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这天晚上,马民在王经理家玩了一晚“三打哈”,这一天他没有充当马大
猪。他是去送钱给王经理。晚上八点钟,他提着一只密码箱,走进王经理家。王经理知
道他会来,把家里人都打发走了,坐在客厅里专心等他。马民二话不说,把密码箱打开
展示给他看一叠叠码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你如果不信,可以点一下。”马民指着
密码箱里的钱,“我分三次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王经理没有点,钱太多了,他不想当着他的面点,“我相信你。”
“你不点也行,我自己在家里来回点了两次,脑壳都数晕了。
没少一分,也没多给一分。”马民说,表情严肃地瞧一跟王经理,“我们中间什么
事情都没有。我是不会出事的,除了税务局到我公司查帐,看我交税没有之外,我的头
上再没上级领导了,这是一笔巨款,你们要很注意,莫到时候出了事,把我蹬出来,现
在行贿也要判刑的。”
“我们比你还怕,”王经理说,“箱子过几天给你。”接着,他把密码箱提进了卧
室。他再走出来时,脸上的表情就没那么不安了。“把刘局长叫来打‘三打哈’?”
“你想玩就玩,”
王经理打了刘局长的手机,接着又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舅子(那也是一个赌棍)。他
们在等刘局长和那个年轻人到来时,王经理说:“别人不晓得这件事罢?”
“我当然不会让别人晓得。”马民说,抽一口烟,“王经理,你要刘局长明天让他
们财会科把六十万块钱付出来,我的现金都给你们了。我没钱买材料了。”
N局在马民组织的工程队进场开工时,支付了三百万的百分之六十到天马装修公司
的帐上。现在马民以工程进度追加款的形式,又要求N局再付百分之二十。马民觉得,
如果留百分之四十到验收后支付,N局会认为他赚的钱太多了,这会产生他只用百分之
六十的钱就完成了工程,这会让人心里不舒服。他前天和昨天都跑到N局叫穷,说他没
钱买材料了,要求N局追加百分之二十的工程进度款,不然他要停工了。“我昨天还和N
局的两个副局长,还有他们计财科长说了。”马民望着王经理,“我说这个星期再不讨
钱出来,我就只好停工,到时候工程拖了时间,那就是N局的责任,因为你们没有按合
同付款。”
“我等下跟局长说。”王经理说。
刘局长来了,小车直把他送到王经理家门口,他那张因为缺少阳光照耀而显得浮肿
的脸一在门口出现,马民就站了起来,“刘局长。”
刘局长哈哈一笑,肥胖的身体往沙发上一坐,沙发顿时就发出一声撕裂的叫声。
“你这是什么烂沙发?”刘局长说,又哈哈一笑,“经不得我一坐。”
马民觉得这个晚上睡觉头枕北脚踢南的家伙,其实智力平平,他的笑声里面没有智
慧,也没有幽默,有的只是自以为是贵人的自高自大。他不过是官运比别人好而已,而
且他的官运还可能是靠拍马屁上去的。马民想。“刘局长抽烟。”马民递支烟给刘局长。
刘局长没有接,因为他手上夹着一支已抽了一半的红塔山。
“你那种烟太燥了。”他看不起地用夹着烟的手把马民的手挡开道,“我抽红塔
山。”
马民看着他这张肥脸,“红塔山没劲。”马民笑笑,“我抽起没味。”
刘局长哈哈一笑,将一张肉横长不堪的脸对着马民,“你只说,你今天准备输好多
钱给我着?”他脸上完全是一副来赢钱的神气。
马民真想给这张厚颜无耻的胖脸一个巴掌,骂他一声“你这个臭杂种。”马民一笑,
那是一种装出来的笑容,“那要看你的狠,刘局长。”
“你只说你带了好多钱着?”刘局长哈哈一笑说,他以为他的笑容很值钱。
“四五千元会有。”马民说。
“我不赢你那多,我赢个两千块钱罗。”刘局长又愚蠢地一笑。
马民今天不想让他赢钱。马民知道,今天刘局长就是在牌桌上输了心里也不会不痛
快,九点一刻时,王经理的小舅子来了,他是做书生意的老板。这个年轻人一坐下,刘
局长就等不及了地嚷着:“开始玩吧,也玩不了几个小时了。”刘局长大声嚷着说,
“最多打到十二点,明天上午八点,我还要去市经委开会。”
“可以,”马民应声道。
