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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冷暖自知

        上一章谈到精粗问题。分辨精粗要有个标准,而标准常常与个人爱好牵连,甚至完全来自爱好,所以难免主观片面性。但又不能不分辨,因为有精粗是事实,我们讲读时就不当一古脑儿吞下去。比较可行的办法是慎重一些,不凭印象乱说;取其大而略其小,可此可彼的存疑。这一章想深入一步,由选定的一篇扩展到未经选择的大量读物,就是说,谈谈博览的时候,在汗牛充栋的文言作品中,要怎样用自己的眼光,选择好的而略去较差的,吸取好的而舍弃不值得吸取的。这会涉及方法(怎样选)和结果(选了什么)两部分。“结果”当然不能不出于主观,即使未必是错的,也总难于使大家都同意;若然,那就把“方法”当作重点,提供学习文言的人参考。

        学习文言,像学习其他事物一样,日久天长,会逐渐熟练,会提高;在提高的基础上还会要求继续提高。想提高,更要多读,也就是在精读中逐渐增加博览的成分。博览,览什么,自然可以向老师、文学史、评介文章等请教,但总不能永远扶着拐杖走路,因为:一、老师、文学史等所谈究竟有限;二、更重要的是他人所说未必完全可信;三、即使完全可信,也要经过自己的秤衡量之后,才能知道所以为可信,也就是冷暖自知才是真知;四、还要用自己的真知到生疏的作品中去选定。提高和冷暖自知有互为因果的关系:不提高就不能培养分辨好坏的眼光;不能分辨好坏就不能恰当地选择,正确地吸取,因而就难于提高。自然,自作主张也许会错,但不当因噎废食,何况错了之后还会逐渐领悟而很快改正,那正是更大的提高。

        选择,精读,博览,提高,最终是为了通达。在旧时代,通达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能吸取,就是通晓人家写的,并或多或少地把自己认为好的、重要的装在脑子里;二是能运用,就是自己能写,并且下笔千言,句句有本原,甚至无一字无来历。因为目的如此,所以不能不有评价的眼光;否则脑子里装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东西,到拿起笔来,却诘屈笨拙,甚至满纸三家村气。我们现在学文言,目的当然与旧时代不同。最大的分别是不要求能写;其次是往脑子里装,不要求像过去那样多,那样杂。但学以致用这个原则还是一样的。这用,大致说包括以下几项:一、能够学会文言,以便比较广泛地阅读文言典籍;二、能够一般地通晓过去的历史和文化;三、能够从旧的文化(尤其是思想)中吸取积极的有用的成分;四、能够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欣赏大量优秀的文言作品;五、能够把文言作品中的写作优点吸收融会到自己写现代文的笔下。很明显,想做到以上几项,自己没有评价的眼光,即使不至一无所成,也总不能避免事倍功半。

        评价的眼光是逐渐培养起来的,不像机器,零件配全之前一点不能用,配全之后立刻起作用。小孩子读唐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读完了说“真好”。问为什么真好,说不上来,这是已经知其妙而不能名其妙,虽然不能名,也是有了初步的评价的眼光。这种初步的冷暖自知,偏于感性的,虽然零零散散,却很可贵,因为它是理性的冷暖自知的基础。

        培养理性的冷暖自知,即系统的深入的评价的眼光,要注意以下几个步骤。

        (一)在阅读中摸索、磨练、积累。这有如吃食物,多品尝,多比较,感觉就会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固定,因而形成明确的评价。文言作品也是这样,一首诗,一篇文章,我们读了会有个感觉,粗略地说是“好”“不好”,“喜欢”“不喜欢”,细一点说是“题材”怎么样,“结构”怎么样,“思想感情”怎么样,“辞章”怎么样,等等。这类评价可以从对一首、一篇的印象来,也可以从与其他篇什的比较来。不管怎样,这类感觉的经历多了,积累起来,就会逐渐养成分辨好坏、衡量轻重的眼光。

