓝五十把插了三柱燃香的一个香炉抱来了。蓝三九把一根干柳棍做为幡拿来了。该有有的也就都有了。一应齐全了。葬礼便隆隆重重开始了。司马蓝学着大人的腔调唤──装殓──他自己便躺在了那块黑漆剥落的门板上──盖棺──司马林和司马木便学着盖棺钉钉的模样,在那门板周围用石头敲打着,嘴里还如大人们一样说──蓝弟,北盖棺了,你躲钉,这钉在东呢。司马蓝便身子朝西翻了翻。到西边敲打时,又说蓝弟,在西边钉钉哩,你朝东躲躲。司马蓝便把身子往东挪了挪。盖棺完了,司马蓝躺在门板上,对着天空唤──出殡──司马虎便蹲在一棵树下把一颗纸炮点响了。叭地一声炸鸣,司马林、司马木、蓝柳根、蓝杨根便抬着门板的四角,把司马蓝抬在半空了。蓝家的姐妹们,孝帽、孝衣也都穿好了,鹿和虎也都全白大孝了,最后是一声起殡的高唤,这另外一支葬丧的队伍也就开始穿街而过了。太阳已近平南,温暖在村里融融地流着,司马蓝躺在半空中,他忽然感到自己长高了,离日头近多了。日光从他的眼皮上擦过去,他浑身都有浮浅吱吱的惬意在响着。
天空的白云一团一团,被日头照成了金黄色,榆树、桐树、椿树、槐树的枝丫掠着他的头项朝后走过去。那枝丫上的麻雀、喜鹊和落在皂角树上的老鸦的叫声,像雨点一样打在门板上,发出呖呖啪啪的响声来。柳根、杨根的个头大,他们抬在门板前,哥哥林、木是侏儒,抬在门板后,他躺在那门板上像躺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上。各家的大门都关了,村胡同如一条河道样把他们夹在河床上。身后蓝四十的麻孝肥肥大大,她得把孝衣撸起来半夹半拿才能跟着门板走。她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脸上粉红的笑容红彤彤地映在日光里,偶而如媳妇送葬样的哭声,又甜又嫩,像是一声歌。夹在那哭声中的和姐姐五十、六十妹妹三九们的笑,宛若抛在半空晶晶莹莹白里透红的亮珠子。出殡的队伍,从一条村街进入另一条村街时,有两条秋天出生的小狗摇头摆尾地跟在队伍后,司马蓝躺在门板上,听到那狗摇尾把的声音如蒿草在风中抽打着,有一股怪味在飘散。一家一家的房檐连在一起成了一条直线,像一条绷紧的草绳朝着出殡队伍的身后抽。树木也都慢慢倒退了。碾盘变得和圆圆烙饼一样小。杨根、柳根家门前的羊圈,像扎在那儿的鸡笼子。他扭头朝自己家里望一下,从这条胡同缝里看见越来越远那熟悉的院落如漂在水面的一蓬枯白的草。他有些瞌睡了,昨夜通宵守灵,今早天不亮起床看大人们行的出殡礼,眼下日光从眼皮上抚过去,像一双暖手把他的上眼皮朝着下眼皮上合。他听见三哥司马木在说,到村头了,咋不摔瓦盆?接着就有人把一个瓦片象征着摔在石头上。溅在门板上的一粒碎瓦从他的发梢飞走了。他又听见了沟底大哥司马森们在挖着墓坑争吵着,仿佛是因为地势挖不下一个墓。为墓坑大小长长短短地吵。忽然他想咯咯笑一下,躺在做了棺村的门板上,如坐轿一样悠悠闪闪的舒服哩。他有些后悔这出殡送葬的游戏做晚了。他想以后天天都做出殡的游戏该多好,每一次都死了躺在门板上,让三姓村从身子两边如搬迁走了一样退去,让村这头的老槐渐渐走过来,让蓝家姐妹那和笑着一样白嫩嫩的哭声无遮无拦地朝着村外飞。柳根、杨根从脸上擦把汗,一甩手汗就打在门板上,司马蓝感到他身下的门板被弹了几指头,腰上麻酥酥的痒。挖墓的撂土声湿淋淋地越响越近了。村落越来越小了,像一蓬枯干的草样被风吹走了。谁家的房梁横在残墙上。鸡窝、牛棚、羊圈都被折掉了。找不到家的花狗,卧在倒塌的院墙下,不知道村落去哪了。村落里静得日光落地就如水泼在房前一样哗哗响。司马蓝真的是愈发的瞌睡了,睁不开眼睛了。
世界又回到了原初的模样儿。
门槛越发地高起来。水缸变得和池塘一样大。连哥哥森、林、木也和巨人一样了。雨滴从房檐上落下来,响得如石头从山上滚下去。时光一如从西流向东的水。许多死人重又活过来,成过亲的男人正在拿着妹妹换媳妇。坟地回到了庄稼地。生杨根、柳根的羊水叮叮当当从他们家床上流下来,流出里屋,流入正间,从梨木门坎儿的缝里流出来,在院落里开出一两条小溪流到村街上。村落里到处都是过夜的茶色羊水味,漫天弥地,苍茫无边。各家床前一年到头都有干干湿湿的孕育血。杜柏和竹翠回到娘的身上无影无踪了。蓝四十、蓝三九也都无踪无影了。鹿弟虎弟不见了。姑姑司马桃花怀着三几个月的杜柏在村里走来走去。村长提着他的兜镊子、钳子和紫药水,胳膊弯里夹着本药书,从这一家出来又到那一家。母亲从自家刚种的八分油菜地里扛着肚子走回来,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就坐下不走了。她的肚子疼了,汗从额门上雨样落下来。司马蓝在母亲唇红子宫口,被半温半热的羊水浸泡着,浑身上下被捆着一模样,他听见从村街上涌来的脚步如般桨在水面拍打着,听见镊子和钳子、剪子、玻璃瓶在一个兜里碰碰撞撞,打得死去活来。听见镢头在遥远的坟地的刨坑声,像拳头擂在鼓上,咚咚中有柔柔硬硬的骨肉感。听见母亲细润悦耳的哎哟,宛若谁在把绸布撕成布条儿。羊水就像隔夜的浓茶又加了温开水,不冷也不热。司马蓝把头从那羊水中浮出来,在子宫的门口抬起头,可眼睛似乎被一张半红半白的湿布蒙住了,模模糊糊看见有三个狗儿般的男娃从哪儿跑来拉住母亲的手。过一会眼前的脚脖就和树林一样密,粗粗细细,有黄有白、有红有黑,和一片杂林一模样。他看不见人的脸。他听见有人说,司马笑笑呢?
──还在和蓝百岁一块挖墓呢。
──快去跟他说,他媳妇要产在街上了。
──生完再去说,看是不是又一个儒瓜娃。
──我说不是就不是。因为不是这孩娃才躲在子宫门里不肯出世呢。
司马蓝就在如茶水般的子宫里,银针落地样微脆微亮地笑了笑,然后便把头脸伸送到了这个世界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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