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是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因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无缘无故地被捕了。每天八点钟,女房东的厨娘总会把早餐端来,可是这一天她却没有露面,这种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K又等了一会儿,倚在枕头上,看着马路对面的一位老太太,她似乎正用一种对她来说也许是少有的好奇目光注视着他。K觉得又气又饿,便按了按铃。随即听见有敲门声,一个他从来没有在这幢房子里见过的人进了屋。此人身材瘦长,然而体格相当结实,穿着一套裁剪得非常合身的黑衣服,上面有各种褶线、口袋和钮扣,还有一条束带,其装束像是一个旅游者。因此,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用,虽然人们不大清楚,他现在为什么要这样打扮。“你是谁?”K从床上欠起身子问道。但是,那人并不理睬K的问话,好像他的出现是用不着解释的;他只说了一句:“你按铃了吗?”“安娜该给我送早餐了,”K说。他随即默默地、聚精会神地琢磨起那人来,打算弄清楚到底来者何人。那人没让K琢磨多久,便转身朝门口走去,把门打开一条缝,以便向显然就站在门后的某人报告:“他说,安娜该给他送早餐了。”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短暂的哄笑声,算是回答;这阵笑声听起来像是好几个人发出来的。虽然那个陌生人没从笑声中听出什么名堂来,自己心中也无数,可是他却像传达一个声明似地对K说:“这不行。”“这可真新鲜,”K大声说道。他从床上蹦起来,匆匆穿上裤子。“我得瞧瞧隔壁是些什么人,看看格鲁巴赫太太该怎么向我解释这件事。”然而,他立即意识到,他不应该大声说这句话;这么做就等于以某种方式承认,那个陌生人是有权关注他的行动的。然而,他觉得此事在目前无关紧要。但是,陌生人倒真是这么理解K的话的,因为他问道:“你不觉得你留在这里更好吗?”“如果你不说明你是谁,我就既不呆在这里,也不让你跟我说话。”“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陌生人说。然后,他自作主张,猛地把门打开。K走进隔壁房间,脚步慢得出乎自己的意料;乍一看,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似乎是头天晚上就摆好了的。这是格鲁巴赫太太的起居室;里面有各种家具和陈设,地毯、瓷器和照片摆得满屋子全是。也许起居室里的空间比往常大了一些,但是刚一进屋是不能发现这点的,尤其是因为屋里的主要变化是有一个男人坐在敞开的窗户跟前看书。那人抬起眼睛,瞧了K一眼。“你得呆在自己屋里!难道弗朗茨没对你说过吗?”“说过,但是,你在这里干什么?”K一面问,一面把他的目光从这个刚刚见到的人身上移向那个名叫弗朗茨的人——弗朗茨还站在门旁。接着K又把目光移回来。K透过敞开的窗户,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老太太;她怀着老年人特有的好奇心,走到正对面的窗户跟前,打算看看这儿发生的一切。“我还是去找格鲁巴赫太太吧……”K说。他好像想摆脱那两个人(虽然他们离他相当远),打算走出屋去。“不行,”坐在窗前的那个人说。他把书扔到桌上,站了起来,“你不能出去,你被捕了。”“原来是这么回事,”K说,“不过,为什么逮捕我呢?”他加了一句。“我们无权告诉你。回到你的屋里去,在那儿等着。已经给你立了案,以后会按程序把一切都讲给你听的。我这么随随便便地跟你讲话,已经超出了我得到的指示范围。但是,我希望除了弗朗茨以外,谁也没有听见我讲的话;弗朗茨刚才对你也太随便了,也违反了给他下达的明确的指示。在为你选择看守方面,你是幸运的;如果你继续这样走运,你就可以对最后结果感到放心了。”K觉得自己应该坐下来,可是他发现,整个屋子里除了窗前有把椅子外,没有地方可以坐。“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告诉你的都是真话,”弗朗茨说。他和另外那个人同时朝K走来。那人比K高得多,不断拍着K的肩膀。他们俩人仔细看着K的睡衣说,他现在不应该再穿这么考究的衣服了,但他们将负责保管这件衣服和他的其它内衣;如果他的案子结果不错,他们以后就把这些衣服还给他。“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们比交到仓库里去要好得多,”他们说,“因为仓库里经常失窃;另外,过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而不管你的问题是不是已经解决。你则永也不会知道这类案子会拖多久,尤其是近来这些日子。当然,到了最后,你也能从仓库中得到一些钱;但是,首先他们付给你的钱少得可怜,因为他们把你的东西卖给最老练的行贿者,而不是出价最高的顾客;其次,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钱每隔一年,每经过一个人的手,就要减少很多。”K对这种劝告毫不在意,他不认为别人有权支配他自己所有的东西;因此,对他来讲更重要的是必须清楚了解自己的处境;但是,有这两个人在身边,他甚至无法思索。第二个看守——他们准是看守,不会是别的人——的肚子老是相当友好地顶着他。只要他一抬眼,就会看见一副和看守胖乎乎的躯体毫不相称的面孔:这是一张干瘪、瘦削的面孔,上面长着一个向一边扭曲的大鼻子。他的目光好像正越过K的头和另外一个看守交换着看法。他们可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正在谈些什么?他们可能代表什么权力机关呢?K生活在一个有正式宪法的国家里,全国一片歌舞升平,所有的法律都在起作用。谁竟敢在他的寓所里抓他呢?他一直倾向于对事情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只是当最坏的事情发生时,他才相信事情果真会这么坏;即便危险已迫在眉睫,他也不为明天担忧。但是,他觉得目前采取这种态度并非上策;他当然也完全可以把这一切当作是一个玩笑;一个他在银行里的同事由于某种不清楚的原因而策划的不甚高明的玩笑。也许因为今天是他三十岁生日,这当然是可能的。也许他只须朝着这两个人的脸会意地笑笑就行了,他们准会和他一起笑起来。也许他们只是在街角干活的搬运工——他们看起来很像搬运工;因此,他只看了那个名叫弗朗茨的人一眼,便决定暂时不放弃他可能在这两个人面前占有的优势。日后,他的朋友们可能会说,他居然不知道开玩笑;这种小小的危险是存在的。尽管他不习惯从经验中学习,但他也回忆起,在几个不太重要的场合中,他不顾所有朋友的劝告,丝毫不考虑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一意孤行,最后不得不付出极高的代价。那种事决不能再发生了,至少这一次不能重演;如果这是一场喜剧,那他就要坚持演到底。
