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为选自京本通俗小说,作者不详。此种恐怖小说,当为茶馆酒肆所乐闻。故事中除一塾师外,所有人物无一非鬼,如此乃达到恐怖之极点。京本通俗小说中另有一鬼故事,亦用此篇笔法,将全篇角色逐一揭露,皆系鬼物。
吴洪为人生性疏懒,寄居在京都,教一个私塾。学生放学之后,孤独的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自己烧水沏茶,一点儿不觉得麻烦,一个人儿慢慢品茗,也不嫌寂寞。他那个单身住房在里头院,屋里颇有女人气息,这对于他,倒是有无限魅力。他的卧室里有一个梳妆台,一个旧梳妆盒,顶上有个可以伸缩的镜子,还有些女人用的各式各样东西,有的知道用处,有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抽屉里还有针、簪子、抽屉底儿上粘了一层脂粉。他一进屋,就闻着屋里弥散的幽香。那种永不消散的香味,虽然找不出来源,但他闻得出是浓郁的麝香气味。这些闺阃的气味,正投合他这光身汉的爱好。因为生性富于幻想,他总喜欢想像当年住过这屋子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样子,是不是亭亭玉立呢?什么样的声音呢?他一心想的不是别的,就是一个活女人,能让他相信自己过的是个家庭生活。
像杭州这么个大都市,他心想,有那么多神秘的美人儿,甜蜜蜜的,那么迷人。这就是他在京都考博学鸿词科落第后,不肯回福州,而仍然留在杭州的缘故。他心里算计得很清楚,旅途迢迢,盘费很大,莫如等到下年考试。他虽然功名不遂,艳福却不浅。正是少年翩翩,应当结婚的年龄,杭州真有点儿亏负他。其实只要能找到个意中人,他立刻就给婚,只要中意,是鬼怪精灵,也得之甘心。
“哎,要能找到一个女人,又标致,又有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那该多好!”
他自己找到的这所房子,就跟他的头脑一样,外面是灰砖砌的墙垣,并没有粉刷装饰(他以极低极低的价钱租到),可是里头却美妙得出奇,因为座落的地方非常偏僻,离市中心太远,租价当然低。不过租价低,还另有原因。
一个书生很知道这样的故事,比如说,夜里万籁无声,一个书生正在书齌里静坐,独自冷冷清清的。猛抬头,忽见一个绝色女子,立在面前,在灯影之下正同他微笑;她每天夜里来,与书生同居一处,绝无外人知道。跟他过日子,为他节省花用,有病看顾他。这简直是烦嚣的麈世上出现的一个美梦,吴洪所以常常自言自语,说愿跟这屋里住过的女人的鬼魂交谈。他把这屋里住过的女人想做死人,就因为他盼望那些女人是死的才好,没有别的原因。他想自己在夜里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却原来是邻近的猫。真是教人失望!他为什么不娶个真正的活女人呢?
孤身未婚,异乡作客,也确有一种益处。很多父母愿把女儿嫁给家里人口简单的男人,有一天,王婆来了,吴洪没迁到这里来,还住在钱塘门的时候,王婆就认得他。王婆是指着说媒过日子的,给他提过亲。不过那时他一则正忙于考试,二则刚到京都,新鲜好玩的事情正多。现在呢?在这里已经住定了。王婆做了个很动人的姿势,凑到耳边小声说,有要紧的事跟他提,示意教这位塾师随他到里屋去。她那点儿稀疏的灰白头发,在脖子后头梳成个小髻儿。吴洪看见她拿一块红头巾高围着脖子,其实那时正是四月,天气已经够暖了。他想王婆一定是嗓子受了凉。王婆一副老风流的样子跟他说:“有一门子好亲事跟你提呢。”她笑得动人,话说得讨人喜欢,这全是她这个行道儿不可少的长处。
吴洪请她坐下,她坐下了,把椅子凑近吴洪。吴洪问她近来日子过得怎么样?两个人差不多一年没见了。
“不用说这个。我记得你是二十二岁。她也是二十二岁。”她拉了拉她的红头巾,好像脖子受了伤似的。吴洪心里想,也许她睡着的时候,从那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了一下。
“她是谁呀?”
