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厄运临头之前,幸运来得太过集中了——她不仅治好了病痛,又探得了吴晓的行踪。一切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奇遇般地接踵而至,使她对那些本应预见而没有预见的事情,毫无半点心理设防。所以,当林星在德州夜总会门前的台阶上看到那令人痛心的一幕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突然和残酷!
她跑开了,像逃命一样。哭泣让她呼吸困难,步履蹒跚。上海拥挤的街道和高楼大厦,压迫得她头晕目眩。
这里显然离著名的外滩很近,她很快就看见了那条灯火璀璨的大街,看见了黄浦江对面那光芒耀眼的“东方明珠”。这壮观的夜景令她更加痛不欲生,因为一切美丽的东西都已离她太远。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止步回首——在灯火阑珊的街边,果然站着追来的吴晓。委屈、愤怒、憎恨,一切都有,但统统地,被积蓄了那么多不眠之夜的思念压过。她还是不可控制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她只集中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她怀抱里的这个人是她的爱人,是她的丈夫!
相逢的泪水沾湿了吴晓的肩头,这样的相逢让林星不知该说什么。她也看见了吴晓眼中欲落未落的眼泪,那眼泪给了她巨大的精神安慰。
那个开跑车的女人开着跑车跟过来了,站在路边,面无表情地看他们。林星说:吴晓,你跟我回家,咱们回家吧!吴晓没有回答,慢慢地松开她,问:手术,做得好吗?你现在还难受吗?林星说:我全好了,我一点都不难受了。我知道你还爱我,我一直知道的!
吴晓轻轻地推开她,转过身去,往外滩的岸边走,不知是想躲开她还是躲开那开跑车的女人。他说:你的病好了,我就没什么牵挂了。林星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她在他身后说:吴晓,可我牵挂你,这么多天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吴晓站住了,不回头,不看她,说:我把欠你的,都还上了。我现在要去还别人的,我欠了别人。
林星隐隐明白了。那回避的眼神,闪烁的言辞,麻木的面容,还有路边等候着的跑车和美女,难道她还不明白吗?!但她依然想挽回一切。她说吴晓你还在恨我吗?你认为我背叛了你吗?吴晓不语。你认为我出卖了你吗?吴晓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林星流泪:我们的过去有多好啊,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你都忘记了吗?
跑车的喇叭响了两下,那女的开始催他了。这两声喇叭阻止了吴晓刚刚试图进入的回忆。他看见那女的向他们走过来了,不由一脸紧张。他以逃避的态度,仓皇地做出告别的表示:你住哪儿,明天我来找你。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那开跑车的女孩听见似的。这副没种的样子更让林星伤心欲绝。那女孩过来了,大大方方毫不扭捏。她站在他们两人的中间,眼睛看着林星,声音向着吴晓,问:
“你太太?”
吴晓没答,尴尬地冲那女孩说:“你先去车里等我。”
林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他居然不敢向这个女人承认林星是他的妻子!那女孩看上去也不需要他的招认,她甚至对林星展开了微笑攻势:
“我叫阿青,咱们能认识一下吗?”
吴晓马上打断她,他的声音,听不出是恼火还是哀求:“你先上车里等我一会儿好吗?”
那女孩没动,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她的微笑和镇定就像是故意的挑战,不是对吴晓,而是对林星。林星此时的伤心,已经转化为愤恨,她恨那女孩的嚣张,更恨吴晓的懦弱。他在情人面前竟不敢承认自己的妻子!算什么男人!这个场面让林星的心也狠下来,她的声音因此而激动变形:
“吴晓,你是要去这个女人那里吗?”
吴晓脸色发白地解释:“不,我自己住,她是送我回去。你住哪儿我明天再来找你。”
林星嘴唇颤抖不止,但她终于放开了声音:“吴晓,我住在北京扬州胡同我的家里,那是我恋爱结婚和幸福生活的地方。你真想找我,就去那儿吧!”