他还是自由的。“请原谅,”他说,然后从两个看守中间穿过,疾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看来他是知趣的,”他听见他们中的一个在背后说道。他一进屋,就拉出写字台的抽屉:所有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但是,由于激动,他一下子没有找到他想找的能表明自己身分的那几份证件。最后,他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执照;正想拿着它到看守那儿去的时候,突然觉得,这种执照什么用也没有。于是,他继续翻寻,直至找到出生证为止。他刚重新走进隔壁房间,对面那扇门开了,格鲁巴赫太太露了一下脸。他只看见她一会儿功夫,因为格鲁巴赫太太一瞧见他,显然感到十分尴尬,赶紧表示道歉,然后便退了出去,并小心翼翼地合上门。他完全有时间对她说:“进来,进来吧。”但是,他只是呆站在屋子中间,手上拿着证件,看着那扇再也没有打开的门。直到看守喊了一声,他才醒悟过来;他发现,两个看守正坐在窗旁的一张桌子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应该是他吃的早点。“她为什么不进来?”“她不准进来,”高个子看守说,“因为你被捕了。”“什么,我被捕了?以这种可笑的方式被捕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么说、你现在又想从头开始啦?”看守说,同时把一片涂着黄油的面包放在蜂蜜罐里蘸了蘸,“我们不回答类似问题。”“你们应该回答,”K说,“这是我的证件,现在请让我看看你们的证件,首先是逮捕证。”“哎哟,我的老天爷,”看守说,“但愿你能了解自己的处境,但愿你不要再这样徒劳无益地来麻烦我们俩人啦,我们可能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对你都要好,我们对你的关心胜过其他人。”“确实是这样,你可以相信这点,”弗朗茨说。他手里端着咖啡杯,但是并没有举到嘴边,而是久久地、表面上看来意味深长地、然而又是令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正。K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和弗朗茨交换着含义深刻的目光。尽管如此,他却用手拍拍自己的证件又说道:“这是表明我身分的证件。”“你的证件关我们什么事?”高个子看守嚷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不如一个小孩。你想要干什么?你以为用证件、逮捕证之类的东西为借口,和我们——看管你的人——吵闹,就能使你的这桩微妙的案子早点结束吗?我们只是地位卑微的低级职员,正式文件中很难找到我们的名字;我们和你的案子毫不相干,我们的任务只是每天看管你十个小时,并因此而领取工资。这些就是有关我们的全部情况。我们很清楚,我们为之服务的高级机关在下令逮捕一个人之前,一定很了解逮捕理由以及犯人的特征。在这方面是不会出错的。据我所知,我们的官员们——我只认识其中级别最低的官员——从来也不到民众间去寻找罪过,而是像法律中说的是被罪过吸引过去的,接着就把我们这些看守派去。这就是法律。怎么可能出错呢?”“我不了解这项法律,”K说。“这对你来说可糟透了,”看守回答道。“这项法律很可能只存在于他们自己的头脑中,”K说。他想通过某种方式掌握看守的想法,使自己在他们面前占上风,或者使自己去适应他们。可是,看守只是用令人扫兴的口吻说道:“你会触犯法律的。”弗朗茨打断了他的话:“你瞧,威廉,他承认他不懂得法律,可是他又声明他没罪。”“你说得很对,不过你永远也不能使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变得理智起来,”另一个看守回答道。K没有再搭腔。“难道说,”他想,“我应该被这两个可怜虫的胡言乱语把头脑搞得更乱吗?他们自己承认,他们已经谈了有关自己的所有情况。然而,他们讲的事情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十足的愚蠢才会使他们这么自信。只要和与我智力水平相同的人讲几句话,就能把所有事情搞得一清二楚;而跟这两个人即使啰嗦几个钟头也做不到这点。”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一阵;他又看见了马路对过的那个老太太:她正挽着一个年纪比她还要大的老汉的腰把他拽到窗前。K觉得应该让这出闹剧收场了。“把我带到你们的长官那儿去,”他说。“等他下命令时,我就带你去,现在不行,”那个叫威廉的看守回答道。“现在我劝你,”他接着说,“回到你的房间里去,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呆着,等到对你作出决定为止。我们对你的忠告是,别因为一些无谓的念头而想人非非。你要认真考虑,因为将要对你提出一系列重大问题。你对我们不像我们对你那么友好善良;你忘了,不管我们是什么人,至少和你相比,我们是自由的。这是一个不小的有利条件。尽管这样,如果你有钱的话,我们还是愿意到马路对面的咖啡馆里,为你买一些早点来的。”
K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没有对看守的提议作出回答。如果他去打开隔壁房间的门,或者打开通向客厅的门,也许那两个人不会有胆量来制止他,也许这是解决整个事件,使其告终的最简单的办法。但是,他们也可能会抓住他;他只要一被抓住,就会失去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拥有的优势。因此,他屏弃了快速解决的办法,选择了一种稳妥方式,听凭这件事情自然发展;于是他走回自己的房间。他和看守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躺在床上,从脸盆架上取下一个挺好看的苹果;这是他头天夜里搁在那儿的,准备早餐时吃。现在,这个苹果便是他能吃到的全部早点了。他刚咬了几口便深信,不管怎么说,这个苹果要比那邋里邋遢的通宵营业的咖啡馆里所能买到的早点好吃得多。殷勤的看守答应可以到那儿去给他买点吃的来。他觉得很自在,充满了自信;不错,今天上午不能到银行里去上班了,但是,他的缺席很容易被宽容,因为他的职位比较高。他应该把缺席的真实原因讲出来吗?他认为应该这么做。如果他们不相信——这在当时的环境下是可以理解的——那他就让格鲁巴赫太太作证,或者甚至让马路对面的那两个陌生人作证,他们现在可能又走回到正对着他房间的那扇窗前了。K觉得奇怪,至少当他想到两个看守的做法时感到奇怪:他们居然让他回到自己屋里去,把他一人撂在那儿;他在屋内有很多机会可以自杀。不过,他同时也从自己的观点出发看问题,们心自问:在什么情况下,他才有可能去自杀?是因为两个看守坐在隔壁,攫取了他的早点吗?自杀是一种无意义的举动,即使他想自杀,他也不会让自己走上那条绝路,原因正在于这个举动是无意义的。如果这两个看守的愚蠢并不是这样显而易见,那他就会认为,他们两人也觉得让他一人呆着不会有危险,原因同上。他们现在完全有权监视他的举动。他走到食柜跟前,里面有一瓶上等白兰地;他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弥补没吃早点的损失,然后又干了第二杯,为自己壮胆,最后又喝了一杯,用来垫底,以便应付不测事件。