“就是我要说的那个姑娘。”
“你说的姑娘都是二十二岁,我知道。”吴洪很轻蔑的说,并且告诉她:“我现在也不忙着成家,除非你能给我找到一个像杭州城里那些神秘的美人儿一样才行。”王婆给他提过几门子亲,他一打听。都是平平常常的。“你们说媒的话都说得天花乱坠。一个月牙儿也说成一轮明月,一个黑月亮不说是黑月亮,偏要说你还没有看见那面儿呢。我就要一轮明月。”
王婆的职业,可以说,就是把全城可结婚的男女都使他们成双,虽然不一定都是美满姻缘,总算是已经男婚女嫁。在她心目中,一个二十二岁还没成家的男子,老天爷看起来也是一桩罪遇。
“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要一个年轻的女人,当然得漂亮,聪明,而且还得孤身一人才行。”
“也许她还要带十万块钱来,带个丫嬛,是不是?”王媒婆笑得很得意,仿佛知道他这回逃不了一样。“她是一个人儿,也没有三亲六故的。”
虽然屋里没有别人,王婆却把椅子拉得再近点儿,在他耳朵根儿底下小声说话。吴洪聚精会神的听。
妣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真是求之不得的,是一个有名的吹箫的女艺人,新近才离开了雇主。她的雇主并非别人,就是权势倾人的金太傅的三公子。这样富家的府第,常养有成班的女伶和女乐。现在提的这位,因为吹箫为业,人称她李乐娘。她就是孤身一人,很自由,有个养母,并不用她养活。她有十万贯钱,自己还带着个丫嬛。
吴洪说:“这门子亲事听来倒不错,可是干什么她愿嫁给贫书生呢?”
“我刚说过,她自己有钱,就愿嫁个读书人,要单身一人,没有公婆的。我告诉你,吴先生,我这一回算成全了你。原先有个富商愿意娶,她不愿意嫁给商人,我极力劝她,你还执意不肯。她说,‘我要嫁个读书人,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母。’很多人都不合适,所以我想到你,老远的来告诉你。你真有福气!你知道不知道?”
“她现在住在哪儿?”
“她跟养母住在白鹤塘,你要是愿意相一下,我可以想办法。真是再没有这么好的事。”
几天之后,吴洪按照约会,到了一家饭店。王婆介绍他见养母陈太太。虽然当时天气晴朗,她的头发却湿淋淋的,裙子也直滴水。陈太太说:“请吴先生原谅我这么失礼,刚才在路上,不幸碰着了一个挑水的。”
吴洪问:“小姐在哪儿呢?”
“在隔壁屋里呢。跟她一块的那个姑娘叫青儿,是她的丫嬛。真是个挺好的丫嬛。会做菜做饭,做衣裳,家里的活儿都拿得起来。”
陈太太向吴洪告别,回到隔壁屋里去了,地下留了些潮湿的怪脚印儿。王婆仍然跟吴洪在这个屋子里,她把手指头在嘴唇上沾湿,把格扇的纸湿了一个小窟窿往隔壁偷看。吴洪一看,看见陈太太低着头,跟一个标致的年轻女人正喁喁私语,他看见那个女人笔直的鼻尖儿,她忽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脸变得绯红。他看见她那漆黑的深眼睛,衬着雪白的脸,围镶着乌云似的浓发,一年轻的姑娘,大概十五六岁,对进行的事情好像觉得很有趣。吴洪看了大惊:
“会有这种事?”
“怎么?吴先生。”
“她若是肯嫁给我,我可以算杭州最有福气的人了。”
他坐下吃饭,听见隔壁女人的笑语声,她们显然很快乐。有一次他抬头一看,看见那格扇上纸窟窿后头有一个眼睛,他一看,那个眼睛立刻缩了回去,随着听见地板上女人的碎步声,格格的笑声,他想必是丫嬛笑的。
王婆微笑说:“我这次订这个约会,女方也是要看看你,跟你想看看她一样。她也不愿不相一下就嫁给你的。他给你带过来十万贯钱,你分文不费就娶过她来了。”
一切料理妥当,半月后李小姐过门。双方商议好,因为新郎他乡作客,没有什么亲友,婚礼无须铺张。李小姐只要带着丫嬛过来,跟吴洪住在一块儿,也就很快活了。
吴洪从来没想到问问,李小姐为什么离开太傅府。
吴洪简直急得等不及了。可是福和祸一样,都不单来。下个星期,又来了个妇人说媒。为了省得麻烦,他说已经定婚了,可是那个女人还执意要说。
“请问你这位未婚妻是谁呀?”那个女人问。(她自称是庄寡妇。)
吴洪告诉了他未婚妻的名字,庄寡妇显得吃了一惊,好像很不赞成。
吴洪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已经订婚,我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这反倒引起了吴洪的疑心。他问:“你认得她吗?”
“我认得她吗?哼!”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再给你说一门子亲,我心目里的这个姑娘,真是男人们求之不得的。美得赛过一朵花,百依百顺,刻苦耐劳。做菜做饭,手王针线活计,全都是能手。像先生这样的人,娶了她过来,你们小两口儿,真是再好他没有了,其实,我告诉你也不妨,我说的这个姑娘,就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不是破坏别人的亲事。不过一个贫家之女给先生做妻子,倒是更合适。别信媒人的语呀。”
吴洪简直烦起来了。“我亲眼看见过那位小姐。我已经订婚,真是遗憾。”他把庄寡妇领出门,客客气气的分手。他这么不怕麻烦,就因为这是最后见面,何苦失礼得罪人?