林星含泪说完了这几句话,转身跑开。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她这一跑,对她和吴晓来说,很可能就是永别。但她的精神已经虚弱疲惫,伤痕累累,已无力再与那位开着跑车的阔妞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而且,她是吴晓的妻子,是吴晓法定的妻子,她要是在一个插足进来的情妇面前去哀求丈夫,等于丧尽了做人的尊严。
她拼命地跑,直到看不见吴晓。外滩沿街那一片都市之焰的灯火,也陆续熄灭了,整个黄浦江都沉入昏暗中等候黎明。她在黎明之前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离开了让她身心交瘁的上海。
一路上她让自己心情平静,沉默地看着火车的窗外那一个个移动的乡村城镇。沿途数不尽的高山和平原,不知不觉地把她从一个狭小微观的情感空间,带入一个开阔宏大的现实天地。让她感触到世界的巨大和生命的永恒。而她自己,自己死去活来的一切,不过是万顷海洋中的一个转瞬即逝的浪花。但她还是固执地想,这朵浪花对于海洋来说不算什么,可有可无,而对她自己,却是整个大海,难以超脱和无视。
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扬州胡同,回到了曾经承载了他们那么多温情和悲伤的小屋。屋里的一切让她牢固地相信她确实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过去的一切恍若昨日。尽管,她此时在这屋里显得那么形单影只。
一个人面对厄运也就面对了自己的胆怯,面对胆怯就能发现自己的脆弱,但是,在惊慌失措无路可逃的绝境中,你总有镇定下来的那个时刻。就像和平的人突逢战争,幸福的人忽遭不幸,迟早都会把心态调整到一个新的位置,都会在自己的身体里重新找到力量的源泉,人的生存本能其实总有你未曾意识到的惊人潜力。
她还记得,在她爱得最深切最幸福的时候,她也曾有过非常宽广的胸怀和非常达观的心态。她那时就想到即便吴晓真的移情别恋她也绝不恨他。命运和生活曾经那么慷慨地把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和最动人的男孩都赐给她了,她还不满足吗?曾经拥有就代表了永恒的体验,永恒本来就只存在于人的内心,存在于内心那永不磨灭的记忆和感动!
这样一想,她就认识到自己得到的东西还是很多的。在这个时代里,最让人趋之若鹜的就是金钱和权力,而在通向金钱和权力的必经之路上,又布满了让人异化的陷阱荆棘。异化,她想,这是一个很哲学的词。在心理学类似的概念中,常用的词叫变态。她想,现在要做一个正常的人反倒不那么容易了。要能守住正常人的情操和气节,无论热恋和失恋,富足和贫穷,都保持一颗平常的心,那已经很高尚了,很不容易了。她想,她还有很多的事可做。她有一个她喜欢的工作,她今后可以去采访更多的普通人,然后忠实地写下他们,和他们一同喜怒哀乐。这是一个能让人非常充实和有所寄托的事业。
于是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她只用了一两周的时间,整个儿心情就安静下来,不再那么痛不欲生了。心里想起吴晓时,都当做了怀念,一种幸福大于哀伤的追思。她依然会去天堂酒吧、月光酒吧、金丝鸟酒吧、小四川餐厅和静源里的那间小小的咖啡馆,以及所有过去和吴晓共同相聚的地方,找一个僻静的座位,听听音乐,喝杯饮料,点一两样吴晓爱吃的东西。她甚至想着吴晓二十三岁生日就快到了,他过去还抱怨过她没好好弄花样给他过生日呢,林星就计划这次给他好好过一过。吴晓,过去的吴晓,成了她的一个精神上的爱人。现实中的吴晓她不去想了,她不知道他离她已经多么遥远。
所以,当有一天她的房门被人敲响时,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激动地以为是吴晓回来了。她平静地拉开房门,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那中年人问明她的姓名之后,自我介绍是个律师,代表他的当事人来和她谈谈。谈什么?林星在意外之余,几乎犹豫要不要让他进来,要不要让他来打破自己得来不易的宁静。
但那律师还是走进了她的屋子。当听到她问:“你是吴晓专门请的律师吗?”他便递上了一张名片,然后回答:
“我是上海德州夜总会的特聘律师。”
林星马上起身中止了谈话:“对不起,我和德州夜总会没有任何关系。”
律师叫住她:“请等一等!我能找到你可太不容易了,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他从皮包里取出了一份委托书,落款处赫然写着吴晓的名字。他把委托书放在桌子上,说,“吴晓,是你丈夫吧?我是受他的委托而来的。”
林星看那委托书,她心慌意乱想看清上面的内容,但满纸只有吴晓二字。她的口气明显退却下来:
“他……委托你什么?”