隔壁房间里突然传来喊声,他大吃一惊,牙齿在杯子上磕得“格格”作响。“监察官让你去,”这是喊声的内容。但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喊声所用的语调:粗暴,鲁莽,像是发布军令。他决不会相信这是看守弗朗茨发出来的声音。事实上,命令本身他是欢迎的。“总算有消息了,”他也喊了一声,以示回敬;然后关上食柜,匆匆走进隔壁房间。两个看守站在那儿,他们好像理所当然似地马上把K推回他的屋子里。“你想干什么?”他们嚷道,“你以为只穿件衬衫就能去见监察官吗?他会狠狠接你一顿,连我们也不能幸免。”“随我的便吧,该死的,”K大声说道;可是他这时已被推到衣柜前,“是你们把我从床上拽起来的,别指望我穿得整整齐齐,衣冠楚楚。”“不这样做不行,”看守说。只要K一提高嗓门,他们就变得和颜悦色,甚至还略带抑郁,想以此把他搞糊涂,或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恢复理智。“无聊的形式!”他气愤地说。他从椅子上拿起一件外衣,两手撑着呆了一会儿,好像是让看守瞧瞧,穿上它是不是合适。他们摇摇头。“必须穿件黑衣服,”他们说。于是K把衣服扔到地板上,对他们说:“又不是判了死刑。”他自己也不清楚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两个看守笑了笑,还是坚持原先的说法:“必须穿件黑衣服。”“如果这样做是为了使我的案子处理得快些,那我也不在乎,”K回答说。他打开衣柜,在一大堆衣服中翻寻了半天,终于找出了他那件最漂亮的黑上衣。这是一件缝制考究的普通西装,熟人们见了赞不绝口。然后他又挑了一件衬衫,开始精心打扮起来。他暗自思忖道:不管怎么说,为了使诉讼过程赶快开始,他已经想了法子,让两个看守忘了叫他洗澡。他偷偷瞥了他们一眼,看看他们是不是想起来要他洗澡;当然,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这点。不过威廉倒没有忘记派弗朗茨去向监察官报告,K正在更衣。
他全部穿戴完毕后,便出发上路;威廉紧紧跟在他后面。他穿过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隔壁房间,走进旁边的屋子:这间屋子的两扇门都开着。K知道得很清楚,最近一位名叫布尔斯特纳的打字员小姐租了这间房间。她每天很早就去上班,很晚才能回家,K只是在碰见她的时候和她讲过几句话。现在,她床边的小茶几被推到屋子正中当桌子用;监察官正坐在小茶几后面,交叉着双腿,一只胳臂搭在椅子背上。
三个年轻人站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正在看着布尔斯特纳的几张照片;照片嵌在镜框中,挂在墙上。窗子开着,一件白色的女上衣挂在窗闩上,来回摇晃。马路对面的那扇窗子后面,又出现了那两个老人,不过他们的圈子扩大了,因为在他们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这个人比他们高出一头一肩,衬衫领口敞着,手指头老在捋着他那微带红色的山羊胡子。“约瑟夫·K?”监察官问道,也许他只是想把K的心不在焉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来。K点点头。“你对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大概觉得很奇怪吧?”监察官问,他的两只手在摆弄着小茶几上的几样东西:一支蜡烛,一个火柴盒,一本书和一个针扎,好像这些东西对他进行审讯是有用的。“当然,”K说;他为自己终于遇见了一个讲道理、可以就此事一起谈谈的人而感到甚为高兴。“当然,我觉得奇怪,不过,我并不觉得十分奇怪。”“不十分奇怪?”监察官问,他把蜡烛放在茶几中间,把其它东西摆在蜡烛周围。“也许你误解了我,”K赶紧补充道,“我是说……”说到这里,K住了嘴,朝四周看了一眼,想找把椅子。“我想我可以坐下吧?”他问。“这不符合习惯,”监察官回答道。“我是说,”K说,他不再拐弯抹角了,“我当然觉得很奇怪;不过,像我这样一个在世界上已经混了三十年、为了从中闯出一条路而搏斗过的人,对于奇怪的事情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已经不怎么认真予以对待了,今天上午的事尤其是这样。”“为什么今天上午的事尤其是这样呢?”“我并不是说,我把今天上午的事当作是在开玩笑,因为,如果真是开玩笑的话,这一系列准备工作似乎做得太周全了。公寓里的所有人,以及你们全体,都介入了;这对于开玩笑来说,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因此我不认为这是开玩笑。”“很对,”监察官说,他似乎想搞清楚火柴盒里有多少根火柴。“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K接着说,他把脸转向屋里的每个人,想把站在照片旁边的三个年轻人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并不是一件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我这么说的事实根据是:虽然我被控告犯了什么罪,但我却回想不起我曾经有过什么过失,以至现在要受到指控。然而,即使这样也无关紧要,我只想问问:到底是谁控告了我?什么机构负责审讯?你们是法官吗?你们当中谁也没有穿制服,”他说到这里,对弗朗茨转过头去,“如果你的衣服也不能算作制服的话。不过,它更像是旅游者的行装。我要求你们对这些问题作出明确的答复。我相信,经过解释以后,我们就能十分友好地互道再见了。”监察官把火柴盒扔到茶几上。“你想人非非了,”他说,“这里的先生们和我本人在你的案子中都没有任何地位,我们实际上对这件案子一无所知。我们可以穿上最正规的制服,你的案子一点也不会变得更糟。我甚至不能肯定,你是否被控犯了罪;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控告了你。你被捕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更多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看守可能给你留下了另一种印象,但他们只是不负责任地瞎议论。不过,虽然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倒至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少捉摸我们,少考虑你会遇到什么事,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别这样大声嚷嚷,表示自己的清白。你在其它方面给人家留下的印象不错,这么一嚷嚷,反而会坏事。你还应该尽量少开口,你刚才讲的每句话几乎都可以添枝加叶,写进你的表现记录中;在任何情况下,这都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
K目不转睛地瞧着监察官。难道他需要让一个可能比自己还年轻的人教训自己应该怎么为人处世吗?难道他会因为直言不讳而遭人指责,受到惩处吗?难道他确实打听不出为什么会被捕以及是谁派人来逮捕他的吗?
