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死了。
真真切切是快活死了呢。
整个刘街的老少都知道,老大的病好了,一时抑不下那种激动便快活死在了金莲的身子上。也有人说,老大人儿小,金莲的井太深,活活生生把老大淹死了。可卫生院和街上的私家药房的人都说,老大死是因为脑溢血。无论咋样,老大是死了。一时间连刘街将成为镇后公章又多了一个也没人议论了,老大的死如好香食样把每个村人的唇嗓占满了。在葬了老大,且过了七七之后,老大才从人们嘴边退下去,金莲的去留却又上了人们的嘴。
谁都说不出半年金莲会改嫁,改嫁前会回到娘家住些日子的,可金莲不仅没有回娘家,连改嫁的意思也没有。金莲一如既往地睡在那张水曲柳做的双人床铺上,一如既往地无论逢集、背集都按时开着时装店的卷闸门,有人买时帮人家选衣服,帮人家试衣服,生意成了那衣价能抬高到哪儿就往哪儿抬,抬不上去,乡下姑女又想买,人家若叫她一声姐或妹,有时赔钱她也卖,没人买衣服时她就坐在卷闸门下的竹凳上,望着街上行人的脚步,望着不时阴晴变幻的西门大街的天空,既看不出她有什么死了丈夫的伤悲,也看不出她有死了丈夫的喜悦。老二是更多次数地不在家里吃饭了,有时人虽在刘街忙着那所谓的社会治安,每天都从自家门前走过三五次,却是一连几日不回家里吃饭,甚至夜里也不回家里睡觉。金莲知道,他是在有意躲着她,于是她守在店的门口,看见老二领着几个民兵,手里提着涂有红漆白漆木棒,从远处走来时,她就当众拦着说,老二,你晌午回来吃饭啊,不能老是做了你的饭,又剩在锅里,家里没有鸡猪,剩下的饭咋办?
老二也就当着众人回答,嫂子,你吃你的,别等我哩,改镇的批文快下了,大家忙得没有黑地,没有白天。金莲说我就不信忙得回家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老二指着他的手下们,说你问他们,有谁回家吃饭啊。就有一千手下答,别人想不回家吃饭还没人管饭呢。
终于就过了老大的百日,因为老二是村里的人物,百日这天家里就来了许多老二的朋友,连村长也都亲自来了呢。摆了几桌酒宴,一旗人马全都在老大的像前磕头烧纸,说了些听起来一脉情深的话,开宴喝酒后,老二和朋友们都围在村长左右,又说了满地让村长听了高兴的话。
金莲在人家吃喝时候,没有忘了给王奶端一碗大锅熬菜,拿两个白蒸馍,更没有忘了给村长媳妇端两碗让厨师特意烧炒的小锅肉菜,拿两个雪白的细面蒸馍。这也都是刘街红白事的规矩,可以忘了给年迈的王奶端菜,不能忘了给村长媳妇的端菜。所不同的,是金莲端着去时,村长媳妇拉着金莲在自己身边坐了许久,说了许多有关她人生的话儿。
说,金莲,听说有许多媒人找过你。
答,我烦哩,两个月就有十几个提媒的。
说,新的社会,该嫁了就嫁。
答,表姑,我不嫁哩,老大刚过百日。
说,你对得起老大了,不用再为他守着活寡啦。
答,我真的不嫁哩,我在家里老二还可以吃一碗热饭食。
村长媳妇就叹了一口长气,说了金莲很多善良的好话,也说金莲你真的傻呢,哪有男人死了,为着小叔子而守活寡的人哟。这时候村长家的姑女月就回来了。月在院里看了金莲一眼,金莲主动去和她搭腔说话,月却撇撇嘴,回自己屋里去了。季节已是初冬,有人都早早穿了毛衣,月却仍然穿着毛裙,只是腿上裹尸样穿了一件紧身的呢绒弹力裤。她是真的丑极,几个月前,金莲在街上有意地仔细端详过月,月脸上如小麦杂面的黑灰,无论如何有粉也是涂盖不下,盖得厚了,反而有些青色,如在冰天雪地冻了一番。加上她左边那只上吊的斜眼,每当看人时候,那只眼球就躲到一侧,眼白铺天盖地地露在外边。还有她的双腿,那样的短,那样的粗,立在地上如两个麦场上的石磙呢。
金莲想她不该穿裙暴露她的双腿哩,可她总是穿得最早,脱得最迟。想她不该在脸上涂抹粉油,青色不如黑色滋润人的眼目,可她却总是要涂,以为那就是美,是乡间领潮的时新。想她幸亏是村长家的姑女,不然怕难以嫁出门去,要嫁出去,也得找一个老大那样的残缺或是瘸秃呢。金莲想,自己总是对她那样热情主动,她也常叫着表姐同她说话,可她今儿为啥却撇撇嘴,不答不言,回了自己屋里。金莲不知她是哪儿得罪了月,从村长家回来时,一路都想,你长得不好能怪我吗?我长得好也没瞧不起你呀,想我长得好不是也才找了老大这样的男人。
找了老大这样的男人也守了活寡,你凭啥不仅不同村人们一样同情可怜我,还冷眼看我?