律师又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协议书,摆在了林星的面前,他说:“委托我代表他和你协商你们离婚的事宜。”
林星仿佛被一片黑暗罩住,她说:“什么?”
律师的回答不疾不徐:“鉴于你们夫妻双方感情不和,长期分居,因此我的当事人提出与你协议离婚。你们都很年轻,没有子女,双方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财产也不复杂,因此,我当事人希望与你在互相尊重互相体谅的基础上,友好地分手。关于财产分配问题,我当事人愿意将你们二人现有的全部财产,包括家私、物品、银行存款等等,全部归你所有。另外,鉴于你的身体状况,我当事人愿意今后每年负担你一定的医疗费用,具体数额双方可以协商……”
林星愣了半天,几乎没有去听律师关于离婚条件的阐述,她的思绪早被另一个问题抓牢:
“德州夜总会的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吧?开一辆红色的跑车……”
律师也愣了,林星的话在他听来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他还是礼貌地解释:“我想你可能是说德州夜总会董事长的女儿吧,她是开着一辆跑车。你们见过面吗?”
林星不答,反问:“吴晓就是想和她结婚吗?”
律师笑笑:“噢,这与我的受托事宜无关。我不太清楚。”他看看林星眼里打转的泪水,又额外补充了一句,“据我知道,不会吧,至少短期内不会。”
林星问:“为什么不会,你知道吗?你的当事人是个很冲动的人,他要喜欢上谁,会迫不及待的。”
律师又笑笑,脸上的气氛比刚进屋时轻松随意多了。“是吗?这和我的印象可太不一样了,我想肯定和上海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恰好相反。我们恰恰觉得他是一个缺少激情的人,不爱说话,整天睡觉,对女孩子没有兴趣。只有在吹萨克斯管的时候,才有点年轻人的生气。也许我们不像你那么了解他,你们毕竟夫妻一场嘛。不了解他的人肯定都会觉得他太古怪,长着一张青春偶像的脸,喜欢的东西却都死气沉沉的。他最喜欢吹的一首曲子据说就是一首送葬曲,真是不可思议。”
林星说:“如果我不同意离婚呢,他们怎么办?他和那个开跑车的女人,他们是不是不结婚也照样在一起呢?”
律师说:“据我知道,目前他们并没有在一起。我今天来主要是代表吴晓和你协商你们两人终止婚姻关系的问题,我看我们的话题没必要再去涉及第三人了吧。”
林星说:“他要和我离婚就是因为有个第三人,为什么不许我涉及?好,那我告诉你,我不同意离婚!你去跟那位开跑车的小姐说,我不离婚!吴晓永远都是我的爱人!”
律师说:“婚姻是双方自愿的,如果一方已经不愿再把另一方当做爱人,这种婚姻关系是难以维持的。今天我来,是希望你们两位能心平气和地协议离婚。我不希望你们通过法律诉讼解决问题。但是,如果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也只有诉诸法律,由法院来判决。不过这对双方都是一种无谓的伤害。”
林星说:“我没有一点过错,法院凭什么判?难道法律会支持那些第三者?”