他有点烦躁,开始来回踱步——谁也不阻止他。他挽起袖口,用手指触摸着衬衫的前襟,拨弄着头发。他从那三个年轻人身边走过时说:“纯粹是胡闹!”于是,他们转过身来,用同情。然而严肃的目光看着他;最后,他走到监察官的桌子前面。“哈斯特勒律师是我的私人朋友,”他说,“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吗?”“当然可以,”监察官回答道,“不过,我看不出给他打电话会有什么意义,除非你有什么私事要跟他商量。”“给他打电话会有什么意义?”K嚷道,与其说他发了火,倒不如说他感到很惊讶,“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求我理智一些,而你的举动却无聊得只有你自己才想像得出!这足以使狗也讨厌。你们先是闯进我的家,然后在屋子里面晃荡;而我则要绞尽脑汁,徒劳无益地思索被捕的原因。既然我已经被捕,给一位律师打电话还有什么意义呢?好吧,我不打电话了。”“你想打就打吧,”监察官一面说,一面朝门厅方向摆摆手,那儿有电话,“请去打电话吧。”“不,我现在不想打了,”K说;他朝窗前走去。马路对面的那三个人还在看热闹,他们看得津津有味;K在窗前出现时,他们的乐趣第一次稍稍受了点影响。两个老人挪动着身子,好像要站起来,但是后面的那个男人却没事似地请他们放心。“还有不少看热闹的!”K用手指头指着那三个人,对监察官大声嚷道。“走开,”他朝马路对面喊着。那三个人立即往后退了几步;两个老人几乎躲到了年轻人的背后;年轻人用他那魁梧的身躯护着他们,根据他的唇部动作判断,他正在说着什么;但由于距离太远,他讲的话听不见。然而,他们并没有离开,好像在等待机会,悄悄回到窗前来。“多管闲事、不体谅别人的讨厌鬼!”K又转过身来,对着屋里说。他朝旁边瞥了一眼后,心想,监察官或许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也可能监察官根本没有听,因为他把一只手紧紧接在桌面上,好像在比较五个指头的长短。两个看守坐在一个木箱上,不停地晃着腿;木箱上蒙着一块绣花布。三个年轻人手按着臀部,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屋里静悄悄的,像是在某个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来吧,先生们,”K大声说道;他一时认为自己是全体在场者的负责人,“从你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我的事情好像已经解决了。我的意见是,现在最好别再计较你们的行为到底合不合法了,大家握握手,以友好的方式把这件事情解决好吧。如果你们的意见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他朝监察官的桌子走去,伸出他的手。监察官抬起眼睛,咬着嘴唇,瞪着K朝他伸过来的那只手。K相信监察官会握住这只主动伸过来的手;然而恰恰相反,监察官站了起来,拿起放在布尔斯特纳小姐床上的那顶硬圆帽,用两只手把帽子仔仔细细地戴在头上,好像是第一次试戴似的。“你把一切看得太简单了!”他一面戴帽子,一面对K说,“你以为我们能以友好的方式解决这件事吗?不,完全不可能办到。不过,我并不是劝你放弃希望。你为什么要放弃希望呢?你只是被捕了,别的没什么。我奉命把这件事通知你。我这样做了,我也注意到了你的反映。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我们可以互道再见了,虽然只是暂时的再见而已,这是很自然的。我想,你现在该到银行里去了吧?”“到银行里去?”K问道,“我想,我刚才被捕了,不是吗?”K略带挑衅地问道。尽管他提出的握手的提议没有被理睬,他仍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和这些人不相干了,尤其是现在,当监察官起身要走时,他更觉得如此。他在和他们逗着玩。他真想在他们出门的时候跑步追上去,一直追到大门口,给他们将一军,让他们把自己当作囚徒带走。所以他又说了一遍:“既然我已经被捕了,那怎么能到银行里去呢?”“噢,我明白了,”已经走到门边的监察官说,“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你被捕了,这是确实的,但是并不禁止你去办事;也不阻碍你继续过正常的生活。”“这么说来,被捕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情,”K走到监察官跟前说。“我从来也没有说过这是一件坏事,”监察官说。“既然如此,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必要告诉我说。我已经被捕了,”K说,他走得更近了。其他人也靠上前来。他们现在都聚集在门边的一。小块地方里。“这是我的责任,”监察官回答道。“一个愚蠢的责任,”K毫不客气地说。“也许是这样,”监察官说,“不过我们用不着在这种争论中浪费时间。刚才我觉得你会愿意到银行里去的。既然你在用词上这么吹毛求疵,那我就补充一句吧:我并不强迫你到银行里去,我只是猜想,你会愿意去的。为了给你提供方便,为了让你顺利地到达银行,尽可能不受阻碍,我把这三位先生留在这里,他们是你的同事,供你支配。”“什么?”K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三个人大声说。这三个一文不名的患贫血症的年轻人——他刚才看见他们站在照片旁边——确实是那家银行中的职员;但不是他的同事——监察官的这句话言过其实,暴露出他的无所不包的知识中的一个缺陷。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确实是银行中的低级职员。K刚才怎么会没有发现这点呢?他可能只顾注意监察官和看守了,因此没有认出这三个年轻人来。严峻的拉本斯泰纳摇晃着双臂,潇洒英俊的库里希长着一双深凹的眼睛,卡米乃尔由于患了经久不愈的肌肉抽搐症,脸上挂着令人不可忍受的笑容。“你们好!”K停了一会儿说;他朝那三个人伸出手去,他们彬彬有礼地向他点头致意。“刚才我没认出你们来。好吧,现在咱们上班去,可以吗?”三个年轻人微笑着,迫不及待地点着头,好像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等这么久的。当K转过身,想回房间去取他搁在那儿的帽子时,三个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去帮他取,这使他很过意不去。K站在原地,透过两扇开着的门看着他们;动作迟钝的拉本斯泰纳当然落在最后面,他以优美的姿势迈着小步向前走。卡米乃尔把帽子递了过来,K不得不提醒自己,卡米乃尔的笑容不是故意作出来的,他即使想露出个笑容,也办不到。K在银行里不得不常常以此提醒自己。还有格鲁巴赫太太,看来她并不特别感到内疚;她打开正门,让这几个人出去。K像往常那样,低下头看着她的围裙带;她腰圆体胖,围裙带掐在腰间,深深陷进肉里,深得令人不可思议。K到了楼下,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以后,决定叫出租汽车,以免继续延误去银行的时间,因为他已经迟到半个钟头了。