金莲一天都想着这样的问题,直到宴席上喝倒了几个,被人抬着送回家里,直到散席时,金莲出门去送村长,村长立在过道说,金莲,有的话我都给老二说了,老二今夜跟你谈时你态度硬着,有我给你撑腰啥都不要怕。金莲才把月的冷眼放到一边,开始想村长说的话,开始想老二他要和我谈啥儿。当时金莲想问村长老二他要和我谈啥儿,可老二的朋友都打着酒嗝出来了,她只好让村长走去了。村长走时像父亲样推推金莲的肩,又摸了一把金莲满头的发,说回吧金莲,有事了你就去找我。金莲开始想老二要和自己谈啥儿。金莲仿佛猜到了老二要和自己说啥儿,想证实老二要说啥,可她偏偏不去问老二,而是收拾了残席,和厨师一道洗了锅碗,规正了满院的摆放,原计划是连夜把借来的桌、椅、碗筷和酒具都还给各自主人的,这时候她偏偏决定不还了,在老二让他的手下去还时,她果敢地摆出了大嫂如母的架势儿,完完全全是一家之主的模样说,都早些回去睡吧,累了一天啦,明儿再还也不迟。
老二的手下都望着老二的脸。
老二说,嫂,还了吧,还了心净哩。
金莲说,都为你忙了一整天,你让人家歇一夜明儿再还可咋了。老二犹豫一会,转身对手下的说,那就都先回去吧,我哥不在了,家里的事都听我嫂的。
在人走席散,一院冷清之后,金莲想老二该和她说啥了,看见老二给她递来一张凳,又叫了一声嫂,她却偏偏没有坐下来,而是说睡吧老二,累了一天,你也喝了不少酒,有话儿明天再说吧。说完金莲就先自回屋里,在屋里弄出了很响的铺床声、洗脚声和关门声,然后她就坐在床上关了灯,听院里老二的动静了。
老二在院里站了站,又回屋里呆一会,重又回到院里来。他这样来回几趟,到夜色降临得严严实实,连村街上的路灯不开人就不能走路时,金莲听见老二终于站到她的窗下,轻轻叫了几声嫂。
金莲说,谁呀。
老二说,我,嫂子,是我。
金莲说,老二呀,有啥事?