        (二)要参考他人的评论,尤其多种评论中的相反意见。历史上的著名典籍、著名篇章,几乎都有人评论过。这类评论常常收入各种文学史、各种文学批评史;散见各书的,有的经过后人搜集整理,汇集在原作之中(或总列于篇章之前,或分缀于篇章之下);此外还有专评介某书某篇的论文,更便于参考。前人的评论,大多出于专家之手,见得广,谈得深,我们不只要重视,还要把它看作培养眼光的课本,不停止于记住论断,要更向前,学习前人所以作出此种论断的理论和方法。前人的评论,有的不是专指而是泛论,如中的许多叙述和司空图《诗品》之类,也很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当然也要参考。前人的评论,有时候甲、乙着重点不同,深浅度不同,这值得注意;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甲、乙的意见打架。打架不能都对,在长短得失的衡量中,我们更容易把分辨的能力提高一步。例如我们读苏东坡词,像下面三类评论就大有参考价值(皆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

        (1)陆放翁云:东坡词歌终,觉天风海雨逼人。

        胡致堂云:词曲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脱尘垢,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

        (2)晁无咎云: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

        《吹剑续录》云:东坡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红牙拍,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弹铜琵琶,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3)李易安词论:至晏丞相、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

        陈无已云:东坡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1)组说好,(2)组说有短有长,(3)组说不好。(2)组是中间派,(1)组和(3)组意见相反。究竟哪一种看法对呢?碰到这种情况,我们要多琢磨琢磨,虽然未必能够解决争执,却可以顺着前人的思路走一过。走,当然要用自己的脚,所以实际是边听边想,这对于磨练眼光是大有好处的。

        (三)评价的眼光起于感性,却不可长期停留于感性。感性有靠得住和靠不住的两面。因为是自己的实感,货真价实,这是靠得住的一面。但感性容易随时间而变,随情境而变,尤其是评价对象处于两可之间的时候,也许一时觉得有可取,另一时觉得无足取,这是靠不住的一面。要求靠得住,就必须积累感性,一再剪裁修正,使之系统化、理论化;换句话说,每下一次判断,都要能够说明这样评价的根据,虽然不给旁人讲解的时候可以不出口,但要心中有数。这数,小而言之是言之成理的理,大而言之是文学批评的立足点。这自然不容易,所以就初学说,可以不要求像文学批评家说的那样深,那样广;甚至低之又低,只要求不停留在“我喜欢”“我不喜欢”,而能够进一步说说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这个粗浅的理是必要的,并且是有大价值的。因为用它作基础,我们就能够建筑起系统理论的楼台,或说是锐敏而准确的眼光。有了这样的眼光,学习文言中的许多辨别、选择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学习文言的进程,以上学阶段为比,有小学、中学、大学之别。评价眼光的高低、深浅,自然也随着阶段的变化而有不同。但事实是,只要接触文言作品,就任何时候都在评论;也要求任何时候都评论,以期能够自己辨别方向,事半功倍。读,使用眼光,锻炼眼光,有三点需要注意。

        (一)要相信自己,胆量大一些。这可以从不同的意义上说。一、应该重视自己的实感。例如我们读一首诗或一篇文章,觉得它描写景物非常好,能够把我们引入另一境界,或者抒发感情非常真挚,使我们几乎要落泪,这实感来自切身感受,最真,最重,所以最有价值。二、要敢于撇开传统,撇开流俗。评论任何事物,传统和流俗的意见都是力量大的,有时大到使所信奉的事物成为天经地义,不容怀疑,甚至常常使你想不到怀疑。旧时代的“子曰”“诗云”就属于这一类,既然是子所曰,诗所云,其为正确还会有问题吗?我们要有王荆公说《春秋》是“断烂朝报”那种精神和胆量,问一问子所曰、诗所云为什么就不错。经过自己衡量,如果觉得并不是这样,要敢于提出相反的意见。自然,相反的意见未必能保险正确,不过自己不信而随波逐流,那就无法培养眼光,也就谈不到提高。一定要有“坚持自己所信”这种精神、这种胆量,评论的眼光才能培养成,这样培养成的眼光才有分量,作用大。当然,这里所谓撇开传统、撇开流俗,并不是提倡故意作翻案文章;而是为了培养评价的眼光,得到可信赖的评价,必须实事求是,认真负责。三、传统和流俗未必不可信赖,例如说的文章好,杜甫的诗好,历代不同意的人很少,只是这种看法,必须用自己的脑子滤一下,所谓好才不是人云亦云,才是内容充实的更可信赖的判断。(二)要虚心。这像是相信自己的反面,其实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因为一、任何评价,即使背后有言之成理的理,也终归是主观的,它可能错,不只持不同意见的人这样看,过些时候自己也可能这样看。二、不同的意见之后有不同的理,不经过仔细思量,我们不当轻易地一笔抹杀。三、惟有在不同意见的争论、对比中,分辨好坏的眼光才会得到磨练,逐渐提高。四、评论作品不是用秤衡物,可以确定是半斤或是六两,而是我们可以仁者见仁,别人可以智者见智,我们愿意别人尊重我们的意见,就应该也尊重别人的意见。