一个下雨的傍晚,乐娘坐着轿和养母、丫嬛、王婆,一齐来了。轿夫也没站住,像平常的轿夫那样要赏钱,要碗面吃就走了。等新郎想到,他们已经走远,消失在黑黝黝的夜里。丫嬛青儿,打开新娘的衣箱,烧水,沏茶,什么事都做。新娘带来了一整套的乐器,青儿小心翼翼的一件一件的摆在桌上,青儿还是孩子气,就像个小猫儿。她知道夫人的脾气,不用吩咐,就知道要做的事。他俩似乎住过这房子,现在吴洪除了安闲享福,全无事做。
吴洪和陈太太、王婆、新娘、青儿,随随便便的坐席饮酒。陈太太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因为雨原下得很大,也不足怪。吴洪仿佛闻着她有浮萍的气味。主座让给王婆坐,因为她是大媒。虽然四月的晚上潮热闷人,她脖子上还是围着那条红巾。
那天夜里,乐娘跟吴洪说:“你对我起誓,除去我你决不再爱别的女人。”新婚之夜答应这种话,当然没有什么难处。
“你很嫉妒吗?”
“是呀,我很嫉妒。我情不由己。我打算把这里做成我爱情的家,可是,你若对我用情不专的话——”
“我要在梦里跟一个女人恋爱,你也嫉妒?”
“当然!”
妻子和丫嬛把这个家弄得非常美满。美满得出人意外。媒人天天撒谎,这次确是真话,吴洪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乐娘多才多艺,跟王婆以先说得一样,真不愧是个艺人,她能读能写、饮酒、玩牌无一不能。在黄昏时节,她吹箫吹得人荡气回肠,给丈夫唱缠绵的情歌。她聪明伶俐,跟青儿,不断的喁喁私语。
吴洪问她俩说,“你们俩鬼头鬼脑的干什么呀?”
乐娘劝他说:“一个读书人怎么用这种字眼儿?”
“那么你们干什么呀?”
“这么说还像话。”乐娘给他改正过十来次,不许他说“鬼东西”、“鬼鬼祟祟”。一说这话,好像得罪了她。
夫人和丫嬛非常亲密,起初,丈夫都有点儿生气,起了疑心,直想听一听她俩老不住说些什么,可是每次都发现她俩暗中商量的全是对他有好处的事。比如,想做什么新鲜花样儿的菜,清蒸精白的包子,羊肉大葱馅,给他早晨做点心。乐娘还有一种更稀奇的才能,简直奇妙不可思议,就是能预知丈夫的意思,不等吩附,就早已经把事情做的妥妥当当。吴洪一想到从前单身的时候,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光景,不由得笑了。
有一天,结婚后大概一个月的样子,他从城里回来,看见乐娘正哭呢,于是极力安慰她,问她怎么回事,自己怎么惹她生气了。
乐娘说:“这与你没关系。”
“是别人?”
既然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他改问青儿。青儿似乎知道,可是不肯说。
两天之后,他打街上回来,正是晚饭以前,他听见妻子尖声号叫,“滚出去!给我滚!”他冲进去一看,乐娘正气得直喘,头发披撒在前额上,脸上有轻轻的抓伤。青儿站在乐娘的身旁,跟乐娘一样,也气喘喘的。
他问:“谁来这儿了?”
“有个人——有个人来跟我找麻烦。”乐娘勉强说出来。
丈夫看见屋里没有别人,连个影儿也没有。有个小巷由院子通到街上,那里也听不见什么。
吴洪说:“你大概看见什么东西了吧?”
“我看见什么东西?”乐娘忽然大笑起来。丈夫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
那天夜里在床上,他又问:“你非告诉我不可,到底是什么人来跟你找麻烦?”
“有人嫉妒我,没有别的。”
“什么人?”
追问了半天,乐娘最后才说:“是我从前的一个女朋友。”
“她究竟是谁呢?”
“一个庄小姐,你不认得她。”
“是庄寡妇的女儿吗?”
“你认得她?”乐娘一惊而起。
吴洪告诉她,庄寡妇来给她女儿说过亲,那是他们订婚后一个星期内的事,其实是来破坏他们的亲事。据说女人嫉妒上来比老虎还可怕呢。乐娘听了,用一连串的脏字眼儿咒骂起来,真想不到她的两片朱唇竟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
吴洪说:“你没有什得可愁的,我们是结婚的夫妇,她没有权利来找你麻烦。下一次她来了,你叫我,我当你面痛揍她一顿。”
“我们俩比起来,你还是更爱我,是不是?”