老二说,我想给你说个事。
金莲说,明儿再说吧,我睡啦。
老二说,明天村长安排我有别的事,今夜不说我就睡不着,你起来把门开一下。
金莲说,你哥不在了,有话你就隔着窗说吧,我不想让村人背地里嚼你和我的舌根儿。
老二说,嫂,你开一下门,这不是隔着窗能说的话。
金莲依然坐在床上,拉亮了灯,弄出一些明明亮亮的穿衣扣扣的塞搴后,趿着鞋把屋门打开了。老二进屋先在灯光下揉了眼,坐在床对面的一张条凳上,望望扶着下巴坐在床沿的嫂,默了一会说,嫂,有个事我想了多日了,不和你商量不行哩。金莲说你在村里人五人六哩,酒饭桌儿都坐不完,能有啥事和我商量呀。
老二红一下脸,说再人物也是嫂促成了我当村干部的事。说村改镇就缺地区行政区域划分办的一个公章了,谁都知道村长快当镇长了,镇党委书记、副书记和副镇长由县里派,别的干部都由村里选,可我跟村长说了想当派出所所长的事,村长却说难办哩。
金莲说半夜三更你把我从梦里叫醒就是为了说这呀。
老二说还有别的事。说我知道你早晚要改嫁,可又不想离开这刘街。说刘街改成镇,怕比县城的繁华也不差,先前你来我们家时我隐瞒了我哥离过婚,如今哥已不在人世了,缺你人情我还你。说你和村长媳妇是亲戚,要把我当派出所所长的事情办成了,你提啥条件我都答应你。
金莲说,话可是你老二说的啊。
老二说,我说话从来不悔哩。
金莲说,我没有啥条件,我就是想住在这儿不改嫁。
老二说,这不是啥条件。说村长在酒桌上和我谈过了,我也点了头,答应这家产有一半归给你,自然房、地一半也归你,你就改嫁了也是归给你,有这一半家产,加上你人品出众,完全可以住在这家里招一个女婿上门来。说你把我的事办成了我就答应让你招一个男人住在我们家,时装店的生意全归你。
金莲死死地盯着老二的脸,
——我要不要那一半家产呢?
老二吃惊地抬起了头,
——你想咋样儿?
金莲说,
——我不要家产,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让我住在这家里侍奉你。
老二从鼻子里哼一下,
——你咋还想这事儿,你想这事可能吗?
实话说,我死了都不会做对不起我哥的事情呢!
金莲瞟一眼老二,
——那你就别想让我替你去找村长。
老二站起来冷冷笑了笑,
——地球离开谁它都照样儿转。你不去,我照样能人党,能成为镇党委的委员和派出所的所长,照样能一路把官当上去,把钱挣回来,大不了就是我把刘街最丑最懒的姑女娶回来,让满刘街的人私下取笑我。可笑后他们照样像敬村长一样敬着我,像敬爹敬爷一样敬着我。
老二说完这些就走了,走前他又在金莲脸上剜一眼,这一眼使金莲感到,老二再也没了老大活着时对她的那份忍耐和敬重,再也没了老大死后的百日里,他对她的那份叔嫂的情分和躲闪。他已经把她当成了世上最坏的女人了。
他出门时拿脚在门框上踢一下,响声和他在治安室里打那外来的小偷一模样,就在那哐咚的一响之后,金莲一把推开了窗,把头伸在了院子里,说老二你娶呀,娶回那月叫你白天恶心,夜里更恶心,我就要在这家里看着你每天咋样和那斜眼黑脸石磙身子房梁腿的姑女过日子,咋样儿和她脱了衣服爬到一个床上去。
一个月后,老二就果真把村长家的丑月娶为媳妇了。