        (三)要全面估计所评论的对象,就事论事,也就是不当提出非客观条件所能容许的要求。例如张溥《五人墓碑记》是一篇思想很好的文章,可是里面有“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的话,现在看来,称崇祯皇帝为圣人实在有点肉麻,可是在那时候不这样写又怎么称呼呢?又如贾思勰《齐民要术》是价值很高的书,可是由辞章方面看,语言平板枯燥有如记帐,这是因为内容是介绍农业生产,题材就是这样干巴巴的,能够清楚有条理地写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此外,一本书,一篇文章,常常是有短有长;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当因其短而忽略其长。

        以上泛泛谈了评价眼光的重要及其培养。评价的眼光,除了参考别人的意见以外,还要在使用的过程中培养,培养也是为了使用,所以同样重要的是了解怎样运用。以下谈谈怎样运用的问题。

        对文言读物的评价,正如对所接触的其他事物一样,要求可以分为三等:一是有明确的观感,二是表示意见,言之成理,三是意见正确。我们稍加思索就可以知道,要求之一是太低了,因为可能是浮光掠影的印象,禁不住推敲;三是太高了,评价对象是作品,怎么能够保证,甚至怎么能够知道一定正确呢?所以适当的合理的要求是二,不只能够明确地判断“好”或“不好”,而且能够说明所以如此判断的成系统的理由。所谓“成系统”包括两层意思:一是内部完整,各部分不矛盾;二是各部分有共同的理论支柱。以王国维为例,他评论多少词人的多少作品,有时是对于某一句的零碎印象,如“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等等,有时是对于某一词人的总的印象,如褒李后主而贬吴文英等等,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比较概括的“有境界”“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等理论贯串起来。如果我们喜欢追根问柢,进一步问:为什么有境界、以血书就好呢?我推想,他一定会拿出一套更深微的哲学(主要是美学)上的理论来,因为他早年是治哲学的,好之所以为好,美之所以为美,他一定深思熟虑过。我们学习文言,不是专攻文学批评,当然不能要求这样高。不过道理还是一样的,碰到某作品,读了,要有个态度;有态度,即使不说,心里总当存有所以如此评断的理由。

        理由是尺,评价是度量之后的计数。尺的大小,准确与否,照上一段所分析,如果过深地追求,会阑入哲学范围,我们可以不要求说明,甚至不要求知道。这样,碰到一篇作品,我们评论,要做的只是两件事:一是评价,好或不好,不很好或很不好,等等;二是说明这样看,为什么。下面举几个例,以表示评论的点滴情况。再说一遍,供参考的是“方法”,不是“结论”。

        1.例如西汉的两篇文章,一篇是大作家司马相如作的《上书谏猎》,一篇是杨恽作的《报孙会宗书》,读过几次,我总喜欢后一篇。在封建专制时代,忠君,为帝王出谋画策自然也未可厚非,但想到为统治者的安全而大声疾呼,总觉得势利气重一些。而杨恽的信则直写自己的苦闷和志趣,显得品格高尚而性情恳挚,所以评价应在《上书谏猎》之上。这样评定,其理就是:耿介或近于耿介的行径是好的,势利或近于势利的行径是不好的。

        2.例如《文选》收的赋都是名篇,其中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和向秀《思旧赋》都为大家所熟知。前一篇用力描画,文字光怪陆离;可是很多人还是喜欢读后一篇,鲁迅先生甚至以它写得太短为遗憾。两篇赋性质不同,一重在写景物,一重在抒情怀,或者不宜于放在一个秤上称;不过,如果容许总而言之地分别价值的高下,我觉得应该说《思旧赋》的等级要列在《鲁灵光殿赋》之上。这样评定,其理就是:《鲁灵光殿赋》有不少虚夸的成分,而《思旧赋》则是真情实感。虚夸,用重彩描画,看看自然也好玩;但想要动人心弦,那就非真情实感不可。