吴洪说:“乐娘,你怎么说傻话?我向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庄小姐,只看见过她妈妈一次。”
他情不由已,真觉得有点儿烦。心里想,妻子一定有件秘密,不肯告诉他。
还好,庄小姐没再来,吴洪夫妇日子过得很幸福。他想,杭州是个美妙的都市,他正在一个虚幻美妙的天地里过日子。
到了五月节,吴洪照例放学生一天假,他提议进城去逛,不然就往附近山里去赶庙,自从结婚以来,乐娘还没有离开过家。今天她教丈夫带她往白鹤塘义母家过一天,丈夫可以自己去逛。吴洪把妻子放在白鹤塘,自己就朝万松岭走去,顺路往清泽寺一游。他一出庙门,对面酒馆里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酒馆里有一位先生要见你。”
“我刚才看见你进庙里去了。我想跟你聊聊天。你今天要干什么呀?”
吴洪走进去,看见是老试时的一个同伴儿,名叫罗季三。
吴洪说,他正闲着过节,也没有主意要上哪儿去,并且告诉他自己新近结婚了。
罗季三嫌他结婚也不给他个信儿,一半儿玩笑,一半儿不高兴,心想把新郎扣留一天,看看吴洪怎么不舒服。
“我说,我要到万松岭去上坟,跟我去玩儿一天怎么样?杜鹃花儿正开呢,离那儿不远有一家小酒馆,酒好极了,我在别处就没喝过那么好的酒。”
吴洪找到了个游伴儿,心里好不痛快,立刻就答应了。俩人走出了酒馆儿,穿苏堤,横过了西湖,一路看见成群的男人、女人、孩子,在宽广的柳荫下的大路上散步。他两从南兴路雇了一只船,在毛家铺上岸。罗季三的祖坟是在多仙岭那巉岩陡峭的高山上。费了一点钟才爬上去,过了山峰,在对面往下走了半里地才到。那天天气温和,山坡上丛生着粉色红色的花朵,美景令人欲醉,一个下午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离开坟墓,罗李三就带着吴洪往酒馆走去。要到酒馆,他们还得走下山谷,顺着一条小溪走,两岸柳荫茂密,风景绝佳。过了一座小木桥,桥头的一边有一棵大榕树,一路上这样的树很少见,长大的枝柯,离地面十几尺高,向四面八方伸出去。长的数根像胡须一样从枝柯上垂下来,都一齐用力往地下长。离树五十尺远的地方,有一所茅屋,一根竹竿上挑着一块方布,正是酒家的幌子。
罗季三说:“就在这儿,我认得那个寡妇。上次我来,跟她女儿谈得好不畅快。好一个迷人的甜蜜蜜的姑娘!”
吴洪觉得心惊肉跳。
庄寡妇正立在酒馆前头欢迎他俩,好家刚才看见他们来了一样,她眉开眼笑的说:
“呦,这不是吴先生吗?哪一阵风儿把您刮来了?请进!请进!”
庄寡妇把他俩领进去,挪椅子,拍垫子,极力张罗,显得非常热诚。“请坐先生,想不到您们两位认识啊。”
她又喊:“梨花!客人来了,出来。”梨花是她女儿的名字。
一会儿来了一个十八九岁,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沿着黑色宽边的衣裳,眼眉很长,脸上老是带着笑容。她向客人行礼,没有一点城里女子忸怩作态的样子。母亲吩咐说:“把上好的酒给客人烫上。”
梨花往屋角儿酒坛子那儿去打酒,庄寡妇跟吴洪说:“我以前跟您说过,我的女儿怎么样?不挺漂亮吗?若没有她,我简直过不了。有她一块儿混,我日子过得多么快乐,她差一点儿就成了尊夫人,是不是,唉!”
梨花回来了。手里拿着酒壶,两颊绯红,庄寡妇就住了嘴。梨花的眼睛亮得像一洼水似的,向吴洪顾盼了几下,并不是淫荡,而是自觉的,愉快的,就像她那么大年岁的姑娘,自然对一个美少年微笑的。她站着煽炉子,身体微微摆动,屡次把低头时落到前额的一绺头发掠往后去。吴洪静静的坐着,瞅着她的后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美。炭火通红之后,她离开了火炉子,去洗白镴酒杯,洗后放在桌上,一边洗一边常瞧吴洪。
庄寡妇说:“摆上四份儿吧。”
黎花又拿出两份来,照样儿洗过。事情停当了,在桌子旁边儿站了一下,一会儿又到炉子那儿看酒烫好了没有。酒烫好之后,倒入白镴酒壶里。
她喊说:“妈,酒好了。”她把酒给客人斟满了杯。
“你先坐下,梨花,我就来。”
她用雪白的胳膊把前额上的一绺头发掠回去,拍了拍围裙上的灰,然后坐下。
庄寡妇一会儿就回来了,四个人坐下饮酒,闲谈起来,庄寡妇问吴洪近来怎么样,婚姻美满不美满。吴洪说过得很快乐,因为记得家里闹得那件事,话说得很谨慎。他真怀疑,这么个温柔标致的姑娘会去打他的妻子。不过却有八九分相信,这两个女人之间一定有点儿事情。
庄寡妇又说:“现在您亲眼看见梨花,您就知道错过了什么了。”
吴洪也愿称赞梨花几句,于是回答说:“庄太太有这个好女儿,真是有福气。”梨花的脸上有点见发红。
两个客人说要走,庄寡妇执意不放。她说:“别走,在这儿吃晚饭。不尝尝梨花做的鲤鱼,你算不知鲤鱼的滋味儿。”
吴洪想到妻子,他说天太晚了。
“今天晚上赶不到城里了。你到的时候,钱塘门也就关上了。离这儿有四五里地远呢。”
庄寡妇的话一点儿也不错,吴洪只好答应住了,不遇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乐娘。好在她在养母家里等着,不会有什么差错儿。
鲤鱼是新自溪里捞的,烹制得鲜美非常,暖暖的酒润得嗓子好舒服,心里也松快了,吴洪觉得真快活。他问梨花:“这鱼怎么做的?”