时至正月末梢,冬寒又一次在山脉上淡薄下来,敏感的杨柳又一次在刘街的经、纬胡同中率先萌发了青绿。伴着初春的到来,刘街也迎来了盛世的春日,村改镇的最后一个公章在地区行政区域划分办公室对刘街的一番实地考察之后,就要盖在那份批文报告上了。地区和县两级组成的考察组是在阳历2月28日到的刘街,老二和村长家月的婚事是订在农历正月26,阳历2月27,比考察组提前一日。为了让考察组吃好、住好,在刘街看到刘街未来的繁华和希望,刘街人停集半月,让那些急于买卖的乡下人,一律在二月末的这天来赶集。而停集的半月间,则是刘街家家户户整理街道容貌,各扫门前尘土的日子。到了老二娶月时候,刘街的街道已干净得鸟雀无食了。饭店、酒楼、美发厅、洗脚屋、铁匠铺、时装店、银行、邮所、肉铺、杂货屋等一应街面上的营业场所,都在门前摆了塑料花草,门口挂了红纸灯笼,西门路和乡都路上每隔20来米,均挂了欢迎考察组的红布横幅,各经纬胡同中的住宅村人,家门口都插上了红纸小旗。为了保持街容,猪狗都被关在了家里,鸡鸭也都不再开窝,连那些爱在街上脱衣吐痰的村里傻子,也都在村委会的通知中,一并同鸡、狗、猪、鸭写在一句话里,被关在屋里不让出门了。刘街真的已经不再是了刘街,街道一尘不染,空气清新迷人,见过世面的人,从西门路或乡都路上走过去,不敢相信自己是走在北方的乡村里,说北京的中南海也不过就是这样儿。站在村头的耙耧岭梁上,望刘街的红色,看见半空中有虚晃耀眼的紫色祥光,宛若那街道上明日来的不是地区的考察组,怕是外国的首相、总统啥儿的。
老二和丑月就是在这样的时日和环境中结的婚,尽管两家只有千米之距,步行着一支烟抽不到一半也就到达了,可因为月是村长家姑女,因为老二是治安办的主任,不多日后的派出所所长,所以那婚事的隆重在刘街就旷古奇今,用了五辆轿车、两箱鞭炮,在两家酒楼里摆了三十六桌席宴。从上午十一时开席喝酒,到晚上十时才把新郎新娘送进洞房。
洞房仍是老二住的厢厦,家具也没有太多的添设,因为月想等村改镇后,由父亲村长出面,在乡都路中段把一家塑料厂的地皮要过来,盖上两层小楼,一楼装修后租出去,二楼住上他们两口,安乐着坐吃房租,因此只在厢厦的墙上涂了白漆,在厢厦的地上添了必须有的席梦思床和一组衣柜,一套大寸家电。酒宴时候金莲也去了,无论如何,她还是老二的嫂子。
在靠墙的一桌女人宴上,金莲说了许多明理的话儿。有人说,金莲,该想想你的事了,她说等给老大守够三年妻孝再说。有人说,啥年代了,你还有这种想念。她说,好坏夫妻一场,老大对我不薄,老大尸骨未寒,我不能就先自嫁了别人。这当儿老二和月轮流为客人敬酒,到了女人桌上,敬到金莲面前,老二说,今儿是我和月的大喜,我俩敬嫂子一杯。
金莲接过了酒,望着月笑笑吟吟,说月你穿一身红的果真好看,气色好得没法儿说哩。
月就打量一下金莲的表情,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红绸薄袄,半阴半阳说,嫂子,我长得不好,可我命好,老二他喜爱我哩。说着把胳膊挎在老二的胳膊弯里,扭扭身子问道:是吧老二?
老二说,是哩,不喜爱不会娶呢。
金莲举起了酒杯,说我们山脉里的人,一向都不喝酒,今儿我祝兄弟和月在日子里不争不吵,快快活活,白头到老。
就仰头喝了那杯满酒。
老二有些愕然,望着金莲手里的空杯。
——嫂子,你多吃些菜。
金莲笑笑,
——我醉了也就醉了,兄弟你可别醉,别进了洞房醉得不知道东西南北。
老二脸上掠过一层暗影,
——醉了我也高兴。嫂子,忘了给你说了,昨儿天我还入了党哩,成了村支部的委员。
金莲怔了一下,
——要这样嫂子再敬你一杯,怕派出所所长的事十成有了八九吧。
老二果真喝了金莲的敬酒。
当不当所长无所谓,重要的是月儿爱我,我也爱着月儿。又扭回头去,说是吧月儿?