卡米乃尔跑到街角要车,其他两人显然在竭力使K分心。突然库里希指指对面那家的大门:门口出现了那个蓄着一把略带红色的山羊胡子的高个子男人,他因为整个身子露了出来而有些难为情,因此立即缩回身子,靠墙斜倚着。两位老人可能正在下楼。K发现库里希还想让他去注意那个人,觉得很恼火,因为他早已认出那人来了,他刚才便一直盼着见到那人。“别朝马路对面张望,”他匆匆说道,没有在意自己用这种腔调对一个成年人说话,会使人觉得多么奇怪。不过,不必再解释了,因为这时出租汽车已经开来了;他们坐定后,车便起步了。这时,K想起他没有发现监察官和两个看守是怎么离开的;监察官当初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以至他没有认出这三位职员来;而职员们后来又使他把监察官忘得一干二净。这说明他心不在焉,K决定在这方面要多加注意。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伸出脖子从车子后部往外张望,看看是不是有可能瞧见监察官和看守。但是他马上便转回身来,舒舒服服地靠在车角里,因为他根本不想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和人们可能认为的相反,这时倒乐于听他的同伴们讲一两句话;但是他们好像突然累了,拉本斯泰纳透过车窗玻璃,瞧着右边,库里希看着左边,只有卡米乃尔正面对着他,脸上挂着那个令人害怕的笑容;可惜的是,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这种笑容不能作为谈论的话题。
那年春天,K习惯于用这种方式消磨晚上的时光:下班以后——他一般在办公室里呆到九点——只要时间允许,便独自或者和几个同事一块散一会儿步,然后走进一家啤酒店,在一张大多数情况下由年长者付钱的桌边坐下,一直到十一点才离开。但是,这个惯例也有几个例外:当银行经理请他乘车出去逛逛,或者请他到乡间别墅中吃饭时便是这样。经理对他的勤快和可靠有很高的评价。另外K每星期要去看一次一位名叫艾尔莎的姑娘;她在一家酒吧间里当侍应女郎,每夜都要通宵达旦,白天则在床上接待来访者。
但是这天晚上——白天工作很忙,许多人热情友好地向他祝贺生日,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K决定直接回家。白天上班时有几次短暂的休息时间,每次休息时他都在想着这件事;他也不大清楚是为什么,但他总觉得格鲁巴赫太太全家都被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搅得一塌糊涂了,使这个家恢复正常是他一个人的任务。只要问题一解决,这些事情的痕迹将荡然无存,一切便会恢复常态。那三个职员本身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害怕,他们重新被纳入银行的庞大行政机构中,在他们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K曾经好几次把他们单个或一起叫进办公室,目的仅仅是对他们进行一番观察:每次请他们退出办公室时,他心里都很平静。
当他九点半到达他住的那栋房子时,发现沿街的大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小伙子;小伙子两腿叉开,嘴里叨着烟斗。“你是谁?”K马上问道;他把自己的脸凑近小伙子的脸,因为门口较暗,看不大清楚。“我是看门人的儿子,先生,”小伙子说,他放下烟斗,走到一边去了。“看门人的儿子?”K问道,并不耐烦地用手杖敲敲地面。“你需要什么东西吗,先生?我是不是去把父亲叫来?”“不,不,”K说;他的语调令人宽慰,好像小伙子干了件错事,不过可以得到原谅。“没事,”他说完便走进门去,但是在登上楼梯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本想直接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是他又想和格鲁巴赫太太谈一谈,所以便在她门口停下敲了敲门。她正坐在桌边织补东西,桌上摆着一堆旧袜子。K局促不安地表示道歉,因为这么晚了还来敲门;不过,格鲁巴赫太太倒很客气,请他不必解释,她什么时候都愿意和他聊一聊。K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是她最好的、最受尊重的房客。K环顾了屋子一眼:屋里已经完全恢复了老样子,早晨放在窗旁桌子上的那些盛早点的盘子好像已经拿走了。女人的手可真勤快,他想道。如果是他的话,很可能会当场把这些盘子全打碎,而决不会心平气和地把它们拿走。他怀着某种感激的心情看了格鲁巴赫太太一眼。“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干活?”他问。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坐在桌边,K不时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进袜子堆里去。“活儿很多,”她说,“白天我的时间归房客所有;只有在晚上才能料理自己的事情。”“我担心今天给你增加了额外负担,我要对此负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问道,并把织补活搁在膝上,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我指的是,今天早晨来了那几个人。”“噢,是那件事,”她说道,一会儿就恢复了镇静,“这没给我添多少麻烦。”她又拿起了织补活,K默默地瞧着她。(“当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似乎感到惊讶,”他想,“她好像觉得我不该提这件事。越是这样,我越要提这件事,因为我不能跟别人讲,只能跟这位老太太说一说。”)“这肯定给你增加了不少麻烦,”他最后说,“不过,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对,不会再发生了。”她肯定地说,脸上露出了几乎是凄凉的微笑。“你这话当真?”K问。“对,”她轻松地说,“不过,首先你不必太多心。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K先生,既然你跟我讲话很坦率,那么我也可以向你承认,我在门背后听了一会儿,那两个看守还告诉了我几件事。这关系到你的幸福,我确实很关心,也许关心得过分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你的房东而已。好,我接着说吧,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不过,我不能说,这些事特别坏。不。你被捕了,这是事实,但你和被捕的小偷不一样。如果有人因为偷东西而被捕,这当然是坏事;但是你的被捕……我总觉得是因为某种很深奥的原因,请原谅,如果我讲了蠢话;我觉得是因为某种抽象的东西,我不理解这点,我也不必去弄明白。”