“只打到十二点,说好了。”刘局长以为自己会赢地宣布说。
然而这桌牌打到晚上两点钟才散,这还是王经理说不打了。马民今天没有同他们客
气,拿出了与周小峰在牌桌上拚搏的那种认认真真战斗的精神。他当然就赢了,赢了两
千三百元。那个年轻人也赢了。输的是刘局长,他输了三千多元,输得脸跌到了地上,
一片灰暗且一声不吭。他不但把自己钱包里的二千六百元输光了,把从王经理手上借的
一千元扳本的钱也输得差不多了。后面的两个小时里,他只是机械地摸牌、出牌和抽烟,
再就是不断地拿餐巾纸揩额头和鼻子上的汗。他肥胖的脸上不停地出汗,那是他心情急
躁的表现。他脚下,沾着他脸上的汗水的餐巾纸已经扔了一大堆。他输得肥脸呈猪肝色,
输得人迟钝了。马民觉得他可能是太交好运了,对自己在牌桌上的惨败承受能力低得可
怜。其实房里并不热,空调把气温控制在二十几度,可是他那宽大的额头上就像装着热
水器一样,时不时冒着清晰可见的热气,淌着虚汗。
“不玩了,”王经理说,“你明天还要去经委开会。慢点市长看见你打瞌睡……”
“我不睡觉也不会打瞌睡。”刘局长还想玩。
“不玩了。”王经理站起身说,“你们先走,我还要跟老刘说件私事。”
马民回到家里时,心里特别快活,总算看到了刘局长的另一副德性,这才是他的庐
山真面目。他眼前闪现了他不断拿餐巾纸揩额头的情景,他的眼睛都红了。他想起他马
上就能得到安慰便笑了。这个家伙要是在旧社会,那一定是个经不起军统特务逼供的叛
徒,就像《红岩》里的叛徒甫志高。马民觉得好笑地睡着了,早晨的时候他醒来了一下,
撒了个在他历史上最长的一泡尿,令他自己都吃惊,觉得把自己身上的元气都撒走了。
我骨头都是酸的,他这么说了句,走回卧室,又躺到铺上睡着了。他上午的事情是去N
局,催他们把那笔工程款打到他帐上。他觉得晚点去也没关系。九点钟的时候,他是被
妻子和女儿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女儿的学前班生涯结束了,现在要读小学一年级了,今
天报到。岳父岳母家住在北区,离这儿足足有十公里,母女俩当然就回来了。
“小爸爸,”女儿满脸喜悦地叫道,扑上来,骑到了他身上。
“你怎么不去爷爷那里看我,老实交代!快点说,我打你啊,我打了?”
天知道女儿从哪里学了这些话!
女儿很高兴,扭过身,在他屁股上拍了下。“你怎么不来看我,你这个小爸爸。”
“爸要搞装修赚钱。”
“你骗人,你在外面谈爱谈疯了。”女儿说,“你不要我和妈妈了。”
“哪个告诉你说这些话?”
“姨妈说的。”女儿的小手按着他的鼻子,“你老实交代你谈爱没?”
“细妹子不要说这些事。你再说我就一个丁公来了。”马民威胁地举起右手,做好
了磕丁公的样子。马民看见妻子站在了门口。
将近一个月不见了的她,在马民眼里变了个人。妻子穿着一身洋红色的西式套裙—
—使她的身材显得高挑,脖子上戴着一串银白色的珍珠;头发不是经常出现在马民视野
里的那种乱蓬蓬的头发,而是很短很精神的女式男发:一张脸也不是那种缺乏阳光抚慰
的松弛和苍白,而是给太阳晒成了黝黑的那种标志着健康的颜色;目光也不像从前那么
忧郁和散漫,而是一种运动员那样的自傲的目光。
“天天,过来。”妻子唤女儿道,“我带你到学校报到去。”
“遵命。”女儿学着电视里的女警官回答道,从马民身上跳了下去。
“你变得蛮潇洒了啊,”马民望着妻子开玩笑道,“这套套裙很好看,哪里买的?”
妻子不理他地领着女儿往门外走,马民忙道:“我问你呢。”
妻子回过头瞥他一眼,那一眼里飘扬着一种自我欣赏的内容。
“不想告诉你。”妻子说,转身走进了她的卧室。
马民弓身下床,跟着走进了妻子的卧室,见妻子正打开柜子下面的抽屉,拿出了户
口雹独生子女证和儿童预防卡介苗证,就说:“你不跟我说两句话?”
妻子不理他,做出一种看上去很高傲的样子,“我门走。”她对女儿说。
“Yes!”女儿学电视连续剧里香港皇家警察的腔调叫道,很神气地向门口走去。
马民瞧着她们母女俩走出门,把门关得嘭地一响,心里反倒有几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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