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就从马路上招呼我了。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这身礼服似乎专为给我送行。女人们都不见,我立即感到寂寞。荣吉走进房间里来说:“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迟,起不了床,叫我来道歉,并且说冬天等着您,一定要请您来。”
街上秋天的晨是冷冽的。荣吉在路上买了柿子,四包敷岛牌香烟和熏香牌口中清凉剂送给我。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子,”他微笑着说。“在船上桔子不大好,柿子对于晕船有好处,可以吃的。”
“把这个送给你吧。”
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帽,拉平皱折,两个人都是笑了。
快到船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愣,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夜的化妆,愈加动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象是生气的脸上显了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荣吉说:“别的人来了吗?”
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都在睡觉吗?”
舞女点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当儿,我搭讪着说了好多话,可是舞女往下望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只是我每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这时,有一个小工打扮的人走过来,听他说:“老婆婆,这个人可不错。”
“学生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这个婆婆带到东京去,可以吗?满可怜的一个老婆婆。她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做工,可是倒楣碰上这次流行感冒,儿子和媳妇都死啦,留下了这么三个孙子。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我们商量着还送她回家乡去。她家乡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一点也不认识路,要是到了灵岸岛,请你把她送上开往上野去的电车就行啦。麻烦你呀,我们拱起双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这种情形,也要觉得可怜吧。”
老婆婆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绑着一个奶寻娃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三岁,大的不过五岁的样子。从她那龌龊的包袱皮里,可以看见有大饭团子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料她。
“拜托你啦。”
“谢谢啊!我们本应当送她到水户,可是又做不到。”
矿工们说了这类话向我道谢。
舢板摇晃得很厉害,舞女还是紧闭双唇向一边凝视着。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可是也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点了点头。舢板回去了。荣吉不断地挥动着刚才我给他的那顶便帽。离开很远之后,才看见舞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一心一意地眺望着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舞女的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啦?我探头向船舱里看,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风浪很大,一坐下来,就常常向左右歪倒。船员在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了。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书包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枕头翻转过来。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的一个工场老板的儿子,前往东京准备投考,看见我戴着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对我似乎很有好感。谈过几句话之后,他说:“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
“不,刚刚和人告别。”我非常坦率地说。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海上什么时候暗下来我也不知道,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象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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