“你刚才讲的话一点也不蠢,格鲁巴赫太太,至少我也部分同意你的观点。不同的是,我认为这一切要更严重,对我的控告不仅抽象,而且完全是无中生有。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就是一切。如果我醒来后,不苦苦琢磨安娜为什么没有来,而是立即起床,并且不管有没有人阻拦,到你这儿来的话,我就可以换个地方,在厨房里吃早饭,并且可以让你到我房间里去把我的衣服拿来。总之,如果我的行为明智一点,后来的那些事就不至于发生了,一切就会被消灭在萌芽状态中。但是,我当时毫无准备。在银行里,我总是胸有成竹,类似的事情在那儿是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的;我有自己的侍从,直线电话和内部电话就摆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顾客、职员接踵而至;更重要的是,我总是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一直保持警觉。An果这种情况突然出现在银行里,我会着实感到愉快的。哎,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重提啦,只打算听听你的看法,听听一个明智的太太的看法。我很高兴,咱们的观点一致。现在请你伸出手来,咱们握握手,证明咱们的观点确实是吻合的。”
“她会同我握手吗?监察官是不会这样做的,”他想道,同时用一种审察性的异样目光打量着那女人。她站了起来,因为K已经站起来了;她有点困惑不解,因为没有完全听明白他说话的意思。由于困惑,她讲了一些违心的话,这些话说得很不是时候。“不必过虑,K先生,”她说,声音中好像包含着眼泪,她当然忘了握他的手。“我并不认为我为这件事过虑了,”K说;他突然疲倦了,发现她同意或者不同意自己的意见都无关紧要。
他在门口问:“布尔斯特纳小姐在家吗?”“不在家,”格鲁巴赫太太回答道,她在作出这个干巴巴的回答时,诚恳地笑了一下,好像对此表示关切。“她去看戏了。你想问她点什么事吗?需要我给她留个口信吗?”“噢,我只想和她说一两句话。”“我怕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去看戏时,一般回来得很晚。”“这没关系,”K说,他低垂着脑袋,转身朝门口走去。“我只想向她解释一下,今天借用了她的房间。”“这完全没有必要,K先生,你太认真了,小姐什么也不知道,她从今天早晨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过,所有的东西都已放回原处,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她打开布尔斯特纳小姐的房门。“谢谢,我相信你,”K说,但还是穿过打开的门走进屋内。柔和的月光洒进这间黑洞洞的房间。眼睛所能看见的每样东西确实已经放回原处,女上衣已经不在窗闩上摇晃了。床上的枕头看起来高得出奇,一部分被月光照着。“小姐常常很晚才回家,”K说,他看着格鲁巴赫太太,好像她应该为此受到嗔责。“年轻人都是这种样子,”格鲁巴赫太太用为小姐辩护的口气说。“当然,当然,”K说、“不过,也许会闹出事来。”“这是可能的,”格鲁巴赫太太说,“你说得多对呀,K先生!也许,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更是如此。我不想说布尔斯特纳小姐的坏话,她是一个可爱的、心地善良的姑娘,文雅、正派、精明、能干,她身上的这些品质都使我甚为欣赏;但是有一点不可否认:她应该更有自尊心一点,少和男人来往。光是这个月里,我就已经在郊区的马路上碰见过她两口,每回跟她在一起的先生都不一样。我很担心,K先生,不过,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是千真万确的,就像我现在站在这儿一样地千真万确。但是我担心不会有希望了,我得找小姐本人谈一谈。况且,使我对她产生怀疑的还不单单是这件事。”“你这样说不对头,”K说,他的话中带着怒气,他很难掩饰,“你显然误解了我对小姐的看法,我指的不是那种意思。事实上,我要坦率地提醒你别对小姐提任何事情;你大错特错了,我很了解小姐,你讲的话里没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可能管得太宽了。我不想干预这件事,你愿意对她讲什么都可以。晚安。”“K先生,”格鲁巴赫太太用恳求的口气说,并匆匆跟着他走到他门口。K已经打开了门。“我现在肯定不会对小姐讲任何事情,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当然还要等一段时间,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然后再决定怎么办。我只和你这么推心置腹地谈过。不管怎么说,我想保持我这栋房子的声誉,这只会对我的所有房客有好处,这就是我为这件事情操心的全部原因。”“声誉?”K透过门缝大声说道,“如果你想保持你这栋房子的声誉,你就必须先把我撵出去。”他接着“呼”的一声关上门,不再理睬门上传来的轻轻的敲门声。
但是,他毫无睡意,决定不上床,乘此机会看看布尔斯特纳小姐几点钟能回来。也许等她回家时,不管有多晚,他也可以和她聊几句。他闭上疲惫不堪的双眼,在窗前踱步,一时真想劝布尔斯特纳小姐和他一起搬走,以这种方式来教训教训格鲁巴赫太太。不过,他马上发现,这种行为太过分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想搬家,是因为今天早晨发生了这些事情。没有别的举动会比这更不明智,更无聊和更卑鄙了。
他看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开始觉得不耐烦了,便把门厅的大门开了一条缝,然后躺在沙发上。这样,任何人只要一进门,他就能看见。他平心静气地躺在沙发上,吸着雪茄,一直到十一点左右。后来他无法再躺下去,便朝着门厅走了一两步,好像这样布尔斯特纳小姐就会早点回来似的。他觉得没有特别的兴趣要见她,他甚至记不太清楚小姐的长相了;不过他现在想跟她谈谈,他想到小姐的姗姗来迟可能会把这一天的最后一段时间搞得更加乱糟糟的,因此很恼火。她还应该受到斥责,因为她害得他没吃晚饭。他本来今晚要去看艾尔莎的,也因为小姐的缘故而推迟了。这两件事都有可能弥补,这是真的,只需直接到艾尔莎工作的那家酒馆里去就行了。他决定晚点去,和布尔斯特纳谈完话以后去。