        3.例如韩愈写过不少祭文,其中《祭鳄鱼文》和《祭十二郎文》都很有名,尤其前一篇,新旧《唐书》都收入本传,后代有不少文人捧为“词令在周汉之间”,“近于六经”,“两汉以来未有”,等等,可是许多人读了,总觉得不像《祭十二郎文》那样能感动人。因此,现在看来,我们应该撇开传统的观点,说《祭鳄鱼文》并不像过去有些人吹捧的那样好,而是远远不如《祭十二郎文》。这样评定,其理就是:祭鳄鱼多少有些卖弄道学的声势,所以说了不少门面话;而祭十二郎则出于至性,所以能够语句中含有泪水。

        4.例如清朝早年有个顾炎武,晚年有个龚自珍,都是大作家,可是文风不同:顾平铺直叙,像是用文言说家常话;龚则不然,左曲右折,像是用文言种奇花异草。譬如同是谈居庸关,顾文是:

        又西六里为居庸关南口,有城,南北二门。《魏书》谓之下口,《常景传》:“都督元谭据居庸下口。”……《元史》谓之南口。自南口以上,两山壁立,中通一轨,凡四十里,始得平地,而其旁皆重岭叠嶂,蔽亏天日,《水经注》所谓“山岫层深,侧道褊狭”,“晓禽暮兽,寒鸣相和,羁官游子,聆之者莫不伤思”者也。(《昌平山水记》卷上)

        龚文是:

        居庸关者,古之谭守者之言也。龚子曰:“疑若可守然。”何以疑若可守然?曰:出昌平州,山东西远相望,俄然而相辏相赴,以至相蹙,居庸置其间,如因两山以为之门,故曰“疑若可守然”。……故曰“疑若可守然”。下关最下,中关高倍之,八达岭之俯南口也,如窥井形然,故曰“疑若可守然”。(《定庵续集》卷一《说居庸关》)

        这里撇开内容,专说文笔,顾文如直性人,有什么说什么;龚文如城府很深的人,说话总想拐弯抹角。在文学史上,龚是诗文大家,顾的大名主要不来自诗文。可是我个人总有个偏见,认为无论诗,无论文,总是顾的平实而少疵病;龚有才有学,其失为一下笔就想不同凡响,以致有时诘屈聱牙,生硬费解,所以求上反而落于下乘。这样评定,其理就是:自然比造作好。

        5.例如南北朝晚期有两部名著,徐陵《玉台新咏》和颜之推《颜氏家训》。两书都有序(颜书名《序致》)。徐序是用骈体写的,文字美,典故多,声韵铿锵,显然用了大力量;颜序只是用当时习用的文体说些家常话,修辞方面似乎没有用功夫。举二序的结尾为例。徐序是:

        固胜西蜀豪家,托情穷于鲁殿;东储甲馆,流咏止于洞箫。娈彼诸姬,聊同弃日;猗欤彤管,丽矣香奁。

        颜序是:

        每常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自怜无教,以至于斯。追思平昔之指,铭肌镂骨,非徒古书之诫经目过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为汝曹后车耳。

        徐文秾丽,颜文平淡,我个人觉得,还是颜文意味厚一些。这样评定,其理就是:以人的面貌为喻,涂饰太过反而不如不施脂粉,以本色出现。

        6.例如谢灵运诗与相比,谢诗词藻很讲究,内容、篇章等很精炼,不能说不好,可是如果我们放下它,接着读,就会觉得,还是后者情境真,味道厚,所以应该列入更上乘。这样评定,其理就是:朴厚、纯真比藻丽、精炼更可贵,因为真挚、朴实最能感人,是更难达到的境界。

        与传世的文言作品相比,以上所举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并且出于主观,可能都很不妥。这里想着重说的其实只是,学文言,想提高,就必须培养自己的眼光。这虽然不容易,但既然非此不可,我们就只好勉为其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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