梨花简短的说,“也没有什么。”
“其中必有秘诀,我说实话,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鲤鱼。”
庄寡妇说:“我告诉你什么来者?我说我女儿的话,一点也没说错吧,可是你非信一个说媒的话呢。”
吴洪听了庄寡妇的讽示,不由得恼了,显然很烦燥的说,“难道我太太有什么不是吗?”
梨花有话似乎要冲口而出,母亲看了她一眼,她才沉默下去。庄寡妇说:“我们跟她很熟识,你这位太太嫉妒得厉害,要不然,怎么那样出色的艺人会被太傅府撵出来呢?”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呢?你说她嫉妒得厉害。”
“一点也不错,她嫉妒得厉害。不拘是谁,只要长的比她漂亮,箫比她吹得好,她都受不了。她在走廊上把一个姑娘推下楼去摔死了。还不就仗着金太傅家有权有势,护着她,她才免了个杀人罪。你既然已经娶了她,我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在太太跟前,可别提这个,假装不知道就好了。”
酒劲儿一发作,罗季三调笑起梨花来,傻眉傻眼的死盯着她,梨花很温和的跟他敷衍,就像对付醉人一样,一面却有意的对吴洪微笑。过了一会儿,罗季三醉了,大伙儿把他搀到床上,他躺下打起呼噜来。
娶了个这么神秘的女人,吴洪觉得心里很烦。一看梨花,长得虽不如乐娘那么光彩照人,为人却真诚温柔活泼愉快,取这样的女子为妻,才算有福气呢。虽然天真单纯,却长得好看得很。她母亲说的“你就知道错过了什么了”。这句话在在他脑子里转绕。今夜在路旁的酒铺和她不期而遇,自己新近的结婚,过去一个月内种种事情,就像一连串儿世上少有的空幻的事故。
夜已经黑暗,萤火虫穿窗而飞。吴洪在外面漫步,母女把酒铺收拾好关上门。整个小谷里再没有别的茅屋。这时鸟儿已经在窠里安歇。四面八方,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之间有一个猫头鹰尖声怪叫,一个夜出捕食小兽的动物,在遥远的地方啼啸,令人不寒而栗。西方天空的山巅,刚上来一个暗淡的月牙儿,两个尖儿向下,把树木都变成了又长又黑的鬼怪,在风里摇摆,山谷之中显出一种幽冥虚幻之美。
梨花正站在门口见,新换上了一件白衣裳,头发成绺儿下垂,轻柔优美。他朝吴洪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箫,向吴洪天真澜漫的微笑一下。她说,“你看那月亮”话说得那么简单,那么有味。
“是啊。”吴洪把感情用力抑制下去。
“我们往溪水旁边去吧。那儿有个非常美的地方儿,黄昏时节,我很喜欢在那儿吹箫。”
到了那儿,她拣了小溪旁边的一块巨大的圆石头,两个人坐下,她吹起柔和,凄凉,伤心断肠的歌调。月光不多不少,正照出她那鹅蛋脸儿,头发,身体,稍微朦胧的轮廓。她吹的似乎比乐娘吹的还更美妙。在月光之下,幽谷之中,谛听一个美女吹箫,歌声与溪水齐鸣,飘过树颠,清越之音又自远山飞回。此情此景,不管什么人听来,都是终生难忘的。吴洪当月听着,箫声之美,竟使他心里,觉得阵阵痛楚。
梨花问他:“你怎么显得这么难过呢?”
“你的箫声教我这么难过。”在那星光之夜,他瞅着梨花那白色的幽灵之美。
“那么我不吹了。”梨花说着笑了。
“还接着吹吧。”
“教你难过,我就不吹了。”
“你在这儿过得快乐不快乐?”
“快乐。世界上还有地方比这儿好吗?——这里的树,小溪,星星,月亮。”
“你在这儿不觉得寂寞吗?”