十一点半多一点,他听见有人上楼梯。刚才他沉浸在思索中,把前厅误作自己的房间了,还在里面来回踱了一阵步;现在他赶紧跑回自己的卧室,走到门背后。是布尔斯特纳小姐进来了。她关上正门,打了一个哆嗦,立即用披巾裹住自己瘦削的肩膀。一分钟之内,她就该走进自己的房间了;时间这么晚,K当然不能进她的屋;因此,他只能现在和她谈,但是糟糕的是,他忘了把自己房间里的灯打开。所以,如果他冒黑出去,小姐就会以为他想要拦路抢劫,或者至少会大吃一惊。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无可奈何地透过门缝低声叫道:“布尔斯特纳小姐。”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哀求,而不是在叫人。“谁在那儿?”布尔斯特纳小姐问,她瞪大眼睛朝四周扫了一遍。“是我,”K走上前来说。“噢,K先生!”布尔斯特纳小姐微笑着说。“晚上好,”她朝K伸出手。“我得跟你讲一两句话,你允许我现在这么做吗?”“现在?”布尔斯特纳小姐问,“必须现在谈吗?有点不合适,对不对?”“我从九点钟开始,就一直等着你。”“噢,我在剧院里;你要知道,我不晓得你在等我。”“我只想跟你谈谈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可以,我并不特别反对,只不过我实在太累了,连站也站不稳了。这样吧,你到我屋里来呆几分钟。我们不能在这儿谈话,会把大家都吵醒的,我讨厌这样做,不单单是为别人着想,更重要的是为我们自己着想。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进屋把灯打开,然后你就可以把这儿的灯关掉了。”K熄掉灯,在原地等着,直到布尔斯特纳小姐在房间里低声请他进去为止。“请坐,”她指着沙发说,自己却在床脚边站着,虽然她刚才说已经累了;她甚至连头上那顶插着鲜花的高级小帽也没有脱掉。“到底是什么事,我真有点好奇了。”她的两脚交叉着。“你也许会说,”K开口道,“用不着那么着急,非得现在谈不可,但是……”“我从来不听开场白,”布尔斯特纳小姐说。“这对我来说就更方便了,”K说,“今天早晨,你的房间被人稍微弄乱了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的过错,这是几个陌生人违背我的意愿干的;不过,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还是我的错;我请你原谅。”“我的房间?”布尔斯特纳小姐问,她没有看着K,而是仔细看了一遍自己的房间。“是的,”K说,现在他俩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了,“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就不必说了。”“不过,真正令人感兴趣的部分还是应该说一说,”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不,”K说。“那好吧,”布尔斯特纳小姐说,“我不想刺探秘密;如果你坚持认为,谈这些没有意思,我不想为此与你争论。你请我原谅,我现在就爽爽快快地原谅你,尤其是因为我根本看不出来我的房间曾经被人弄乱过。”她张开双手,按在自己的髋骨上,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她在嵌有照片的镜框跟前站住了。“你瞧这儿,”她高声说道,“我的照片全弄乱了!真讨厌。看来,确实有人进我的屋了,他是没有权利进来的。”K点点头。暗地里诅咒那个名叫卡米乃尔的职员:那个人从来也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做毫无意义的傻事。“真有意思,”布尔斯特纳小姐说,“我现在只好禁止你去做你应该禁止自己做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我不许你在我不在的时候走进我的房间。”“但是,我已经对你解释过了,小姐,”K一面说,一面走到照片跟前,“乱动这些照片的不是我;既然你不信,我不得不告诉你,审讯委员会带来了三个银行职员,其中的一个动了你的照片。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开除他。”小姐向他投来一瞥询问的眼光,他又说了一句,算是回答:“是的,今天审讯委员会到过这里。”“是为了你而来的?”小姐问。“是的,”K回答道。“不对!”姑娘笑着大声说道。“是的,是为了我而来的,”K说,“怎么,你以为我不会犯罪?”“噢,不会犯罪,”小姐说、“我只是刚才听你说了一句,不想作出什么定论,很可能会有许多伏笔。另外,说实在的,我并不很了解你。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专门为某人成立了一个审讯委员会,这意味着他的罪行准是很严重。但是,你不可能犯了大罪,因为你仍然是自由的,至少从你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你并不是刚刚从监狱里跑出来。”“你说得对,”K说,“审讯委员会有可能发现,我并不清白,只不过我犯的罪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重而已。”“当然,这是可能的,”布尔斯特纳小姐十分警觉地说。“瞧,”K说,“你在法律方面经验不多。”“对,我缺乏经验,”布尔斯特纳小姐说,“我常常为此而懊恼,因为我想了解一切应该了解的东西,法院尤其使我感兴趣。法院很吸引人,使人感到很好奇,对不对?不过,我在这方面的无知状态马上便要结束了,因为下星期我将到一位律师的办公室里去当职员。”“这太好啦,”K说,“这样你就可以在我的案子中助我一臂之力了。”“当然可以,”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为什么不呢?我很愿意尽量利用我的知识。”“我说这话是认真的,”K说,“至少是半认真的,就像你一样。这桩案子无关紧要,用不着去请律师;不过,如果有个人给我出出主意,那就好办多了。”“我明白了;不过,要是让我给你出主意的话,我得先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事情糟就糟在这儿,”K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说来,你只不过是拿我开开玩笑而已,”布尔斯特纳小姐极为失望地说,“完全没有必要选择这么晚的一个时候来开这种玩笑。”她从照片跟前走开,他俩一块在这儿站了很长时间。“可是,小姐,”K说,“我并没有拿你开玩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不,我对你讲的,已经超过我所知道的,因为事实上它并不叫审讯委员会。我这么称呼它,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才好。并没有进行审讯,我只是被捕了;不过,它确实是个委员会。”布尔斯特纳小姐坐到沙发上,又笑了起来。“这个委员会是什么样的,能告诉我吗?”她问道。“很可怕,”K说,但是他不再考虑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因为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布尔斯特纳小姐:她一只手托着脑袋,肘部支在沙发垫上,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摸着自己的髋骨。“说得太笼统了,”她说。“怎么大笼统了?”K问。他恢复了正常,问道:“我把事情经过跟你说说,好吗?”他想在屋里走动走动,不过还不想离开。