月儿说,
——是哩。老二当派出所所长不是我爹定的,是镇党委研究的,要报县委批准的。县组织部的来人考察啦,都说像老二这样的人才难得呢。
金莲又端起一杯酒举到月儿面前,
——来,咱妯娌俩喝一杯,老二出息了,我这当嫂的日后就有靠山啦。
也就和月又喝了一杯。金莲原是不会喝酒,自嫁到刘街之后,见酒多了,也可抿上一口半口。然今儿这样唇枪舌剑地连喝三杯,竟没让人听出那话中的跷蹊,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惊异,到老二又和别人碰杯时候,她偷偷地去看老二脸色,却看见月儿端着酒杯走路,双胯宽宽地炸开,走起路来左扭右摆,屁股也沉沉地下坠。她又留心了乱哄哄的餐厅,发现许多女人大都那般姿式,而几个未婚的月的同学却都不是那样。
她把老二悄悄叫到了一边。
——老二,和月结婚你会后悔哩,月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老二说,
——我当派出所所长的事县组织部已经研究通过了,,这汪家酒楼也答应转包给我了,村改镇后税务所长也要让我兼当了,到死我都不会后悔和月结婚呢。
说完这些,老二丢下金莲,紧急地去别的席上敬酒了。金莲在窗口站一会,望望老二和丑月,对席宴上的人说喝得猛了,空腹喝酒多了,说头晕就先自下了酒楼往家去了。回到家金莲才发觉她果然喝得太多,头真地晕了起来,很想去老二的洞房做些事情,比如砸一个电视机,或者撕碎一条新婚被,再或者在那新床上倒上一盆水,用被子把那湿床盖起来,然她晕得腿软打辫儿,想想只好算了,并没有去那新房做上一件事情,甚至往新房多看一眼都没有,到院里只扭头朝着门上的喜联干干呸了一口唾沫星子,回屋里瞟了一眼老大的遗像,便倒在床上睡了。
一觉醒来,老二和月正从酒楼回到家里,男男女女送着他们,说了许多床上的笑话。正月的夜里,冬寒依然酷浓,在老二和月到家后反送客人的时候,就有哪个年轻人说,月,老二,天冷了,晚上睡觉你们搂得紧些。不见老二回敬啥儿,月却在那粉红烈烈的笑声中,说眼馋了你也结婚,别看老二娶了我你就眼红。
还说了一些别的笑话,都带着桃红的颜色,金莲听着有些恶心,可心里生出的妒意却顿时旺盛起来。她已经彻底摆脱了白日的酒晕,去厕所做了小解,出来时正好是老二和月反送客人回来。月光融融如水,院落里正是黎明时分,潮润使白日里轰鸣喜庆的鞭炮气味,
——律留滞在地面,迟缓的流动,仿佛云雾绕着脚脖儿,闻起来又香又浓,如大年初一乡里的氛围。金莲就在那炮纸和火药的气味。中站着,看着月儿吊着老二的脖子从外面回来,那样的亲热仿佛有些迫不及待,仿佛恨不得就站在院里做一番男欢女乐。金莲把步子慢了下来,躲在了树影里边。她听见月儿在老二脸上亲着时,那水渣渣的响声,如同手掌拍在水面,看见老二被月儿亲了几下之后,人就不安起来,突然把月儿抱在了怀里。他们在院里亲吻,在金莲面前热火朝天。金莲听见月儿娇嗔地说,你轻一点,要把我吃掉是吧。终于也就忍无可忍了,终于到了不能不做些事情说些话儿的时候,金莲感到有一股妒火是从她腿下烧起来的,首先烧疼了的是她的双手。她不知道她的双手啥儿时候揪住了她的羊毛灰裤,像揪住了月儿的头发一样,把她的裤布揪得哎哟着疼叫,也不知道她把自己的裤子到底揪了多久,直到被火烧热的双腿感到了脚脖上有丝丝的寒意,才发现她把自个儿的裤子揪提了起来。月色潮润寒凉,从过道吹来的穿堂风窃窃地从她身上溜过。金莲感到喉咙发紧,仿佛憋着一口恶痰吐不出来。
肚子里有一股气团,胀在她的下腹如发酵的面样使她有隐隐的疼感。心口那儿也郁结着一块坚硬的东西,仿佛半块砖头窝在胸内,她没有想到老二给丑月的一个亲吻竟有始无终,长有十里,居然使她等得血被烧干熬尽,那一个长吻还没有结尾。她真的是不能不做一件啥儿事了,不能不说一句话了,再不动不说,她将会被活活地憋死在人家的新婚夜里,会如老大一样,因血液冲脑,突然就死将过去。她把提揪起来的裤子从手里放了下来,把握在手里的两兜汗擦在裤上,咳了一下,从树影里飘了出来。——老二,天冷哩,要亲到屋里亲去,在外边冻感冒了还得吃药。
老二和月儿砰一下弹着分了开来。
——是嫂呀,还没睡?