“什么寂莫?”她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寂寞。“我有我妈,我们非常亲爱的。”
“你不想要男人吗?我的意思是——”
梨花大笑起来。“我要一个男人干什么?再说,好男人又不容易找到。妈跟我说过你。她很喜欢你。我若能嫁你这么个男人,我一定很快活,还有小孩子玩儿。”
她叹了一口热气。
“梨花,我爱你。”吴洪说,热情之下,语声都嘶哑了。“我一看见你,你就把我迷住了。”
“别瞎扯。你既然已经娶了那个女魔王,你只好认命。来,我们回去吧。我相信,她若是知道你和我在这儿消磨这个夜晚,她非要弄死我不可。”
吴洪好像有点精神恍惚,这个地方儿的魔力,音乐的魔力,美女的声音的魔力,简直强大的不可抗拒。一点儿也不错,他心爱的这两个女人,以前的确是仇人。
两人沿着溪岸朝茅屋走去,月亮破云而出,把梨花鹅蛋形的白脸蛋儿印在漆黑的夜幂上。正好有一朵白花儿在他的头上。吴洪突然用力搂住她,热情的狂吻,梨花完全顺着他,一会儿,抽抽搐搐的哭起来。
她忽然恐布万分,她说:“她一定弄死我!”
“简直胡说!你说谁啊?”
“乐娘,他要弄死我!”她的声音直发颤。
“她永远知道不了。我不致于那么傻,会去告诉她。”
“她一定能知道。”
“怎么会呢?”
“我说,你能不能保持一件秘密?”她越紧贴着吴洪,吴洪觉出她说话的热嘘到脸上。“你太太是个鬼。因为她怀了孕,一离开金太傅府,她就上吊自尽了。她死后就迷惑人。我妈不能告诉你这件事的实在情形。按理,这是不应当说的。妈也嘱咐过我别告诉你。可是你正教她迷着呢。”
吴洪听了,脊椎骨一下子冷了半截。“你的意思是说我娶了个鬼吗?”
“不错,你娶了一个鬼,我在城里住的时候儿,她还迷惑我呢。”
“她也迷惑过你?”
“就是啊。因为她嫉妒我,我跟她吵过架。你知道我们母女为什么搬到城外这么老远来?就是要离她远远的。”梨花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儿,然后又接着说:“现在我完全康复了,在这儿日子过得也很快活。她还不知道呢。这条路上常常有过往行人,妈积蓄了不少钱,我们也不想回城里去住。将来,我盼望妈能给我找个像你这样的翩翩公子。”她述说自己的身世,仿佛话家常似的。
“你这么标致的姑娘,还有什么说的。可是,你说我怎么办呢?”
“我怎么会知道?可是记住,千万别告诉乐娘,你在这儿或是别的地方遇见我。也别告诉我妈和我告诉过你这件事。你若是爱我,就别说到这儿来过,别教乐娘知道我住在这儿。”说这话的时候儿她声音直发颤。
吴洪不由得生出侠义之心,要保护这个柔弱的少女。梨花的话,他一一答应了,又极力想吻她,可是她扭过头去说:“我们得进去了,妈一定等着呢。”
吴洪回到屋里,罗季三还睡着打呼噜。梨花手里拿着一只蜡烛,向他道晚安。他已经上了床,正要睡下,梨花又在楼梯顶出现了,温柔多情的问他:“怎么样,好了吧,吾先生。”
“好了,多谢你。”
梨花又上去了,他听见梨花的脚步声在他头上响。再过一会儿,寂静无声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两位客人回城里去。分别的时候,庄寡妇说:“千万请两位再来。”梨花很留恋的看了吴洪一眼。
在钱塘门,吴罗二人分手。吴洪没敢告诉罗季三自己跟黎花的事,一路心里不住的想梨花。到了钱塘门,他说还有点儿事情办,叫罗季三先走。梨花告诉他的——他的妻子是个鬼——真是荒诞之至,可是他很烦恼,踟蹰不敢回家。
他又想起乐娘能预知他的心事,这种情形有好几回。真令人莫名其妙,有一回他写信,抽屉里找不着信封,他正要叫青儿,忽然看见妻子站在身旁,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又想起来,一天放学之后,他要上街,本来他不常上街的。天正下雨,正是四点半钟,乐娘拿来了把雨伞,把伞斜靠在墙上,他抬头一看,真是惶惑不解。乐娘问他说:“你要出去,是不是?”说罢就回院去了。也许这都是偶尔赶巧,可是他越想越怕。他记得乐娘不许他说什么“鬼”、“魔”等字。不但她,而且青儿都能在黑暗里找东西。
他决定去找王婆儿,打听清楚乐娘的身世。到了王婆儿家,看见门上有官府的封条,上头写的是:“人心似铁,官法为炉。”他向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王婆儿在六个月以前,因为引诱青春少女,有伤风化,已经被官府处了绞刑。
现在他越发害怕起来。那么,梨花告诉他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了。对于梨花,也越发怀念。那个可爱的姑娘。心里不住想她那雪白的脸,她的天真活泼,她的幽默、风趣。若是当初娶了她,该是多么好!