“我累了,”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你回来得太晚啦,”K说。“好,你倒责备起我来了,这是我自找的,因为我根本就不该让你进来。况且,显然没有任何必要让你进来。”“有必要,我马上就向你解释,”K说,“我可以把你床边的小茶几挪开吗?”“你在起什么怪念头!”布尔斯特纳小姐嚷道,“当然不行!”“那我就不能向你说明,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K说;他很激动。好像受了莫大冤枉。“噢,如果你为了说明问题,必须挪茶几,那你就尽管挪好了,”布尔斯特纳小姐说;停顿了一会儿以后,她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我太累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K把小茶几挪到屋子中间,自己坐到茶几后面。“你可以自己设想一下所有的人呆的准确位置,这会很有意思的。我是监察官,那边的箱子上坐着两个看守,照片跟前站着三个年轻人。窗闩上——我只不过附带提一句而已——挂着一件白上衣。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噢,我把自己忘了,我是最重要的人物;喏,我就站在这儿——茶几前面。监察官逍遥自在地架起腿,一只胳臂搭在椅子背上。瞧,就是这个样子,活像一个乡巴佬。现在我们真的可以开始了。监察官喊叫着,好像要把我从梦中惊醒似的,他简直是在怒吼;我很害怕,为了让你相信,我得像他那样吼叫才行。不过,他只是吼叫着我的名字。”布尔斯特纳所得入了迷,她伸出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请K别嚷嚷。但是已经太晚了,K完全进入了角色,他扯开嗓门高叫道:“约瑟夫·K。”他的喊声不像他刚才形容的那么可怕和那么响亮,然而却具有一种爆发性的力量,在空中滞留了一会儿以后,才慢慢在屋里散布开来。
突然,隔壁房间有谁在敲门,声音响亮、清脆、有规律。布尔斯特纳小姐脸色发白,用手捂着胸口。K大吃一惊,过了一阵子以后,他的思想才从早晨发生的那些事情中解脱出来;他不再在姑娘面前表演了。他刚恢复常态,便跑到布尔斯特纳小姐面前,抓住她的手。“别害怕,”他低声说,“我来应付一切。会是谁呢?门后只有一间起居室,谁也不在那儿睡。”“不,”布尔斯特纳小姐在他耳旁轻轻地说:“从昨天起,格鲁巴赫太太的侄子,一个上尉,在那儿睡。他没有别的房间。我刚才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干吗要这么大声嚷嚷呢?我的心绪全乱了。”“确实没有必要,”他说。她坐到垫子上,K吻了吻她的前额。“走吧,走吧,”她说,同时很快坐直了身子,“快走,现在就走,你在想什么呢?他在门背后听着呢,他什么都听得见。你真会折磨人!”“我不走,”K说,“等你稍微平静一点以后,我再走。咱们到那个屋角里去吧,咱们在那儿讲话他听不见。”她听凭他把自己带到那儿去。“你忘了,”他说,“虽然这使你不愉快,但不会有任何危险。格鲁巴赫太太在这方面是有决定权的,特别因为上尉是她的侄子;你知道她对我是很尊重的,绝对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可以说,她也依靠我,因为她从我这儿借了一大笔钱。咱们为什么呆在一起,你可以编出各种理由来,我都可以证实,哪怕是最站不住脚的理由也没关系,我保证让格鲁巴赫太太不但表面上接受你的解释,而且内心里也确实相信这种解释。你丝毫不必为我操心。如果你想说是我侵犯了你,格鲁巴赫太太知道后会相信的,但她不会失去对我的信任,因为她对我十分信赖。”布尔斯特纳小姐一言不发,显得有点无精打采,她两眼瞧着地板。“格鲁巴赫太太怎么会相信,我会来冒犯你呢?”K补充道。他凝视着她的头发;她那头微微发红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中间分开,脑后束成一个堕云譬。他盼着她能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但是她却一动不动地说:“请原谅,我感到害怕的是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而不是上尉在这儿可能造成的任何后果。你喊了一声以后,屋里立即鸦雀无声,不一会儿敲门声便猛地响起,这是把我吓成这个样子的原因,何况我正挨着门坐着,敲门声好像就是从我身边发出来的。谢谢你的建议,不过我不想采纳。我愿意为我房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负责,不管谁来询问都一样。你居然没有发现,你的建议中包含着对我的侮辱,这使我很惊讶;当然,你的意图是良善的,我对此甚为赏识。但是,现在请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吧,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安静一会儿。你只恳求跟我谈几分钟,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多钟头了。”K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又捏住她的手腕。“可是,你没有生我的气吧?”他问,她甩脱他的手回答道:“不,不,我从来不生任何人的气。”他又抓住她的手腕,这回她听之任之,并且把他带到门口。他下定决心离开。但是到了门口他却又停了下来,好像他并没想到门会是在这儿;布尔斯特纳小姐乘机甩脱了他的手,打开门,走进前厅,在那儿轻声说:“现在请你出来吧!你瞧,”她指指上尉的门,门下透出了一道光亮,“他开着灯,正在欣赏我们的狼狈相呢。”“我这就来,”K说。他奔进前厅,抱住她,先吻了吻她的嘴,然后在她的脸上盖满了吻印,好像一头口燥舌干的野兽,在贪婪地喝着渴望已久的清冽泉水一样。最后他开始亲她的脖子,他的嘴唇贴在她的颈项上,过了很长时间才离开。上尉屋里传出的一个细微声响使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我现在要走了,”他说;他想直呼布尔斯特纳小姐的名字,但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她软绵绵地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听凭他吻;她半侧着身子,好像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然后便低着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此后不久K便上了床。他差不多马上便睡着了,不过在进入梦乡之前,他稍稍思考了一下自己的作为,他感到高兴;但他也为自己没有感到更高兴而奇怪;由于上尉的缘故,他很替布尔斯特纳小姐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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