金莲过去站到他们面前,
——你们大喜哩,可你哥不能喝你们一杯喜酒,他从小如爹如娘一样照看你老二,我不能不回来给他说说你和月儿完婚的事,不能不替你在他的像前倒一杯喜酒哩。
老二缓缓把头低了下去,
——嫂子,我都忙昏了头呢。
金莲说,
——连亲哥都给忘了,急着和月儿亲热也不到屋里,你哥死了还不到半年,你最知道你哥是咋样死的,在这院里亲热不怕你哥看见了难受呀。
老二再也无话可说,把头扭到一边,又回过去看上房灯光下哥的遗像。不知道他能否看见老大在那像框中缩头萎脸的模样,然金莲却是看见,老二脸上厚着一层疚愧,在月光中如脸上蒙了灰布。她知道老二不是为她伤心,而是想到了那为了做一回男人才死了的大哥,她想让他每每和月儿亲热时候,都想到他的大哥,想到他哥那男人的无能和成了真的男人却快活死了的景象。想让老大永远成为他和月儿中间的一堵推不倒的隔墙。她说,记住你哥是咋样死了就行,你们进屋亲热去吧,只要别把床铺弄散了架儿,惊了你哥在家游荡的魂儿。
老二不动,月儿也站着不动。
金莲说,你们进屋上床亲热去呀。
老二这才搬山样抬起头来,说嫂,我对不起哥哩,哥死不足半年我就操办喜事,可哥一生良善,他知道我为啥儿要慌慌草草结婚,他真的有灵儿,也不会怪罪我做弟的一句。
金莲浅浅笑了一下,说你哥不会怪你,你嫂也不会怪你,那就快进屋和月儿上床搂着去吧。
老二狠了一眼金莲,月光中的青冷恶寒酷浓酷烈,只是因为夜色,金莲没有看见罢了。
金莲无所顾忌地说着,心里的郁结似乎渐渐有些化开,有了些复仇的快活和温暖。她看着面前的老二和月,接着说你们进屋睡吧,床和被子都等得急呢,快进屋去吧。这当儿月就接了腔去。月本来不是村中的绵善姑女,爹是村长,是快要做镇长的人物,哪儿能受了这份辱气。刚才一阵不语,是因为在亲热中突然被人兜头浇了冷水,有些被人捉了奸的感觉。现在她从那误感中灵醒过来,似乎明白了金莲话里含的意思,她朝老二侧跨一步,将胳膊从老二的后腰拦抱过去,把老二紧紧地箍在怀里,说金莲嫂哟,人家说你说我是斜眼黑脸石磙身子房梁腿,我长得这样恶丑,和老二热热乎乎上了床去,怕你心里不好受哩。
金莲说,好受哩,我兄弟老二一表人材,要他果真看上的是你,不是你爹村长,不是你爹将要当镇长,而是你月儿本人,那我才真正的难受哩。
老二说,嫂子,这是你做嫂子说的话吗?
金莲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想听就和月儿上床去嘛。
本来金莲还想说些啥儿,说你们上床去吧,我今夜就在这院里站着,听一夜婚床,看你们能如何地快活,能把那床铺弄得多响。然她没有想到,她要说的话却被月儿先一步说了。月儿说的和她想说的一模一样。待她话音生冷地飘在地上,月儿竟真地推着老二往洞房走去,且边走边说,说嫂子,没想到你这样知情达理,那我就和老二进屋上床睡了,想听我和老二快活时的声音,你就站在院里一夜,不想听了你也回屋早些睡吧。如此地说着,老二被月儿推进了洞房。关门的声音温顺而又柔和,像二胡中拉的哪一曲过门的乐谱。就在这乐谱之后不久,随即就传出了月儿那夸张的快活的尖叫,相随着尖叫的声音,是月儿故娇故野的说话。
——老二,你要把我勒死不是?你把我搂得紧死了,你松松手让我喘一口匀气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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