他必须去找梨花好根本把这件神秘的事情弄个了结。可是也还记得乐娘那么贤淑,他深怕铸成大错。他在外头呆的越久,回家之后越不易解说。他简直弄得头昏脑胀,在钱塘门呆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才往多仙岭去。他上了船,一想到就要见梨花,心里便觉得安全点儿,也舒服得多。他急于要见梨花的脸,听梨花的声音,几乎一刻也无法等待,冒着逆风,船行得很慢,西北天空,乌云兴起,好像六月的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往西山一望,乌云已遮住山顶,他没有带伞,但是不肯中途停留。他有点儿欢迎一场暴风雨,盼望能减轻他心里的苦恼。
道路他记得很清楚,不费什么事,就找着路,过了多仙岭。他站在山顶往下望,心想着梨花的溪畔茅屋,脉膊立刻跳快起来。天空已经黑暗,也无法知道是什么时候,恐怕已经有五六点钟,风声飕飕,从低下头的树林上刮来,在山坡中间,巨大的岩石之下,有一些公墓和私墓,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旧的。他急忙走下那陡直的,直通溪畔的石头台阶儿,一则要见梨花,急不及待,二则暴雨将来,好赶到酒馆躲避。
到了下面平地,他开始奔跑。离开酒馆儿还有百码来远,暴雨突然而至,他淋在雨里,雷声隆隆,电光闪闪,豆子大的雨点打将下来。他一眼瞥见附近有个孤独的小方院儿,正在公墓的进口,他赶紧避进去,不自觉的把门插儿插上,不知道我们自己对这种情形如何,他是清清楚楚的觉得,他是全山谷里头唯一的一个人。六月里的暴风雨不长,一会儿就停了,他身上没淋湿,心里很高兴。
他刚喘息平静,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推门。他闭住气,一动不动。
“里头锁着哪,”是女人的声音,听着好像青儿,“是不是咱们从门缝里进去?”
“不管怎么样,他是跑不了的。”是他妻子的声音,“这种天气,来看这个小鬼东西。没有什么不得了,我先跟这个小老婆算帐。他若是跑了,回家之后,也有工夫对付他。”他听见她俩的脚步声儿走远了。
吴洪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儿。暴雨已经过去,不住的闪电却照亮了屋子,加重了他的惨况。他到屋后一看,原来都是些老公墓,全都是老坟。有的坟顶上已经坍塌,在地上朝天张着大嘴。忽然间,听见酒馆那边有女人凄厉的呼叫。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
吴洪浑身的汗毛眼儿都张开了,汗毛都竖起来。骂声、喊声、哭声,仿佛三四个女人在那儿打架。显然是女的声音,不像人声,是鬼的声,比人声高而尖锐。
吴洪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的影儿,从看坟人的屋子上跳过篱笆,跳进坟地来,嘴里喊着。“朱小四儿,朱小四儿,你听见哭声没有?”
一个穿破而肮脏,头发又长又乱的人,由一个坟墓里爬了出来。弯着腰,咳嗽得很厉害。吴洪心里想:“这个鬼大概是生气喘病死的。”
那个身材魁梧的鬼在黑暗里喊说:“那边闹了凶杀案,咱们去看看!”两个鬼像一阵风似的去了。在细雨蒙蒙中。吴洪听见一个人的喊声:“都静一下儿,别吵闹,你们四个女人一块儿说话,我怎么听得清楚?”他清清楚楚听见梨花的哭泣声音,一定是梨花。一会儿声音停止了。他又听见打声,铁链子拖过木桥的声音。嘈杂之声,越来越近。吴洪吓得骨软筋酥,两手又湿又冷又黏。他们朝门口走来了。
公墓四周围有一道矮墙,有四五尺高。外头的东西都看不见,他另听见铁链子声。邦的重打一声。“哎呀!”他听见女人的哭声,是他妻子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看你的面貌不怎么熟识,干什么到这儿来捣乱?那儿不能去,偏上我们这儿来!”
邦!邦!乐娘尖声的哭号。她说:
“我来找我丈夫。我随后跟他来的。他一定就在附近呢。”吴洪藏着又有什么用呢?乐娘又说:“大人,我们是明媒正娶的,他被这个姑娘迷住了。他是五月节来的,一直就没回去。我和丫嬛一块来找他的。”
“我什么错也没有犯,我什么错儿也没有犯!”梨花一点儿也不服,不住声儿的哭。吴洪听见,心都要碎了,即使她是个鬼,现在觉得她越发可爱。
“是,不错,你什么错也没有犯!”他妻子怒冲冲的说。“你这个杀千刀的。”好像她又揝梨花的头发,梨花又哭喊。
坟墓的鬼官儿大喝一声:“住手。”
庄寡妇的声音喊说:“我们母女二人,在这儿过得平平安安,没招谁惹谁的。这个婆娘害死了我的女儿,大人若不来,她还要再害死她一次呢。”
鬼官儿说:“我知道,我知道,梨花是个好姑娘,挺孝顺的一个女孩子。即使她夺了你丈夫的爱,你应当来找我才是。怎么可以自己动手掐死她?这不行,你知道。我非给你呈报上去不可。你住在什么地方?”