律师说:“法院审判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和其他相关法律。按照婚姻法的原则,凡夫妻感情确已破裂的,可以判离。在审判实践上,如果对当事人的感情是否确已破裂难以认定的话,一般会看他们的实际婚姻关系是否已经解体。你和吴晓已经分居半年多了,一般可以认定婚姻关系已经破裂。即便法院考虑到你的要求不予判离,一年之后一方再行起诉要求判离时,法院是肯定会判离的。对那种名存实亡而且不可能恢复的婚姻关系,法律是不主张强硬维持的。”
林星早就看清了,她和那位开着跑车的阔妞争吴晓,和这位包揽诉讼的律师谈法律,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仅仅一两个回合她就走投无路了。她不知道她和吴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也不知道在这位陌生的律师面前,该怎样隐藏自己心中的沮丧和伤痕,“他要和我离婚,为什么不能来当面和我谈谈呢?我和他,曾经那么,那么相爱……”林星几乎说不下去了,她仰起脸,想把眼泪倒进肚子里。“难道人和人都是这样的吗?爱得那么快,那么深,可转眼又消失得那么急,那么绝情,连再见一面谈谈都不行了吗……”
律师表示同情地点点头,但仍从职责出发,为他的当事人辩解:“正因为你们有一段非常幸福的爱情,所以,我当事人才不愿意回首往事。而且我当事人马上就要到美国得克萨斯州的音乐学院进修去了。正在忙于准备工作和出国的各种手续。在现代社会里,当事人把这种个人事务委托律师代理是很正常的民事行为,不能一概地说是什么绝情吧。”
林星捂住脸,她不想让这个律师回去向吴晓学说自己的眼泪,可她还是忍不住浸湿了两只滚烫的掌心。律师沉默了一会儿,大概看出今天的协议显然难以达成,于是说:
“我看这样好了,这份协议书可以留在你这里,你可以再详细看一看。也可以对有关条款提出你的修改意见,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在他说出这番结束语准备起身时,他完全没有料到林星会突然抬起头来,哗啦一声拿过桌上的那份协议,几乎带着点粗暴地,打断他的告辞:
“不用再谈了。我同意,现在就要签字吗?”
律师反应了半天,才慌忙打开自己的钢笔,递了过去,“你可以再仔细看看,不用着急,不用着急。”
林星没有再看,便在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她把林星两个字写得很大很大,大得不合规矩。她想让吴晓好好看看这两个字,这是他曾经那么爱护过的名字。她的泪珠噼噼啪啪地掉在协议书上,在写完最后一划的同时,心里也知道这一划就标志着她曾经拥有的幸福到此为止,她无数个日夜的痴心等待,等来的竟是这一纸休书!
这休书一式两份,她都签了字。律师验证完了,收好,最后问道:“你还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吗?”
林星说:“没有。”
律师说:“过几天我可能还会来,有些手续恐怕还得再来麻烦你。”
林星说:“我也有件事麻烦你,吴晓有些钱还存在我这里,都是他爸爸留给他的,你替他带回去。”
律师笑道:“刚才你签的协议上已经写明了,你们夫妻双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全部财产收入,包括任何一方在这期间得到的遗产收入,都归你所有,所以这钱你可以自己留下。”
林星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请你替他带回去,这钱我不会要的。”
她起身走进卧室,从柜子里取出了那只装着八张存单的信封,放在了律师的面前。但律师依然是一副劝解的口气:
“你是不是还在跟他赌气呀?其实完全没必要嘛,你留下这笔钱也是按双方的协议嘛。现代社会的民事协议实际上就是一种双方当事人都……”
林星再次打断了律师:“我们早就另有协议的。我和他,我们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双方都决心遵守的约定。”
律师摘下眼镜,擦,然后饶有兴趣地眨着视力不清的眼睛,愿闻其详地问:
“什么约定?”
林星的目光移向一边,停在了墙上她和吴晓的合影照片上,在那张照片上,两人笑得都很天真。那和谐一致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他们那个约定的内容:
“彼此相爱,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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