“宝叔塔。”
鬼官儿又问:“你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媒人是谁?”
乐娘回答说:“媒人是钱塘门的王婆儿。”
“别我撒谎!”邦!邦!
乐娘很可怜的说:“我说的是实话。”
吴洪忽然想起来,他随时都会被看见。于是暗暗下了门闩,开了门插关儿,偷偷跑出逃命。幸而有女人哭喊的声音,谁也没听见他。他跑过了桥,直奔大榕树。向四围一看,酒馆儿已经不见了,正在那块地方,有两个坟,他更害怕,没敢驻驻脚看一下碑文。
他浑身出冷汗。越跑越怕。四周围山谷之中,全都是鬼影幢幢。他仿佛记得上次和朋友顺着谷中的小溪走出去的。路又黑又滑。在小路拐弯儿的地方,看见两个女人,在一块空地上立着。老妇人脖子裹的头巾,还看得出来,今天晚上,另外那一个女的头发若不湿才怪呢。
王婆儿和义母陈太太朝他喊说,“你上那见去呀?这么跑,我们等了好半天。”
他吓傻了,又使劲跑,听见她俩在后头笑。
大概跑了半里地,看见远处谷口有个灯光,灯光之亲切可爱,再没吴洪现在看见的这么可爱了。他跑进一看,原来是个小酒馆儿,里头空洞洞的,没有什么家俱,一对夫妇,狰狞可怕,像一对骨头架子,一灯荧荧之下,两人在桌子旁边坐着。丈夫大概有五十开外年纪,腰里带着一个围裙,上头染着血,像个屠户一样。
吴洪要点儿酒喝:“四两,热一下。”
那个男人抬头望了望,也没有立起来,很粗暴的回答说:“我们就费冷的。”
吴洪明白了,又遇见了一对鬼。没说二句话,出来就跑。到了钱塘门,大概十一点钟,他进了一家旅馆,在楼下的一个小茶座里,六七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喝茶。他用力挤进去,贴近桌子坐下。
他身旁一个人说:“你好像看见鬼了似的。”
“不错,我遇见了鬼,一大群鬼。”
他回家去,一看门锁了。他不敢进去,转身朝白鹤搪走去。到了妻子的义母家,发现门半开着,进去一看,简直面目全非。以前挂绿窗帘儿的地方,现在窗扇空空的,懒洋洋的随风摆动,轻轻的在墙上磕打。原来的碧绿的地方,现在油漆已经剥落了。他真是惊异万分。
既然无处可去,他进了最近的一家酒馆儿,咽下了一杯酒。等稍微恢复了一点儿,他安安静静的向茶房听取这所荒宅昀情形。
“这所房子没有人住已经一年多了。鬼闹得太凶,屋里的家俱都没人愿去偷,还是好木头的呢。”
“怎么?闹鬼?”吴洪假装不信的样子。
“一点儿也不错。以前在夜里,里头乱哄哄得可怕死人,脚步声在楼梯上噗通噗通的响,好像女人们追赶的声音。椅子乱飞,炒菜锅砸得粉碎。有人听见女鬼哭号。嘈杂的声音由半夜闹起,闹腾一刻钟才平静。”
“以前什么人在这里头住呢?”吴洪非常高兴听这个故事,好像是一件新闻。
茶房说:房东是一位太太,姓陈,她有一个养女非常漂亮,人们叫她乐娘,她俩日子过得很宽裕。乐娘吹箫很出名。金太傅的三公子知道了。出了一大笔钱给她养母,就把她买过府去。后来听说,两个人打架,她打死了另一个姑娘,就被人撵出府来。她正怀着孩子,回家就上了吊。两个女鬼好像天天夜里打架,其实乐娘也可以满足了,因为她埋在宝叔塔,有全套的乐器陪葬。她死之后,陈太太一天在池塘边洗衣裳,掉下水去淹死了。真糟糕,偏偏尸体又教荷叶遮住,两天以后才发现。打捞上来,都泡胀了,浑身都是浮萍。她死后,就剩下她的一个小姑娘——我们叫她青儿——孤苦伶仃的,白天夜里哭,直到陈太太来把她带走为止。
“怎么会来带走呢?”
“那就是人们都听见房子里头一次女鬼打架的那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青儿躺在床上死了。她一定是吓死的,你不信这些事情,可是一点儿也不假。”
吴洪心里明白,“谁说我不信呢?”
他打定主意,京都不是个光棍汉住的地方。第二天就启程还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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